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唯一不朽的只有此刻

2022-06-28陈冲

上海文学 2022年6期
关键词:纽约

科学家说时间并不存在,它只是空间的一个维度。但我们普通人对它的存在有着无可非议的、尖锐的体验。本能和经验告诉我们,对时间的体验便是人类意识的标志。

许多作家企图描写时间,我最喜欢的是博尔赫斯写的:“时间是构造我的实质。它是将我卷走的河流,但我就是河流;它是吞食我的老虎,但我就是老虎;它是燃烧我的火焰,但我就是火焰。”我们的意识同时穿越在现在、过去和未来,无时无刻不被生命中所有的希望和恐惧、所有的期待和焦虑影响和提醒着。过去的经验塑造了现在,又将现在的愿望投射到未来。

眼下我正在冰岛一个叫埃伊尔斯塔济的小镇,参演一部叫The Retreat的美剧。这是一个传统侦探故事的数码时代翻版。摄制组刚到这里一周,就因為导演和摄影师核酸检测阳性停止了拍摄。我得闲坐在“湖滨酒店”的小书桌前写这篇回忆。来的时候我因中转航线问题没带托运行李,只背了女儿在中学野营时用的高双肩包,带了有限的替换内衣、日用品和面前这些已经发黄的评论文章。上一次读它们是在“九·一一”事件发生后的几个月。

时过境迁,许多事情都已忘记,但是二〇〇一年九月十一日犹如昨日。那天我非常难得地睡了个整觉,醒来已经七点多了。家里阿姨跟我说,你先生上班前让我告诉你看电视。我纳闷,一大早干吗让我看电视?我先去厨房给自己煮了红茶,然后打开电视。

电视里,纽约世界贸易中心北楼燃着一团巨大的火焰,乌黑的浓烟从楼里涌出,覆盖住蓝色的天空。我不能相信这是真实发生的事,换了一个台,同样恐怖的镜头持续着,一架飞机从屏幕左面沉着地入画,向世贸中心的南楼飞去,眼看就要撞击,我紧闭上眼睛。播音员的声音说,第二架飞机撞进了南楼!美国正在受到攻击!我睁开眼睛,隐约看见一个人从燃烧着的高楼窗户里跳出来,第二个人从另一扇窗跳出来,然后第三个、第四个……我目不转睛地看着这不可思议的画面。不知过了几分钟,高耸入云的高楼突然塌陷下去,在不到十秒钟的时间里化为乌有。画外电视播音员失控地叫道:No, no, no! 蘑菇云一般的灰烟滚滚升起,向周边的楼间空隙蠕动,弥漫到街道上。天瞬间暗下来,什么也看不见了,只听到人群在尖叫。

我的心里也在喊:No, no, no! 那一刻,无数看着电视屏幕的人一定都在这样喊,更何况我对曼哈顿的那个区域怀有独特的感情——两年前,我曾通过取景器对这一片街道和楼房倾注了许多梦想。跟当地人不同的是,我在这些大街小巷行走、绕弯,并不是为了去银行办理业务,再去洗衣坊取干洗的衣裤,随后去街口的便利店买香烟。这里的一景一物是我的审美对象、恋爱对象。

那时我在这里导演电影《纽约之秋》。记得在选景的过程中,我和美术指导发生了一点冲突。我希望拍华尔街这一带新旧交替、层层叠叠的高楼和下面的窄街。这里无数扇窗户打开关上时互相折射的反光,这里昨天、今天和明天同时存在的感觉,是我心目中的纽约。但是美术指导更喜欢Soho、格林威治村那一带当年被视为酷的区域。我对他失望——他是用肉眼看面前的实物,在现实生活里判断哪条街哪栋楼更潮,而不是像《天浴》的美术指导Pan那样用镜头的眼睛看,并感受到实物在电影画面里更抽象的寓意。那段时间我很想念Pan,我深感自己还没有出师,正在艰难地、很不称职地独当一面……

