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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我理论”:新转向还是理论的消解?①

2022-06-24谷文文齐鲁工业大学山东省科学院艺术设计学院山东济南250353

关键词:尼尔理论文本

谷文文(齐鲁工业大学(山东省科学院) 艺术设计学院,山东 济南 250353)

一、 现象:“别样的”书写

新世纪以来,尤其进入2010年后,自我理论(autotheory)一词在文学和艺术界都得到了广泛的关注。对普雷西亚多(Paul Preciado)的《上“瘾”》(Testo Yonqui)、克劳迪娅·兰金(Claudia Rankine)的《公民:美国抒情曲》(Citizen: an American lyric)和麦琪·纳尔逊(Maggie Nelson)的《阿尔戈人》(The Argonauts)等作品的解读和研究兴趣高涨。其中,2015年《阿尔戈人》的“崛起”成为引发此话题讨论走向高潮的推动力,尽管有学者提醒,“必须抵制将《阿尔戈人》定位为该流派北极星的诱惑”。麦琪·纳尔逊的《阿尔戈人》登上了《纽约时报》2015年畅销书榜首,作者获得“2015年全国书评人圈批评奖”,并入选2021年 《卫报》 的“十大非常规散文”。正如《卫报》所列出的这个单子名称一样,《阿尔戈人》所使用的一种别样的写作方式引发对“自我理论”的全面讨论,当然,这并不是第一个类似的文本。

《阿尔戈人》的封底标有“自我理论”的新作品字样,作者麦琪·纳尔逊在文中对普雷西亚多在《上“瘾”》中使用这个词进行了某种讽刺,如:“我不想要出生时分配给我的女性性别。我也不想要由变性医学而提供的男性,如果我行为正确,国家会奖励我。我什么都不要”,而对于“自我理论”的想法其承认是借用了普雷西亚多的创造,尽管《阿尔戈人》的形式与理论的应用方式与前者并不相同。普雷西亚多的《上“瘾”》可视为对“自我理论”有意识地运用于写作的例子。在《上“瘾”》的序言中其谈到了相关内容,强调了文本并非回忆录,但“如果一定要说清楚的话,这就是一个躯体政治小说(somato-political fiction),一个有关自我的理论(a theory of the self),或自我-理论(self-theory)”,文中直接对自我理论的描述如下:“药物色情体制的哲学已经被简化为一个巨大的、滴水的插头式摄像机。在这种情况下,这种高度朋克现代性的哲学只能是自动理论(autotheory)、自动实验(autoexperimentation)、自动技术渗透(auto-techno-penetration)、色情学”。

对于自我理论作为一种方法论的探讨更早出现在史黛丝·扬(Stacey Young)的《改变语词(世界):话语、政治与女权主义运动》(Changing the Wor(l)d:Discourse, Politics, and the Feminist Movement)中。扬用这个词描述妇女解放和民权运动中出现的一种写作体裁,其强调了这种文体的政治性:“自我理论文本提出了一种权力理论,类似于后现代理论中女权主义者占有的理论”“它们与后现代理论的权力概念相同,但它们超越了后现代理论的抽象领域,进入了生活经验的物质性。”劳伦·福尼尔将扬的解释视为类似于“自我民族志”的方法(autoethnography),其侧重于描述和系统分析个人经历以理解文化经历。

为何对更早的自我理论文本的关注仅囿于有限的读者和研究者?《阿尔戈人》何以爆红?这是考察自我理论为何在近年受到大量关注的一个研究点。“纳尔逊充满活力、探索性,最重要的是,这本书也是对母性、过渡、伙伴关系、养育和家庭的一种哲学审视。它考察了我们过去处理这些术语的限制方式,以及为获得更具包容性和扩展性的定义而进行的持续斗争。”这条书评不仅揭示了此文本的文体特殊之处,更预示了其对原有的理论体系所带来的挑战,以及这种方式带来的积极意义。“将批判性理论与她最为个人的沉思融为一体”“一幅松散而复杂的回忆录、艺术批评和温和论战的画卷”,由此,“自我理论”一词被重点突出的首先是其被视为一种新的文体,直接指向《阿尔戈人》的写作。自我理论“明确拒绝传统理论的抽象及其对非个人中立性的假设……其擅长于实验,将‘生活’和‘理论’结合成新的形式”。尽管自我理论得到了广泛关注与讨论,但“对自我理论的日益关注没有共同假定的美学、历史或理论定义”也是有目共睹的。

