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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念我的父亲——陈诗尧

2022-06-26白国庆

中国民族博览 2022年7期
关键词:老家母亲

白国庆

伟大的父亲是一座山,让儿孙们在山顶上手摘星辰。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转眼间父亲离开我们已经25年了。25年来,我没有写下一字一文纪念父亲,丝毫不要怀疑我已忘却,恰恰相反,在我心灵深处总觉得父亲没有离开我们,相信他只是出了一趟远差,无数次与父亲在梦里相会,他永远活在我们心里。

我出生在湘西北澧县与湖北公安交界的一个小镇:梦溪,而父亲却是外乡人,他的老家在湖南郴州嘉禾普满旨贝塘村,上世纪五十年代初省卫校毕业后分配到澧县工作。虽然地处一省,相隔也就几百公里,但在过去交通不发达、信息不畅通的时代,父亲的老家是一个遥远的所在。至今让我们遗憾的是,在父亲有生之年,我们兄弟五人竟然没有随父亲去过他的家乡。虽然生前他多次提议,但每每都因经济支绌和交通不便未能成行,至今引为憾事。

可以告慰父亲的是,2006年夏天,也就是在父亲去世十年后,我随母亲和二弟三弟四弟一起去了一趟嘉禾父亲的老家。记得从嘉禾县城出发快到普满旨贝时,家家户户放起了鞭炮欢迎我们。我们见到了父亲唯一健在的胞弟--我的亲叔叔以及堂弟妹和其他亲朋好友,热情之至非语言所能表达,感动得母亲和兄弟们热泪盈眶。想到父亲如果健在,和我们一起返乡那他该是何等高兴;想起现在交通便利,从长沙开车到嘉禾老家也就几个小时,为何父亲在世时不多陪他到老家看看,不禁自责而潸然泪下。

父亲是上世纪五十年代初期由湖南卫校(校址在郴州郴县)毕业分配到澧县工作的,前后有不少外乡人陆续分配到澧县,他们一起创建了澧县人民医院,所以澧县本地人少不了与这些操外地口音的医生打交道。六十多年前的正规中专卫校毕业生,当时在澧县也算得上是知识分子了。特别是在那医学还不发达的当年,他们给澧县带来了先进的医疗技术,科学的卫生知识,和本地的土郎中比起来,他们更受欢迎。随着前不久和父亲一起分配到澧县工作的张晓次叔叔去世,澧县人民医院那一批外乡人医生都已离开人间。他们为澧县人民的贡献将永垂史册。

儿时,父亲在县城(后来在乡镇)工作,母亲在离县城15公里的梦溪公社卫生院当医生,我们差不多一个月甚至更长时间才能见到父亲。父亲每次回梦溪,都是步行几十华里到家里。一到家找他看病的人便络绎不绝,且不收分文,当然当年也没有这种概念。他医术算不上高超,但与公社卫生院大夫比起来总还是略胜一筹。他看的病人不少,吃了他的药病好了人也不少,特别是长期在镇上和乡里久治不愈的老病号,父亲也治愈了不少。更有被我父亲从死亡线上抢回来的人,视我父亲为救命恩人,以至于父亲逝世多年后,梦溪镇上人都记得他,称他是一位大好人、好医生。梦溪街坊李先卓的母亲叶奶奶是接生员,她用双手曾把无数小孩接到人间。但当她生先卓阿姨时却难产,母女生命危在旦夕。恰巧我父亲那天回梦溪,得知此事立即前往。经父亲妙手施术先卓阿姨终于降生,母女俩转危为安,挽救了两个人的生命。难怪先卓阿姨说父亲是她的救命恩人,终身对他感激不尽。

澧县是血吸虫病重灾区,父亲在县人民医院工作多年后,响应国家号召,服从上级安排,离开县城到乡下从事血防工作长达几十年。上至闸口方石坪,下至渡口保河堤,澧县疫区都留下了父亲的足迹,甚至父亲也曾染上血吸虫病。我们虽然居于梦溪一隅,但从小对洞市、方石坪、永镇河、梅家港、新洲、李家铺、棠华、夹堤口、毛里湖等父亲工作过的这些疫区耳熟能详。这些地方的人说起陈医生来也都是赞不绝口。

父亲一生喜欢喝点小酒,在那物质匮乏的时代,父亲的这点小嗜好常常并不能如他所意。记得父亲每次回家,就是我们过节的日子,关键的是能改善伙食。那时家里没有陈酒,每餐父亲喝酒时只得去供销社一两二两地打点散酒回来供他小酌。下酒菜记得少不了炒黄豆,焦黄豆和发黄豆都有,但花生是稀罕之物,那时根本吃不起。皮蛋伴豆腐、辣椒炒发蚕豆是标配下酒菜,偶尔也能吃上猪头肉。想到我们现在茅台、五粮液一箱箱地造,热菜、凉菜、下酒菜应有尽有,止不住为父亲早逝没有享受到今天的美好生活伤心不已、痛彻心扉。父亲从乡下回到梦溪都是下班后步行几十里土路到家的,肯定是有些疲惫的,但我们乐开了花,兄弟们有的抢着去卫生院通风报信报告母亲,有的争抢着去商店打酒,有的擦桌子、拿碗筷,外婆則准备下酒菜,等母亲回家,我们一家大团圆,其乐融融。很多夜晚,月朗星稀,父亲心满意足地在月光里,一口一口地呡着小酒,虽然喝的是苦棟树果实酿制的七角五一斤的土酒,看着身旁一点点长大的我们五兄弟,心情自然高兴,仿佛杯中那劣酒变成了陈年佳酿。