《纽约之秋》也许是最后一部拍下世贸中心的好莱坞电影了。记得我们拍到这对高楼的时候,组里人说起过,纽约人一度认为它们破坏了曼哈顿的剪影,强硬霸占了天际线。在双楼还未竣工的时候,《哈泼斯杂志》上评论家就否定了它们:“这两个令人难以置信的巨人就这样呆立在那儿,既愚蠢又傲慢,与任何事物都没有任何关系,甚至彼此之间也没有任何关系。”从来意见不合的纽约人,因为对这两个“傲慢巨人”的憎恨而拉起了统一战线——直到很多年后的某一天,他们不经意地抬起头,惊讶地发现一个小鸟那么大的人,在两个巨人之间的空中,举着一根平衡杆来回行走、舞动。此人叫菲利普·珀蒂,是一位法国艺术家,那天是他二十五岁生日。足足四十五分钟,纽约人聚集在那两个巨人脚下,提心吊胆又欣喜若狂地仰望着这个奇迹般的景观。从此,这两栋楼让人联想起一个年轻人毫无功利性的异想天开,有了人性的光芒。

电视里那些熟悉的街道被厚厚的灰粉笼罩着,无数纸片从天边飘落下来,人们在烟雾里混乱地奔跑,一阵震耳的轰隆声让他们突然回首,惊呆地望着第二栋大楼像受伤的巨兽那样倒下来,泪水在他们沾满灰土的脸上洗出不同的肤色。这几十年来,世贸中心不仅占据了曼哈顿的地平线,它们已成为地平线本身——却在刹那间不复存在。

那阵子我已经开始筹备拍摄《扶桑》——一部旧金山唐人街电影。Pan在美国斯坦福大学的胡佛研究所(Hoover Institute)为电影做资料,我在家里改写剧本。“九·一一”事件发生后我又怀孕了,在那之前的两次都在四个月左右流产了,医生劝告我不要在孕期承担导演工作的身心压力。经过一番思想斗争后我不得不做出艰难的决定,停止了《扶桑》的拍摄。

父母从上海打电话给我,父亲说他一位好友的长子在“九·一一”中去世了,那天他正好比往日提前到了办公室。母亲说,你千万记住天天祷告。我说,你们快挂了,我给你们打回去。那时的国际长途电话费十分昂贵,我总是这样让他们先挂了再打过去。自从做了母亲,我开始真正懂得父母对我根深蒂固的爱和牵挂。胎儿在腹中一天天长大,我的心里也孕育着一份莫大的感恩——在这样充满飞来横祸的世界,我能安逸地在家里守住一个美好的希望。

纽约经常出现在我的梦里,浓烟里绝望的人们从四百多米高的窗户跳下来,他们飞速坠落的身影小得像天上的飞禽。我在下面的街上往上看,他们越来越近,有的头冲着地面,有的面向着天空,有的像体操健将在空中翻腾,每个人都伸展着双臂……

陆陆续续地,新闻里开始纪念这场悲剧中逝世的受难者,逝者的亲人们分享出他们最后的留言和信息:

朱尔斯,这是布莱恩。听着,我在一架被劫持的飞机上。如果不顺利的话——看来很不祥——我只想让你知道我毫无保留地爱你,我希望你做好事,去享受美好时光。对我的父母和每个人都是如此,我爱你,我会在那边再找到你。

我想告诉你,我爱你。请告诉我的孩子们,我非常爱他们,真抱歉我的宝贝。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三个人,他们劫持了飞机,正在转弯,我听说另外一架飞机飞进了世贸中心。我多想再次看到你的脸,宝贝,我爱你,再见。

亲爱的,想告诉你我有多爱你。我有点担心。我终于把你找回来了,真不想再失去你。你是我的一切。你拥有我整个身心和生命。我真的很爱你。

只有在这样的时刻,这个因被滥用而陷入平庸的字,又变得惊心动魄、催人泪下。只有面对如此的失去,我们才又一次被提醒,一切转瞬即逝,唯有爱跟地心引力一样永恒地主宰着一切。它是死者紧闭的眼帘后最后的亮光,是生者一辈子无穷的救赎。

同样是九月的纽约,同样是爱与失去、生与死,我两年前拍出来的《纽约之秋》显得那么多愁善感、苍白无力,甚至矫情、做作。

如果我在“九·一一”之后拍《纽约之秋》,它会是什么样子?我是否会对人与人之间的感情、对生命的本质有更真诚和深厚的表达?在曼哈顿拍戏的日日夜夜在我脑海里回旋,我开始思考那段经历,面对一年前无力面对的失败。