研究者试图将自我理论以“理论式”语言进行概括和解释,却似乎在定义它的时候总在思考它与以往其他的相关概念如自传、自恋、女权主义理论的界限,对自我理论的研究总是要一次再次地去结合那些具体的文本和案例,然而那些案例却又彼此不同,在“自我理论”这个模糊“共性”的笼罩之下,隐隐闪出不同的星光。每一个文本所关注的具体问题在自我理论的形式下似乎更具有说服力和影响力,而其内容也为自我理论的探索带来了更多的可能性。艺术家瓦莱里亚·拉德琴科(Valeria Radchenko)在一篇帖子中引用了普雷西亚多和扬及她自己的定义:“书写自我理论是一种利用身体经验发展知识的方法”。劳伦·福尼尔通过大量的文本和其他相关案例的解读,认为“‘自我理论’是一个描述从个人生活经验的角度参与理论、生活和艺术的实践的术语。这是一个新兴的术语,它很大程度上反映了当代女性主义者和酷儿女性主义文化生产的时代精神”。

自我理论的文本常常涉及的文体范围是关于非虚构文本的写作,其将个人生活、回忆录、自我经验与理论穿插叙述的形式与新世纪以来的自传式批评(autocritography)如出一辙。自传式批评是“将理论阐述者的人生经历融入社会科学理论著作当中的一种混合体裁”,学者杨晓霖的《西方文论关键词:自传式批评》一文对自传式批评由作为雏形的女性主义写作到文学艺术理论,再扩大到科学理论话语写作转向的三个阶段进行了详细的梳理,并在哲学层面探讨了自传式批评的当代学术意义。自传式批评围绕着“自传”“自我”考察批评或理论写作的范式,相对而言,福尼尔所探讨的“自我理论”实践超越了写作的范围,在更大领域内更为直接地展示出对实践与理论、经验与知识之间长久以来的二元对立的批判。

自我理论涉及“自我”与“理论”的结合,对自我理论的考察离不开具体的文本或实践,这种形式有走向泛化的趋势。如佩姬·斯维特(Paige Sweet)所说的“自我理论没有座右铭,如果有的话,它可能是:活的理论(live theory)!”在过去和现在的实践中,对自我理论实践的例子及其背景的研究有助于探讨自我理论是如何从具体体验中得出理论的;对这些实践动机因素考察可以窥探自我理论的政治、伦理维度。我们还可以问:当它结合了照片、音乐、引文或表演时,其如何提供一种不同于阅读的实践——甚至是不同的居于世界的方式?是否存在一个实践的自我理论?

二、作为跨学科的实践理论

走出学科限制,将自我理论视为一种历史性的、跨媒介的实践方式而对其进行多角度探讨是劳伦·福尼尔对自我理论研究最大的贡献,她的《作为女性主义在艺术、写作和批评中的实践的自我理论》(Autotheory as Feminist Practice in Art, Writing, and Criticism)是关于“自我理论”探讨绕不开的重要研究著作。福尼尔将自我理论定位为一种跨学科的历史方法,权衡围绕知识生产获取政治,以及将日常生活带入理论的意义。将自我理论视为“一种跨媒体、女权主义和酷儿女权主义的实践,体现在小说、批评写作、声音、电影、视频、艺术写作和批评和行为艺术中。”她关注了当代艺术、电影和视频、视觉文化和理论、女性主义和性别研究以及文学研究之间的重要联系点,通过作品细读的方式研究了自我理论在多个艺术实践中的实现手法、路径和逻辑,探讨了自我理论作为一种思考、艺术创作的形式的合理性与涉及的政治、伦理方面的问题。无疑,其对自我理论的基本观点是肯定的,在其研究过程中甚至也融入了某些自我理论的实践——将自己的一些经历视为论证材料。

