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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民办教师走来的志愿者

2022-06-27裴高才

文学教育·中旬版 2022年6期
关键词:黄陂中华笔者

我生平填写的第一份高考志愿,始于民办老师生涯,执鞭湖北黄陂、红安与大悟三县交界的山乡三尺讲台之时。

其实,我曾受学于一批民办教师。那是1969年,我读小学四年级的黄陂县姚集公社裴家湾大队小学,除教我们语文的裴高仁老师一人是国家教师外,其余六名教师都是民办教师。1970年,裴家湾大队合并到李集大队,我们五年级学生因此集体转学到我小学的启蒙之地——姚集公社李集小学。我们的班主任与语文老师喻尊坤先生,是黄陂三中高中毕业的佼佼者。因他板书一手颜体字,讲课声音洪亮、流利、不带话把儿,而且文理精通、知识全面。他因此成为同学们的偶像!全校只有他一人戴一副近视眼鏡,同学们背后亲昵地称他“喻眼镜”。没想到,1975年盛夏高中毕业后,我回到老家务农不久,也追寻喻老师足印,加入到民办教师行列。同事中,既有民办教师出身的国家教师杨龙绎先生,又有自己读小学就在教民办的老教师裴高钰,还有一批当年初中、高中同学等回乡知识青年。

上岗之初,我在李集小学任四、五年级两个班的数学;那时一周只休息一天,每周24节课,平均每天4节课。当时的弟子中不乏绩优者,如五年级的胡昌德同学聪颖过人,我讲完新课后进行演排练习时,他总是率先举手到黑板演排,从未出错。他后来跳级读初三,高二时高考考入总参所属军事学院,毕业后在总参某局与武汉市委宣传部等单位工作。

由于李集小学是一座旧式祠堂改建而成,教学条件十分简陋,十几名教师挤在一个十来平米的破旧平房里办公,每逢下雨就得防汛。学校除一两个公办教师住校外,其他民办教师都是下班后居家。我家离学校三四里地,每天往返两三趟。我们唯一的娱乐,就是武术世家的周世蓉老师在屋梁上系了两个吊环,一人一手高,每天累了就练习引体向上。刚开始由周兄扶我上,经过一个多月的练习,我就可以自己跃上去并双手撑起了。

粉碎四人帮后,我调到李集中学,先后任初中数学,高中化学与英语教学。1976年深秋时节的一天,李集供销社请我去刷写揭批四人帮巨幅墙体标语,我走进回收门市部,偶然发现一本私立武昌中华大学相册。由于中国大陆1950年后学校一律公办,这是我生平第一次看到“私立”学校字样,觉得很新奇,就用我半年的民师津贴10元人民币将其买下。这本相册是民国初年印刷的校长、学长、学监与教员的黑白照片集,扉页即是陈时的单幅照片,上面有三列繁体字的文字说明:“陳時,號叔澄,湖北黃陂人;校長;通訊處:本邑城內正街天吉成。”

当时,我对上述人物与地址相见不相识,一个周末的上午我就前往十余里地的姚集中学,向恩师王希良先生请教。王老师告诉我,王、陈两家是世交,其本家王连翘(两湖书院毕业)、王治梁(武汉大学教授、后任中华大学武汉校友会会长)父子曾在中华大学任教。这里的“陈时”并非本名,是创办中华大学之初所取,是为改名明志,意即“教育强国、正逢其时”。陈时(1891-1953),本名“作毅”,号叔澄,留日期间曾取名“映寰”。

陈时家族是黄陂望族,其父陈宣恺(号再平,1847-1917)是清末举人,历任蕲州学正(相当于分管文教的副市长或文教局长)、湖北参议会议员等。上述“城内正街”即当年黄陂县城的一条主要街道,今前川街道办事处老街之中山大道;“天吉成”则是陈家在黄陂城内的商号。这本相册是笔者创作《中华大学校长陈时》一书搜集到的第一件原始档案史料,也是迄今发现的第一册主人公图片集。

