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建树先生纪念小辑
2022-06-24
好大一棵树——忆李建树老师
张婴音
新年第一天, 江南冬季的湿冷空气中裹挟着阵阵寒意, 令人心绪杂乱不安。 我感觉四肢僵硬, 手指发麻, 坐在电脑前却无法敲出一个字, 下意识拿起手机翻看, 突然, 在浙江省儿童文学作家的微信群里赫然跳出几行字: 宁波市作家协会原主席、 《文学港》 杂志原主编李建树于2021 年12 月31 日逝世, 享年81 岁。
仿佛被一道闪电击中, 我的心骤然下坠,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望着窗外那棵枝繁叶茂的大樟树, 脑中空白一片, 内心沉痛不已。 李老师, 我一直觉得您的意志如大树般坚韧, 您的气运如江河般绵长, 一定能坚持到90 岁、 100岁, 从不曾想一切竟然都成追忆。
恍惚间, 记忆把我带回上世纪80 年代,那正是中国儿童文学创作的盛装岁月。 记得大约是1984 年春天, 我有幸去上海参加 《少年文艺》 杂志召开的全国儿童文学青年作者创作笔会, 同行的还有浙江儿童小说作者王申浩。那次会议内容丰富, 嘉宾云集, 几乎每天都有知名作家与我们座谈, 记忆中有老一辈的作家任大霖、 任大星, 还有任溶溶、 鲁兵、 圣野等等。 有一天会议中出现了一位西装笔挺, 系一条红色领带, 戴着玳瑁眼镜, 风度儒雅的中年人。 编辑部主任介绍, 他就是小说 《蓝军越过防线》 的作者李建树, 是一位工程师, 目前在青海工作, 还特意说明他是浙江宁波人。 那时, 小说 《蓝军越过防线》 好评如潮, 获奖无数, 李老师声名鹊起。 当时我才二十多岁,年轻而又有些幼稚, 一听是浙江老乡, 又因为读过他发表在《少年文艺》 上的小说, 见到他本人令我十分激动。 就这样, 在上海延安西路1538 号少年儿童出版社的会议室里, 我第一次见到并认识了李建树老师。 我已记不清自己当时是怎样表达了读完他作品后的感触和钦佩, 印象最深的还是他平易近人的笑容,谦逊低调的谈吐和那一口亲切好听的宁波普通话。
1987 年夏天, 我工作所在的杂志社去宁波附近的一个县城开笔会。 会议结束时, 本来准备直接坐车回杭州。 这时, 我的作者, 当年在上海少儿社 《儿童文学研究》 杂志当编辑的刘晓亚突然提议说: “李建树老师调回宁波了, 我们不妨转道宁波市区去看看李老师吧!”我这才知道李建树老师已于1986 年从青海调回家乡宁波 《文学港》 杂志社工作。 既然我们已经到了宁波附近, 当然应该去看看他。 我们到达宁波城里时已经天黑了, 匆匆吃了饭, 放下行李, 按刘晓亚手里的地址, 在一条小巷里找到了李老师的家。 那时候家里都还没有电话, 对于我们的突然造访, 李老师感到非常惊喜, 我们在他简朴的家里见到了他的夫人李师母, 她对我们非常热情, 端出好多宁波小点心让我们一一品尝。 我们在李老师温馨的家里喝着清香的茶, 吃着美味的小点心, 谈着儿童文学的创作和动态, 很晚才回旅馆。 李老师生怕我们不认得回去的路, 一遍遍在纸上画着图,指明方向。 我们走出很远, 回头看, 李老师还站在马路边橙色的路灯下一直望着我们, 他站得很挺, 远远看去像是一棵坚毅的大树, 给我们带来踏实的安全感。 直到今天, 我的脑海里还能回放出那晚他送别我俩的情景, 不禁泪湿眼眶。
此后, 我与李建树老师有了更多的联系。随着对他的了解, 我敬佩他的人品, 感动于他为人的真诚善良。 那时, 他创作成就颇丰, 已经获得过多次全国优秀儿童文学作品奖, 但他永远是谦逊而低调的。 每次我请他为我所在的杂志写稿, 他总是一口答应, 从不拒绝。 其实他的创作任务很紧张, 约稿不断, 而且又担任宁波市作家协会主席和《文学港》 主编, 各种公务缠身, 但他给人的感觉从来都是有条不紊, 不急不躁, 永远都像一棵大树那样泰然沉稳。 其间, 李老师也约我给 《文学港》 写过多篇散文, 还专门选登了浙师大方卫平老师的研究生所写的关于我的儿童文学作品的创作评论。