将自我理论的历史来源追溯到跨国的女性主义艺术史、文学史、批评史和激进主义史在自我理论的研究中基本没有争议性。福尼尔更在某种意义上将女权主义的历史归结为一部自我理论的历史,从早期女权主义的概念艺术、录像艺术、表演和身体艺术,以及有色人种女性的跨体裁作品,这些人包括奥德雷·洛德(Audre Lorde)、阿德里安·派珀(Adrian Piper)、格洛丽亚·安扎尔多瓦(Gloria E. Anzaldúa)、切里·莫拉加(Cherríe Moraga)、安娜·门迭塔(Ana Mendieta)等。从更大范围的历史文本来看,福尼尔将自我理论在哲学领域中的历史线索追溯到卢梭、康德、马克思、尼采、弗洛伊德、克尔凯郭尔、法农、德里达等人的文本。通过有关自我理论逻辑的历史追溯,福尼尔建立了自我理论实践存在的历史基础。

福尼尔将自我理论视为一种“行为性”的生活思维方式,与回忆录相区分。人们已经意识到,哲学、理论、文学和艺术范畴内的许多作品都是生活思维模式,而“自我理论”和“生活思维”的术语则以自我意识的方式强调了批评性和个人之间的关系,在回忆录、自传等先前就有的体裁的文本中突出批判性、理论和思维等词汇,从而提出之前的体裁中“思维”的缺失,而这种提法或者相类似的“生活思考”则将人们的注意力转移到批评问题上。而“批判性回忆录”成立与否的问题目前仍然是学术界热议的问题之一。过去的一个世纪中,话语向情感和行为性的转变,个人与社交媒体技术的关系亦产生了变化,当代实践中“表演性”的参与为自我理论的发展提供了土壤,安娜·波莱蒂(Anna Poletti)通过写作行为而不是表现性来构成生活从而将生活叙事理论化为表演性;而纳尔逊则是将其生活经历的记忆视为一种引用材料而进行的“表演性写作”。迈恩科·保尔(Mienke Bal)则将拍摄的作品视为“理论对象”,自我理论则把其艺术创作实践整合为一种思维模式,其所做的反思则成为创作的延续;伦道夫(Jeanne Randolph)所创造的“自我虚构批评(fictocriticism)”及其创作实践也表明了她以“表演性”对自我理论的“柔韧性”的肯定。通过大量的案例考察福尼尔将自我理论视作一种行为性的思维方式,自我理论文本可以产生更多的自我理论文本,甚至引发直接的回应;艺术家在进行自我理论工作时所采用的方法也会因为媒体和形式的不同而有所区别,这是其将自我理论由写作行为扩展到跨学科实践理论的基础。

自我理论实践能不能提供一种理论,如何实现?福尼尔通过具体案例考察了自我理论实现的方式,研究了引用、自拍、镜化在自我理论实践中的表现、意义转化和作用。麦琪·纳尔逊在《阿尔戈人》中在她引用或总结他们观点的文章内容旁边的空白“边缘”地带(排版中的页边距空白处)将其引用的理论家、作家或艺术家的名字列出。多个自我理论文本都刻意利用了版面的视觉效果,显示出对“边缘语”的重视,这种物理行为代表了严谨、反思的同时性——就像在阅读理论时在空白处所作的涂鸦、标记一样,代表了对理论文本的实际参与。而在其他形式的自我理论实践如装置、视频或混合媒体中,引用则被视作转化的艺术材料,比如代表理论的书籍或名字可能被作为装置物品出现,或者被视为行为艺术的“道具”,如戴维·莫伊拉(Moyra Davey)影像作品《女神》(Les Goddesses)——参与一种新的观念理论的构建和表达。福尼尔将绘制书目、雕刻理论(书目或名字)和其他模仿动作称之为“表演性引用和视觉化参考”。