王老师告诉我,现在衣钵相承中华大学的华中师范学院(今华中师范大学),是湖北地区的最高师范学府。觉得我搜集这本相册很有意义,希望我能边教边学,今后有机会到华师深造。这也是恢复高考制度之初,我将高考的第一志愿填报“华中师院”的前因。

笔者庆幸赶上好时代,搭上了恢复高考的头班车。1977年报考时,为追寻陈时先贤的足迹,我遂将与中华大学衣钵相承的华中师范学院,填报为第一志愿。

由于自己学业不精,当年的第一志愿没有实现,不过还是进了师范,毕业分配到黄陂县教育局教学研究室任教研员。好在,我十分景仰的两位中学老师刘忠启、王学军先生考入华师带薪就读。我在孝感地区教师进修学院受训时,曾专程到华师拜访恩师,这也是我首次徜徉于桂子山校园。在这里,我品尝了小食堂的包子,观看了露天电影,夜宿高低床,至今历历在目。

笔者1980年代在黄陂县第二中学任教八年间,又与陈时校长的族侄陈庆贤一同执教鞭。陈时沉冤昭雪时,我从1984年9月13日《湖北日报》刊发的《纪念陈时先生》一文中,初步了解陈公献身教育的壮举;又亲耳聆听过当事人讲述有关陈公倾家兴学、百折不挠的细节,还见证其旅台族弟陈作鼎的遗嘱助学善举……所以,我开始在海内外搜集陈时校长及中华大学的史料,自觉充当撰述古今中外教育家传记文学的“志愿者”。

随着海峡两岸解冻,笔者开始从事涉台文化交流工作,方知在港澳台地区与国外均有私立学校。尤其是邓小平南巡后,自己赴境外进行文化交流,渐次对境外私立大学有了深入的了解。而且笔者的新居正好与美国一流大学的首任华人校长田长霖祖屋相邻,这一机缘促成我写成第一部教育家传记、也是田长霖的第一部全传——《田长霖传奇》。

笔者对陈宣恺、陈时这两位杏坛巨匠的认识,有一个由浅入深的渐进过程。陈时早年追随孙中山,留日加入同盟会,回国投身武昌首义,民国肇端功成身退,践行孙中山“学问为立国之本”的思想,致力于教育兴国,说服其父陈宣恺倾其家产创办了中国第一所私立本科大学——私立武昌中华大学。而且四十年弦歌不辍,新中国成立之初,又将学校完整交给国家。

机缘巧合,笔者在搜集田长霖资料时惊奇地发现,田长霖的祖父田庆芬(赞襄)、父亲田永谦(牧宣)与陈宣恺、陈时分别是望鲁书院或望鲁学堂的校友。田永谦还曾在中华大学任教过。而且,两家的故地均在黄陂桃花庙一带。

接着,笔者在采写宋代教育家、理学家传记《程颢程颐传》发现,千年古邑黄陂的乡贤文化,自幼就融入到陈时的血液之中。程朱理学的奠基人程颢、程颐(世称“二程”)祖孙三代在黄陂生活了六十余载,二程生长于斯学于斯十四五载。黄陂纪念二程夫子的二程书院与甘露书院,开启了黄陂的文脉。陈宣恺、陈时父子的少年时期,就曾在望鲁书院(其前身为“二程书院”)与望鲁学堂接受程朱理学的系统教育。经比较分析发现,陈时成人后的为人处世,颇有大程夫子程颢之“春风和气”气象;而其百折不挠地坚守中华大学四十载,弦歌不辍,又酷似小程子程颐终生求索理学与开拓书院教育的孤往精神。

学贯中西的陈时曾告知校友,早年加入同盟会期间,他受孙中山“学问与革命”思想的启发,认为只有大学教育,才能培养出具有高深学问的人才。所以,他从那时起,就将为国育才、振兴中华作为自己的奋斗目标。这也是他们父子创办中国第一所私立本科大学——私立武昌中华大学的原动力之一。

