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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放中遥望京师

2022-06-28周新华

上海文学 2022年5期
关键词:太守帝国木匠

周新华

帝国啊,连虫子也为你辛勤工作着呢。

——题记

一、阴谋的使臣

流放之前,我是中华帝国的五品官员,在我获得这个崇高职位以前,我是个域外的使臣,我代表乌猪海岸我的祖国婆龙国来到这个世界的中心。

七年前,我和整个素罗家族的男子们在乌猪海岸欣赏着一种舞蹈。乌猪海岸的姑娘热情而多汗,她们身上散发着阵阵没药和龙涎香的混合气味,这种催情的香气和她们黧黑的皮肤并没有引起我们的一点情欲。我们假装在欣赏,却交头接耳在谈论着一个重要的话题,我们每一个男子暗暗宣誓要为素罗家族的光荣奉献出自己的生命。正在这个时候,舞蹈着的姑娘们突然叫了起来,一个一个逃走了。

海,海域。我们抬起头,看见一望无际的海域上出现了岛屿,岛屿在移动,一点一点向海岸接近。这就是传说中由那些受神差遣的巨鲸托起来的岛屿么?

当这些岛屿越来越近时,我们才发现不是岛屿,而是几艘巨大无比的船舶。这些山影一样移动的船舶我们从来没有见过,除了神,谁能造出这么巨大的船呢?倾刻间我们整个素罗家族的男子们丧失了语言和行动的能力,我们意识到海底的神祇发怒了,神派他的军队来了。显然神的眼睛洞察一切,他将对我们素罗家族违背他的旨意而进行的阴谋给予毁灭性的打击。灾难临头的素罗家族匍匐在海岸上,冷汗如雨。

巨大的船舶上放下一些小船,开始有人登陆了。他们皮肤白皙,穿着华丽无比的服饰,一点不像一百年前《神授法典》上绘出的那种。他们列队走了过去,面色和蔼可亲。预料中那种惩罚素罗家族的事没有发生。

这支神的军队甚至没有理睬我们,他们径直向海岸深处走去。接着,我看见王国的官员们迎了出来,诚惶诚恐地立在神的军队面前。我在心底叫了一声:不公的神呀,一百多年来你还是偏护着弥忽耳家族呀。

多奇怪的事,素罗家族望着这些六桅大船百思不解。第二天,执政的弥忽耳家族全体出动在海岸上送走神的军队,才派人告诉我们,这些不是神的军队,而是遥远的、位于世界中心的中华帝国的贸易船队,他们不是为了征服,只是为了采置香料。他们身上穿着一种叫“丝绸”的东西。

我是带着对“丝绸”的向往向国王请求出使中华帝国的。你知道在我的祖国,有两个大家族,一个是弥忽耳家族,一个是素罗家族,历史是由两大家族造出来的。一百多年前,靠海底神祇的帮助,弥忽耳家族在一次关键战役中战胜了素罗家族,随即就颁布了《神授法典》,规定弥忽耳家族永久统治着国家,素罗家族只配有海岸边的一块领地,所有官职都必须由弥忽耳家族来担任。一百多年来,这一纸《神授法典》压得我们素罗家族透不过气来。仇恨在积聚,越积越厚,并慢慢弥散到乌猪海岸的空气中。嗅觉灵敏的国王闻到了政变前的气味,但他不想太早采取措施,以免失去正义的刀柄。在这种背景下,对家族前景完全绝望的我听说国王要派使者出使中华帝国,就产生了出使的念头。国王很快就破例批准了我的请求,他认为这样可以平息素罗家族的怨气,还可以起到釜底抽薪的作用。于是我成为素罗家族百年来唯一的一名官员。

又过了半个月,返航的帝国船队再一次来到乌猪海岸,我和两个副使带着没药、乳香、鲸油和龙涎香登上帝国的六桅大船。

帝国的船队自乌猪海域穿越茫茫混沌大洋驶向世界的中心。我发现,我们乘坐的六桅大船比国王的宫殿还要大。我们在船上受到帝国官员无微不至的关怀,他们教我一些简单的汉语。在他们用膳的时候,他们不是用手抓食物,而是用上两条小棍来帮忙。

四十天后我们历尽艰辛终于抵达了帝国的陆地,换上马车。我们在广阔无垠犹如大海一样的土地上驶过,我看到了农田。按季节播撒种子,按季节收割植物,农业是多么奇妙的事情。我们每到一个地方,帝国的地方官员都会献上食物,这比我的祖国天天食用的鱼制品和树果确实好吃多了。我抚摸着他们的衣服问了一些关于丝绸的事。他们说,在帝国的江南,生长着一种树,叫桑树,桑树上爬满了一种虫子,虫子们吃下树叶,就吐出长长的细丝,把丝织起来,就是丝绸。

帝国,连虫子也在辛勤地为你服务着哪。

又过三天,我们终于抵达了世界中心的中心,一个叫“京师”的地方。航海官员把我们交给负责接待各国使臣的机构鸿胪寺。按照章程,皇帝陛下只有在帝国历法中的朔日接受万国的朝拜,而这个日子还早着呢,于是我们就被安顿在同文馆。同文馆不是一个普通的旅店,而是帝国接待域外人士的皇家旅館,偌大的屋群里住满了各国的使臣。我们对门住着一个眼睛蔚蓝的老头,很热情,一见面就对我们叽哩呱啦说了一大通。译员翻译了他的话,他自称为色目老人,至今没有回国过,他的祖国自他后也派过许多使臣,大多就留在中华帝国了。在同文馆,在京师的每一条街道,都居住着各国的旧使臣,伟大的帝国免费提供他们食宿,使他们感受到父亲式的关怀。

我立即鄙夷这个色目老人,我想我可不是为这种寄生生活而来的。在我的祖国,整个高贵的素罗家族形同平民,我能独自欢乐么?不能!那我为什么而来的呢?难道真的是为那些虫子吐出的丝绸么?我带着茫然的心情待在同文馆里。

朔日终于到了,是帝国大朝会的日子,鸿胪寺的官员一大早就来接我们及各国的使臣。他们根据我家族名称给我一个汉姓叫“苏”,又根据我对丝绸的热爱取名叫“帛”,于是我就有一个“苏帛”的汉名。

我们在全世界最大的房子里觐见了皇帝。皇帝是个非常和蔼可亲的年轻人,他的脸色比帝国其他人更白皙,他的声音很轻,却很柔美。在他说话的时候,帝国的大臣们都低下头一动不动,各国的使节也低着头。我忍不往抬起头偷看了皇帝一眼,边上的侍卫官走过来想跟我说什么,但被皇帝制止了。皇帝问了一句话,鸿胪寺的官员急忙禀告皇帝说:“这是新归化的婆龙国的贡使,叫苏帛。”皇帝通过译员亲切地对我说:“欢迎你,我们帝国的新贵客。”我的泪水流了下来,我仰望着皇帝,突然有一个念头在脑海里一闪而过,这个很怪的念头吓了我一跳,我浑身发抖了。10069003-8CD0-4280-8098-1970445D9B94

皇帝正好在俯视我的脸,这个细节没有逃过他的眼睛。皇帝说:“苏帛,哪里不舒服?”他向旁边招呼了一声,马上就有一名宫廷医师赶来,扶我到另一个地方。其实我根本没有病,但我没有拒绝,我想领略一下中华医术。医师给我服用了一种叫“参”的草木根茎,让我躺了一会儿。当我回到大厅时,各国的使臣已经离开了。

我将一份清单献给了皇帝,那清单上列的是婆龙国王献给帝国皇帝的贡品。皇帝愉快地接受了这些东西,又赏赐了更多的东西给我的国家,我知道这里面就有丝绸。

从皇宫出来,鸿胪寺官员很亲切地说:“好好欣赏帝国的风景吧。皇帝已经命令工部造一艘四桅海船,这是帝国赠送给你们国家的。等船造好后,你们再走不迟。”

在同文馆,我躺在丝绸铺就的大床上,再一次为我那一闪而过的怪念头而颤抖不已。我想在这个世界上,还有谁比端坐在世界中心的龙椅上的人更有权力呢?海神也没有这个人伟大呀。帝国的皇帝天生就是一个神祇,是上天的儿子,这就是汉语中“天子”的意思。有朝一日我如能得到这个神祇的帮助,就可以解除弥忽耳家族所订的《神授法典》的法术,我的苦难的素罗家族就能重新获得乌猪海岸的统御权。