自拍与镜化的问题与精神分析理论与有关自我、认知、身份认同等问题相关联,在当代的社交媒体、影像艺术的自我理论的实践中成为实现意义和生产自我知识的方式。福尼尔将自视行为、镜子的关系通过自我理论实践转化为主客体辩证法的思考。相机或镜子通过自拍、自视唤起“自我”的加倍。莫娜·哈透姆(Mona Hatoum)、阿德里安·派珀似乎都意识到了将自恋(自视)转向镜子作为自我存在的证据所产生的矛盾的效果和影响,在她们的作品中强调了镜子、镜头的“工具”本质和反射原理,通过“拍摄”或“照镜子”以此来确认自我的在时空中的“死亡”与存在。自我镜像并不是我们自己的精确形象,而是一种倒置的反射,一种我们身体作为时空物体的倒置。在更多有关的自我理论实践中,对这种方式有意识地运用探讨了哲学中有关主客体的思考,同时也传达了“观看”中的主观性、性别化或种族化问题。

在自我理论的实践中,观念艺术作为主要以表达观念为目的的艺术形式与自我理论形式结成了亲密关系,也为自我理论成为理论带来了解释的逻辑。“20世纪带来了一个可以被称为‘哲学的终结和艺术的开始’的年代”,观念艺术的中心点在于艺术家(自我)为作品所搭建的“框架”(思想性、理论性),不是像实体艺术那样的特殊风格或一套材料,许多方面成就了一个作品,这个“框架”使这些媒介物变成了艺术,观念艺术成为艺术是因为“理论”。以一个例子来说明自我理论如何成为可能,以及如何以自我理论为框架在今天重新看待历史中的作品,以寻找自我理论在当代文学、艺术研究中的价值。

美国观念艺术家阿德里安·派珀的作品被福尼尔视为自我理论在早期概念主义、身体艺术、表演方面的重要先驱者,其在1971年作品《精神食粮》(Food for the Spirit)显示了“自我”和“哲学”在当代艺术、理论、性别、种族领域的双重取向,成为自我理论实践最有代表性的案例。派珀在她位于纽约市的工作室公寓内表演了一部私人作品:

“她与世隔绝,整天阅读康德的《纯粹理性批判》(1781年),做瑜伽、阅读、写作和禁食。她沉浸在批评中的感觉是如此强烈,以至于有时她感觉到自己可能正在消失。为了抵消这种看法,并记录她与康德的交流,她定期拍摄自己站在镜子前的照片,同时吟诵文本的摘录,这让她质疑自己的物质存在。《精神食粮》是观念艺术史上的一部重要作品。这一时期派珀的许多作品采用了观念艺术的形式和策略,同时也涉及社会和性别差异,这些差异几乎被排除在这一论述之外。派珀将一种自我意识投射到概念艺术的理性和系列形式上,以其特有的超脱构成了一个彻底的突破。她反复的自我对抗标志着她努力在个人经验中理解康德的超越性,同时也在第一代观念艺术的非个人矩阵中引入了身份政治的微光。”

这是“巴塞尔艺术”网站对派珀《精神食粮》的介绍,可以看到,虽然没有使用自我理论一词,但“批评”“自我意识”“社会与性别差异”“身份政治”等字眼都与自我理论相关联。相比其他对作品的评论和研究,福尼尔着重强调了派珀对于文本选择的重要性(作为一种“引用”)。康德哲学是派珀所处的世纪中叶艺术世界中格林伯格形式主义和现代主义艺术理论的核心,而她作为刚毕业的学生被同龄人告知,因为康德哲学著作所涉及的本体论和认识论问题与她工作室涉及的问题相似,因此她应该读康德。她决定开始读“康德”,但并没有将这一行为与工作室实践分开,而是将其作为观念艺术作品的一部分(转化了的艺术材料)。此作品的结构及其在艺术自我想和近乎虔诚的哲学实践之间的形式运动,在生成上与当代文化生产中将自传与哲学和理论相结合的趋势相似,将此作品视为自我理论实践,有重要的意义,可以让学者和艺术家更好地理解自我理论曾经被作为一种特定形式和范围的表演方式,在从20世纪50年代的高级现代主义和形式主义向20世纪60、70年代的当代艺术和观念主义转变过程中,解决启蒙时代思维和发展中的欧美艺术世界中存在的问题。而且这种解读,也证明了派珀工作室艺术实践对康德学术的细微贡献,以及在他哲学中提出的尚未解决的问题,包括他的先验唯心主义和先验美学概念的模糊性。

