骑大马挎大刀
2022-06-24顾大才子
“三喜,备驴。”我宛如一个要出门办事的将军,向仆人发号施令。
“树豆,好嘞。”三喜顿时眉飞色舞,像弹簧一样从树荫下一跃而起,拾起皮鞭,抓他的小草驴去了,仿佛他早就等着我说这句话呢。
暑假里,我和三喜都被委以重任——放驴。每当放驴结束,要回家时,我们就喊“备驴”,源于收音机评书中的那句“备马”,我们没有马,只好“备驴”。
远处,一头藏青色的小叫驴和一头黑色的小毛驴,在宽阔的草甸子上低头吃草。太阳西沉,将村西的狮子山顶染得绯红,麻雀成群结队叽叽喳喳地飞向树林深处,终于到了“放驴双雄”回家吃晚饭的时刻。
我慢悠悠地向小叫驴走去,装作我不是来抓它的,而是来闲逛的。抓驴是个技术活,虽然驴腿上系着绊子,但它要是觉察到你是来抓它回家的,非得三条腿跑一番不可。也不知道驴的胃有多大,反正无论什么时候,见到草没有不吃的,总是吃也吃不够。
小叫驴听见了我的脚步声,两只长耳朵支棱起来,但大长嘴仍贴着草皮啃,驴尾巴一甩一甩的,自带的纯天然蝇甩子。
我突然加速冲过去,在小叫驴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抓住了绊着它一只前腿的缰绳。小叫驴先是一惊,想跑,无奈被我拽着缰绳,只好原地打转,头却仍低着,两片白白的厚嘴唇一张一合,再用力甩头,一缕青草就进了嘴里,又大又丑的驴牙交错,磨来磨去,嘴唇上粘着草末子。我使出吃奶的劲向上提驴缰绳,驴脖子仍僵硬地不肯抬起,厚嘴唇在草上来回拱着。小叫驴可能怎么也想不明白,还没吃饱呢,为啥不让吃了。
我攀住小叫驴僵硬的脖子,爬上了驴背,皮鞭扬起,抽在驴屁股上,“驾!”在疼痛之下,小叫驴终于放弃了青青的草地,抬起脖子。“啊……嗯……啊……嗯……”小叫驴鼻孔朝天叫着,大长耳朵立起来,然后放开四蹄,嗒、嗒、嗒一溜小跑,我在驴背上挥舞着皮鞭。
回头望,三喜骑着小草驴跟在后面,嗒、嗒、嗒三喜摇晃着长瓜脑袋,龇着小虎牙唱着:
“骑大马挎大刀呱唧呱唧就是蹽,骑大马挎大刀呱唧呱唧就是蹽……”
小叫驴跑起来一颠一颠的,我也跟着唱起来:
“骑大马挎大刀呱唧呱唧就是蹽,骑大马挎大刀呱唧呱唧就是蹽……”
弯弯曲曲的土路将草地一分为二,鸽子花像蓝水晶一样星星点点,胆子大的牵牛花将身子探到路上。羊群在山坡上向村庄的方向缓缓移动,天空中有飞机拖着白线飞。
飞机刚好向村庄的方向飞着,我挥舞着皮鞭,骑驴追飞机,边追边喊:飞机飞机。
三喜也跟着一起追,他喊:飞机飞机你下来,我上去,我和美国打仗去。
直到飞机消失在云端,天空中只剩下一道白线,我们才喝住小驴,慢下脚步。
“差一点儿就追上。”我不甘心地望着飞机消失的地方,气喘吁吁地对三喜说。
高空中的飞机,看上去比我的小叫驴还要小,就一个小灰点,飞得也不快,总是给人能追上的错觉。
“飞机有翅膀,不可能追上。”三喜撇着嘴说着。
“公鸡还有翅膀呢,你追不上吗?”我不服气地问。
“那能一样吗,飞机是铁翅膀!”三喜说。
“就你明白,你啥都明白。”我喘着粗气。
小叫驴也累得不轻,脖颈上的一排鬃毛湿答答的成绺。缓了好一会儿,我又嘚嘚嘚地赶起小叫驴,小驴也心领神会,卖力地跑起来,带起阵阵晚风,吹在脸上凉丝丝的。
突然,人喊马嘶的巨大声响由远及近从身后传来,这是我最不愿听到的声音。然而,怕什么来什么,我一边回头一边想,那帮放马的家伙回来了,真是悲催。
果不其然,远处山岗上尘土飞扬,马群山呼海啸般向我们冲了过来,每一匹马上都骑着个大呼小叫的小孩子。他们又在赛马呢,每天放马归来,他们都要比比看谁的马跑得快。和人家的高头大马一比,我们这小毛驴,哎,天差地远呀,算了,不说了,给人家让路吧。
