深山野雨
2022-06-28周蓬桦
雨落木桶
天蒙蒙亮,我们一行五人,尾随老把头的脚后跟,去白山深处采野。穿越一片森林,顺崖而下,见一弯水,老把头打了一声唿哨,顷刻间从芦苇丛中驶出一艘木船,似桦木舟。众人上船,沿松花江一路向东,又转向北行,天上飞一只鹞鹰。船像箭头,击出一片浪花,像开了一朵白荷。
我伫立船头,一时心情大爽。凉风习习扑面,鸟叫声入耳,沿岸都是葱茏葳蕤的灌木,悬崖峭壁,怪石嶙峋,芬芳扑鼻,此时江面平滑如镜,白云倒影清晰,远村却嘈杂有声,老牛哞叫,仿佛真的进入“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的仙境。
船行约摸一个钟头左右,山顶飘来一块乌云,日光消隐,天色骤暗。众人浑然不觉,依然在甲板上说笑,木几前放一碟五香花生,五瓶青岛啤酒,多半已空。船拐过一个滩头,阵雨降落,雨点如豆,砰砰地击打帆篷,我慌忙收拾行头,躲进船舱。紧接着,众人鱼贯而入,在舱内躲雨。忽然,我发现独独不见老把头进舱——难道这老家伙不怕雨淋么?便哧溜一声钻出船舱,欲观其详。我朝雨雾中的船头嚷叫:老把头,老把头!定睛一看,却见老把头正独自撅着一副精瘦的屁股,从江中汲一桶水,吃力地提上甲板,将满满一桶水置于船尾。
老把头说:“我们人都去船舱里了,把这一桶水放到船尾,避免船体失重打漂。嗯!”
说着,老把头抹一把脸上的雨水,钻进了船舱。
我却待在舱外没走,心里一直反复回味着老把头刚刚说过的话,目光微湿。恰巧一阵狂雨袭来,船体摇晃不止,将老把头的水桶险些打翻,有一股水鲤鱼般从桶内跃出,水桶却终又稳稳立定,泼洒出的部分瞬间被阵雨续满。
事后得知,那只木水桶为老把头专用——每次从山上采野归来,他都从江中汲一桶水,在月光下赤裸全身,将满满一桶水兜头浇下,失口大叫,这山林里放浪的日子,好不畅快哪,好不畅快!
桑叶镇的慈悲
登上码头,我们来到桑叶镇。老把头赤脚带路,去寻一家活鱼馆。
由于刚刚下过一场雨,整个桑叶镇的树木被雨水清洗得干净,阳光在街道上如水一样流淌,一缕紫光蒸腾在半空,伸手可以触及,我在瞬间产生了一种欲望:若是将一撮阳光捉到篮子里,岂不妙哉。
沿街往深处走,但见一排低矮的砖房,家家屋顶上烟囱这边立一根矗立的电视天线;砖墙一角,立一辆散架的马车,车辘辘与车身早已剥离。朝里走,则是树林中的一弯深塘,塘边野荷茂盛,张开圆形的大叶子,鸭子们“唧唧呱呱”捕鱼的声音泛上池沿。
这情景让我穿越回到上世纪八十年代末,正值年少的我,与桑叶镇的缘分拉开了序幕,当年情景至今历历在目——那一年夏天,我去桑叶镇给生病的父亲买一种袪痛的膏药,镇上有一位文友出面招待。事情办妥后,文友约我体验久违的乡间生活,在他们家承包的几亩水塘里采藕,我无意间,捞出一捆沤了很久的红麻,上面沾着新鲜的淤泥,散发植物腐烂的气息。
