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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世纪考古学与李格尔的工艺美术再发现

2022-06-24黄安琪

上海工艺美术 2022年2期
关键词:进化论考古学艺术史

黄安琪

工艺美术是艺术史研究中一大门类,但比起绘画、雕塑等,它在早期艺术史研究中可以说是默默无闻。直到19世纪,李格尔在《风格问题》《罗马晚期的工艺美术》中对其进行专论,其地位才与绘画、雕塑等比肩。本文试图梳理李格尔重新发现工艺美术的思路,得出李格尔对工艺美术的关注是受当时考古学家的影响,且他对工艺美术的再发现与19世纪考古学关系密切。

19世纪艺术史家李格尔与工艺美术的关系极为密切,他自罗马返回维也纳后,开始担任维也纳工艺美术博物馆见习馆员一职,于1886年成为副馆长,负责织物收藏,其代表作《罗马晚期的工艺美术》一书,论述了当时所谓“黑暗时期”的工艺美术,而此前出版的《风格问题——装饰艺术史的基础》,旨在探索装饰艺术的发展动力问题,从诸多纹样中探索到了幽微但坚定的人之意志。众所周知,在李格尔之前,工艺美术是所谓的“小艺术”,似乎低于绘画、雕塑等崇高艺术,李格尔的研究则擦亮了蒙在工艺美术这一艺术门类身上经年的尘埃,带领大家重新认识了这门艺术。

值得注意的是,与温克尔曼一样,李格尔同样是一名与考古学研究有着深切联系的艺术史家。笔者发现,李格尔对工艺美术史的研究,与19世纪的考古学研究有着密切的联系。在其著作《风格问题》中,李格尔认为正是由于古典考古学家对装饰艺术中植物图案的关注,尤其是他们对希腊植物图案与其近东原型关系的探讨,标志着真正艺术史的开始。不过,对于当时的考古学研究,他并不十分满意,认为考古学家们虽然关注到了植物图案的相关问题,却没有尝试对植物装饰史进行系统的描述,尽管这段历史非常重要。并且,他认为19世纪下半叶的学者深受达尔文的影响,普遍持有一种机械的进化论,而考古学家们在这方面仍然没有突破。在此,我们有必要对李格尔的考古学研究,即风靡19世纪的进化论及其对考古学的影响有所了解。

1905年李格尔去世,《奥地利研究所年鉴》刊登了李格尔的讣告,肯定了他的考古学成就,里面说道:

李格尔是一位严谨认真而学识渊博的学者,他不耽于探索事物的起源,而是观察现象的变化,并以此为基础,发现了希腊艺术至高无上的创造力,由此成为希腊艺术声望的传告者。古典考古学界业已承认李格尔的希腊卷须纹样史是一项经得起时间考验的成就。

除了此项身后盛荣,这位艺术史家在身前也已然在考古学领域有所担当。在他1897年进入维也纳大学成为艺术史教授后,又于1901年被任命为奥地利文物保护委员会主席,阻止当时人们破坏遗存的巴洛克建筑,对现存于奥匈帝国境内的文物进行调查与著录,主持出版了21卷本的《奥地利艺术志》(1907~1927)。

图1 维也纳工艺美术博物馆(来源:wikipedia)

除了以上基础性工作之外,李格尔于1903年发表的《对文物的现代崇拜——其特点与起源》对考古学与艺术史来说都意义重大,埃尔斯纳在《被发掘的实物:艺术史中的时间、变迁与考古学》中称其是有关文物保护的经典论述,李格尔在文中区分了文物的不同价值,包括年代价值、历史价值。美学价值、使用价值和与“新”相关的新物价值问题,在考量一件文物的价值时,以上所有因素都应给予同等程度的关注。同时,李格尔强调文物考察应当注意到两个不同的端点,一是当代观者,二是文物自身的物性(objecthood)。埃尔斯纳认为李格尔作出的这些价值区分,特别是对文物作为往昔证据存在时的历史价值,与满足文化、欣赏需要时被看重的美学价值的区分,为我们打开了一个批判性空间。并且,李格尔在其重要著作,诸如《风格问题》《罗马晚期的工艺美术》等中,同样谈及了自己对考古学研究的思考,由此可见,李格尔的工艺美术研究与他对考古学的思考关系密切,而他关注工艺美术中装饰、纹样与人知觉方式的联系,可以说是为了突破当时机械进化论所做的一次尝试。