“咱们快点儿跑,落下他们。”三喜瞪着眼珠子,猛打小黑草驴的屁股,小草驴蹿了出去,“驾,驾,驾。”三喜玩命抽着小草驴,超过了我,向前方跑去。
过去我也曾多次尝试过骑驴和他们比赛,可是,没有一次赢过,而且,输得很惨,后来我就放弃了。驴无论怎么跑,都一颠一颠的,跑不上劲,要不为什么有战马,没有战驴呢,跑得太慢。我索性勒住小叫驴的缰绳,靠在路边,等着马群过去。
马群从我身边飞驰着,嘚咯嗒……嘚咯嗒……马跑起来可真好听,马有四只脚,跑起来却是三个音符的。马跑起来也好看,四个蹄子攒起来,又散开,像风中的一朵云。一群马跑起来,腾云驾雾似的,如天兵下凡,威风得很,这就是书上说的“万马奔腾”吧,真让人嫉妒。
我正看得出神,听到一个声音在喊我。
“树豆,傻了吗?快打驴回家呀。”奔驰如飞的马背上一个穿蓝背心的小男孩朝我笑着嚷道。
是住我家前院的坤西,他大我一岁,是赫赫有名的“赛马手”,骑一匹威风凛凛的黄骠马,能在策马奔腾的过程中,俯身拾起地上的马鞭。我没理坤西,瞧他那一脸坏笑,准又在心里蔑视我的小叫驴呢。
马群冲过去了,脚下的大地仍在颤动,一眨眼,马队越过了村口的山梁,从我的视线里消失了。
我想象着马群冲下山梁被村人围观的景象,飞驰的马群,是村中一大盛景,就连“墙根委员会”昏昏欲睡的老爷爷们,都要忍不住睁大眼睛赞叹一番。坤西就没少受到表扬,人们都说:坤西这孩子真灵透,长大肯定错不了。
嘁,不就是会骑马,有什么了不起。
我磨磨蹭蹭地赶着小驴,向村庄走着,心中暗骂着坤西:这个王八蛋,骑马就骑马吧,竟然朝我笑!祝福坤西的黄骠马明天拉肚子,跑得比驴还慢。
坤西曾软磨硬泡地邀请我和他们一起去放马,我说不行,我没有马,只有驴。坤西说他们放马的地方人多,男孩女孩都有,大家把马撒出去,坐在树林里打扑克。坤西又说,他们放马的时候烤田鼠吃,田鼠可香了,滋滋冒油。坤西还说,放马的地方有打瓜地,他们没事就去吃打瓜,想吃多少就吃多少,把瓜子留下就行。
我禁不住坤西的诱惑,就跟着去了。可是坤西没说,他们回家的时候会赛马,我要是知道他们会赛马,打死我也不会去的。于是,那天傍晚,马队像今天一样,风驰电掣地跑得不见踪影,留下我一个人骑着小叫驴,孤独地走在最后。从那以后,我再也不肯和坤西一起去放马了。并且,再也不想理他了。
我不禁想起,我家墙上贴的那张年画,上面画着一个戴官帽的人骑着高头大马走在前头,一个戴毡帽的老爷子骑着毛驴走在中间,后面跟着一个推独轮车的光膀子的汉子。画的一角还配着诗:世人纷纷道不齐,他人骑马我骑驴,回头看看推车汉,比上不足比下余。
这幅年画叫“知足常乐”,我明白,这是在告诉我们要懂得知足。可不知为什么,看到别人骑马我骑驴,我还是知足不起来,在我们东山村,家里有一头驴已经是最低配置了,哪有推独轮车的汉子让我知足呢。
我不喜欢那幅年画,还不如八仙过海里的张果老能让我开心,那个老爷爷抱着个竹筒,竟然能倒骑驴。我也试过倒骑驴,没把我摔骨折了真是万幸。开始还好好的,我倒坐在驴屁股上,抱着皮鞭充当竹筒,“墙根委员会”的老爷爷们惊奇地看着我,有人说:这孩子,真有两下子,倒骑驴。可是好景不长,我正扬扬得意呢,小叫驴“啊……嗯……”尥蹶子跑,我就栽了下去。我摔了个马趴,更加倒霉的是,被坤西看到了,他站在他家大门口哈哈大笑。我不但不想理他,我还恨死他了。我忍着浑身的疼痛从地上爬起来,抓回小叫驴,拴在我家杏树上,赏了它一顿皮鞭大餐,看看它还敢不敢尥蹶子摔我了。小叫驴长记性了,没敢再摔我,我也长记性了,告别了倒骑驴。
总之,见到坤西就烦,烦死了,还有他的马,也招人烦,挺着个大肚子,黄黄的,多难看。别看我没有马,没有马我也不屑要那样的马。
天色渐暗,隐隐约约看到前方有头驴,再走近一点儿,好像还有个人。谁啊,大晚上不回家站在路中间做啥呢?