一九九九年六月的一天,我的经纪人在电话里兴奋地告诉我,制片人Gary Lucchesi和Amy Robinson看完我导演的电影,对我十分欣赏,并有兴趣请我来导演他们下一部电影《纽约之秋》,李察·基尔和薇诺娜·瑞德将是片中的男女主角。

我的导演处女作在美国上映反响非常好,业界权威性的Variety(《综艺杂志》)选我为最有前途的十位新导演之一,经纪人认为我导演美国电影的时机到了。

英文里有一种叫“五月到十二月”模式的爱情故事,《纽约之秋》就属于这个类型。四十八岁的男主角威尔英俊潇洒,成功富有,正处于人生顶峰。他拥有纽约曼哈顿最时尚的餐馆,他的照片登在《纽约杂志》的封面上,他的事业、家、服饰都显出随意的高雅,他的一言一行都透出轻松的自信,他的身边永远簇拥着漂亮的女人。女主角夏洛蒂在威尔的餐馆庆祝二十二岁生日,发现外婆认识这位曼哈顿最抢手的男人,得知他原来是自己已逝的母亲凯蒂的男友。隔着四分之一个世纪的年龄差距,威尔轻易地吸引了美丽的夏洛蒂,并以他惯用的方法开始了他们男女之间的游戏,但这一次他出乎意料地陷入了真正的爱情。剧中他将通过这场恋爱发现自己原来是怎么一种人,以及他应该成为怎样一种人。

我满心希望能爱上这个剧本,读完后却很失望,我没有被感动。可是好莱坞光环的诱惑令我难以抵挡,戏中的恋人是李察·基尔和薇诺娜·瑞德啊。而且,这是一部米高梅公司预算四千万美金的制作,光摄制组的生活费用就超出了我的导演处女作的总预算,还没有中国女导演导过这样规模的好莱坞电影,我也无法抵挡自己的虚荣。

那时离秋天只有两三个月的时间,制片人要求我马上进组开展筹备工作。但是在接到《纽约之秋》剧本之前,我已经应承出演一部叫Whats Cooking?的电影。这是一部由四个不同种族家庭的感恩节晚餐为轴心的小制作,我将扮演其中一个越南家庭的母亲。如果我因这个配角不能按时投入电影前期的话,有可能会失去导演《纽约之秋》的机会。我去跟Whats Cooking?的导演商量,请求她放我走,但是她死活不肯。

那一整天我都在焦慮和矛盾中。晚上把孩子哄睡着后,我跟丈夫说,我还没有和Whats Cooking?正式签约,我没有法律责任去演啊。他说,你答应了去演就得去啊。我说,可是我真的不想为此失去一个那么好的机会。他说,属于你的东西跑不掉的,跑掉的本来就不该是你的,不用怕。他与生俱来的原则性,总是能让我在患得患失的困境里豁然开朗——原来面前就有一条通往自己命运的光明大道。

《纽约之秋》的确属于了我。我在洛杉矶演完Whats Cooking?飞回家看了丈夫和孩子,两天后到了纽约。那时离开拍的日期只有两个月,制片人早已定下了组里的主演和主创,唯一可以由我选择的是摄影师和几个配角。我觉得自己像是空降进来的光杆司令。

多年后我偶然跟《纽约之秋》的制片人Amy Robinson闲聊起当年,才得知那只“大馅饼”是怎么砸到了我的头上,为什么“属于”了我。

导演«纽约之秋»

那天两位制片人坐在会议室里等我,Amy Robinson调侃说,我们真的到了这样山穷水尽的地步了吗?找一位中国女明星来导演这部电影?Gary Lucchesi大笑起来,好像他们在做一件荒诞的事情,然后他严肃下来说,是啊,她的确是我们最后的机会了。原来男主角李察·基尔跟前面一位导演意见不合,把导演给炒了,没有任何其他好莱坞导演愿意接这个平庸的“烂尾”项目。眼看秋天就要来临,李察·基尔的档期也只有那几个月。制片人急了,如果再等到次年秋季,夜长梦多,这部电影很有可能会流产。