父亲写得一手好字,我看过他写的病历,比起有的医生写的像天书的病历,父亲写的简直就是美妙的书法作品。父亲的毛笔字似乎有二王风格,我至今收藏有父亲手书墨迹,它曾是我学书法的启蒙书帖。他喜欢买书,买书后都是包好封皮自己手书书名。在条件很差的乡镇血防站,他也不忘自学自修,那蝇头小楷的读书笔记令我望尘莫及,无比赞叹!我喜欢书、喜欢书法甚至喜欢喝点小酒或许得了父亲真传。

父亲年纪大后,县卫生局照顾他重回县人民医院,晚年他一直在人民医院坐门诊。听妈妈说,父亲每天的门诊量是最多的。家乡人看病时有讲究,病人先向医生得敬一支香烟,以至于父亲的抽屉里散烟满满当当,有些“瘾君子”少不了常去父亲那里“扫荡”。

父亲在血防站和县人民医院工作时,每年征兵体检,县里征兵办都必定抽调父亲去当体检医生,而且是主检。父亲签字通过即表明体检合格。他深知当兵对农家子弟意味着什么,他既认真负责,照章办事,又灵活处置,不失原则。几十年来,经他签字体检合格去当兵的不计其数。老乡中上至将军,更多的是退役军人见到我都会提到我父亲,感谢他改变了他们乃至家族的命运。

父亲引以自豪的是与我母亲一起,把我们兄弟五人培养成人且都送往大学,在梦溪小镇演绎了当代版的"五子登科"。由于我们兄弟五人在父亲生前没有去过父亲老家,家乡亲戚没有见到我们真人,以为我父亲每次写信介绍的我们兄弟五人的情况是在吹牛。后来,家庭条件稍好了一点,父亲便有意带兄弟们回家,因经济不宽裕,一次也只能带一个。我曾提议,等有机会和时间,我们兄弟五人一起回嘉禾老家一起给乡亲们亮亮相,解除他们的怀疑。遗憾的是父亲到死也没有看到这一天,但我发誓,父亲的遗愿终究会实现!

父亲出身不好,按过去的说法是成份高,不然不会有经济能力供他上学。说是地主,绝非恶霸,其实不过是拥有几亩地,是爷爷靠辛勤劳动积攒钱后买下来的,充其量算是那个时代先富起来的那批人之一。我到嘉禾老家时曾看过我尚存的祖居,猜想最风光时或许也没有现在的普通农居豪华。在这里我要特别声明,绝没有丁点否定土改成果、翻土改案的意思。

父亲的出身成了他一辈子的包袱,也使我们从一生下来就成了戴罪之身。我小学毕业后就曾因家庭出身不好没有被推荐上初中,是初中识才爱才的校长顶着压力特批我入学。我母亲曾为我找了师傅,万一上不了初中就拜师去学木匠。说到这里,我要感谢华主席,感谢邓公,感谢改革开放。如果不是恢复高考,我和大弟弟不会1978年分别考上湖南大学和常德师专。如果指望推荐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更没有后来我三弟四弟五弟相继考入湖南医科大学、湖南财经学院和北京的中国人民大学。

我姓白,随母姓,大家会有疑问为什么我没有随父姓陈。有人猜测说我外公只生有二女,父亲与我母亲结婚属入赘招郎为婿,按照风俗习惯子女应随母姓。其实我们家很民主,我姓白,我大弟弟即姓陈。本来计划轮流交叉姓,老三姓白,老四姓陈。但后来文化大革命爆发,出生不好的在上学、参军、招工等问题上大受影响。为规避风险,于是从老三到老五都姓白了。其实大家都知道这纯粹是掩耳盗铃,姓了白也没把自己的出身洗“白”。

父亲一生行医,宅心仁厚,敬业爱岗,真诚待人,是践行人道主义的典范,也是我们终生学习的楷模。他对病人,不管是达官贵人还是平头百姓,他都一视同仁。或者倒过来,他对老百姓、穷苦人或许更关爱。他本是西医,但看病时对病人却像中医一样望闻问切。他从不乱开化验单检查单,从不乱开药,不开大处方。他靠他多年从医的经验,他的眼睛、他触摸患者身体的感觉胜过先进的医疗检测设备。他心似水晶,纯朴透明,没有半点杂质。他与溜须拍马、阿谀奉承、阳奉阴违、弄虚作假的人深恶痛绝。如果发现哪个人有此类言语和行动,他便从此与这样的人不来往,拿他的话说是“屈火六炭”,澧县话的意思是不值得一提的意思。但他对前来就医看病的朋友,不论是素不相识的还是亲朋好友,他都热心之至。有一次父亲探亲回梦溪,刚坐下来吃晚饭,那天还是他的生日,对门石老师风风火火地推开门说:“不好不好,我家刘毛(她大儿子)高考体检遇到点困难,请陈医生去看看。”父亲二话不说,放下碗筷就和石老师一起去县城。