我终于找到了我来到这里的真正目的,我庆幸为自己确立了一个行动目标。当两个副使在帝国的大街上漫步并欣赏歌剧艺术的时候,我却开始学习汉语了,并苦思冥想着接近皇帝的方法。

同文馆的房客们,应该说是这个世界上最悠闲自在的人,他们免费享用佳肴,却从不工作;他们用各自国家的特产,譬如色目女子、婴血和侏儒,结交着帝国的官员;他们在自己的圈子里跑来跑去,获得一些帝国轶闻、宫闱秘事,并把这类事物在嘴上抛来抛去作为炫耀自己的资本。于是我听到一些有关于皇帝的情况。皇帝是个非常善良的人,他从父亲那里继承帝位才两年,但足以显示他的优秀品德。譬如说皇帝非常尊重女性,他的妻子的数量少而又少,因为迁就帝国的传统要求而保持在最低数量,他从不对她们有不道德的要求,皇帝的妻子们因为缺乏房事而一个个脸色枯黄。这曾经使许多小国的国王打消进贡绝代女色的念头。

皇帝还是一个非常节俭的人。整整一年,皇帝的花费不足前任皇帝的十分之一。尽管帝国地大物博,但皇帝从不浪费一点东西。在江南有一家皇家织造局,专门制作皇帝和高品位官员的服饰,织造局主管太监报告说似乎有一年半没有制作过皇帝的服饰了,也即龙袍。皇帝知道他多一份爱好,帝国就会多一项浩大工程。所以,除了爱好和平,他只爱好一种民间手艺,做木匠。他相信这样做会体验到民间的苦乐。皇帝泡在这项工作中比泡在女色中好得多,帝国将因此而享受永久的和平。

那些日子,除了汉语,我的全部时间用于苦思冥想,我想不出我的一个小小的国家有什么能引起皇帝的兴趣。鸿胪寺派人来通知说,为我们制造的四桅海船将要完工了。归国日期一步步逼近使我绝望,我开始像两个副使一样在京师的娱乐业中寻求中华的女色。在那些欢场女人的怀抱里我体验到帝国的唯一缺憾,也就是帝国女人实在不如乌猪海岸的女人那么热情奔放而不做作。不过就在离开帝国的前一夜,我却在一名欢场女人的话中得到一个流传在女性中的惊人秘密,她说皇帝患有一种无法谈论的暗疾,这使皇帝长年累月地陷入到无可奈何的苦恼之中。这种说法多少有点影响了我心目中神的形象,但我却愿意这是真的,因为那一刻我认为我已经找到了接近皇帝的方法。

我心情愉快地登上帝国赠送的四桅海船。那船上满载着帝国的礼物和我用于学习汉语的简单书籍,沿着来路回到乌猪海岸。我将所有的物品一件不少交给了国王,实际上我的两个副使是弥忽耳家族的两名男子,他们的言辞证明了我的尽职。我非常崇敬地对待弥忽耳家族所有成员,我的谦恭在获得素罗家族的憎恶的同时讨得了弥忽耳家族的欢心。于是国王同意下次仍旧派我作为王国的使臣出使到世界中心去。

得到国王的承诺后,我就在两大家族都不知情的情况下寻找一种叫“息尔”的蘑菇。“息尔蘑菇”不是一种随处可见的东西,它只生长在一种白叶树上,而这种树也只生长在我的情人乌依的父亲的领地里。乌依姑娘对我寻找“息尔蘑菇”表示不解,她说:“难道你的帝国之行使你丧失了素罗家族的男子本领?”我没有回答,我在乌依的木床上证明了我在房事上的先天异质。当心满意足的乌依第二天看到阳光穿过白叶树林射进窗内的时候,她同意帮我的忙。

于是我暗暗采集着“息尔蘑菇”,一直到了第二年出使帝国的月份。

当我们的船行驶在蜃怪出没的水域时遇到了麻烦,落暮時分我们被几艘大型海盗船截住了。紧接着海面上黑了下来,双方在闪烁的海磷光中保持着一夜和平。第二天天一亮,发动进攻的海盗发现我们的四桅船身是中华造型,他们停止了行动。我悟到了什么,叫水手赶紧升起了中华帝国所赠的旗帜。海盗们立即跪在甲板上,对着旗上的汉字行礼。这以后,我们就凭借着汉字的威力渡过了混沌大洋,直到遥望得见帝国的海岸。

我们依旧从陆路抵达京师,向鸿胪寺备了案。因为未到朔日,我们又被安顿在皇家旅馆同文馆内。那位友善的色目老人还在。我去他那里时他正在同一个客人谈论着什么。客人告辞时,向我点了一下头。色目老人说这个客人是帝国的宫廷医师,叫梁必乙。医师是为了医治皇帝的一种暗疾而来此求助于大月氏医术的。我当时没有意识到我的一生将与这个叫梁必乙的人息息相关了。

朔日很快就到了,我终于第二次见到了我心中的神祇。皇帝的面容依然慈祥,但比上一次苍白多了。我知道整个帝国的事务足以把一个健壮的人累病,皇帝或神也不例外。我把我祖国的贡品清单递给了皇帝的侍从,又把一盒私人礼物夹在里面。我想我的礼物一定会给操劳国事又陷入疾病苦恼里的皇帝带来一点欢乐。陛下啊,苏帛祝你万寿无疆。

但是没有消息来,我在同文馆捱过了毫无结果的十二天。色目老人笑得那蓝色的眼睛都不见了。他说:“那么多的各国的贡品,加上那么多帝国各郡县的贡品,皇帝能一一过目么?何况皇帝是多么节俭的一个人哪。天知道你的礼物到哪个角落去了。”我沮丧起来,素罗、素罗、素罗家族哪。10069003-8CD0-4280-8098-1970445D9B94

善良的色目老人再一次显示了他的好心与智慧。当帝国宫廷医师梁必乙来同文馆时,色目老人把我介绍给了他,我则把带来的“息尔蘑菇”介绍给了他。意料之中的是,皇帝很快就喜欢上了这东西,意料之外的是,我很长时间也没有获得觐见皇帝的资格,给我带来机会的宫廷医师却变成一座山,隔在我和皇帝之间。皇帝的赏赐是他交给我的,这些物品一点不少到了我手中。但是我的用意不在这些物品,梁必乙也是,他比我更想在某一方面能影响皇帝。于是我和他一生中的隔阂由此开始,并且越来越大。最后我坚持不给他“息尔蘑菇”,他才让了步。

“息尔蘑菇”的最好食用方法就是现場炮制马上服用,这样就增加了我在皇帝身边的次数。我终于见识到皇帝的爱好了,民间传说中皇帝专注于木匠手艺的事是真的。每次我在他的木工屋里为他炮制药时,他都在制作着雕花大床、桌子、菜橱和椅。他很少休息,负责传递各种重要消息的官员向他汇报时,他头也不抬,但治理帝国的各种文件和意志从这间木工屋通过千万条驿路飞到各地官员的案头上。能出入这间木工屋的人极少,除了皇帝,全世界只有四个人,就是传达官戚中书、负责皇帝饮食起居的王太监、宫廷医师梁必乙和我。女人是从来不曾来过的。

望着刨花堆里的皇帝,我经常想,我现在是在全世界最重要的一间小屋子里了,枢密院算什么,弥忽耳家族的婆龙国王又算什么。那么什么时候实施我拯救家族的计划呢?我想着这个问题,却没想到我的失算,我很快就失去了出入木工屋的资格。一切都是梁必乙造成的。

我相信在整个帝国我只有一个冤家对头,就是梁必乙,因为我的介入,使他的地位一落千丈。事实上这是个心胸比较狭窄的人,他把那种挑拨离间的手法施到皇帝身上。他试图唤起皇帝对我的警惕,甚至我黝黑的皮肤,我的祖国人民对房事的随便与用膳不用筷子的习俗都成了他攻击的东西。我没有资格进那间神圣的屋子了,但我仍居住在宫廷之内。那一段时间,我每夜都睡不好觉,我觉得有什么在刺着我背部的皮肤,难道是木工屋里的刨花屑从空气中飘到我的床上了么?