入夜,和文友一家人在昏暗的光线下剥麻,身边不时响起一阵小生物的窸窣声。我管文友的父亲叫山伯,遂问:山伯,还养着什么小动物么?山伯解释说,是家里的老鼠刚刚产下一窝幼崽,邻居送来了毒鼠强,他不忍下手布局,觉得一窝小生灵刚刚降临世间即遭毒杀,会遭造物主的责罚。山伯说,在乡间有一种祖上传下来的规矩,无论任何生物一旦出生成型,就是神灵的安排,即便是老鼠这样的祸害,也要等它长大些再灭除掉。我当时听了表示不解,觉得人类伪善,既然最终要挨刀,莫如给个痛快,大可不必“养肥了再宰”。事过经年,终于找到一种合理的解释——老鼠长大的过程,意味着此种生物品尝了世间的滋味。言外之意,只要见过世面,死也值了。
三年后,我又有一次采访机会来到桑叶镇,此时文友已经南下广东打工,便向镇上人打听山伯的现状,人说山伯坟头的青草已有一人高了——他是在半山腰采药时发病死的,大约是突发心梗,人从山腰上滚落下来。奇怪的是,一株山坡上的桑树接住了他,让他的身体保留了完整的容貌。乡人从石崖上把他解下,请来了镇上的唢呐师,吹吹打打,办了一个体面的葬礼。
桑叶镇每年都要有几起采野人命丧黄泉,跌落山崖,打捞上来缺胳膊断腿,或血肉模糊,几乎没有一具全尸。
“他面容安详,”那人说,“这是修来的福报哩!”
自那以后,桑叶镇在我脑海里,像桑树上结了一块疤痕,渐成遗忘。
万没料到今天,我又来到了桑叶镇,只是世事大变了!不禁感慨系之。中午,大家说说笑笑,喝着从船上搬下的散装老烧,吃的是当地有名的野生活鱼,猜拳行令。
我望着如黛的远山发愣,愁眉不展,陷入遐思。没有人知道,我心里的阴影面积,正一圈圈扩散。
插树岭的忧伤
时值正午,路过一处偏僻山凹,周围奇峰陡峭,怪石突起,一团乌云聚集在野岭上空,不时播下几颗间歇性雨滴。拨开丛丛野树,但见一条逶迤小路,由窄渐宽,尽头是一座荒屯,只有三十几户人家。村前立一块巨石,刻有“插树岭”字样。
我们一行人,原为化缘一口吃食而来,此番误入插树岭,也是缘分。野岭人豪爽仗义,说俺们屯子地处太偏僻,平时难得见到外乡人进来,今天来了几位稀客,好不喜庆!遂拿出最好的食物招待:猪肉炖粉条、山鸡炖蘑菇、鹅蛋炒香椿芽、紫菜地皮汤等美食佳肴。众人采了半天野,肚子早已饿得前胸贴了后背,一阵狼吞虎咽后,才想起与店主寒暄客套,唠起家常。
店主是个年届七旬的白须秃顶老叟,左额间有一块白癜斑,不大,却有些晃眼。闲聊中,他手指着眼前一片绿油油的青山,讲述了一则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听后动容,记录如下:
话说七十年代,从城里来了五个知青,皆是青一色的男娃,个个意气风发。他们插队插树岭,和贫下中农一道,在大山里耕田种植,伺弄果园,一干就是五年。后来,上级来了政策,知青们陆续返城,插树岭却独留下一个叫孟川的小伙子没走。插树岭的人都知道,孟川来插队的头一年,即和村花珍雪恋爱,屯人尽知。人们说,几年下来,如果没有珍雪的安抚,孟川早就死掉,有一年山林里起了大火,珍雪曾披著湿棉被救过孟川的命。
这个面皮白嫩的孟川,父母早年离异,单亲的家庭让他成了忧郁王子式的书生,满脑子幻想和文艺,还时时陷入伤感。刚开始插队那阵子,他吃不惯山里的食物,睡不惯山里的火炕,听不惯山里人土得掉渣的方言,但自从有了如诗如画如天仙般的少女珍雪,孟川的心理创伤渐渐获得治愈,在深深的大山里享受着天籁般的爱情,真叫幸福啊。孟川决定在插树岭一辈子扎根,他因此成了公社的典型人物,一度遭到插友们的艳羡和嫉妒。