我飞去洛杉矶跟他们开会的时候,当然还不知这些内情。记得我为这次见面还买了一套Max Mara的西装和一双高跟皮鞋。回想起来,我似乎经常在没有安全感的时候去买新衣服,穿上后像武士戴上了盔甲。我大步走进会议室,脸上带着自信的笑容。他们起身跟我握手,告诉我,他们从《末代皇帝》开始就是我的影迷,一直希望能合作,最近看了我导演的作品,觉得这个机会终于来了,他们相信我可以为《纽约之秋》带来清新的、令人兴奋的诠释。处女作的成功给了我一个错觉,我真以为自己会导演电影了。而这是多么大的一个误会。

《纽约之秋》上映后票房很不错,不少影评却给了我无情的打击。经纪人快递报纸给我时说,“我完整地都给你,有些不好的,读不读你自己斟酌。”

原来评我为“最有前途的新导演之一”的Variety(《综艺杂志》)这回写道:“《纽约之秋》并不是一部坏电影,它只是完全彻底地平庸。”Boston Globe(《波士顿环球报》)的评论是这部电影“只有风格,没有实质”。我对自己一贯的怀疑被证实——我是个庸才、冒牌货,真相终于败露了。丈夫见我难受,企图跟我开玩笑:你向拳击手阿里学习一下吧,他总是说报上那些好的是我,不好的就不是我。你也得到了赞扬的评论啊,那才是你,我帮你把那些不是你的都扔了吧。我彻夜未眠,第二天丈夫刚去上班,我就鬼使神差把那些报纸从垃圾桶里捡了回来,把影评文章一一剪下,跟那些现场拍的照片、场记板、电影画报小样等等,一起封存在标了《纽约之秋》的纸盒子里。

一年后打开这个盒子时我跟自己说,如果你能把每一篇批评你的影评理智地念完,你就战胜了自己。但那毕竟是一件艰难的事情,一种极度沮丧和疲劳,让我几次把文章推到一边。

在影片定剪之前,我们做了几次观众试映,然后总结了观众意见回剪辑间作修改。我对这样做非常反感,观众直观上感到有问题的地方,可能根本是故事中另一个地方的问题引起的,你如果照实去改,很可能进一步破坏了电影。但是制片公司坚持试映是此类影片的常规过程。后期工作的这一道关非常折磨人,我在完成混录后再也没有看过这部作品。

冰岛一连几天的雨夹雪停了,太阳照亮了雪白的山坡,蓝天映照在冰封的湖面,湖畔的冰雪开始融化,一细条潺潺的流水打破了这里的寂静。我拉上窗帘,在亚马逊上租了《纽约之秋》。

那是上一个千年的最后一个秋季,画面里纽约的街道楼房、男女主角李察·基尔和薇诺娜·瑞德的近景、特写都披着一层迷人的金光。我想起拍摄期间,李察·基尔被美国《人物杂志》评为一九九九年“最性感的男人”,第二天早上到现场,全组的人拍手祝贺他,李察·基尔脸红到耳根,恨不得挖个洞钻地下去。他是当年最红的男明星之一,然而他待人接物非常谦逊诚恳,从来没有过一次迟到,也没有过一句抱怨。《西雅图邮报》对影片中李察·基尔作了这样的肯定:“这部电影是呈现李察·基尔魅力的最佳工具,他从未比在这里更好看过,也从未如此自信地占有掌控住银幕。”

可惜这片温柔的秋色和绝世的美貌都显得那么空洞、徒劳,一切都像是凭空捏造出来的俗套和概念。Entertainment Weekly(《娱乐周刊》)评论说:“真可惜这部电影是陈冲导演的,她导演的处女作是一部那么震撼人心的电影。虽然陈温柔的人文主义在这里得到了充分的体现,但她无法消除剧本致命的前提——即李察·基尔扮演的男主角习惯性地约会不同的女孩,这次刚好爱上一位只能再活半年的年轻女孩,多么顺理成章。”

TheFilmFile.com(《电影文件网》)评论说:“这是一個足够值得尊敬的爱情故事,拥有如此多的希望,但电影工作者没有在开拍前解决剧本的问题。”