我经常在深夜难眠的时候坐起身,透过窗格眺望远处那间最神圣的屋子,黄色的烛光从木工屋的窗口泻出来,向我述说着帝王的勤劳。我坚信我会回到那屋子去的。

尽管“息尔蘑菇”给皇帝带来了欢乐,但意外的事情发生了,皇帝因为药物的副作用添了另一种暗疾,皇帝的秘处永远是湿漉漉的。这使梁必乙有了攻击我的新话题,这种行径使他的地位恢复如前,但皇帝仍然喜欢我的“息尔蘑菇”。卑鄙小人梁必乙知道要巩固他的地位就必须有一种好东西,就像我有“息尔蘑菇”。于是他开始研制新药了。不可否认这个卑鄙者的身体里确实藏有许多智慧。经过一个月的苦思冥想他有了一个天才构想,而后开始行动了。

你知道在中华医药中有一种名称很怪的药材,叫“冬虫夏草”。一条虫子被一种菌种侵入,冬天钻入泥土去越冬,夏天来临时这虫子还钻不出泥土,虫子的嘴唇里,长出一种蘑菇,这就是“冬虫夏草”,是医治遗精的良药。几个月来,梁必乙苦研着大月氏医术和其他一些古医术,搞成一种配方。他把药种植入两个死囚的体内,就等着发芽了,好比是农业。死囚很快死去了,他们作为人类的生命以一种植物方式延续了下去。你想想,在夏季来临之际,一个死去的人嘴里会长出一株蘑菇,是多么恐怖的事,这位天才的宫廷医师算不算一个杀人犯呢?这就是我为什么称梁必乙为卑鄙小人的原因。

在梁必乙对夏天的期待中,皇帝对新药物的期望也与日俱增。有一天,皇帝突然宣布不再制作雕花大床和桌椅了,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不再做木匠了,他还是个优秀的木匠,只不过是个专做卧柜的木匠。不要小看这种造型简单的卧柜,皇帝把它们做得精致极了。我不知道皇帝花这么大的精力做这些柜子干什么,直到王太监偷偷告诉我,他看见梁必乙把两个植物化的人体装进了柜子里。皇帝啊,你被一个卑鄙小人兼杀人犯蒙骗了。

在那死人的嘴里还没有长出裸盖菇之前,我终于获得进入木工屋的机会。我知道这种机会不多了,于是我在皇帝低头雕刻木柜子上的花纹时,用仍然不流利的汉语叙述了一切,请求皇帝以上天的儿子真龙的名义下旨废除婆龙国的《神授法典》。皇帝很慈祥地说:“尽管你说了那么多,我还是没全听懂。不过,我想你请求我做的那事连我的祖先也没做过呢。伟大的帝国怎么能恃强欺凌一个年年进贡、热爱中华文化的弱小国家呢?”

我的眼前一黑,我知道所有的计划与努力都付诸东流了。一切都坏在我的汉语水平上,我的叙述是那么的不生动,那么的词不达意,如何能打动皇帝的爱心呢。或许,正像梁必乙说的,我在皇帝眼里没有任何地位,仅仅是一个药物供应者罢了。

那么,该怎么办?只有两个字:等待。素罗家族已经等待了一百多年,还在乎再等待一段时间么?我想起蜃怪出没的海域上海盗们对汉字行礼的情景,我必须重新学习汉语,使我的语言充满汉字的魅力。必要的话,我必须改变我的地位,进入政治。

唉,进入,帝国的,政治!

日子就像我手中的线装书一样翻过去许多页,当我对帝国文字的驾驭力一步一步提高时,一朵蘑菇从死者的嘴唇里灿灿烂烂地开出了。在“杀人者”梁必乙的引导下,皇帝开始吃人了——确切地说,不是吃人,而是吃人形的植物,梁必乙给这东西取了一个名称叫“人蕈”。“人蕈”比人参更像人类,因为它本来就是由真人制成的,只不过后来人体内外植物化了,变成了人形树皮包裹着的一截树根。皇帝服用这奇独的东西后,他的遗精得到控制。但“人蕈”实在太苦,所以他仍然怀念“息尔蘑菇”。前者抑止了他的病情,后者给他精神乐趣。实际上,两种互为对立的东西归根结底都是蘑菇,一种生长在乌猪海岸的白叶树上,一种生长在死人嘴唇里。

皇帝轮流服用着两种蘑菇,我和梁必乙的地位也像两种蘑菇一样不分伯仲了。在这种状态中我就有了一次出宫的机会。

我的这次出宫是入宫来的第一次,我是去参加皇家考试的。参加考试的绝大部分是帝国各郡县的读书人,也有很少的一部分是来自周边各国的域外学子,他们把获得帝国功名看作是最高荣誉。由于文化背景的巨大差异,我的考试结果比朝鲜人、日本人差得太多,但是帝国的主考官员也把我列入成功者的行列。我带着这样的荣誉回到皇宫。在木工屋里,皇帝听说这事后,停止锯木,很用心地看了我一眼。我预料到我距离政治不远了。10069003-8CD0-4280-8098-1970445D9B94

长久相处的原因,我与王太监之间有些无话不谈了。王太监忠心于每一任皇帝,皇帝都愿意跟他谈一些比较重要的话。他向我透露了一点秘密,因为我通过了皇家的考试,在皇帝眼里我已被纳入中华文化体系中,再不是一个域外人了,更不是一个局外人,他正考虑是否授予我一个帝国官员的职位。但是梁必乙却拼命寻找一切机会劝阻着皇帝,他说我是个黑身人,身份卑微,跟昆仑奴一样是没有资格担任上国的官职的。于是皇帝显得有些犹豫不决。

我闻言微微一震,不管皇帝授不授予我官职,我都十分感激,这说明我开始步入政治了。但梁必乙说我是黑身人的说法并不正确,我的肤色是比中华帝国的人要深得多,但我不是黑身人,因为在乌猪海岸,我们承受了太多的阳光,祖国的太阳更热烈,更亮丽,而且不论月份。

好运道是在我发现“息尔蘑菇”剩下不很多的情况下来临的,我把此事禀告了皇帝,皇帝准许我立即回国去采置。他用一贯慈祥的目光看着我说:“你是个很不错的青年,你比生在圣人国度接受圣人遗训的人更好学,更忠心耿耿,你将会有个好前程的。苏帛先生,你想得到什么特别的赏赐呢?”我便第二次向皇帝请求下诏废除婆龙国弥忽耳家族所订的《神授法典》。我相信这一次我的叙述语言已经充满了汉字的魅力,因为皇帝被打动了。他说:“我答应你。这不是你个人的请求,而是整个家族的请求,你为你的家族忍辱负重使我敬佩,所以我答应你。”

天子啊,这是我这么长时间来梦寐以求的呀,我的肺也跟着心脏跳动了。但是皇帝又说:“这事要做得细致,不能影响其他小国的忠心。因此你照常回国去,抓紧采置药物,顺便了解一下婆龙国王有什么违背天意的暴戾行为,再把《神授法典》的抄文带来。圣人说,师出有名,就是这个道理。我想等你回帝国时,一切工作已准备得差不多了,我会派你带着我的诏书和帝国的军队去实现你的复国大梦的。”

我挥着热泪告别了皇帝,乘坐着马车向海岸驶去,我在那里准备了充足的食物和淡水。第二天,在我登上了四桅海船时,突然有人叫着我的名字,原来是王太监。他踏上船,把一样东西披在我身上,我低头一看,是一件帝国五品官员的正式服装,由江南皇家织造局制作的那种。我跪在甲板上,听王太监宣读了圣旨:任命婆龙国人苏帛为中华帝国的采办大臣,官品为五品。

王太监说:同时被任命的还有梁必乙,他被任命为奉医大夫,也是五品官员。

二、木匠的末日

看不出木匠知不知道今天对他来说是阳世的最后一日,他的面部一直躲在蜡烛光的阴影处。他从一起床就在做一只卧柜,刨子所到之处,刨花一片一片飞落下来,慢慢就淹没他的脚踝。

他生命的最后一绺晨光透过窗格射在刨花堆上。刨花很红,刨花很绚烂。

接着门就响了一下。木匠头也不抬,他知道全世界能走进这间木工屋的除了自己只有四个人,假如采办大臣苏帛不能如期从遥远的海域赶回帝国的话,今天只有三个人能走进这间屋,而第一个走进来的必定是王太监。

王太监手上托着一碗粥,粥面上浮着几片萝卜干。他俯身吹灭几盏烛火,然后用很细的声音说:“阿保师傅,该用早点了。”

木匠觉得肚子是被太监叫饿的,他接过碗就喝了起来,屋子里顿时响起一片喝粥声。有几片木屑飘飘洒洒落进碗里,又被忽啦忽啦喝进肚里。

太监看木匠吃完,收拾了碗筷,这才说:“阿保呀,你做的最后一套雕花大床已经卖出去了。”

木匠埋头干着活,却有心问道:“是谁人买去的?”