现在想来, 有一件事特别对不起李老师。一次, 我有几个外地来的亲戚说要去宁波玩,那时找车找旅馆都不是很方便, 他们又人生地不熟, 想让我找个宁波的熟人帮忙, 于是我马上想到了李老师。 李老师接到我电话后欣然答应, 说我帮你联系旅馆再找朋友帮忙用车接送一下。 谁知到了说好的那日, 我的亲戚突然生病, 决定不去宁波了, 而那天正好是星期天,李老师不上班, 我打电话到 《文学港》 编辑部, 没人接听, 那时李老师家里没有装电话,一时联系不上, 无法通知他不要去火车站接人了。 我像热锅上的蚂蚁急得团团转, 只得赶紧往宁波作协发电报, 心想如果有人看到电报一定知道是重要事情就会想办法转告他。 然而这只是我不靠谱的臆想, 最后李老师也根本没有收到电报。 等我与李老师再次联系上时, 他告诉我, 那天, 他在火车站举着牌子没有接到我的亲戚, 就想办法进到站台里面, 因为这趟车是从杭州直达宁波的, 所以, 他就一个个车厢去找人, 最后实在没办法才离开。 我听了之后羞愧难当, 无地自容, 觉得自己实在是太不懂事了, 李老师是我的师长, 做事怎么可以这样欠妥, 给李老师带去这么大的麻烦。我一个劲地向他道歉, 他却带着一贯的微笑安慰我说: “没事没事, 宁波地方不大, 跑一趟也花不了多少时间。” 虽然他说得轻描淡写, 但我心里非常难过, 至今一直觉得很对不起他。
光阴如梭, 记忆的标尺时断时续, 停留在2006 年的那个秋天, 省作协和省儿童文学创委会决定召开年会的同时举办我的作品研讨会。 这是我第一次经历这样的会议, 内心忐忑不安。 这时, 我接到了李老师的电话, 他用熟悉的语调慢条斯理地说: “开会那天晚上我正巧要出差, 所以下午参加会议时我会第一个发言。 祝福你的作品研讨会顺利召开, 对你来说这是一件值得纪念的事。” 他说前半句话时,我以为他这次不能来出席会议了, 谁知, 他不但参加会议, 还第一个发言。 他的鼓励让我觉得放松而温暖, 这种感动长存我心。
那天, 李老师准时出席了研讨会, 依然西装笔挺, 系着蓝色的领带, 温文尔雅。 他对我的作品进行了细致的分析, 侃侃而谈, 言语中处处体现着对后辈的爱惜和关怀。 他认为我的儿童小说具有典型浙江作者的风格, 生活气息浓郁、 重视细节描写、 平实而可读, 希望我一直坚持自己的写作道路, 对故事细节的撷取和打磨能在未来的创作中有更大的提高。 李老师的这番讲话踏实饱满, 不事张扬, 仿佛滋润万物的绵绵细雨, 起到了抛砖引玉的作用, 使得后面的会议气氛热烈, 发言踊跃, 非常圆满。我始终铭记着李老师对我真诚的支持和帮助,无论过去多少年, 他依然是那棵伟岸的大树,把后辈们庇护在他的华盖之下。
2008 年冬, 忽然听到消息, 说李老师突患脑梗, 在宁波治疗一段时间后, 来杭州的省人民医院进行康复治疗。 这天, 我打听到李老师的病房号, 下班后买了水果篮匆匆赶去医院。 见到李老师让我非常意外, 他虽然腿脚不便走动, 坐在轮椅上, 但精神状态相当不错,脸上带着一如既往的慈爱微笑, 见到我第一句话就是: “这么大一个果篮, 你是怎么带过来的?” 我说: “骑自行车啊!” 他笑着说: “骑自行车要千万注意安全!” 那天, 我们聊了很多。 因为我妈妈前几年也是突发脑中风, 当时医生说手术后可能会半身不遂, 丧失语言功能等, 后来经过治疗, 我妈妈恢复得很不错,不仅说话能力有所恢复, 还能走路、 看书、写字。 所以我就拿妈妈做例子, 拼命鼓励李老师, 对他说: “您一定要有信心, 会好起来的。 我妈妈一直保持良好的心态, 从患病到现在已经好多年了, 依然在坚持。 您会慢慢恢复的, 一定能坚持到90 岁、 100 岁!” 李老师听了我的话, 似乎增添了信心, 说道:“我要向你妈妈学习, 一定坚持下去, 我还要写作呢!”