记得一九九九年我到达纽约的时候,李察·基尔和薇诺娜·瑞德各自已经请了编剧来修改自己的台词,然后折中放在一起。围读的时候我听出来剧本还是不够好,但也想不出有效的具体方法去解决问题。我对纽约的人文不熟悉,但是如果我能有时间和精力去做资料,从中挑选出属于故事和人物的特殊细节,让它们发酵后成为影片生根开花的土壤,那我这个“外来人”的眼睛和由此而来的审美便可以成为一笔财富。这个“如果”没有发生。我匆匆忙忙在两个月里完成了选景、置景、选角、定妆和各部门技术掌握等等工作。顾长卫的参与让我看到新的希望,他是一个绝佳的摄影指导,跟我的沟通也很融洽,我们无疑能把最美的纽约之秋装进片盒里。开拍的日子到了,我就这样在没有一剧之本的基础上,用漂亮的画面拼命煽情。

那时我对剧本的思考,总是把焦点放在男女主角一起的场次上,没有充分关注他们各自在自己的宇宙里扮演什么角色,有什么价值、什么喜悦和痛楚。二十多年后再看《纽约之秋》,我发现了当年思维方式的错误。我应该用男女主角跟其他人物的关系来赋予这段爱情人性和生活气息,让恋人们成为更完整、更多重的生命体。这些感情旁枝是他们关系的养料和注释,使偶然发生的事件成为必然。

最大的遗憾是我没有探索和挖掘夏洛蒂跟她外婆的关系,以及威尔跟他女儿的关系。尤其在我定了扮演这两个人物的演员之后。纽约不愧为全美国的戏剧中心,片中配角的扮演者们都是非常精彩和具有银幕魅力的演员,他们不仅出色地衬托了男女主角,也为整部电影带来了生命力。

外婆多莉的扮演者叫斯特里奇(Elaine Stritch),是一位身经百战的百老汇演员。她有本事把一句哪怕是毫无意义、死气沉沉的台词,都说得让你驻足,对她关注。斯特里奇首次上银幕是在伍迪·艾伦的《九月》中演一个配角。《人物杂志》评论:“尽管这部电影收到了褒贬不一的评价,但斯特里奇咆哮的气场——就像哥斯拉在坏了的电梯中一样——不容忽视。”

多莉在十几年前失去了独生女儿凯蒂,带大了外孙女夏洛蒂。多莉曾经目睹凯蒂为威尔心碎,现在又看着外孙女重蹈覆辙而无力阻挡。片中斯特里奇一共才五六场戏,但她每一次出场,屏幕上就生动起来。她演的多莉内心复杂、脆弱,外表却总带着挑衅,容不得半点怜悯。《洛杉矶时报》评论斯特里奇在电影中的表演是“一个含蓄、微妙准确的奇迹。多莉的一生失去了很多,但她在手中一杯烈酒的武装下,继续直面人生”。手上那杯烈酒、身上那件穿旧了的华丽睡袍,是斯特里奇自己设计的贯穿道具和服装,它们不仅符合人物,而且成全和造就了人物:一个常年以独自饮酒来麻痹痛苦的落魄贵族。电影里的主角被人记住理所应当,一个配角能令人过目不忘是要有真本事的,斯特里奇是我合作过的配角演员中最辣的老姜之一。

电影中威尔和夏洛蒂经常在对话里解释他们的关系,用台词直白地谈情说爱,使的都是拙劲。他们唯一打动我的对话是威尔不经意地给夏洛蒂讲她母亲生前的事情。那场戏的气氛轻松随意,但话题是他俩生命中共同的失去。我应该把焦点更多地拉到多莉、凯蒂和夏洛蒂这三代女人的故事上,拉到祖孙之间支离破碎的亲情上。

全片中我最满意的一场戏,是威尔跟自己成年的女儿丽莎初次见面。威尔不认识女儿,只有一张她十二岁时的照片。当他突然收到一封女儿寄给他的信时,威尔十分诧异。原来女儿怀孕了,希望能见一面生父。丽莎跟他身边围着的那群女孩差不多年龄,但是面对女儿,威尔失去了他在异性面前惯性的流利和自信,他“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变得厚重起来。女儿的出现终于让中年的威尔开始自省,学会爱与随之而来的责任。父女关系与戏中主线相辅相成,应该成为威尔情感世界里(戏份中)更重要的一部分。