太监说:“是狮桥街一个开南货店的南方财主。他说他老早就听说木匠阿保的大名了,却不知人在何处,这回能买到刻有‘阿保木匠亲制的木具,真是幸运。这个南方佬出得起价钱的。”

木匠微微一笑,说道:“能有人识货,也不枉俺做了两年的木匠活了。只可惜眼下俺除了做卧柜,什么也不做了。”顿了一顿,他又说:“这样吧,照老方法,你用卖雕花大床的钱给宫里的丫环们添置一点衣服。这天是越来越冷了。”

太监忖道:“阿保呀,你心太好,恐怕没好的下场。”这样一想,泪便叭嗒叭嗒落下来,湿了几片刨花。他连忙走了出去,轻轻地合上了门。

木匠扭头看了看窗外的阳光,心想不能再浪费时间,俺必须在日落之前把这件东西完工掉,否则就永远来不及了。

门又响了一下,木匠想这个时辰来的该是戚中书。戚中书蹑手蹑脚走了进来,手上捧着一大摞卷宗。在能走进这间屋子的几个人当中,木匠最讨厌这个人,但又不能不见。木匠漫不经心地说:“拣要紧的讲吧。”

戚中书说:“师傅,昨天各地又起了许多盗贼,都打着‘清君侧的旗,说是响应西州节度使的号召。”

木匠说:“这一类事你不是说过好几天了么?别磨俺的时间了,俺还要赶做这只柜呢。”

戚中书说:“西州节度使的叛军已经向京师方向杀来了,大臣们没了主张,都来问怎么应付。”

木匠说了句:“就那么应付。”就埋头刨起木板来。戚中书候了好久,见木匠并无言语,就蹑手蹑脚退了出去,合上了门。

屋子里又剩下他一个人了,他直了直腰,往后退了几步,眯着眼看了看柜子,觉得底板好像阔了一点,用尺子一量,真是这样。木匠觉得自己眼光果然是好,天生一个木匠坯子。他取出墨斗,拉出墨线,绷紧了用力一弹,木板上留下一条细细的黑线,便用斧头粗粗劈去一些,再换用刨子。刨花又堆高了几寸,木板也刨好了。多精到的手艺啊,他孤芳自赏起来。又觉得头晕,腰也开始酸痛,想想还没到服药的时候,先歇歇再说。他便在刨花堆上躺了下来。

门悄无声地被人推开了,是按规定时间进屋的第三个人,这人秃着头,很谄媚地说:“木匠,你最忠心的奴才来了。”

奉医大夫梁必乙说完话,就从墙角的刨花里掏出一个小炉子,摆在空地上,撮了一些刨花,便用火镰点着了。等生好炉子,他这才走到屋里端,那里停放着两只卧柜,是木匠早些时候做的。奉医大夫掀開其中的一只,里面竟然躺着一个人。这人的嘴巴里长着一朵很长很长的裸盖菇。屋外的阳光灿烂,有一道射进卧柜,冲淡了一些恐怖气息。其实这躺着的早已不是一个人,只不过是一种人形药材而已,但不是人参之类的草木根茎。奉医大夫把这种人形药材叫作“人蕈”,他从“人蕈”上抠下一点碎末,放进药罐,加了水,就放在火炉上去煎了。10069003-8CD0-4280-8098-1970445D9B94

奉医大夫看着噗噗噗的水气说:“师傅,听我一句话吧,戒了那要命的‘息尔蘑菇。这东西把我的‘人蕈的药性都冲掉了,害得你又添了新病,头晕乏力,肾亏得厉害。你想想,那外邦的黑身人能信么?化外番国的一个生番。我看苏帛这小子八成是不回了,一个影子也没有。”

木匠说:“不好这么说,难得一个化外之人有这么一片心意。既然授了他五品官位,就不好把他看作外邦人。再说‘息尔蘑菇这东西确实奇妙,吃了以后,就像羽化登仙一般,能看到欢歌笑语的场面,要什么有什么,多好。”

奉医大夫说:“可我总觉得苏帛这人没安好心,心事重重的。一个化外之人,有事没事参加秋闱大试干吗?”

木匠说:“药快煎好了么?俺这腰断了似的。”

“就好就好。”奉医大夫不敢再多说了,他添了两根木柴,煎好了药,滗出药汤,就带上门出去了。

一个时辰内门又开合了两次,前一次是王太监来送中饭,后一次照理应该是采办大臣苏帛来送“息尔蘑菇”,但他还没有回来,这药就由王太监送来了。

王太监说:“阿保师傅,‘息尔蘑菇就剩这么一点了,如果苏帛大人不能如期归国,这药就断顿了。”

木匠说:“兴许服了这帖,就用不着再服了。”

太监知道木匠服这“息尔蘑菇”时不愿有人在旁边,就退了出去,合上门。

吃了这药会有些怪事发生的,尽管每次都一样的怪,但木匠很乐意天天去重复。他用手堆高一大堆刨花,又扒出一个洞,就把自己藏了进去。他在刨花堆里把药汤慢慢喝进肚子,然后看着碗底的药渣,一条条蘑菇干,被药水浸发得恢复成新鲜的模样,活像男人的生殖器。他半合上眼睛,感觉到这些蘑菇真的变成生殖器,一条条粗粗壮壮生机勃勃,忽然间就活动起来,击向四面八方,无数的瓦器被击得粉碎,砰砰砰砰。

砰砰砰砰,他觉得自己开始泄精了,一泻千里。巨大的快感中,他看见所有的生殖器也在泄精,无数的精虫,满天地飞舞,落在地面上而变成衣着华丽的人群,他们敲锣打鼓载歌载舞,高喊着万岁万岁万万岁。丰收了,丰收了,又是一个国泰民安的好年景啊。他们说。

砰,他觉得自己从高处坠落了,惊醒过来,他听到有人敲门。按理说此时绝不会有人来打扰的。他把头伸出刨花堆,忿声喝道:“是谁?”

“是我。”门外戚中书惊恐万分地说,“枢、枢密院急报,西州节度使的军队从东门和大南门攻进京师了。”

木匠气道:“屁大的事也来搅俺的梦。快去叫奉医大夫梁必乙来吧。”

门外传来一个人的脚步声。木匠想,这是谁,是采办大臣苏帛回来了么?听听不像,也不像王太监的。难道是他么?那个人这么快就来了么?

木匠顾不得再想,他埋头把最后一个榫头接好。门口响起戚中书的声音:“你不能进去。这是……”话没说完就是一声惨叫。

门开了,一个戎装齐整的将军立在门口。果然是那个人,西州节度使。木匠只用眼角瞟了一眼,若无其事地在卧柜上刻着字。他旁边的奉医大夫看见门外躺着戚中书的尸首,血流一地,便想道,呀,没机会把刚死掉的戚中书做成“人蕈”了。

木匠一直到刻完“阿保木匠亲制”六个字,才舒了一口气,他直起腰,对节度使说:“你终于来了,封疆大吏。”

节度使说:“陛下,微臣来了。”

木匠说:“不要叫陛下,叫俺木匠师傅阿保就行了。”

节度使大声说:“放你个屁,陛下,你不是什么木匠师傅阿保,你是皇帝,圣朝的天子,你应该自称为‘朕。我不愿同一个自称为‘俺、俺、俺的人对话。请陛下不要辱杀微臣吧。”

木匠说:“好,朕即刻起就是皇帝了。”

节度使说:“祝陛下万寿无疆。”

皇帝说:“什么万寿无疆,朕早就料到今日下场了。唉,朕不斗鸡不斗蟋,从不近女色,宫中从无污秽之事,朕又凡事节俭,宫中老少的衣服都是用朕自己做木匠挣来的钱添置的,难道朕有错么,值得让你借清除‘蘑菇巫师的名义起事谋反么?”