19世纪,进化论已经被普遍接受,当时的考古学家或多或少都相信这点。进化论者可以分为两种,第一种对实证主义有信心,他们既相信进步,也相信衰退;另一种进化论者则不相信衰退,认为人类的文化和身体在任何时候都遵循线性进化。实证主义哲学认为,科学家的任务是发展某种分析工具或方法来进行研究,抑或是透过观察与比较,科学而合理地进行研究。19世纪,实证主义开始影响考古学的写作方式。李格尔认识到了这点,常常在自己的著作中回应这股思潮,他并不认为进化论是万无一失的,在《对文物的现代崇拜》中,他说道:“只是在20世纪初前后,我们才认识到历史进化理论所产生的必然结果。这种进化理论宣称,往昔的一切人工制品都一去不复返了,因而绝无法则约束力。即便我们不仅仅欣赏老作品的概念、形式和色彩;即便我们偏爱后者,我们也必须认识到,某些具有历史意义的艺术作品与现代‘艺术意志’是相符的,哪怕只是部分相符。”在此,李格尔发现了不同时期艺术所具有的不同艺术意志,艺术的发展并非像进化论者所说的那样,是一种线性的进化,进化锁链中的各个环节呈单向递进,互相之间不可理解。他认为,艺术史是一连串艺术意志组成的交响曲,不同的环境会生成不同的艺术意志,它们彼此不同、却可以相互理解。

除了达尔文的进化论,民族主义观念也在19世纪悄然进入了人们的心灵。19世纪下半叶,诞生了一批民族国家,意大利在1861年成为一个统一的国家,普法战争之后,德国有39个州在1871年实现了统一,从1878开始,一些本属于奥斯曼帝国的欧洲国家,在俄国与土耳其战争后纷纷独立,这些政治变革标志着民族国家作为欧洲政治组织主导形式的确立。这一政治现象催生了民族主义,并且,进化论观念也与其缠织在一起。大多数欧洲地区都出现了类似趋势,即以进化论为基础对一个国家的过去进行有目的的描述,即以进化论的思想来构建一个国家的过去,可以说进化论思想为当时的国家认同提供了观念根基。19世纪40年代,欧洲各地创建了许多地方性的学术团体。大多数学术团体考古部门的任务是通过考古发掘,探索该地区过去的信息,收集藏品,然后在当地博物馆进行展示,教化公众。而这股以探索民族过去为旨趣的民族主义思潮也影响了当时的考古学写作,以及考古学研究的对象和范围,当时人们认为,考古学可能是一个与民族事业密切相关的学科,考古学家会探寻不同民族,如哥特人、罗马人、斯拉夫人等等的过去。李格尔意识到了考古学研究中蕴含的这种民族主义倾向,他在《对文物的现代崇拜》一文中说道:

图2 植物纹样(选自《风格问题》插图25)

图3 植物纹样(选自《风格问题》插图24)

图4 植物纹样(选自《风格问题》插图11)

这种新的艺术与民族历史兴趣(对古代艺术与铭文记录的兴趣),起初仅限于那些文艺复兴时期意大利人认为是其真正先辈的古代人的作品,而这也说明了他们何以憎恨野蛮的哥特人。他们早期因文物在本质上具有爱国主义意蕴而欣赏有意为之的文物。

然而,李格尔不愧是世纪之交的大学者,其视野突破了狭隘的民族主义与地方主义,上升到了智性认知的层面。他认识到有目的的探究本民族的过去固然重要,但更为重要的是在纷纭乱世中保持理性,即在认识每个民族的过程中认识自己。他在《对文物的现代崇拜》中关于这个问题说的话,发人深省,他说道:

因此,对于现代生活与工作而言,往昔便获得了现今价值。意大利人心中觉醒的历史兴趣,尽管起初局限于意大利本国真实的或他们自称的前史,但还是不由自主地变成了一种狭隘的民族主义与爱国主义旨趣的形式。好几个世纪过去了,这种历史兴趣才以我们今天所知的现代形式出现,尤其在日耳曼诸民族中间:它囊括了甚至最遥远民族的最微不足道的业绩和事件,这些民族在性格上尽管有天壤之别,但可以让我们在每个民族中认识自己。

