预定人生

一

厚重的乌云投下深深的、可怕的阴影，笼罩着小船。小船随着巨大的海浪迎向天空，又卷入海底，不断挣扎着，抵抗着。啊，我的小船！

“先生，先生，有您的电话。”机器人管家小R的声音将我从梦中唤醒。

我迅速穿好衣服，整理了下头发，小R适时点开了视频通话，一面透明的光屏出现，上面是院长巨大的脸庞，随之而来的是院长凌厉的质问：“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在睡觉？！”

“今天是休息日。”我无力地分辩。

“看来你休息不成了。有黑客侵入了医院的资料库，盗走一个重要信息。”

“什么信息？”

“那个从医院逃走的小女孩，没有完成治疗的病历。”

“所以……”

院长似乎对我的迟钝很生气，提高音量说道：“所以，那群记者跳出来说我们医院对外宣称的客户满意度百分之百，是假的，是欺骗消费者！”

“那您需要我做什么？”

院长调整了一下呼吸，说：“你立刻去找那个女孩，不管用什么方法，赶快将她后续的治疗完成，越快越好！”

收拾停当，我站在镜子前，问道：“我看起来怎么样？”

镜子对我进行扫描后，说：“这身新西装很好地衬托了您的身材，您看上去帅气得体，您手上的新皮肤看起来也非常棒，完美程度超过百分之六十五的同龄人。”

向镜子道谢，又告别管家小R，我走出了家门，我很笃定眼前的事情一定可以得到圆满解决。

在我的人生预定里，三十岁这一年，我会安稳地做医生。我的专业技术是院里最好的，两年后，我会升任副院长，还会生二胎。在此期间，我会幸福地度过每一天，我对此深信不疑。

二

晚上九点，我驾着飞行器到达奎利山脚下的爱之家收容中心。负责接待我的是一位面带职业微笑的中年女士，名叫赫拉，她告诉我，微微在游乐场等我。

我跟在赫拉清脆有力的高跟鞋声后面，走进这幢白色建筑的内部。淡黄色的墙壁看起来很温馨，安静的走廊里偶尔会有几名工作人员和我们擦身而过，房间的门全部紧闭，看来这里的孩子习惯早睡早起。

穿过足有两百米的走廊，我们终于来到了一个开阔的区域，隔着玻璃，我看到里面布置得很漂亮，有旋转飞轮、气泡海盗船、光波过山车等等。赫拉刷了指纹，玻璃门打开。

偌大的游乐场里，只有一个小女孩，她有一双乌黑明亮的眼睛。

我说：“你好，微微。”

她没有说话。

赫拉说：“她是个怪孩子，不喜欢说话，你确定要和她谈谈吗？”

“当然。”我回答，“最好是单独谈谈。”

赫拉微笑点头，踩着清脆的高跟鞋声翩然离去。

“好了。”我换上轻松的口气对女孩说，“微微，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自我介绍一下，我姓黄，你可以叫我黄叔叔，或者黄宣。”

女孩用警惕的眼神打量了我一番，指着屋顶说：“你是他们派来监视我的吗？”

我哑然失笑：“我是医生，当然，你可能不记得我。不过，我来是为了把你的胳膊治好。”

女孩的胳膊上有一块巴掌大小触目惊心的伤疤。

女孩撇撇嘴巴，不屑地说：“我不想治，你们为什么要逼我？”

是啊，我也不想逼你，我该怎么解释呢？我露出最和颜悦色的表情，温柔地说道：“我听说你很反对预定人生，你不想治好伤疤，是因为这个吗？”

“你好像知道得不少。”

“当然，我的知识储备量相当可观。”

“吹牛！”

“不信你可以考考我。”

“那你知道他们为什么要监视我吗？”

女孩又绕到了这个话题，我感到很无力，对付爱幻想又爱钻牛角尖的小孩，我的经验实在不多，此时我很后悔，没有带着助手笑笑一起来。

“你为什么会这么想？”我的经验告诉我，不知怎么回答，就反问对方。

微微明亮的大眼睛眯成一条缝隙，透出与十岁小女孩不相称的坚定，她一字一顿地说：“总，有，一，天，我，要，查，出，真，相！”