在跨媒体的有关自我理论实践研究中,福尼尔将自我理论置于观念艺术、表演和身体艺术实践的背景下,对包括在镜头前表演或今天所说的拍摄写真——这种创作和实践进行了重新研究,在对文艺新现象的关注中追溯自我理论在历史中的前卫性,并在大量案例的解读中试图解读自我理论作为一种实践理论的合理性。

三、修复性空间:自我理论的主体、动机与效果

在今天,跨媒介、跨界状况已经超越了国别和普遍意义的“东西方”概念,成为当代人文科学领域的普遍现象。“‘自我理论’似乎最能描述艺术家、作家和其他艺术、文化工作者在当代艺术、文学和学术界之间穿梭的实践,在实践和研究、写作和工作室艺术、自我反思和哲学研究的交汇处。”有意思的是,在现实中这种现象在自我理论提出之前并没有被视为一个学术问题,反之较为普遍的是以“学术轶事”视之,在有些时候甚至被视为批评的话题对象。总之,这些实践或文本往往得不到“学科”或“专业”领域的认可。“自我理论”的提出则直接关注了这类实践,在福尼尔的研究意义上更使当代艺术中所隐含着的和其能够提供的理论性得到更多重视。

自我理论的工作方式与早期20世纪60、70年代的女权主义运动和女性主义的作品联系密切,这一点较为充分说明了自我理论创作冲动的某种政治性,而在当代艺术中,福尼尔认为自我理论实践的冲动源于“艺术家和作家在他们的生活和艺术实践中与理论和自传地位抗争所产生的矛盾性”。福尼尔所说的这种“抗争”基于一种普遍现象,即艺术家工作室实践中博士课程的增加,哲学、理论和批评成为工作室实践艺术MFA和博士课程中越来越大的一部分;研究机构和资助机构转向承认“研究性创造”是一种合法的学术产出模式。这两种背景让一些艺术家退缩,其中一些艺术家通过自我理论的工作作出回应,使艺术在当代艺术、学术界及其不同的社会、政治、金融或文化经济中具有理论和话语的中心地位。艺术家转向自我理论,既因为它固有的对占主导地位的认识论和哲学和理论化方法的困扰,也因为它能够为理论化和理解他们生活的新方式创造空间。由此,自我理论就成了一种介于理论与生活之间的修复性的空间。通过他们的实践,艺术家和作家揭示了理论和哲学所代表的矛盾性:其作为欲望和困难、吸引力和挫折、顽固的僵化和可延展的反复转变的矛盾场所。正如女性主义艺术家和学者长期争论的那样,自我理论揭示了艺术与生活、理论与实践、工作与自我、研究与动机之间保持虚幻分离的脆弱性。艺术家哈泽尔·迈耶(Hazel Meyer)的作品《没有理论就没有哭泣》(No Theory No Cry)表达了许多艺术家在当代艺术空间中通过语言、图像和幽默引用所体验到的对理论的矛盾心理(图1)。

图1 哈泽尔·迈耶设计,汉密尔顿艺术家公司(Hamilton Artists Inc.)委托生产的《没有理论就没有哭泣》手提袋

从另一个角度来说,自我理论可以被视为应对理论危机的一种选择。查莉·马克布赖特(Charlie Markbreiter)这样描述了理论危机:

“理论已死,但我们仍然爱他。理论是死的,所以我们恨他。理论不是死的,更是活的,这就是为什么他真的很烦人。理论认为他可以独自解决每个人的问题,当我们告诉他他不能解决时,他就生气了。除了他自己,他不想谈论任何人。当我谈论我时,他说我自视甚高。”