扮演丽莎的演员维拉·法梅加(Vera Farmiga)是一个凝聚力极强的演员,她能使每一个无言的停顿都充满张力。法梅加的父母是乌克兰移民,她气质里东欧女人的凝重和神秘感在银幕上引人入胜。跟她拍完父女见面那场戏后,我依依不舍,好想每天都拍她。法梅加几年后跟乔治·克鲁尼主演的《寡佬飞行日记》让她家喻户晓,并得到奥斯卡最佳女配角的提名。《芝加哥太阳报》著名影评人罗杰·艾伯特称她“是当今的电影中最温暖、最有魅力的女性之一”。

《纽约之秋》里有一场戏的景色是片名最美丽的象征。拍摄那天,中央公园的树开始落叶,天上下着毛毛细雨,空中悠悠地飘着一片片落叶,满地金黄,浪漫至极。拍摄日程上本来是另一场戏,我建议临时改变计划,把大部队调到中央公园拍一场恋人雨中散步的过场戏。制片公司和制片人因为要控制预算,一直严格地遵守拍摄日程,但是那天制片人看着那片景色,破天荒同意更改景点。那是剧本里原本没有的戏,到了现场我跟演员和制片人商量威尔和夏洛蒂应该聊些什么。剧中的夏洛蒂喜爱艾米莉·狄金森的诗歌,忘了是谁——也可能是我自己——出了一个馊主意,让夏洛蒂在散步时念一首诗歌。

New York Magazine(《纽约杂志》)对电影的评论说:“陈冲对电影节奏有一种可爱的感觉,对奢华效果有着娴熟的洞察力,但她掉进了一桶黏糊糊的糖浆里,爬不出来。”我那天无疑是一头掉进了一桶黏糊糊的糖浆——在这样一个完美的秋日,他们天南地北鸡毛蒜皮不管聊什么都行,就是不能念诗!如果能重拍,我也许会让夏洛蒂聊聊她的外婆,或者让威尔聊聊他的女儿——那些没有能力交流和爱的遗憾。我也许会让他们在这里吵架、破裂。

记得女儿们很小的时候,我们在北加州的海边度假。天空布满了乌云,灰色的海浪拍打着黑色的礁石,干枯了的马尾草在风中颤动,奇形怪状的树林间白雾缭绕。我站在树林里望着大海,想起第一次来这里是在失恋后最伤感的时候,带我来的朋友说,希区柯克导演的《鸟群》就是在这一带拍的。大女儿问,我们在这里干什么?我说看风景。她说,我们是小孩,你怎么能指望我们欣赏风景呢?我诧异地看着她,半天答不上来。她简直一针见血,没有沧桑很难被美丽所感动。

房间的电话铃响起,是The Retreat摄制组通知我到酒店餐厅做核酸检测。我一出门正好跟导演撞个满怀,他兴奋地说,陈冲!我想知道你的一切!我一下不知道该怎么回应他。导演是个伊朗裔美国人,高高的个子,一头浓密的大波浪,黑发里夹着几缕白发,我至今只看到过他照片里的臉,因为每次见面他都戴着口罩。他显得很有精神,疫情正好让他休息了一下。我冲他笑了笑说,Zal,你好啊。他继续热情地说,你必须告诉我,你是全组我最想了解的人!《纽约之秋》?李察·基尔,薇诺娜·瑞德?我大吃一惊,二十多年前的事,他怎么突然提起?要不是在写那段时光,我自己都好久没想到它了。我问,你得空谷歌了我一下呀?他说,你太厉害了,今天开会我问组里的人,我们中间谁导演了一部九千多万美元票房的电影?没人说得出来,哈哈。我不好意思起来,说,这是一部挺糟糕的电影。他问,为什么这么说?我想了片刻说,机会到达的时候我还没有准备好。他说,不管,有足够的人喜欢电影才赚了那么多钱。赚了钱制片公司一定都涌来找你吧?

«纽约之秋»拍摄现场

我们边聊边下楼梯到了餐厅。这部剧的演员特别多,除了我这个中国人以外,还有印度人、伊朗人、黑人、白人、残疾人和各种性别认同的特别的人,大家见到导演都涌上去跟他打招呼。导演回头跟我说,我们一定要找时间聊你的故事!