哪知世事难料,人世间的得失并不因一时的情势而恒定。插友们返城后,失落和孤独开始折磨孟川,他的脑海里晃动着伙伴们返城后的画面,心情忧郁低沉。不久,收到几封来信,返城插友难免言语间流露一种“逃离苦海”的优越感,甚至还跳出几句讥讽,这让孟川的情绪降到冰点。
三个月后,孟川决定返城,但他并不打算与珍雪分手。他找到珍雪,讷讷诉苦,试图让珍雪相信自己。但珍雪倔强,低头沉默不语,并无表态,转而把孟川的想法透露给了村长白叔,白叔二话不说,就命人将孟川扣押看守起来。
孟川被关进了小黑屋,一关一个多月,天天以泪洗面。一天,轮到屯里的一位老光棍看守,老光棍外号“酒忙”,因为他腰间常年挂着两只葫芦,里面装着屯人自酝的老烧,不时地闷上一口,又长长地朝空中吐一口气。
酒忙年近四十岁,尚未成婚,他心地良善,具同理心,见孟川痛苦,好言相劝,聊着聊着动了恻隐,问孟川是否真要抛弃珍雪,孟川擦拭泪水,当即对天盟誓,说返城后定要回来迎娶珍雪,若不兑约,出门让马车辗死,天降火雷劈死。
酒忙哭了,说,兄弟,哥信你了。这样吧,屯里人都知道我嗜酒如命,醉了便要长睡不醒,今天哥要把两葫芦酒喝光,你就趁我睡时跑了便是。言毕,自腰间摘下葫芦,揭开木塞,咚咚咚,把葫芦里的酒一饮而尽。
孟川如法炮制,逃离了小黑屋,抄小道去找珍雪,不料途中被屯里好事者发现,一声嚷叫,孟川受到惊吓,只好钻山入林,赤脚狂奔。孟川在林中历尽艰辛,瘸着一条腿返回了城里。
半年后,孟川如愿招工,进了一家发电厂。一切安排妥当,于是约了两个知青,借了一辆三轮摩托返回插树岭,一进屯子,即被村人围拢,一个天大的消息如五雷轰顶,秤砣一样砸来:孟川逃跑的第七天,珍雪在他们约会的老杨树下上吊自杀。孟川跑到珍雪坟前,抱头号啕大哭,又来到珍雪家里,朝两位老人嗑头,以求宽恕。
而故事的后续,则令人唏嘘——自那以后,孟川每年清明节都来插树岭祭奠珍雪,跪在坟前以泪洗面,喃喃自语。在度过第五个清明时,珍雪的父母受了感动,抱住孟川,劝他忘掉这段情缘,人死不能复生,明年不必再来祭奠,赶快找个适合的女人成家过活吧。
孟川却依然故我,一直到珍雪死后的第二十二年,仍是未婚的孟川已经四十五岁——这是他最后一次来插树岭过清明节。在珍雪的坟前烧完纸,说了一番话,吐了一口鲜血,染红了坟头的草穗。回城第三天,孟川就死了。有人说他常年抽闷烟,一天两包,八个月前查出肺癌,已是晚期。
故事讲完,感觉有点像一度流行的歌曲《小芳》的翻版,但这则故事确系真实的发生,没有半点虚假。我一边做着记录,一边感慨时代铸就人的命运,恰如汪洋中漂流的一叶扁舟,常常令人无可奈何。
(周蓬桦,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山东省作协散文创作委员会常务副主任,山东省散文学会副会长,中国石化作家协会副主席。已出版散文集《浆果的语言》《沿着河流还乡》《故乡近,山河远》等,长篇小说《野草莓》《远去的孔明灯》及中短篇小说集《遥远》等,在海内外发表作品600余万字。获冰心散文奖、丰子恺散文奖等。)
特約编辑:刘亚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