客观真实是传记文学的生命线和基本特征,而对传记材料的去伪存真是传记真实的基石。笔者认为,要想将传记写出特色、血肉丰满,就必须拥有一些独家的史料。笔者随作家团赴欧美交流期间,打捞到陈时参加“万国教育会议”与泰戈尔交流史实;两次赴台湾举行《无陂不成镇》与《“铸剑”先驱蔡以忱》作品研讨会期间,同中华大学校友及后裔多有交集。旅台著名报人张我风与丁道平先生得知我正在搜尋陈时的史料,赠我台湾《湖北文献》自1966年创刊起的五十年全套杂志。《湖北文献》的中华大学校友余家菊撰述的《民元前后湖北的新教育》,校友会编写的《武昌中华大学》与《私立武昌中华大学——本校校史历经四个时期》等,图文并茂地介绍了中华大学四十年间概貌、校董日记的重庆办学印迹与台北中华大学校友会活动等。其中,1968年1月10日《湖北文献》第六期首发的台北校友会编纂的《武昌中华大学简史》,即是最早系统叙介中华大学校史的文章。

只是,史传不比今人传,史料搜集难度大。中华大学本应留下的档案,由于历经战乱、动乱而残缺不全。诸如大革命期间,北洋军阀强占校舍捣毁;抗战西迁时,寄存于宜昌的600余件档案与物品被日军炸毁;文革中“破四旧”的焚毁等,给历史留下了诸多遗憾。因手头搜集的史料有限,尚不具备创作单行本的条件。于是,笔者进一步在海内外搜寻馆藏史料,以及访问了中华大学校友代表及其知情人士。

随着黄陂与华中师范大学联合举行“余家菊与近代中国”国际学术研讨会,笔者有机会参与筹备、出席研讨会,多次受到著名史学家、教育家章开沅与余传韬的耳提面命,并拟就《中华大学校友余家菊的学品与人品》一文与会交流,还共享了两岸学者关于陈时与余家菊、恽代英等中华师生史料。随后华师党委书记马敏教授,又安排我到档案馆查阅原始档案。所以,自2009年起,笔者草拟了多个版本的陈时小传,先后收入《名流百年》《首义精魂》《辛亥首义百人传》《名人与武汉》与《无陂不成镇》等书中。

同时,笔者通过问计旅台私立东吴大学前校长刘源俊教授,私立辅仁大学乡贤陈华山与私立台北金瓯女子高中前校长童中仪诸君,并比较分析,探寻陈时兴办的中华大学与当代私立大学的异同。

随着资料的不断积累,我觉得作为同乡后学,该是钩沉陈时这位人类灵魂工程师的心灵史、还原其历史本真的时候了。于是,在庚子战疫禁足期间,笔者闭门笔耕,走近陈公的内心世界,与其默默对话,形成了二十万字的初稿。

在采写《中华大学校长陈时》的过程中,笔者注重精神的追忆,着力刻画传主的精神图谱。由于中华大学的历史档案支离破碎,所以要追寻那段史实,追忆不失为一种较好的方式。历史史实可以追忆,隐含在史实里的精神也可以追寻。笔者通过抢救“活档案”,采访两岸知情者,同时借鉴他人的研究成果,从零散的史料中、从当事人当年的文字与知情人的回忆中,呈现传主凝聚有识之士,风雨同舟共建中华大学,以德育立人、智育启人、体育强人、美育化人、劳育励人的“精气神”。拙作力图刻画其以诚感人的人格魅力,以及非议不予理睬,困难不改其志,官禄不动其心,威武不屈不挠,坚守“中华”的心灵史。诸如,通过“首义精魂”与“毁家兴学”章节,刻画传主敢为人先的“初心”与毁家办学的“决心”;通过对传主与教职员“心心相印”,对学生长善救失、“有教无类”的铺陈,环环相扣,展现其“诚心”与“爱心”等,将传主的语言、性格与心理活动等精神图谱串联起来。