“树豆,咋这么慢?磨蹭啥呢?”原来是三喜,他站在地上,牵着驴回头张望着,一看就知道他的小草驴没能跑过马群。
“哎,别提了,看到马群我就烦,等他们消停了我再走。”我在三喜的小草驴身后停下来,等他上驴。
“可不是,我也烦放马的那些家伙,一个个招呼吧喊,真气人。”三喜怏怏地爬上了驴背,小草驴迈动四蹄。
我们并排走着,都没打驴,“信驴由缰”。两个人谁都不再说话,马队扰得我俩闷闷不乐。
过了好一会儿,三喜说:“要是有匹马多好呀。”这话三喜说过一万遍了,像个傻子一样总是说。
虽然我没搭话,但我其实和他想的一样:要是有匹马多好呀。
做梦都想拥有一匹马,真希望哪天一觉醒来,发现一匹高大威武的枣红马站在我家门前,披着一身阳光。“哇,赤兔马。”我纵身上马,双腿一夹马肚子,马后腿站立,前腿扬起,“咴……”一声长嘶,“驾!”我高喊一声,马如离弦之箭,绝尘而去,把我们村的马群远远地甩在身后。如果遇见坤西,我会朝他笑着嚷:坤西,来追我啊!他在后面追,怎么追也追不上,累得黄骠马直吐白沫,坤西被气得在马上吐血。
人中树豆,马中赤兔。多美的梦!想拥有一匹马的梦,做了很多年,只是我家还没有富裕到能为了孩子的梦而买一匹马的程度。
距离拥有一匹马的梦想最近的一次,是我曾拥有一头小骡子。
那会儿,我家的小叫驴已经“退休”,换成了一头小草驴,小草驴很争气,每年都下驹。有一年,小草驴又怀孕了,父亲说,这次能下骡子。我问为什么,父亲说,是用马配的,就会下骡子。我整天盼望着骡子的降生,但仍担心它怀的是一头毛驴,就反复问父亲:是不是怀的骡子?
得到父亲的肯定回答后都不放心,直到骡子降生,才相信我家真的有了一头漂亮的小骡子。小骡子劲大,难使唤,父亲反复驯导,将它变得温顺听话。小骡子干活利索,还极为聪明,能听懂人语,让左拐不会右拐,让倒车不会前进。小骡子长得很快,两年就变得高大威猛,一点儿也不比村庄里的任何马差。
我好想骑着我的小骡子叫上三喜,去和坤西赛马,但那年我考上了大学,需要很大一笔学费。那年旱情严重,父亲的地亩几近颗粒无收,只好忍痛卖掉了小骡子。小骡子被牵走那天,全家人都沉浸在巨大的悲痛之中,寂静沉默,三姐还掉了眼泪。隔几日买主前来,说小骡子丢了,问有没有跑回我家。我期望着小骡子能跑回来,可是,小骡子若是跑回来,我们就能留下吗?肯定不能,那岂不是还要送回到买主家?怎么办?三姐的眼神,也是期盼,也是担心它跑回来还得送回去的表情。
小骡子其实长得并不小,十分高大,但全家人都一直叫它小骡子,如父母叫自己的孩子一般,小五、小六、小土豆、小糯米……无论孩子多大年纪了,父母依然会在孩子名前加一个“小”字,这是一种发自内心深处的喜欢——小骡子。
小草驴再没下驹,我家从此再没有骡子。小骡子像我的童年一样,离我而去了。我长大了,再也不会干骑小叫驴追飞机的傻事了,再也不会为了一匹马而浮想联翩了,可是每每想起,又是多么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