节度使说:“是的,陛下有错。恕臣直言,陛下身为皇帝,不理朝政,以致民不聊生,哀鸿遍野,民变四起,动摇了圣朝的根基。虽不近女色凡事节俭,但仍属失德之君。”

皇帝一阵头晕,有点站立不稳了,奉医大夫想去扶一把却不敢动,节度使上前一步扶住了皇帝。皇帝有气无力地说:“哪里来的民不聊生?哪里来的民变四起?分明是五谷丰登、国泰民安。你没看见那歌舞升平的景象么?”节度使用空着的一只手拨去皇帝头发上的刨花,冷笑道:“哪里来的五谷丰登?哪里来的歌舞升平?陛下,你不要躲在蘑菇巫术里做虚幻中的英明圣主了。你无德无能,只好节俭,做你的木匠作逃遁,你的不近女色也因此毫无意义,却使你留不下一个太子。”

皇帝说:“也许你说对了,但是留下一个太子又有什么用,能遏止你的野心么?不要以为朕沉湎巫术就不知你的举动了,难道你能坐得了朕的大位么?”

节度使说:“陛下,你看扁微臣了,微臣再傻也不会使自己成为天下人的靶子的。一个亲王会成为新皇帝的。”

皇帝说:“所以你来演逼宫这出戏了。”

节度使说:“不是逼宫,一切遂从天意,为陛下好,为微臣好,更为天下百姓好,仁慈的陛下肯定不会让京师血流成河的。所以我祈求陛下亲笔写下传位诏书,传位于豫王。”

皇帝微笑道:“这倒是你们求得正统地位的好法子,豫王天性懦弱、任人摆布,正对你的胃口。朕不会坏你的事的。但有一件事你必须答应联。”皇帝站稳住身子,看了一眼窗外,最后一绺夕晖落了下去,木工屋里暗下许多。王太监不知何时进来了,他点亮了蜡烛。皇帝接着说:“请新皇帝礼遇朕这几只卧柜,这是朕最后的一點心血。朕再也看不到明天的阳光了,或许今夜的月光也看不到了。”

节度使说:“陛下放心,微臣会细心去做的。”他说完,便从袖中取出黄绢,铺在卧柜上,又递过笔墨。皇帝摆摆手,躬身捡起一根碎木,往墨斗里蘸了蘸,在黄绢上写下了传位诏书。王太监在放满刨子凿子的木盒里找出了传国玉玺,盖上了印。10069003-8CD0-4280-8098-1970445D9B94

节度使跪了下去,用双手接过诏书和玉玺,恭声说道:“微臣再祝陛下万寿无疆。”便跪着退了出去。

皇帝此时又变回了木匠。他抚摸着刚完工的卧柜,对奉医大夫说:“在俺死之前,把俺做成‘人蕈吧。俺觉得这样才不会腐烂掉。这只卧柜是俺为自己做的,多精致呀。”

奉医大夫点了点头说:“等我做了这一切,再想法子逃命去。”

王太监的泪又叭嗒叭嗒落下来,溅湿了几片刨花。他说:“阿保,我早知道你是为自己做卧柜,你会成为‘人蕈,你的躯体从里到外会变成一截老树根永垂不朽的。”

木匠阿保不再言语了,他爬进卧柜里面去了。(一年后,皇陵深处的秘穴中有几只卧柜神秘失踪。)

三、等待中的流放者

我想没有人能比我更理解汉语成语“晴天霹雳”的意义。当我凭借皇帝的手正要实施我拯救家族计划的时候,皇帝在政变中驾崩了。

那一天我已从乌猪海岸回到帝国,我的马车艰难地驶向京师,因为路上挤满了帝国的军队。军队正同我一个方向开进。难道是北方汗国的游牧人南侵了么?我探出车窗大声地问着一个下级军官。这军官看见我的五品官服,毕恭毕敬说:“不,大人,是京师出现了奸逆。奸逆正用巫术控制住帝国的命运。”

我听了这话,如坠入云雾之中。在我离开帝国的几个月里,发生了些什么事呢?当我的马车到达京师的时候,城门上的守兵拦住了我,说奉西州节度使的命令,除了节度使许可的军队,任何人不得进入京师。我只好停住车,泊在城外的寒风里。我想,西州节度使怎么接管京师的防务了呢?

到了傍晚,我看见大批的平民涌出城门,他们惊恐的面孔准确地说明了这个多年和平的帝国核心正进行着一场搏杀。逃难者中有一个换了便装的贵族,在马车旁認出我,于是他说:“采办大臣,快逃难去吧,皇帝被劫持了。帝国这个果子不知落入谁的口袋里了。”

消息渐渐多了起来。原来,皇帝的仁慈被怀有野心的人看成了软弱,几个帝国的将军突然在几个城市策动了叛乱。他们造谣说皇帝被巫师控制了,开始沉湎于生啖人肉的爱好中,帝国的大厦将要倾倒在妖人手中。愤怒的人民立即被扇出火焰,他们立即归附了叛变的军队。通行无阻的叛军很快从各个方向开进了京师,他们的气势一下子把皇家卫军碾成齑粉,并逼迫皇帝写下了传位诏书。气质高雅的皇帝经受不住这种不人道的打击,当夜就驾崩了,旋即被万恶的奉医大夫梁必乙做成了“人蕈”。

到了第二天早晨,一切都平息了。叛变的将军们拥立了一位无能的亲王登上皇帝的宝座。已故皇帝的传位诏书充分证明了新皇继位的合法性。朝中一切如故,士大夫们照样上朝视事。这些无心无肺的家伙在一夜之间完全忘却了已故皇帝对他们的关怀,除了我。事实上我还留在城外没有进城,我被皇帝驾崩的晴天霹雳吓懵了,由此失去了最好的逃亡时机。到我慢慢恢复意识时,才恢复了素罗家族的灵敏,我预感到大祸已经临头。此次政变是以除去宫中妖人的名义发动的,这妖人很可能指的是我和奉医大夫梁必乙。梁必乙不是要皇帝服用他的人形药材么,所以外面谣传皇帝生啖人肉了。我想新皇帝一定会首先向我们两个开刀的,然后排斥异己。我冷汗直冒,命令马夫以最快速度沿着来路奔向港口。我必须在新皇帝动手前逃回亲爱的祖国。

一切都晚了,帝国的军队以更快速度赶到了港口,立即用金牌逮捕了我。押回京师的路上,我俯视着道路,苦笑不已。四天四夜的时间,我已在这条路上有几个来回了。

奉医大夫也是个灵敏的人,他逃得比我更快,他是在帝国北境被截获的。我们被关在同一个牢狱里,但不同室。

牢里的日子是清闲的,这使我有空回忆我的祖国和家族。素罗家族啊,我是为你才沦落到这个地步的,我已经在劫难逃了。不过,我庆幸能在不久前见到我的情人乌依。乌猪海岸的海风里,乌依流着泪说:“你在中华女人的怀里别忘了你的乌依。”我说:“怎么会呢,我还是一个人孤独地生活在帝国的屋子里。中华女人再好,也没有婆龙国的女人那么热情奔放。我在中华女人的身上,就当是在你的怀里呢,乌依啊。”

处置的方案终于公布了,比我想象中的要宽容得多。为了顾及前皇帝的面子,也为了安抚人心重造和平,我们两个罪人被免于死罪而判为流放,并且剥去官爵。这说明在这到处是诗人和哲学家的国度,一代代皇帝都很仁慈。奉医大夫被流放到“黎”这个地方,他将在那缺乏人文的蛮荒地与土著人一道为皇家看管象队。而我因为来自遥远的外邦,受到新皇帝的特别怜恤,陛下允许我为自己选择一个流放地。但死里逃生已经让我欣喜若狂了,我还会在乎一个劳动场所么?