综上,19世纪的考古学深受进化论思想与民族主义的影响,李格尔认为这些观念是考古学研究发展所受的桎梏。在《罗马晚期的工艺美术》中,他委婉表达了对当时考古学研究既有研究成果的不满,在论及一项别针研究个案时,他说:

这些19世纪下半叶的学者将别针视为达尔文意义上的一个“物种”,并将这种发展看作是目的、原材料和技术相结合的一种机械论式的进步,这是情有可原的。考古学家们尚无其他想法……

然而,他对考古学的未来充满了期望,紧接着,他又肯定地说道:

不过还应认识到,最终能够解决相关学术问题的,并不是那些仅怀着语言学家、金石学家和编年史家的古物与图像志兴趣来看待这些器物的人,而是那些拥有未来的考古学者。他们试图在最微不足道的实用器皿中辨认出特定艺术意志同一规律,这艺术意志在同时代雕刻与绘画中将表现对象成形于平面上与空间中,为观者提供旨在救赎的观看对象。

由此可见,李格尔“艺术意志”概念的诞生与他对未来考古学家的期望有关,这也引出了我们接下来要探讨的问题,即李格尔从工艺美术作品上见到了人的知觉方式,那么这一所见又是如何反过来影响考古学研究的。

图5 圣海伦娜石棺,现藏梵蒂冈博物馆

图6 圣海伦娜石棺浮雕(来源:wikipedia)

众所周知,李格尔极为反对桑佩尔的物质主义观点,这种观念在当时极为盛行,大多数建筑师都秉持这种看法,而这似乎可以被认为是当时古典考古学家带来的负面影响。面对这一状况,李格尔将自己的艺术史观念引入考古学研究,解决考古研究中的年代问题,其中圣海伦娜石棺由来之谜可以看作是这方面研究的经典案例。

圣海伦娜石棺据说曾被用来盛放君士坦丁大帝之母圣海伦娜的遗物,就存放于她的陵寝之中,这是可以确定的。但李格尔提出了一个问题,即这口石棺是否最初是为圣海伦娜制作的,是否制作于君士坦丁大帝时期?

李格尔对此持否定态度,他从知觉方式的角度出发,认为这口石棺上的浮雕装饰所体现出来的知觉方式,与君士坦丁凯旋门和康斯坦蒂亚石棺的浮雕并不一致,这是显而易见的。因此李格尔得出,这座浮雕最初并非是专为圣海伦娜所制,也并非制作于君士坦丁大帝时期。李格尔根据分析得出,圣海伦娜石棺是一件出自2世纪中期的作品,它在3世纪或4世纪被用来盛放君士坦丁大帝母亲的遗物。他的这一结论最终得到了考古学界的认同。1900年4月,早期基督教考古学大会在罗马召开,李格尔在会上阐述了自己的观点,不仅没有遭到先前所遇的反对,且得到了梵蒂冈图书馆中一位抄本专家的证实。

也许李格尔看来,圣海伦娜石棺并非是一件死板的出土文物,而是承载了人类智性的工艺品,而他之所以能有效解决圣海伦娜石棺由来之谜,是因为关注到了石棺上的浮雕装饰,以及这些装饰物中体现出来的人的知觉变迁。可见李格尔不仅重新发现了艺术史中静默已久的工艺美术,还将这份对工艺的关注引入了考古学研究。

四、小结

在19世纪之前,工艺美术常常不被看作是艺术,只是手工艺品,或者是“小艺术”,关注工艺美术的学者并不多,当时的考古学家算是其中之一。他们对植物纹样的关注引起了李格尔的注意,但他并不满意,试图并突破19世纪考古学中盛行的机械进化论,并研究更为广阔的问题。他在工艺美术的装饰纹样中看到的不是技术的进步,而是人们知觉方式的变迁,这一发现使人们对工艺美术有了新的认识。并且他将这种理念引入考古学研究,使考古学家意识到出土文物的工艺部分,诸如装饰、纹样等的重要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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