“什么真相？”我竟然有点儿紧张。

而微微又换上一副玩世不恭的表情，说：“我知道我爸爸妈妈不是死于意外，等长大了，我一定会调查清楚的。”

好吧，我认为我找到了她“爱幻想”的原因——电影故事看多了。

对于微微，我已经有了初步的判断，看来要让这么一个敏感倔强的小家伙配合我的治疗，会有一定的难度，但我依然很乐观。

我说：“今天就到这儿吧。”

“你会做巧克力蛋糕吗？”微微突然问我。

“会，事实上，我做得很不错。”

“太好了，明天能教我做吗？”

“没问题。”

我笑着保证，心想这说不定是个很好的增进感情的方式，毕竟我不愿意用一些特殊手段（比如给她来针麻醉剂），那样就算完成我的治疗任务，也很不光彩。

睡觉前，妻子打来电话，说女儿的预定人生仪式可能要提前，这是今年的第二次提速了。我们身处在2133年，这是个凡事讲究速度、效率和完美的时代。人从出生起，到九个月左右，就可以参加人生预定仪式。那是由全球顶级的永安科技公司研发的超级计算系统，根据所分析的对象，进行全方位的计算，给出最优化的人生设计。从奶粉品牌的选择、幼儿园的兴趣班、大学的专业、结婚对象、职业规划，到生几个孩子，适合多吃肉还是多吃菜，要选择哪个城市生活，买什么股票基金，在哪家养老院养老……整个人生轨迹一目了然，剩下的就是将预定好的人生，建立档案，输入到国家统一的网络系统，确保在未来不会出现排斥现象，比如两个人竞争同一个岗位，或者两个人同时追求一个对象。漫漫人生，每个人都会有属于自己的位置，每个人都可以安心地待在那个位置上。可以说，将追求效率做到了极致。人们的生活平稳、安全，人与人之间是不相交的铁轨。根据永安科技公司长达一百年的客户追踪，按照这套系统预定并执行人生的客户，满意率达到百分之八十以上，而且数字每年还在持续上升。

三

不得不说，第二天是个阳光明媚的日子，当我把这个想法告诉微微时，她习惯性地先撇撇嘴，然后评价我的语言表达能力很差。

我们在爱之家的厨房里找到了做巧克力蛋糕所需要的一切材料：面粉、糖、鸡蛋、黄油、巧克力、牛奶，还有一个菠萝，当然还有烤箱。

窗外的阳光洒在操作台上，我播放了一首舒缓的乐曲，整个气氛非常好，我一边教微微做蛋糕，一边试着和她好好谈谈。

我说：“要做出既漂亮又好吃的蛋糕，每一步都很重要。比如筛面粉，一定要细致，这样做出来的蛋糕才能表面平滑，口感细腻。”

微微学得很认真，我接着说道：“人的皮肤也像这蛋糕表面一样，要足够光滑，足够细腻才漂亮，你不觉得吗？”

“我想学做蛋糕，不想听你的大道理。”

“听着，”我认真地说，“我并没有给你讲大道理，你是我的一名患者，我有责任将你治愈，作为合格的医生，我会为你换上最新型的皮肤，不仅美观，还有超强感知力，比如夜光皮肤，在夜晚可以发出星星般的光辉，如今的小女孩都很喜欢，怎么样？当然，还有其他款式可以选择。”为了打消她的顾虑，我给她看了我手上一周前更换的皮肤，她只扫了一眼，就继续做她的蛋糕。

我意识到谈话再次陷入困境。

微微说：“我明白，我的存在让一些人看不顺眼。”

“你确实是个特别的小孩。”

“我知道我很特别，因为我和你们不一样。”

“是的。”

“我也知道你想治好我胳膊上的伤疤，是为了让我变成像你们一样的人……”