当天夜里,我在牢中独坐,奇怪的事发生了。牢门被人打开,一个帝国的官员走了进来,他穿着五品官服,自称姓李,是江南一个叫做“毂阴”的地方新任太守,马上要去赴任了。他希望我能选择他的任所作为流放地。因为他了解到我喜欢丝绸,喜欢与丝绸有关的事物。而在他的辖区,正好有一家皇家织造局。我的眼前一亮,被什么照着似的,看在丝绸的份上我立即答应了他的要求,并通知刑部官员向皇帝禀告我的选择。皇帝很快下了诏,命令我流放江南,但必须在皇家织造局做苦役,并由毂阴太守监督我的一切行为。

于是我的一生开始与草长莺飞的江南有缘了。

江南之行,也就是我充满诗意的流放生涯是在一个春光明媚的早晨开始的。我的囚车排在太守的官车后面。刑部官员说:“别想逃回你的祖国,帝国的军队会把那里踏成齑粉。”我点了点头,便缩进了车厢。我回望了一眼京师,那已不是我的京师,我用有罪的目光与这世界中心的中心道了别。透过前窗,我看见前面官车里伸出一只细长的手。太守非常夸张地打了一个响指,“叭!”响亮的声音有一种豪情迸射出来。

我们的马车在太守的万丈豪情中行在通往江南的官道上。窗外,绿色一天比一天浓烈起来,风也温和多了,帝国上空的太阳在我们的车顶渗透下甜意。这说明江南离我们越来越近了,汉诗中的美好土地离我们越来越近了,这多少改变了我沦为罪臣的沮丧心绪——我看见花的品种多了起来。10069003-8CD0-4280-8098-1970445D9B94

而太守的友好使我再一次感受到帝国人物的高贵品质。每次用膳的时候,一个新任官员和一个被贬官员各自钻出马车,在官道边的亭子间举杯畅饮。他的身上有吏部起草皇帝签发的任命状,我的身上则是刑部起草皇帝签发的流放状书,如果除去内容,都同样是皇家的文件。作为罪犯,有什么比被皇帝亲自判决更光荣的呢。

我们现在行在江南的边缘。地方上的小吏献上一坛酒,太守打开泥封,我就在无限春色中闻到糯米的芬芳。太守笑着说:“你肯定没喝过这种佳酿,因为你没有到过江南。比起京师用‘黍酿的酒,这种用糯米酿成的酒就像一种黏性的糖汁。但是到江南地界不喝这酒不行,不然你融不进江南风光。喝这东西,就像在品味一位江南的名妓,你喝了她袅娜的身段,喝了她吹弹可破的脂肤,而你喝了她擅作歌曲的黏唇,就像喝下半阕吟风弄月的词句。”

我是喝下这些黏黏的诗词了,我知道这酒面折出的光芒是江南名妓的秋波。我在太守对名妓的关怀中想起了丝绸,我比爱好女人更爱丝绸。我想这么些年我其实是匍匐在一根清亮的丝线上爬到帝国的心脏,我的汉名中也含着丝绸,在忘却丝绸的岁月里我一事无成,却成为罪臣,是这流放生涯使我回到丝线上,如一只有罪的虫子来到另一些劳动着的虫子的当中。

当一种植物的气味飘然而至的时候,太守说:“到了,我闻到了桑的气息。”我急忙探出头,看见了桑,桑树在春天里长出小小的叶子,但是我没看见辛勤劳动的虫子。太守说:“等到了织造局,再过一些日子,那些虫子洁白的胴体会塞满你的眼眶的。”

凭着那些皇家文件,太守在一个阳光粲然的中午开始了他的五品时代,我开始了我的劳动时代。织造局最高主管康太监看过我的文件,就把我安排到缫丝间做一个烧火工人。一开始的时候并无火可烧,我要做的事就是整天劈木柴。过了一段时间,随着桑叶大张起来,我在邻院的蚕室里第一次看见了那些心中的虫子,就像一个个裸體的女人。我常常在劈柴的空隙去观看虫子,我看见虫子停止噬食桑叶,而将自己的一生织成一个个雪白的球体。啊,帝国,连虫子也为你辛勤工作呢。我再一次为这种虫子感叹不已,几乎要泪流满面了。但我只激动了一天,我承受不住第二天的打击了。

这打击来自沸水。我不再劈柴而开始烧火了,我在水气缭绕中看见了雪白的球体在沸水中上下浮动,工人们说是在煮茧。我看见了躁动不安的一大锅水,我知道那是灵魂在躁动,我慢慢地变得说不出话来,我听见锅中有虫子的冤魂在幽幽哭泣,如同在哭诉着素罗家族的百年仇恨。我扭开头,呕吐起来,不知何时就昏了过去。在我完全恢复过来后,康太监说我是耐不住缫丝的蒸汽,看在曾经同朝侍奉皇帝的份上,他私下免除了我的苦役,给我安排在御衣室。

江南织造局是直属宫廷的最大织造局,分缫丝部、织部和御衣部。御衣部专向皇宫尚衣局提供衣物,皇帝的龙袍和各品官的朝服都是在此制成的,而图案刺绣与龙袍的制作全由江南的处女们完成。我的任务就是把这种体现帝国威仪的服装仔细包装好,便于运往京师去。

在春天,白昼我用汗水洗刷着罪名,黑夜,我独居孤屋怀念乌猪海岸的素罗家族。太守倒是经常光顾我这罪犯之家,并带来糯米酒和他的诗篇。但我对汉诗并不真正精通,加上我缺乏诗性想象,实在很难把糯米酒与女人的腰身和黏唇想象成为同一件事物。我只是欢迎他来,我在人生旅途最孤寂的时候需要一个朋友。而他不在的时候,我则专心致志养着伟大的虫子。

前几日,我从蚕室讨来一张极宝贵的蚕种,这张蚕种是布在一张宣纸上的。你看帝国的虫子也多么富有文化色彩啊。我腾空了一个盒子,把蚕种放了进去,又把在中午的阳光下爬上桑树顶采来的最嫩的叶子铺了进去。过了一段时间,在我的孤屋中就增加了二十七个生命,我在劳动之余就和这些生命说话,这些虫子吃着桑叶和我的乌猪海岸的故事成长。我对它们说:“你们是我的二十七个孩子。有朝一曰,我将把你们带回乌猪海岸的祖国去。”

太守渐渐来得少了,一个文明社会的事务总是繁多的。我听说他和毂水上的一个妓女好上了。这事并不影响他的工作,这位精力旺盛的官员头脑敏锐,处事有方。太守在办公之余就与这个妓女在花船上畅谈艺术和诗篇,他的风流韵事在夏天来临的时候成为江南文化消费的一部分。州郡的平民们将这事说给外郡人听时总期望得到赞许。这是艺术啊,多富有情调。毂阴郡的四肢退化的人民这样想。

但有一个人不这么看,这就是江南织造局的主管康太监,出于对帝国圣人遗训的热爱,也不排除生理缺陷的缘故,康太监最忌讳的就是有关房事的事,所以他在一次晚宴上非常委婉地对太守提出善意警告。可能太守认为太监是开开玩笑,可能因为太守的女眷不在身边,也可能那妓女值得太守作出一点牺牲,康太监没有看到警告起作用。于是认为失了面子的太监回京时顺便通过御史向皇帝奏了一折,说太守沉湎江南女色荒废了政务。慌了神的太守急忙抛下妓女而把家眷接来共享江南好景色。南来的御史在毂阴郡没有查出李太守有荒废政务的劣迹,事情就此作罢。在我们的时代,官员与妓女在艺术方面有共同追求是一种留芳百世的行为,也是一种时尚,是非仅在于妓女是否够得上文化品位。在帝国的其他地区这类事多如牛毛,唯独李太守受到调查是不公平的。这事造成了太守与太监的貌合神离,使日后的故事戏剧化了。

多少个日子,我对一个问题苦思不已。半年前的政变是西州节度使打着“清君侧”的旗号发动的,将军的剑朝着我和奉医大夫的心窝。当他们成功后,一个亲王如愿以偿地继承了帝位,节度使也位极人臣,按历史规律应该杀了我们两个人给天下人看的,但是没有,我和梁必乙谁都没死。难道说是我们两只替罪的羔羊给他们带来了运气?如果说新皇帝怜恤我的域外人士身份,那么怎么解释梁必乙呢?是不是还有其他原因?我向太守请教了这个问题,太守不肯回答,只是笑笑。

在夏天,最宜裸睡,我高卧北窗的裸体的一部分在夏天的夜风里开始怀念女人了。这不是一件难处理的事,事实上因为我的天生异质,我在这个女人美丽而男子退化的江南地界行走时引起了人群的广泛注意,这人群中当然有女人。我不敢侵犯上国女子的尊严,我以有罪身份只接受特殊职业的女人的服务,彼此平等。夜里她们在我的孤屋进进出出,免费慰藉着一个远离祖国的劳苦旅人。有一个女人,我叫她“鱼”,“鱼”的外形很符合诗的国度,但她在二人世界中的行为与乌猪海岸那些热情而多汗的姑娘毫无二致。从感觉上说,“鱼”使我置身于祖国丛林的草屋里了。10069003-8CD0-4280-8098-1970445D9B94