当年的确也有不少人看好我的前景,甚至是不喜欢电影的人。《芝加哥论坛报》的评论写道:“如果陈冲能为如此可预测的故事情节注入活力,那么她很有可能在好莱坞拥有漫长而成功的职业生涯。”

其实《纽约之秋》一杀青,投资方之一“湖畔娱乐公司”的老板汤姆·罗森伯格,就给我送来一只名贵的手表和一个剧本,邀请我导演他买下的法国犯罪悬疑片《公寓》的美国版。

在纽约的拍摄过程中,我跟“湖畔娱乐公司”的几位制片人经常有矛盾,气氛从头至尾都很紧张,很难想象再次跟他们合作。我跟罗森伯格说,给我时间考虑一下。

记得《纽约之秋》开拍的第一天起我就觉得不被信任,现场来了“米高梅”和“湖畔”派来的五位制片人,他们的监视器屏幕比我用的那台要大一倍,每拍完一个镜头他们会问,为什么这样拍不那样拍?为什么不多拍几个景别?为什么一定要这个角度?我觉得他们侵犯了我的“领土主权”,视他们的质疑为敌对行为,马上采取抵抗,从此否定他们提出的一切建议,跟他们变得势不两立起来。每天开工,我就像一只好斗的公鸡那样,竖着脖颈的羽毛等着跟他们五个人拼个死活。

有一次,我需要从窗口外面拍一个由特写拉远到大全景的镜头,制片人怕在高层实景里操作GF16摇臂难度太高,会超出演员和工作人员当天的工作时间付超时费,要求我把这个镜头删了。

与国内不同的是,演员工作时长限制不是属于少数明星的特权,而是演员工会跟所有制片公司达成的条款协议。工会的力量在于,制片公司依赖工会成员中百分之二的明星卖票,他们的待遇与其他百分之九十八的会员是一视同仁的。副导演会掐分掐秒算好组里不同演员的时间,到点放人。吃饭的钟点也是严格控制的,每隔六小时准时放餐,在特殊情况下有“宽限”——我忘了是多少分钟。在这种情形下,副导演会大声警告各部门:我们进入了“宽限”!《纽约之秋》摄制组的工作人员如果工作十四小时以上是一倍半工资,十六小时以上双倍工资。眼下,我们The Retreat剧组的化妆组,每天八小时以外一倍半,十二小时以外双倍工资,比《纽约之秋》时代又有所改善。

按《纽约之秋》那天的拍摄计划,工作人员可能会有超出十四小时工作时间。万一超出十六个小时的话等于加了一天的预算,那是制片人的奖金。他们问,你为什么不能停留在特写上,然后接外面的镜头?我说,男主角的感情需要在这个时候以这个方式延伸,我必须得拍这个镜头。我们为这个镜头一直争吵到我说,你们开除我吧。

每当我处于“敌众我寡”的战斗时,摄制组的工作人员总是众志成城千方百计为我解决难题,帮助我实现愿景。我发现纽约的工作人员专业水平是全世界一流的,他们不管分工或职位大小,都非常热爱自己的行当。组里周末放假,几乎每个人都会去影院看片,周一回来上班,全在探讨看过的电影,不同部门的人,留心和谈论的都是其他部门不一定留心到的细节。那几个月他们一直是我的坚强后盾。

杀青后公司原定的剪辑师开始剪辑,我在休息的一个月里,渐渐淡忘了拍摄期间跟制片人的冲突,研究起《公寓》的法国原版影片,考虑如何填补情节里存在的漏洞。没想到一个月后,初剪令我失望透顶,我又为了换剪辑师的事继续和制片人斗争。我虽然偏爱犯罪悬疑类型的电影,但还是决定谢绝了《公寓》。

二十多年过去了,我完全不记得当时我们有什么原则性的分歧是不可以互相交流解决的,我也完全能站在制片人的角度,理解他们的责任和担忧,毕竟那是我第一次导演这样规模的美国电影。哪怕他们提出的十条建议里只有一条是可采取的,也是对影片、对我有益处的,何况他们对美国文化、纽约文化比我熟悉很多。我怀疑,我对制片人僵硬的态度,更多是出于我自己的不安全感,觉得他们的言行威胁到我的自信和威望,很不成熟。智慧的到来永远太晚。我有时惊讶这辈子怎么犯了这么多愚蠢的错误,不过大多数是本着最好的愿望,花了最大的努力犯的。岁月让我变得宽容了一些,不再像过去那样鞭鞑自己。我想起曾经读到过的一句话,忘了是哪个哲学家写的,如果我们的心足够大,大到能够热爱生活中所有的细节,我们会发现每个时刻都同时是给予者和掠夺者。