此后几年, 不断传来李老师的消息, 虽然生活不能完全自理, 要靠夫人照料起居,但坚强的他始终在与病魔抗争, 从握笔开始练习, 到坐在轮椅上坚持写作, 他从来都没有放弃文学。 他也乐于接受新鲜事物, 与我加了微信, 互通信息。 我多次收到他寄来的新书, 还常常在 《浙江作家》 上看到他为年轻作家写的文学评论。 我想, 他一定把写作视为生命的修行, 要让自己的晚年通过写作变得更有价值, 而文学也是他病痛生活中最难能可贵的慰藉。
每年的省儿童文学年会, 都会看到李老师由夫人李师母陪伴着, 坐在轮椅上前来参加会议, 永远是那个最认真的参会者。 最后见到他是在2019 年秋天的年会上, 那次, 他特地关照李师母给我们几个杭州的朋友每人送了一包精心挑选的宁波点心, 其中就有我最喜欢的溪口千层饼。 他的细致、 周到、 温暖从来没有一点改变, 他真挚善良的内心永远满载着对友人的赤诚情谊。 在会议小组讨论中, 我与李老师是同一个组。 在我印象中, 李老师很内敛, 属于那种在大众场合下话不太多的人。 那天发言的人很多, 李老师的发言时间也特别长, 我从来没有见过他讲这么多的话, 他讲的是关于儿童文学现状与未来的话题, 还结合了自己的创作理念及经验感受, 讲得兴致勃勃, 在一边陪着的李师母怕影响别人发言几次想打断他的讲话, 他还是没有停下来。 虽然时间很紧张, 但大家都安静认真地听他讲完, 他的那番话我如今想来仍觉受益匪浅。 是不是李老师觉得自己以后这样的机会越来越少, 一定要抓紧把他的想法告诉我们, 告诉年轻人。 想到这里, 我的心头一阵疼痛酸涩, 眼睛变得模糊起来。 我是多想再听他讲讲更多事情, 讲讲他的人生经历, 讲讲他的创作经验, 讲讲他的亲朋好友,以后我就真的再也听不到他跟我们谈论心爱的儿童文学了。
我想, 这是一棵大树的故事。 在艰难的年代, 文学创作是他对抗残酷岁月的精神寄托与生活梦想, 他叶绿根深, 努力创作, 开枝散叶, 展露才华。 在他年富力强的时候, 他默默奉献, 为周围的人们遮风挡雨, 为身旁的后辈指引方向。 他虚怀若谷, 热情善良, 儿童文学就是他人生的注解。 这棵大树生命旅程中的点点滴滴都汇聚成川流, 滋养着周围的土地, 哪怕在晚年遭遇病痛的摧残, 文学的小舟依然能够帮助他渡过天命的劫难。 病魔无法吞噬这棵大树的生命力, 他永远挺立在我的心中, 不会倒下。
也许生命有时脆弱, 有时难免哀伤和悲痛, 但李老师对儿童文学的珍视和追求, 对日常生活朴素的祈盼和表达, 对世界的热爱和憧憬, 将会是我永恒的榜样。
蓝军越过防线——追思李建树老师
楼伟华
第一次见到李建树老师, 是在上世纪90年代初。 那是一次宁波市的作协会议, 他穿着一件蓝色的呢料中山装, 坐在主席台上, 一脸的端庄和严肃。
散会了, 他把一支老式的钢笔旋紧, 别在左边的表袋上。 笑呵呵地走过来, 拉着我们去餐厅, 说: “便饭便饭。”
他的眼睛很小, 一旦笑起来, 就剩下一条缝了。 不过, 我们可以通过那 “一线天”, 体味到其眼神的亲切温和, 还有一丝丝的童趣味儿。 此刻, 已然没有了主席台上的端庄和严肃。
童心、 真心、 诚心、 爱心、 静心、 恒心……这些词, 用在李老师身上, 是很贴切的。这些“心” 糅合在一起, 便是他的 “平常心”。这位穿着蓝色制服的长者, 曾经是宁波市文学界的领军人物, 其创作的儿童文学作品, 40多次获得国家级和省级大奖, 在中国儿童文学创作领域, 占有一定地位。 不过他从来没给人“权威” 的压力感, 反而觉得他是一位宽厚的大哥、 大叔、 大爷。