初稿完成后,我将提纲与相关章节发给各位方家订正,得到了诸位的热情支持与帮助。陈时嫡孙女陈家益女士给我快递了她所珍藏的史料,并多次交流。严昌洪教授发来了陈启天到中华大学演讲的当年《申报》史料,彭南生、涂文学教授对提纲提出了中肯的修改意见。湖北省、武汉图书馆范志毅与王钢,武汉档案馆宋晓丹,华师档案馆傅强、刘美文,武汉大学的余品绶与向虎雏教授,李汉俊外孙甘子久,蕲春县甘才志、江清明与陈仕猛等方家,协助查证陈公家世、中华大学校友等史料。还得到了著名史学家冯天瑜,文艺评论家樊星,旅美著名侨领田长焯,台胞陈达康等海内外名士无私的帮助。

经过几易其稿,二十万字的拙作《中国私立大学开山陈时》自2020年5月始,在台北《传记文学》进行了跨年度的长篇连载,在海内外引起了共鸣。缘悭一面的澳洲墨尔本华侨史家与作家郭存孝先生读后,特地致函《传记文学》,云:“裴先生挖掘有功,旧人新传;精读尊作,甚感钦佩!”同时指出,拙作披露中华大学《中华周刊》所载胡适来校演讲的内容,《胡适文集》竟未曾收录。于是让我寄去了全文,他则回赠新作《胡适、罗尔纲和他们的朋友》致谢。

获悉拙作《陈时》在两岸连载、选载后,华中师范大学主管出版的副校长彭南生教授觉得,这是纪念华师120周年校庆与陈时诞辰130周年的好题材,遂会同华师出版社周挥辉社长与档案馆傅强馆长同我联系结集出版事宜。

文人见面一本书。我与周社长互赠了《田长霖新传》、《中华大学在重庆》图书。尤其是周挥辉与董中锋等在书中收入重庆档案馆馆藏的一批稀见史料,正好弥补了拙作的不足。为此,笔者草拟了一篇书评《一曲志业中华教育的抗战弦歌》见诸于《华中师大报》。

此时此刻,笔者不禁想起了陈时先生的一段话语:“我办了三个中华大学咧!一个是1912年在武昌创办的中华大学;一个是抗战时期在重庆的流寓式的中华大学;一个是复员重建的中华大学。”

颇有讽刺意味的是,中华大学的武昌本部位于粮道街;流寓重庆时,新校址又处于米市街。可是,中华大学一直为“无米下锅”发愁,可谓:粮道街缺粮,米市街乏米。尤其是在战时重庆,物资匮乏,物价飞涨,在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里,经济拮据,借贷无门,几乎使陈时无法承受之重。但他以不屈不挠的精神,率领师生在烽火岁月,顽强拼搏,弦歌不辍。陈时如是说:“我办中华大学,好比佛教建寺,开头我是大护法,大施主,同时当上了方丈。不久就远出化缘,抗战时等于挂单,沿门托钵……”

缘于此,笔者与陈齐博士对原稿《中国私立大学开山陈时》进行“穿衣戴帽”式的修订,尤其是对陈时率领师生流寓重庆办学的史实与陈时精神,加以充实与完善,让书稿中的“三个中华大学”趋于完整。

陈氏父子倾家兴学的壮举,曾荣膺民初国家“嘉禾勋章”;陈时倾注毕生心血,志业“中华”,其办学时间之长,在海内外影响之大,为中国教育史所罕见。周恩来当年曾称赞他不愧为“具有民族气节的清苦教育家”。

如今,华中师范大学衣钵相承,在纪念华中师大120周年校庆、中华大学与辛亥革命110周年华诞,以及陈时130周年冥诞之际,推出《中华大学校长陈时》(裴高才、陈齐著,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22年1月)一书,旨在缅怀先贤,知往鉴来,让中华大学精神与时俱进。笔者作为从民办教师走来的志愿者,能为从故乡走出的杏坛巨匠略尽绵薄,感到十分荣幸。

裴高才,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长期致力于海内外文化交流,出版文学专著三十余部,作品获国际国内奖多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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