“不，不。”我打断了她，琢磨着该怎么向她解释，我只是奉命行事，因为她的病历会给医院带来声誉问题。

微微没给我机会，她接着说：“大家都在预定的人生里享受生活，心安理得地活下去，不管好的坏的，反正都是命中注定的事情，有时间不如去追求新鲜事物。可我就是不想那样。”

“为什么？”话一出口，我觉得这真是一个很傻的问题。

微微没有回答我，而是转移了话题：“我在医院醒来时，其实没有立刻逃跑，我见过你，你在给一个女人的脸进行升级，确实很厉害。”

我说：“能够变美，为什么不呢？人人都在追求变美。”

微微拍了拍手上的面粉，说：“我从来没有吃过手工做的巧克力蛋糕，我只是听我妈妈说起过，她在小时候吃过一次，就再也忘不了那种味道，那种味道是机器人面点师和全自动蛋糕机都做不出来的。妈妈答应过我有时间会学着做给我吃，可惜她和爸爸一直都太忙了……”

“确实很遗憾。”我不知该怎么安慰微微。

“黄宣，”微微第一次直呼我的名字，我有点儿吃惊，她明亮乌黑的眼睛看着我，说，“你是我遇见的第一个会自己动手做巧克力蛋糕的人，你和我妈妈一样喜欢手工巧克力蛋糕，也许你们是一样的人。所以，我想请你帮我个忙。”

我认真聆听着微微的话。

她继续说道：“爸爸妈妈出事那天，他们送给我一个礼物，是个精美的小盒子，后来它不见了，你能帮我找回来吗？”

我想不出有什么理由拒绝她。

正在这时，院长打来了电话，我赶忙走出厨房，接通电话，院长的声音迫不及待在我耳边炸开：“黄宣！你昨晚不是已经见到那女孩了吗？怎么现在还没有进展？！”

“我需要病人配合。”我淡淡地解释。

“什么配合？你难道没有带麻醉剂吗？再给你一天时间，必须解决这件事情！真不知道你怎么变得拖拖拉拉的……”

院长数落了三分钟，终于挂掉电话，我望向厨房的方向，回想刚才的谈话，惊觉一直是女孩占着主导位置。我开始问自己，在犹豫什么？这不是自己的风格，虽然自己不是个心狠手辣的人，但也绝不是个优柔寡断的医生。我甩甩头，决定明天微微如果还不配合，那我只好使用强制手段，给她完成治疗，让医院的危机早点儿解除。

四

上午八点，两名爱之家的工作人员将微微准时带到了临时手术室。我正在准备手术用具。微微原本乌黑明亮的眼睛快要喷出火来，她很愤怒，可她紧抿着嘴唇，没有说话。

我示意那两位彪形大汉松开架着微微的手，我对微微说：“你放心，只需要一点点麻醉。你想坐着还是躺着？”

微微的眼里除了愤怒，还多了恐惧，我下意识躲开她的眼睛，不看她。

这时，我的电话响起，是好友林森打来的，他是一名私家侦探。

我走到另一个房间，接起电话：“昨天拜托你的事，有眉目了？”

“哥们儿的办事效率，你还不清楚吗？我已经查清楚了，你要找的东西在永安科技公司。”

“什么？！你确定吗？”

“当然，而且我可以告诉你，那应该是一段影像资料，被播放过。”

“能弄到影像的内容吗？”

“这个……”林森有些为难，“我需要找朋友黑进他们的网络系统才行，还需要点儿时间。不过这不是最重要的，黄宣，我劝你还是不要蹚浑水，小心惹麻烦上身。”

林森的意思我明白，可我很想知道堂堂永安科技，这样一家全球性的科技公司，为什么要拿走微微的礼物，那里面的影像到底是什么？

林森说：“还有，那个小女孩目前处在收容状态，其实是被关押起来，处在永安科技的监视之下，这很不寻常，你要小心啊。”

关闭通话，我的心绪成了一团乱麻。永安科技真的在监视微微吗？难道他们之间有什么利益纠葛？如果有，那一定是有关预定人生的吧。

此时，微微还在另一个房间，我开始犹豫不决。忽然，我的电话再次响起，是院长，他给我派来一名助手，晚一点儿就到，他会协助我解决问题，我知道，院长这是派人来监视我的工作。