有一回, 我的一本散文集要出版了, 请求他写个序言, 他愉快地答应下来, 不久还把序言发在他的博客上。 我看到后, 在博客留言区做了感谢式的评论, 署名是 “太翼”。 那晚,他的小外孙闹闹看到评论后, 跑过去对外公说: “有位太公公给你留言了。” 李老师一看,哈哈大笑, 对闹闹说: “那是一位比我小20岁的朋友, 不是太公公。” 不过自此后, 李老师凡是一见到我, 总是会来一句: “哎呀, 今天太公公也在啊。” 说罢, 还会以前清的屈膝单手叩地礼 “问候” 我, 搞得我心律严重失衡, 想要跪地拜揖他了。 随之, 大伙儿訇然一笑。
一段时期, 宁波的香辣小龙虾很火。 李老师知道我很喜欢嚼小龙虾喝中国劲酒, 时不时地会来电话 “诱惑” 一番, 说在 《文学港》 杂志社办公的月湖边上, 新开了一家小龙虾店,引得我胃里的馋虫大翻跟斗。 于是, 飞奔而去。 店门确实很小, 装修也很简单, 但是小龙虾的味道实在正宗。 李老师不太喝酒, 不过总给我准备两瓶中国劲酒。 有一回, 我忽然来了豪情, 高喊一声 “下去”, 就一口气把一瓶中国劲酒给喝了。 没想到, 李老师也拿起一瓶要干完, 并高喊一声 “下——齿与”。 其实, 他是为了逗大家一乐, 只是小小地咪一口而已,连连说: “老朽年岁大了, 喝不了这么多。”他还解释, 因为牙齿丢了一颗, 所以说话有点漏 风, 把 豪 情 万 丈 的 “下 去”, 走 音 为“下——齿与” 了。 过了个把月, 他召集几个年轻朋友搞了一次文学沙龙, 随后去小饭店里一坐, 席间还莫名其妙地高喊一声: “下去!”原来, 他的牙齿补好了, 所以没有漏风, 而且中气十足。 如此 “闹举”, 似乎是幼儿园大班小朋友所为, 放在60 多岁的长者身上, 很是滑稽——童心所致也。 当然, 也只有始终保持童心, 才会时时体味到儿童的心态, 才会写出儿童们喜爱的作品。
一般来说, 李老师总会时隔半个月左右,和我们在小弄堂的小饭店里咪西咪西, 谈些文学的事儿, 谈些生活的事儿, 谈些稀奇古怪的事儿, 说好是大伙儿用稿费轮流请客, 但多数是他抢着悄悄去买单了, 还总是说 “我的稿费比你们多”。
与李老师接触时间长了, 发现除了自己笔耕不已, 作为宁波市作家协会主席的他, 更是把培养年轻作家作为己任, 而且古道热肠。 余姚有一位年轻人, 为了文学创作, 居然辞职,不久, 生活费就成了问题。 李老师得知后, 便动用手中的 “权力”, 把他召到 《文学港》 杂志社做临时工, 后来还推荐他去报社工作。 可惜的是, 这位很有才华的年轻人, 不久得绝症去世了。 还比如, 宁海有一位年轻人, 酷爱文学, 大学毕业后就到 《文学港》 杂志社打杂,说是不要工资, 就是喜欢杂志社的氛围。 不过, 李老师总是想着办法, 根据规定许可的范围, 给他发点稿费。 现在, 这位年轻人, 已经成为国内比较优秀的新生代作家了。 再如, 一位外地来宁波的女青年, 多次投稿 《文学港》,李老师总是给予细心的指点, 还几次给她介绍杂志类、 媒体类的工作。 现在, 这位外来妹,成为了浙江省有一定实力的 “打工妹作家”。凡此种种, 乃爱心所致也。 自然, 也唯有爱心缕缕, 才能使其作品魅力绵绵。
年少时的李老师, 学的是理工科, 毕业于浙江大学。 学好数理化, 走遍天下都不怕——也许是那个年代的家庭教育印记。 不过, 幼年时的 “文学梦”, 在他过了不惑之年后得以实现, 成为了他下半辈子的 “正业”, 这是他人生的一次 “越过” ——从工程师到作家。
悲乎, 受尽十几年病痛的折磨——其间他仍然坚持着创作, 李老师去往了天国。 虽然蓝色制服的李老师, 这一次是 “越过” 了生死之门, 托体同山阿。 但是, 他的 《蓝军越过防线》, 作为中国 “百年百部” 儿童文学经典,建树有致, 惠泽后学。
一个敦厚内敛的读书人——缅怀师友李建树
张坚军
一
年岁也渐大了, 道上碰上人, 会喊一声老师。 我知这不是我学识渊博或教书育人, 是人们对读书人的一个称呼。