詹明信在20世纪60年代定位了从“哲学”到“理论”的话语转变,以“文化研究”为代表的“低理论”与“高理论”之间因所牵涉的性别政治、种族政治使二者的对立关系没有得到实质性缓解。在发展到今天所谓的理论危机的状态下,自我理论的提出为这种对立创造了一种“中间地带”,其连接“理论”与主体性的实践,“以一种严谨运用理论的‘主流话语’(master discourse)的方式复活了‘以主题为中心的探究’”,其接受了理论的关注点,同时通过从个人角度来构建问题,打破了理论对客观性的要求。

“我宁愿成为我的专家,也不愿成为西塞罗的专家。”“哲学探索与沉思只是为我们的好奇心提供养料。哲学家极有道理让我们回到自然规律上,自然的规律不需要有多么深奥的学问;而哲学家故弄玄虚,向我们介绍大自然时弄得繁复庞杂,迷人耳目,于是单纯统一的课题变得千头万绪”。米歇尔·德·蒙田(Michel de Montaigne)在《蒙田随笔全集》中写过这样的话,不仅是最早的论述自我理论“精神”主张的文章,也道出了自我理论冲动的另一来源。福尼尔探讨了“自恋”“虚荣”“自信”作为“哲学家”或“批评家”历史地位的认定问题中的质疑原因,引用露丝·伊里格瑞(Luce Irigaray)的观点解释自我理论写作的冲动:自恋是男性在世界上的存在方式,这种自恋巩固了我们所知的哲学成果。由此,自我理论的冲动不仅牵涉到学术研究转向和心理学问题,更涉及性别政治。

那么自我理论的效果如何?福尼尔至少看到了一些相关变化:艺术家、作家的跨学科或复合工作方式的价值和必要性开始被学术机构认可,为了应对文化的转变而成立了部门,这些改变的代表还有以创造性和批判性研究为名的课程,以及艺术和设计类大学以写作为基础的课程,这些必然是跨学科的,越来越多的改变都承认了理论和实践的合法性,且二者的不可分割性。自我理论可以被理解为一种以准制度化和具体化的方式实践理论的不同方式,“为那些被过度边缘化的人提供了空间,让他们参与理论化的实践,并重新定义理论化的含义”。詹·索里亚诺(Jen Soriano)在《边缘的多重性:交叉形式的扩张现实》(Multiplicity from the Margins: The Expansive Truth of Intersectional Form)中对处于相对于主话语而言的“边缘”典型案例的研究中总结了边缘话题或学者在工作中使用交叉形式的普遍性:多重“自我”的交叉身份、多向透视的交叉视野,或具体化叙事的多重体裁。其所称之为“交叉形式”的术语正是自我理论的最显著的特点之一,也是其基本的表现方式。詹肯定了这种形式的实践的作用,认为其代表了一种不断发展的第三空间,开启了更多可能性,可以让人们“书写多样性来对抗权利和特权,拒绝在身份之间做出选择,对熟悉的主题折射出新的光芒,扭转讲述规则。”阿里安·兹瓦特耶斯(Arianne Zwartjes)肯定了其现实意义:“它愿意在网络上的喧嚣、虚假新闻和快节奏的混乱中现身,虽然如此脆弱。它无视学科和体裁之间障碍,故意、愉快地打破它们……其将自我的多元性理论化,使之成为一种智慧的反叛——睿智而具体,这正是我们在这个易怒、孤立的时刻所渴望的。”自我理论的历史和今天的发展也表明,其在各个层面边缘化的群体中备受欢迎,在今天仍然延续的性别、种族话题、非殖民化运动以及与权力、特权所关联的领域是自我理论的效果阵地。

四、再探讨:新转向还是批判性解构?