晚饭后,我和组里的两个演员在酒店后面的篝火旁聊天,湖畔偶尔传来冰块断裂和摩擦的响声,白天被太阳融化了的冰正在重新冻住。坐在我一旁的莱恩,是一个先天残疾的同性恋男孩,他的骨架畸形,双腿几乎不能行走。他说这个月他会在华盛顿市上演一出自编自导自演的话剧,是自传体的,话剧里有一段讲述了他第一次去同性恋酒吧遇到的鄙视,没有人愿意搭理他。有一晚,那里一位浑身肌肉的吧台舞者,看到客人们一再用厌恶的态度对待莱恩,便到他身边献了一支极其性感的舞给他。这支舞像探照灯一样,为蒙昧的人照亮了莱恩的人性。从此,酒吧里的人对他另眼相看,慢慢地也有人跟他约会了。

坐在我另一旁的是一位叫佩嘉的年轻女演员,她说在梦里她总是男人,从很小她就知道自己的性别认同跟生理性别不一样。我问她,你想做变性手术?她说不是,只是一想到自己不能做男人就很伤心。我又问,你被女性吸引吗?她说不是,她的性别认同更像是个男的同性恋者,但是她不想给自己贴任何标签,不想被别人归类成某一种人。说着她的眼泪涌进眼眶,从她漂亮的脸颊淌下来,她明显在受折磨。就在两天前,她还给我们看了她健美温柔的丈夫的照片,他们是在两周前结的婚。

我跟他俩说,我回去一下就来。房间里,从报纸上剪下来的评论文章散在我的书桌上,我拿起《洛杉矶时报》的评论:“《纽约之秋》是好莱坞黄金时代那种浪漫爱情片,陈冲乍一看似乎是个不太可能的导演人选。她的第一部作品——凄凉而又精致的获奖片,是关于一个年轻女孩和她在‘文革’期间的悲惨命运。但在她的第二部作品中,陈冲证明了她便是《纽约之秋》的理想掌舵人。她以娴熟的技巧拍摄了一部值得认真对待的电影,对演员的指导也熟能生巧。表演过《末代皇帝》中婉容的她,深知美丽与脆弱的结合是多么的不可抗拒。時尚且制作精良的《纽约之秋》,不免会让一些人觉得它是一部油光锃亮的肥皂剧。但事实上,这是一部经典的女性电影,也是一个男人在经历了自己都意想不到的爱情后,脱胎换骨的精彩写照。”我想起丈夫二十年前说的,报上说好的就是你,坏的就不是你。

当时觉得这些影评是天大的事,好像全世界都在评判我。其实根本没人在意,人们都卷在自己的漩涡里,上班、做爱、高考、写诗、贷款买屋,就像宇宙按照它固有的规则运行着。也许在亿万光年外,某颗垂死的恒星正在疯狂地旋转,将周围时空扭曲成一口虚无的井,将一切吞噬。四十亿年后,我们的太阳也将跟随同样的命运。在生命的原子返回无边无际的星尘之前,唯一不朽的只有此刻——我们活着的每一刻。

我把这些发黄的纸片扔进篝火,星星点点的火光飞起来。莱恩和佩嘉问,你烧掉的是什么?我跟他们讲了我的纽约故事,比起他俩的事显得那么不足为奇。三月份是冰岛北极光出现最频繁的时候,我们时不时仰望,头顶的一长条白色的云,向地平线落下来,它渐渐有了隐约的绿光,我们兴奋起来,十几秒钟后它又绿得更深了一些,然后就失去了色彩。他俩叹息。我说夜还年轻,我们还有希望。

我挺幸运的,摔了这么多跟斗还没有伤到元气。半个世纪前晒台上的“妹妹”,透过我日益衰老的晶体,望着天空变幻莫测的北极云彩,仍然在梦想,在渴望。

猜你喜欢

纽约
从北京到纽约仅需1小时?
纽约地铁突发枪击案
潮细胞
纽约两名历史老师因“不讲政治”被开除
纽约,纽约!
纽约时装周中国时刻
Emi的秘密
纽约客习惯骑车上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