但是麻烦的事情也是从“鱼”开始的,当有一天“鱼”告诉我说,她并不是欢场女子,而是个农妇,她有丈夫,就在山的那里,我大惊失色。我的惊恐是有事实来证明的。第二天农妇就没有来,旋即有十个村夫在黑夜中包围了我的孤屋。我想我不远万里来到帝国,没有死在节度使的长剑下,也没有死在弥忽耳家族的法坛前,现在却要抱着我永不会实现的梦想死在十个村夫的铁锄下了。我没有起床,只看了一眼旁边盒子里的虫子,就绝望地闭上了眼睛。但是我没有死,甚至丝毫无损,太守的军队围住了十个村夫。原来是“鱼”发现了丈夫的阴谋,立即把此事报告了太守。太守用金帛把此事处理得非常妥当。此事如果处理失当,便会声闻太监,厌恶房事的康太监一定会将此事禀告上去,那么我可能要被换上一种比流放更可怕的刑罚了。

承蒙康太监的关照,我的苦役并沒有多少真正的苦役。那些轻松的工作,使我能在每天黄昏有兴致欣赏江南景色。我依窗看去,对面的山上有一座塔,塔在夕阳斜照下也涌动着暗红色的光芒,有一群僧侣就在一抹红色中走动。这种景色看起来非常美丽。我知道宝塔一定造在河流旁边,僧侣们很可能下山到河流中去取水,或者去洗僧衣。

我抽空去了那地方,山脊上有一座寺庙。我与一个年老的僧侣友好地交谈起来,由此获得一些佛教知识,这正是我在京师无暇过问的东西。当他告诉我这个宗教是从另一个帝国印度传来时,我反驳说:“我不相信这世界除了中华帝国还会有另一个帝国。世界的中心只能有一个。”僧侣微笑着,也没说什么。我们一同登上了巽塔的顶端。他说我们已站在这个地区的最高处。我昂首远望,却不知自己在寻找什么。僧侣指给我一个方向,说:“那里,就是,京师。”我的心头一震,我猛然发现我一直是在寻求这么一个方向。下山的时候,他又说:“尘世中的人哪,你如果想知道皇家的消息,来找我吧。我的消息或许比太守的那些文件还要准确呢。我经常到京师去,我是个很喜欢云游的僧侣呢。”

后来,我知道这个僧侣是寺庙的高僧,名字叫“无”。我经常去“无”那里,登上高高的巽塔,遥望着京师的方向。在那个方向,我甚至能看见龙在云里安详地睡着。

不出门时候,我则经常在烛火下看我的孩子,也即那二十七条蚕。这些虫子不再吃睡了,就在我的乌猪海岸的故事里不分昼夜地开始作茧自缚。好,安心待在你们自己的新房里吧。我说,我不会把自己的孩子放进大锅里煮的。我爱它们胜过丝绸。

有一天,我发现了怪事,每个白茧上都出现了个破洞,长出翅膀的蛾子从洞口钻了出来。二十七只蛾子深情地投给我一瞥,便拍打着翅膀飞向屋外的昆虫世界里去了。哦,是这样,原来蚕除了在水锅里献身之外还有一个自由飞翔的生活方式。我意识到并不是每一个食桑的虫子都在为帝国辛勤地工作。而我们,一些人是那沸水中的虫子,另一些人,却长出翅膀破壳而出了。我是一只什么样的虫子呢?我经常在巽塔上遥望京师的时候想这个问题。

尽管太守与太监自那事后一直不和,但没有影响他们的政务往来。皇家织造局的蚕茧自产的很少,而且都是些特殊蚕种,大量的茧来自这个郡的民间。所以太守经常因为一些公事来织造局。如果太监不在,他会径直来到御衣室找我聊天,或者看处女们在官服上绣“旭日东升”的图案。我指着一品官服跟他开玩笑说:“太守大人,什么时候用这件官服换你的五品官服呢?”太守摸着一品官服,好久才说了两个字:“等待。”他回答时的迷离神态使我又一次领略到汉字的魅力。

我工作的地方虽然称为御衣室,但是皇帝的龙袍并不多见,常见的都是些官员的朝服。你想,偌大的帝国,一个月内有多少官员在升升降降啊。我见着龙袍的次数很少,有一次恰好太守来找我,我们共同欣赏着龙袍上的刺绣。太守指着“龙腾祥云”说:“这一件威重些,是皇帝上朝穿的,大臣们看见这些云团图案就常常捉摸不透皇帝的真实意图。谁看得清云雾中的龙呢?另一件叫‘双龙戏珠,虽然生动,却是穿给妃子们看的。”他说的是废话,他忘了我在宫中待了那么长的时间,但我没打断他的雅兴,随手在一块黄绢上写下歪歪扭扭的五个字“御衣二件装”,就把黄绢夹在龙袍里,再封进特制的锦盒中。

二十七只蛾子留下二十七个残破的茧壳。我抚摸这些被破坏的艺术品时想,孩子们还会回来看我么?没有了虫子,我恢复了独居,我在夜半时分听见整个郡的虫子都在噬食桑叶,所有的官员与平民都在这种响彻云霄的声音里安然入梦,唯独我除外。我知道就在这种声音里,一只名叫弥忽耳的虫子正在噬食一张叫素罗的桑叶。素罗家族还有复国的希望么?换句话说,我还有借到帝国力量的希望么?

我遥望京师,那里的天空堆满风云,我看见沉浮在云端里的龙醒了,这个国家将要发生一些什么事。果然在当天夜里,一个我无论如何也意想不到的人偷偷来到了我的孤屋。我打开门,认出了王太监,一下子说不出话来了。王太监在前皇帝驾崩后仍旧负责新皇帝的饮食起居,只是看去苍老了许多。他说了许多闲话,说前皇帝的灵柩也就是那只卧柜已放在皇家陵园的秘穴中,又说梁必乙在流放地仍在研究他的人形药物。我知道皇帝的贴身太监不会为了这些事而秘密出京到我这间孤屋来的。王太监终于说到了正事,他说他在织造局送去的锦盒中发现一块写着“御衣二件装”的黄绢,那歪歪扭扭的字他认出是我写的。而锦盒里却只有一件龙袍,是不是我写错了呢?我非常明确地告诉他,是两件,一件是“龙腾祥云”,一件是“双龙戏珠”。王太监很严肃地说:“千万别对人说我来过了,也千万别说你翻过龙袍了。按你流放者的身份,你不能在如此重要的位置上工作,否则对你,对织造局总管都不利。”

半个月后,江南风光依旧,我在李太守的帝国文件上读到一则消息,说帝国的宰相换了一个,原宰相死于急病。但两天后从京师回来的康太监告诉我,京里发生了巨变,先是宫中发现少了一件龙袍,经查是押运官员所为,此官员的堂叔就是当今的宰相,也即以前的节度使。所以皇帝争取到枢密院的支持,秘密翦灭了宰相。当初西州节度使政变后,选择了亲王中最懦弱的一个拥立为新皇帝。新皇帝的行为证明了他的大度或懦弱,节度使作为新宰相掌握了帝国的权力。但皇帝一旦发现宰相有进一步的行动时,懦弱的皇帝一反常态露出了龙的本色。这就是中华帝国几千年的大智慧呀。我想。10069003-8CD0-4280-8098-1970445D9B94

康太监随即说,他因为立下大功马上要被擢升入京了。难怪他那么兴奋,也难怪他那样莫名其妙地对我说这些帝国秘事。我真为这个仁慈的太监感到高兴。过了几天后他就去了京师,却一直没有回来过。又过了几天,我正在工作,看见大院里突然出现了军队,整个织造局陷入一片混乱。随后军队又涌出院门往北去了。再过了几天,太守书案上的帝国文件用同样的语法说织造局主管康太监在京师死于急病。这是怎么一回事呢?我的心中升起了迷团。

帮我解开迷团的是僧侣“无”大师,他刚从京师云游回寺庙。他说宰相死后,有人密告龙袍并非是宰相谋取去的,而是被密藏在江南织造局安放珍贵蚕种的地下室里,这地下室只有康太监一人可以进出。皇帝的军队随后来到了毂阴郡。

我对高僧“无”的道听途说并不十分相信。偉大的帝国,万邦的楷模,怎么有这么多乱七八糟的事呢?“无”说,他是听京师开南货店的一个俗家朋友说的,这朋友是听皇帝身边一个姓王的太监说的。

新的织造局主管马太监走马上任,我从御衣室回到缫丝间。辛苦的虫子在沸水中冤号的声音如浪涛一般一阵阵挖我的胃部,我大口大口地呕吐。但我忍着,我必须做到太守在一品官服前说的那两个字:等待。每一种事物都有正反两面的,要么在沸水中献身,要么破壳而出。