究竟如何认识自我理论?它是一种研究的新转向吗?从目前对于“自我理论”的探讨来看,其在2010年到今天的时间里的确保持了研究的热度。不论是以特殊的现象或新文体视之而从具体的文本解读探讨其多面特质,还是以“理论”总结的姿态探讨其方法论意义,我们看到,对自我理论所代表的解决以后结构主义为代表的理论系统与所谓的“低研究”矛盾的缓冲空间意义在有关探讨中是得到充分肯定的,用罗宾·韦格曼(Robyn Wiegman)的话说,“可以肯定的是,一些学者(以及大批非学术专家)认为,尽管期待已久,但对于后结构主义对整个人文学科声誉造成的表面损害的承认是令人激动的。”

从自我理论属性的相关文本和福尼尔所谈及的当代艺术中的自我理论实践来看,自我理论所涉及的与女权主义、女性主义、酷儿研究、身份政治、个体情感等内容相关。也正因为这一点,自我理论作为一种普遍的“理论”新转向这一说法也遭遇到了质疑,因为从目前来看,自我理论实践的主体仍然局限在少数。而福尼尔自身对自我理论的研究也遭遇到某些质疑,比如雷亚·麦克纳马拉(Rea McNamara)所指出的福尼尔也掉入了“自反性陷阱”,其在写作中的先发制人的道歉意识,以及她选择了学术专著作为她梳理自我理论历史的主要表达方式,这不可避免地支持了思想的等级制度。福尼尔在写作中将自己的学术经历和体会作为论证材料的做法亦被人所关注,这一点非常有意思,作为一部研究自我理论实践历史和理论问题的学术著作,被以自我理论的视角来审视其研究和自我经历的伦理、政治,只能说自我理论已经深入人心,其内涵的混杂性和广泛性足以引发更多学者的兴趣。当然,福尼尔论点的问题不是她通过理论和哲学追溯的血统,而是她相信自我理论的可扩展性是一种解决方案。从自我理论所包含的“自传”和“理论”的术语发展历史来看,自我理论的确为这种冲突,提出了一种解决途径,对自我理论的探讨也多数保留了对其彻底批判的余地,作为一种正在发生影响且无法预测其影响边界的学术现象,不能肯定地说自我理论是一种大范围的新转向,但作为学术领域的一种流派的合法性已经在较大范围内为学界所接受——其应该被视为我们用来描述当代的众多流派中的一种。

无疑,自我理论从动机上来讲是批判性的,其合法性在于个人经验往往被排除在知识的论述之外这一普遍存在的不合理之处。作为新文体的自我理论文本批判的隐含对象是理论体系或其地位,从而依据“自我”经验或实践得出某种具有理论性的东西,一般被视为某种批评性质。在当代艺术的自我理论案例中,这种理论构建性内容的可领会性相对较弱,批判性较为直观,但也往往在内容上较为宽泛,表达方式更为多样。福尼尔所选取和解读的例子较为保守,多数与“理论”“理论家”等直接相关,这出于其考虑“自我理论”在当代艺术实践中的边界划分的小心翼翼,毕竟牵涉到艺术,自我理论的表现方式往往与之前的艺术种类如观念艺术、行为艺术密切相关。观念艺术家索娜·萨菲·苏雷(Sona Safaei-Sooreh)直白地对理论拜物教进行了揭露。其将理论家、当代艺术家的名字设计成路易威登的经典品牌图案风格,然后将之用在不同的场合,赋予不同的物品或准商品化材料的形式(图2)。《没有理论就没有哭泣》直接揭露了大学教育中理论与实践分离的痛苦;阿利森·米切尔(Allyson Mitchell)和迪尔德·雷洛格(Deirdre Logue)的《我们不能竞争》(We Can’t Compete)则表达了处于理论弱势地位的学者的声音。这些案例让我们思考:自我理论除了作为一种思维或实践、工作的方式为思想的表达提供修复性的空间之外,它对理论的影响是什么?