我往微微所在的房间走去，耳边回响着院长的话：“这不是你一个人的事，这关系到医院的声誉、医院的生死存亡！”是啊，我能想象那些记者会如何引导舆论，如何诋毁医院。

我将爱之家的工作人员请出房间，趁院长派来的助手还没赶到，我想再做最后一次尝试。

我说：“微微，这件事不是我能左右的，你要知道，我不给你做手术，也会有别的医生给你做手术。你作为一名孤儿，收容所有权利替你决定是否接受治疗，而且这种可以消除伤疤的手术，没有人会提出反对，一切都是合情合理合法的。”

“然后呢？”微微突然说，“治好了伤疤，然后你们就会逼着我预定人生，变成你们的同类，对不对？”

“这，这也没什么不好。”我的口气听起来没有一点儿说服力。

“我从记事起，爸爸妈妈就告诉我，自己的人生要自己做主。他们出生时没有能力自己选择，他们的人生就被预定了，但他们不希望我的人生也被预定。他们替我选择了一条不一样的道路，希望我能勇敢地走下去。”

我无力地点点头，说：“你的爸爸妈妈确实很勇敢，我听说他们是科学家，研究什么的？”

微微说：“好像和预定人生有关，具体的我也不清楚。可我知道他们很厉害，等我长大了，要像他们一样，成为科学家。”

“上次你不是说要当警察吗？”

微微用难以置信的表情看着我，说：“难道我就不能既当警察，又当科学家吗？”

我认真思考了一下这种可能性，不得不佩服微微的魄力，我说：“也是，你很有理想。”

我看着微微胳膊上的伤疤，问道：“能给我讲讲这块伤疤的故事吗？”

微微的眼神瞬间柔软下来，她叹了口气，说：“这是出事那天留下的，当时那辆大货车撞了我们，我们的车滚下山坡，车子轰地一下着火了，爸爸将我抱了出来，又回去救妈妈，然后车子爆炸了……”

“微微，保留伤疤并不是纪念爸爸妈妈的好方式，这会让你每看见伤疤，就想起那些伤心的回忆。”

“不，不是这样，你根本不懂！”微微冲我吼道，“当我从医院醒来后，发现你们要把我的伤疤弄掉，我知道你们的想法，可你们不是我的爸爸妈妈，休想替我做决定。我想留着这块伤疤，看见它，就好像爸爸妈妈在身边。你根本就不理解这种感觉！”

“你太任性了！”我第一次冲微微发火，“你知不知道这样做有多危险？你的伤还没有痊愈，万一感染怎么办？就算不更换新皮肤，也要完成初期的治疗才可以。”

其实，我真正想说的，远不止这些，当时医生们查不到这个小女孩的未来资料，引起了不小的混乱，经过再三查证，确定她是医院里接诊的唯一没有预定人生的病人，她的病历直接引起了院长的关注，需要严格保密。

五

两天了，给微微的手术拖延了两天，下午助手赶到时，我以微微身体需要调整为理由，将手术推迟到第二天。我知道，这可能是我最后的努力了，未来微微会怎么样？会消除伤疤，看起来漂亮完美，或许也会被强制预定人生，过起世人眼中正常、幸福的生活吧。

林森给我发来邮件，是微微爸爸的影像资料。画面一开始，是微微甜甜的笑容，戴着生日帽，挥舞着仙女棒，家人在给她过生日，微微许下生日愿望，她说将来要当一名画家。

我认真地看着，不想错过任何信息。结果发现，里面记录的都是一家人野餐、聚会、学唱歌、讨论将来的日常片段，很普通，但我能感受到一家人对未来生活充满期待的快乐。

我给林森发消息，询问他知不知道永安科技公司为什么要拿走这段影像。

林森回复我，微微一家一直都是永安科技公司的眼中钉。她的爸爸妈妈到处宣扬不被预定的人生有多好，而且他们致力于研究的方向，是能破解预定人生系统的新系统。

我听后豁然明了，果真如我猜测，这背后是有利益瓜葛的，或许微微的怀疑是真的，她的爸爸妈妈并非死于意外。

临睡前，妻子照例和我通视频电话，她们已经从外婆家回来，女儿在玩帆船模型。做模型，是我在幼儿园时期的兴趣课，但我由于很喜欢，后来一个人在家时，也会动手做模型，当作消遣。不过只能偷偷做，按照预定人生，我在三十岁时的爱好应该是光波球，既锻炼身体，又是很好的交际方式，有利于我的职业发展。