我表舅是湘雅医院的著名大夫和教授。得知有这样一层关系,有些在澧县治不好的病人便找到我父亲。父亲热情地接待,给表舅写信希望接待,还细心地写上联系电话、家庭地址以及告诉坐几路车,甚至还画上地图,这样的情况数不胜数。等我到长沙上大学后,表舅和表舅妈说你们家的亲戚真多。其实并不是我们家亲戚,是父亲介绍的病人。

他爱学习,钻业务,关心病人,对我们的人格养成有重大影响。他一生忠厚,虽沉默寡言不苟言笑,但爱憎分明正直耿直。他交的朋友都是真朋友,与财富、地位、贫富、尊卑没有关系。他对病人热心、耐心、细心。他对朋友真诚、热诚、坦诚。他帮人帮到底,拿现在的时髦说法是全流程、全产业链。他热心周到的程度就连请他帮忙的人都不好意思。有人说教养是一个人言行的规矩,交往的分寸,举止的包容和内心的善良。父亲就是这样一个有教养的人,他不是装出来的,是深到骨子里溶化在血液中了,藏在生活的细节里。基因可以遗传,血脉可以赓续。父亲只能遗传给我们相貌和身軀,而教养却是父亲言传身教地感染、潜移默化熏陶给我们的。有人说我们兄弟五人像父亲,原因或许就在这里。

父亲特别希望我能继承他的衣钵,高考填志愿时力主我报考医学院,遗憾的是我晕血,不适宜当医生,未能如他老人家所愿。虽然明知不会录取,但我第二志愿报的是广州中山医学院也就是现在的中山医科大学,算是对父亲的一点安慰。欣慰的是我三弟十五岁时即考取了湖南医科大学,接到入学录取通知书时,父亲高兴得大醉一场。

在家里母亲是名副其实的当家人,里里外外都是母亲操持。父亲当时工资50多元,上交母亲30元后家务事百事不管,但对我们兄弟五人的学业他却是操心不已。父亲早年背井离乡,只身一人来到澧县后,与老家联系不多,但他时刻惦记着老家唯一的弟弟。由于出身不好,叔叔时常挨批挨斗,为此精神上受到刺激,他常自责地说是叔叔在为他受过。他有心接济叔叔,但那时父母收入不多,我们兄弟五人又是长身体的时期,经济困难显而易见。他常为不能帮助叔叔自责痛苦。母亲因为要照顾我们兄弟五人,有心帮助叔叔也是无能为力。我记得父亲有时暗地里给老家寄点小东小西,母亲知道后虽有不悦,但也能理解父亲。

父亲很早在外求学,在外很习惯。在我的记忆中,父亲和母亲双双一起来北京只有两次。父亲每次都高兴来,恋恋不舍地走,其实父亲是很想和我们多住些日子,母亲则恋澧县的家,住不了几天就吵着要回去。本来我们想,父母一生含辛茹苦,把我们拉扯成人、成家立业,退休后颐养天年,在北京,在长沙,几个儿子家里轮流住,含饴弄孙,安度晚年,我们好好孝敬他们,感恩他们。令我们万万没有想到的是,父亲退休没有几年竟然患上不治之症。他的病得的急,来的陡,发的凶,从发现到去世仅仅半年。虽然我们竭尽全力,虽然我们祷告上苍,但我们无回天之力,父亲还是过早地离开了我们,年仅64岁。这成了我们终生的遗憾,遗憾的是他终生劳苦,没有享到我们小辈的福。他一生救治了不少病人,让无数人起死回生,这次却治不好自己的病。每每想到这里我便难受不已。父亲一生平凡,但去世之日恰巧与湖南伟人老乡同一天:9月9日!是不是冥冥之中父亲让我们不要忘记他的忌日。过去我总是认为父亲年纪不大,孝敬他有的是时间,有的是机会,有的是条件,殊不知父亲突然离去,我悲悔万分。有人说,尽孝不能等,这在我身上有切身体会。

由于父亲常年在乡下血防站工作,每个月才能回梦溪探亲,上大学后我又离开家乡,离开父亲。说起来我与父亲真正接触的时间不多,了解的也不多,或许我还没有真正了解父亲。我只是凭有限的回忆和母亲、弟弟以及亲友、老乡们的介绍,简单地写了一下父亲。父亲身上是一座宝藏,是挖不尽的。父亲是一本大书,是终生读不完的。

希望父母双全的朋友,在父母有生之年,多尽孝,早尽孝,不然会遗憾终生的。清明时节,草此短文,特此追忆我敬爱的父亲,遥寄我深深的哀思。望父亲在天堂安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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