图2 索娜·萨菲·苏雷,“斯威夫特纪念馆限量款手包”(Swift Memorial),2016

查莉·马克布赖特把自我理论视为解决理论危机的办法,其逻辑是让理论像从前一样回到现实。“理论本身通常被认为是抽象的:一些东西越是理论性的,它越是抽象,就越是从日常生活中抽象出来。抽象就是拖走、分离、拉开或转移。然后我们可能不得不把理论拖回去,让理论复活”。萨拉·艾哈迈德的话正描述了理论的发展历史,现在,就是那个“我们不得不把理论拖回去”的时刻。自我理论以回归现实生活的方式批判的不是理论的存在,而是其高高在上的姿态。自我理论的态度就是让理论回到现实,从现实中来,再到现实中去,在现实中发展、延续和再生产。从这个角度来说,自我理论并不是要消解理论本身,而是消解大写的理论(作为专有名词)二字,其解构的是理论成为特权和专有的逻辑,表明的是那些复数“理论”的复杂性。

结语

虽然自我理论的明确提出是在新世纪以来,但以自我理论工作方式的写作和艺术实践已经有了较长的历史,这是对自我理论的考察不可忽视的一点。对一种现象的历史性考察能够说明,自我理论并非是一种“流行”的理论热点,虽然它之前并没有一个明确的名字——直到麦琪·纳尔逊的《阿尔戈人》的出现,引发了学界对这一现象的广泛关注。自我理论与近十年来身份政治和超真实性的时代精神不谋而合,可以说,对“理论”或权威性知识体系的批判性反思的和对抗的实践历史逐渐形成或最终促成了自我理论的提出。以新的理论概念去解读过去的作品并非自我理论的目的,当代的自我理论实践已经开始由最初作为女权主义运动、非殖民化运动的特殊工作方式转向对现代主义理论体系、知识生产、理论霸权的反思与批判,为当代作家、批评家、艺术家的交叉、多元化身份提供了表达和容纳空间,为继续探索知识的生产与思想的当代表达提供了更多可能性。自我理论可被视为人文科学发展历史中的一个节点,虽然这一节点整体轮廓有些模糊。

在众多对自我理论的研究中,劳伦·福尼尔以历史的、跨学科的、跨媒体的视野赋予自我理论更普遍的适用性解读,对理解自我理论与当代知识、当代文艺、跨文化等问题的关系有重要启发意义。自我理论的工作方式与“自我”和“理论”相关联,这决定了自我理论有效性或合法性因实践方式不同而有所差别,正如我们所看到的,自我理论文本、实践并没有统一的形式和美学表现。与理论经典的存在方式是“文本”有关,自我理论的写作收到的理论效果与自我理论在艺术领域的实践效果有很大不同。毕竟,“艺术”本身被视为是实践性的,作为文字形式的艺术批评可能更被视为具有理论意义,惯常的认同体系使得艺术领域的自我理论实践可能更容易被忽视。因此,艺术家、批评家、美学家的跨界实践、身份的交叉成为自我理论在当代艺术领域合法性的来源。自我理论的提出和广泛的认可,对解释和修复人文科学由实践与理论的冲突而引发的问题有实际意义。

自我理论在理论层面提供了更为灵活的创作、知识生产、思想表达的空间,但在实际创作、评估中却面临挑战。最令人担忧的是以简单地联系“自我”与“理论”为方法论的做法,网络自媒体的普遍加上特朗普风格的“假新闻”“后事实”或“我的真理就是真理”的观点的流传是自我理论被泛化使用的危险。正如福尼尔所说,过度的方法论个人主义“可能会成为一种徒劳无益的自恋。”自我理论将会转向何处,或是自守这条模糊的边界,无从得知但也无需太多担忧,有“特权”存在的地方,自我理论就有其存在的土壤。从更为广泛的话题角度来说,人与现实世界关系的复杂性、自我多元性亦呼吁一种更为多元化、多样化的思想表达,有时候对于受众来说,自我理论的实践可能会带来单纯的“理论”或“自我”表达所不能达到的效果。

图1 哈泽尔·迈耶设计,汉密尔顿艺术家公司(Hamilton Artists Inc.)委托生产的《没有理论就没有哭泣》手提袋,2020年3月25日发布,图片和信息来自http://www.theinc.ca/products/notheory-no-cry-tote-bag-design-by-hazel-meyer/

图2 索娜·萨菲·苏雷,“斯威夫特纪念馆限量款手包”(Swift Memorial),2016.图片来源:https://sonasafaei.myportfolio.com/swift-memoria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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