我问妻子：“女儿的预定人生仪式定在哪一天？”

“三天后，到时你应该回来了吧？”

“嗯，”我犹豫了一下，试着问道，“真的要给女儿也预定人生吗？”

妻子露出震惊的表情，说：“什么意思？你不想给女儿预定人生？”

我赶忙解释：“也不是，我只不过有些犹豫。一成不变的人生，或者说一眼就能望到头的人生，真的好吗？”

妻子说：“预定人生是一个庞大的势力，控制、主导了人们的思想和生活，已经成为我们生存的大环境。给女儿预定人生，她将来的生活会简单，也保险些。再说，我们也没有能力反抗啊。”

妻子说得没错，我沉默了。

妻子又说：“亲戚朋友已经通知完了，宴席也订好了，报名程序也走着呢。”

看着女儿高兴地玩着帆船模型，她真正的梦想有机会扬帆起航吗？我内心的天平如不倒翁般摇摆不定。

六

赫拉的敲门声很急促，她告诉我天还没亮，就已经有记者赶到了这里，他们声称要采访微微。而且不光有记者在陆续赶来，各种组织、团体也出现在爱之家，有做网络直播的，有爱美的民间协会，有宣扬人权的团体，还有猎奇的电视台，等等，所有人都在关注这件事的发展，女孩微微的治疗和她关于预定人生的态度，这已经不是她个人的事，而是一个社会事件。

我赶忙打开电话，发现有十二个未接电话，院长留言他正在赶来的路上。与此同时，医院的另两名医生已经赶到，他们会代替我给微微进行手术。

我得知消息，一把推开站在门口的赫拉，一路狂奔到手术室。手术室内没有微微的影子。我开始寻找微微，在走廊里遇到了那两名同事。

我问他们：“怎么回事？”

其中一人回答我：“那个小家伙真是狡猾，趁我们不注意跑掉了，对了，和她一起的，还有几个小孩。”

微微跑掉了，我悬着的心落回了原位。

这时，门口传来一阵阵呼喊喧哗，像是有事情发生。

原来是藏到我的飞行器里的微微和小伙伴们被发现了。人们将他们围在中间，不停发问，一旁的赫拉和工作人员根本无法阻止。微微像个布娃娃，被来回拉扯着。

人们大喊着：“微微，你为什么没有预定人生？这里面有什么秘密？”

“微微，你快乐吗？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爱之家的负责人，听说你们对微微施行了监控，剥夺了她的人身自由，是真的吗？”

“你们拥有微微的合法监护权吗？如果有，你们是不是可以替微微做一切决定？”

……

无数的声音在我耳边回荡，恍惚中，我变成了帆船，随着巨大的海浪迎向天空，又卷入海底，不断挣扎着，抵抗着。我心里渐渐凝聚起一股强大的力量，我大喊道：“谁都无权决定她的一切。我会收养她，成为她的合法监护人，让微微拥有选择的自由！”

摩天大楼的顶层，我和院长坐在沙发上，窗外各色飞行器穿梭云间。

等待许久，一个瘦弱黝黑的老头出现了，我很难将他与永安科技公司幕后那个神秘强大的老板联系在一起。他似乎有看透人心的本领，笑着对我说：“人不可貌相，想当初你的养父第一次见到我，也是你刚才的表情。”

我看着院长，也就是我的养父，他在我还是个小婴儿时就收养了我。此时，他正尴尬地笑着。

“我和你的养父是几十年的老朋友了，成为皮肤科的医生，还是我帮你计算出来的呢。你看，如今这个行业多么兴盛，人们隔三岔五就会给自己的皮肤来个升级换代，真是羡慕你们年轻人啊。”