我频繁地去太守那里,主要是为了看帝国的文件。我在文件上看见摆脱桎梏的皇帝终于像个皇帝。他坐在世界中心的中心的龙椅上,神一般傲视四方。他就是神,比乌猪海域海底的神祇更有法力的神,他完全可以解除《神授法典》对素罗家族的致命打击。但是,我怎么才能回到宫廷中去呢?作为一个流放者。

一个有月亮的日子,二十七只蛾子突然造访了我的居室。这些归家的孩子们飞舞着像在画一种图篆,我什么也看不懂,但在一刹那间悟解了那个我一直百思不解的问题:皇帝流放了我和梁必乙,是为了留住我们的性命,以备日后有用。我振奋了起来,一下子看见了流放尽头的阳光,这阳光将照亮我的流放之路,使一切富有诗意,也富有情欲。

太守因为康太监的死去也一样恢复了勃勃情欲,不过因为眷属在身旁的缘故他只好秘密行事,他不想什么留芳百世了。在江南名妓银翘的花船上,我们常常畅饮江南的糯米酒。谁说糯米酒像糖汁一样,温柔软滑的糯米酒用它隐藏着的烈度灌醉了太守,太守在名妓的怀里含糊不清地说着什么:龙袍……密信……康阉人……我听了半天,猜出了一点意思,好像是那龙袍事件是太守一手制造的。结果除掉了他的宿敌康太监,并歪打正着替皇帝翦灭了权势熏天的宰相。

我浑身发冷,大概喝了太多的糯米酒,经不住夜风吹拂了。

刚从京师回来的新主管马太监交给我一封信,是同文馆的色目老人写来的,他说从海上传来消息,乌猪海岸一带全被一个闻所未闻的佛郎机帝国占领了,他们金发碧眼,皮肤比汉人更白,使用着一种会喷火的邪恶武器,无论弥忽耳家族还是素罗家族,都被佛郎机人掠到天之西头,剩下的都逃往密林深处去了。我读完信,又承受了一次晴天霹雳。我泪流满面,回到了烧火间,把几块湿木柴扔进炉膛,浓烟滚滚而出。缫丝师傅问,怎么流泪了,是烟熏的么?我机械地点了点头,含泪听着大锅内虫子的哭声,那是乌猪海岸的哭声呀。

我又一次在傍晚时分登上巽塔。僧侣们在一抹夕光里排着队下山洗僧衣,这美丽的景色此刻一点不美丽了。星星在冷风中瑟瑟而动的时候,僧侣“无”说:这世界上除了中华帝国,还有印度帝国、天方帝国,当然也可以有佛郎机帝国。我一声不吭,心却迅速往下沉。“无”那洞察一切的眼睛看出了我的心思,便接着说,当然,最大的还是中华帝国。

这就够了!我在星空之下巽塔之上遥望京师,等待那个方向的召唤,我看见龙在星斗中闪闪发光并且游动。

在帝国负有盛名的历代诗人的不朽作品中,很少提及江南的冬天。事实上江南的冬天也不是那么温暖的。整个冬天,飞蛾不来,偶而一两场小雪也落在光秃秃的桑树干上,似乎像乌猪海岸的灾难落在我的头上。美好的丝绸在这个季节无所事事,我是用“等待”这两个帝国文字来取暖的。

冬天的毂阴,娱乐业非常萧条,因为四肢退化的江南男人耐不住冬天的寒冷。有几条花船因为生计就划到巽塔下的小埠头边,这使僧侣们有些彻夜难眠,愤怒的“无”向太守提出他符合宗教之道的建议。太守没有采纳,因为太守的秘密情人银翘提出一些符合生活之道的反面意见,加之太守的学生时代是被妓女们接济才度过寒窗生涯进入仕途的,于是他认为银翘的意见更符合天理,虽然多少有些不符合伦理的嫌疑。无可奈何的高僧在这个冬季坚守着神圣寺庙,不再云游四方,这使我与他有了更多的相处时间,我沉醉在佛教的新世界里了。但我想在实现我的复国大梦想前,我不会成为僧侣的。

那么,在这个冬天京师发生了一些什么事呢?太守案上的帝国文件记录了一些皇家动态。趁去年宫延政变时兴起几处不成气候的民变曾造成帝国的一点肌肤之痒,但也被敉平了;为了减轻帝国的重负,宰相命令同文馆的各国旧使节要么回国要么放弃特殊侨民身份,结果他们全入了帝国国籍;北方汗国的使者为帝国送来了大批裘皮;大智慧的皇帝册封了几位新皇妃;宫廷医师换了又换。除了最后一条让我怀疑皇帝的龙体有些欠安外,其他消息对我没用,我仍旧每天登我的巽塔,一直登到了帝国历法中的除夕。

由于“无”的坚守,巽塔之下的花船出于伦理考虑终于划走了,胜利的“无”大师随即在新年的鞭炮声中去京师参谒一些高僧,半个月后他便匆匆赶回来,给我这个坚韧不拔的“等待”带来两则更离奇的消息。他说新皇帝对女性热爱的方式与前皇帝截然不同,高质量的房事使他身体的机能失调,宫廷医师与炼丹术士对此也毫无办法,于是皇帝脸色苍白,手脚无力。另一则消息说,已故皇帝如愿以偿地成为了一株“人蕈”,天子的嘴唇里长出了一朵裸盖菇,但这株永垂不朽的“人蕈”十天前从皇陵深处的秘穴中神秘地失踪了。

是不是新皇帝吃掉了前皇帝呢?我的心中闪过一个不忠的念头。我倒愿意这恐怖的设想是真的,有一种不可名状的感觉像虫子一样爬过我的全身。10069003-8CD0-4280-8098-1970445D9B94

终于,我在太守的书案上看见了帝国的最新文件,流放在“黎”为皇家看管象队的梁必乙应召回到了京师,官复原职。这消息使我有了数日的狂躁不安,我触摸到了流放尽头的太阳。

我照例登上巽塔遥望远方,但这一次却不是面对京师的。我朝相反的方向望去,视线飘洋过海,直射向乌猪海域。我似乎看见中华帝国的军队奉皇帝的旨意,乘着六桅海船向盘踞在乌猪海岸上的佛郎机帝国军队发起进攻,佛郎机帝国那些操作着邪恶火器的金发碧眼皮肤雪白的家伙们在中华的弓弩下一个个血染了婆龙国土。丛林中不知什么时候钻出许多劫后余生的弥忽耳家族与素罗家族的幸存者,这里面还有我的情人乌依。他们紧挨着伫立在海岸上的细沙里,迎接着神的军队,并与我一起目睹了复国的神圣一刻……

我把视线收了回来,因为我听到身后有人说话了。那人说:“那个日子指日可待了。”不是大师“无”的声音。太守又说:“你将很快回到皇帝身边,你将重新成为五品的京官。”

我默不作声地注视我这个好友,他接下去说:“其实你在这流放的一年里只做了一件事。”我接话道:“是的,只有一件事:等待。”

太守说:“我的嗅觉特别灵敏,此刻我已经闻到四匹马的汗味,皇帝特使的馬车已经从京师的大南门下驶出来了。”

皇帝的特使?四匹马的汗味?流放尽头的阳光!我仍然无语,但是他说:“这一年我想我对你已经很尽职了。”我点点头,我在心里也点点头。

他漫不经心地说:“有机会你不妨把那一夜你遭受到十个村夫的围攻而被我派军队解救出的事说给皇帝听听。”

我的心一悸,我听出太守漫不经心的话语中很有用意,我慢慢明白了对面的这个人物是一个十分灵敏、洞察一切的政治家,是个比我更坚韧不拔的等待者,一只蜇伏着的虫子。我在深受他关怀的一年里成为他爬向一品官位之途的一座桥梁。我想说:“太守,在这一年里你跟我一样,也只做了一件事:等待。”

但我没说,流放生涯使我换了一句话,我说:“我会向皇帝说的,包括一切。”

我们并肩沿着巽塔内的台阶盘旋走下来,江南在塔身之外也旋转着进入我的眼底。感谢江南,感谢江南的桑、糯米酒、女人和歌剧,以及那沸水中的蛹或破壳而出的蛾子。

“朔”这一夜,二十七只蛾子飞进我的孤屋,苏帛苏帛苏帛,它们呼唤我的汉名,我醒了过来。在寂静的夜里我闻到四匹马的汗味,一辆马车载着皇帝的使者和诏书停在门前,有人走下了马车……10069003-8CD0-4280-8098-1970445D9B9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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