“唐先生，”我礼貌且生疏地称呼他，“您父亲当年为什么会研发一套可以预定人生的系统？”

他的身体向后靠到了沙发背上，思绪陷入了回忆，慢悠悠地说道：“因为一百多年前，社会资源分配不均的现象已经达到了顶峰，人们互相争夺机会，争夺上学的机会，争夺工作的机会，甚至争夺一个虚无的可以许愿的机会，社会严重混乱。我父亲是个天才，他研发出的预定人生系统解决了这个问题，帮人们找回了秩序。人们的生活逐渐走上正轨，安分地在自己的位置上，不争不抢，社会和谐。这才有了我们如今的幸福生活啊。”

我反驳道：“是啊，人们变成了系统设定下的棋子，任人摆布。可是毫无追求的人生会缺少多少乐趣？人们用大把的时间和精力去享乐，万事只求效率，用最少的时间体验最多的快乐，麻木地快乐着，这样真的好吗？”

“当然好，人们喜欢这样，你这个皮肤科医生不也是这样吗？满足病人，或者说顾客的需求，使他们变得完美，再完美。”

我正要反驳他，他已经对养父说道：“黄院长，我对你刚才在记者面前的表现不太满意哦，我不允许有人对我的预定人生系统持怀疑态度，哪怕是默许那些不预定的人可以存在也不行。你别忘了，我们是同一艘船上的伙伴，而且我们上面还有很多利益共同体啊。”

养父脸上的肌肉抖动了几下，扯出一丝难看的微笑。

七

当天深夜，我带着微微，和养父一起返回万城，我打算尽快办理微微的领养手续。养父却让我赶紧给妻女打电话，与我们会合。

“父亲，您在担心唐老板会报复我？我对他并不会造成什么威胁啊。”

“你不懂，”养父面露忧色，“你公开表示要收养微微，又说让她拥有选择的自由，你的言论很快就被媒体传播了出去，现在你已经拥有支持者了。”

“是吗？这是好事啊。”

“好什么好？照这样发展下去，谁知道又会出现什么舆论新风向，那个唐老板刚才已经警告我了，如果对预定人生系统造成影响，到时候永安医院不会放过你这只出头鸟的。依我看，你赶紧离开这里吧。”

“而且，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孩子，”养父说道，“在你离开前，我想告诉你。”

“什么事？”我的喉头一阵发紧。

“其实你没有被预定人生，当年你一点儿都不配合，大哭大闹，仪式进行得很不顺利，是我擅自编了一份档案糊弄过去的，这件事如果被他们知道，我怕他们会伤害你。”

这个消息犹如晴天霹雳，使我震惊得半天才缓过神来。

“可是……我的人生一直在按预定的人生计划进行啊，没有出过什么差错。”

“那是因为你认定了你的人生就该这样，所以你一直朝着这些方向努力，做出预定好的选择啊。”

夜幕笼罩着大地，山峦起伏间，飞行器缓缓上升到空中。

养父再一次问我：“你真的要留下来？”

我坚定地点头：“我不能走，父亲，我还有事要做。”

养父说：“我明白，可是想和永安科技公司对抗不是那么容易的，而且他背后的势力更是你无法想象的。孩子，你要考虑清楚。”

“我知道，父亲，我只是担心会连累你。”

养父注视着飞行器，说：“我知道这一天早晚会来到，我早就有准备了。倒是你，想怎么做？”

“我还没想好，可能要寻找合适的人，把微微爸爸妈妈没完成的系统继续研发完。再说，我想世界上或许还有很多像我一样的人，原本就没有被预定人生，却盲目地认为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我想找到他们，希望他们能跟我一样，早点儿清醒过来。而且，我还想知道，那些被预定人生的人，是不是真的就不能改变了。”

养父拍了拍我的肩膀，不再说话。

夜色苍茫，我挥着手，和妻女、微微，以及小R告别，看着她们缓缓飞向那颗遥远的、蔚蓝的星体——地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