在我的写作生涯中, 人称我为师的不多,我称人师的却不少, 大多是刊物与出版社编辑, 建树兄就是其中之一。 但私下里, 我更喜喊他建树兄。 这在我俩首次见面时就已约定俗成。 那时, 我刚从北师大与鲁迅文学院合办的创作研究生班毕业, 到 《文学港》 例行 “报个到”, 走进在柳汀街的办公室, 只见有一个戴近视眼镜、 穿灰色西装、 陌生而又儒雅的中年人坐在主编室内, 人给我介绍, 我上前喊他为李老师。 他握住我的手打量一会, 急摆手阻止道: “别……别喊老师……你属龙, 我也属龙, 你是52 年的龙, 我是40 年的龙; 我比你年长几岁, 你得喊我一声哥……”
这样, 以后见面我就直呼他建树兄了。
不过, 这大多在非正式场合; 如果正式场合, 例如会议, 我还喊他李老师或李主席。 作协虽是群团, 却不是 “江湖” 道上, 称兄道弟不大严肃……
二
“初识” 建树兄, 或说知他的大名, 可追溯到三十多年前, 也许已四十年了。 一次省文联 《东海》 杂志的笔会上, 安排我与镇海作家俞通化睡一个房间, 晚上聊天说开来, 我说宁波搞儿童文学, 数您与李燕昌最厉害了。 他说不是的, 应该还有一个人, 北仑的, 叫李建树, 在外地工作, 已在 《少年文艺》 上发表作品, 还获过奖。 《少年文艺》 是国内顶尖的儿童文学园地, 好似成人发表作品的 《人民文学》。 尤其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初, 读书人还把创作看得比较神圣时……
建树兄始在外地工作, 是大型国企的中层干部。 他的经历, 隔代人看来比较复杂, 1962年考上浙大时已经23 岁, 应该不是应届生,是“调干生” (当时有这种 “生源”)。 少时读过不少古典名著, 爱好文学 (这是他后来与我接触时流露的), 却考到了工程机械系; “文革” 初始时毕业, 始是 “学军”, 后就理所当然地发配到 “大三线” 工作了; 按他的说法:那时生活条件艰苦, 好在有文学爱好, 业余试着搞儿童文学, 也就 “支撑” 着走过来了。 直到上世纪八十年代中后期, 人到中年才返故乡, 找到他喜欢的编辑工作。
这些, 建树兄平时很少与人说, 是不屑说, 还是懒得说, 我不知情。
有一次, 大概是开省 “作代会” 吧, 我俩晚饭后出去散步, 聊起这一代人的命运与 “祸福观” 时, 他问我是初中的老三届吗? 我说:是的, 六七届。 他用手扶了扶眼镜, 道: “我也老三届, 大学本科……学工程机械……” 我问: “自愿转业的吗?” 他摇头道: “一言难尽……农村子弟, 能念上大学已不容易, 何况我的情况当时有些特殊……”
“特殊” 什么呢? 他没说, 我也没问。 现在看来, 令人遗憾。
那日, 我俩在宾馆长廊上坐了好久, 也说了许多事, 结束时, 建树兄怅惘地感叹道:“人生有多种机遇, 有些人遇上了, 有些人没遇上; 不管遇上没遇上, 只要坚持, 就能实现自己的愿望……”
三
在宁波的文学圈里, 建树兄算得上是一位忠厚长者。 他为人心地善良、 诚挚宽厚; 说话做事, 往往先替别人考虑, 然后再考虑自己。
1994 年初, 我从慈溪市文联主席的岗位上调到宣传部、 新闻出版局筹建出版社。 当时市委宣传部与文联正在制订 “文艺人才发展规划”, 作协与杂志社 “人事” 会有些变动。 领导授意建树兄提供 “建议”, 有重新 “组阁”的意思。
人都说文学界难搞, 当时的宁波文学界还真有些难搞, 由于许多历史 “旧账” 尚没解决; 作家之间相互轻蔑, “人才” “精品” 难出, 影响发展。
孝闻街口老市委的办公地, 距在柳汀街杂志社不远, 建树兄有事没事, 会到我这儿 “聊天”。 当然, 我有空也会去他那儿坐坐。 他找我, 说白了就是要我帮他 “拿主意”。 他这人有一特点: 看人优点多, 缺点少。 由于以前从事工程技术工作, 缺乏对人际关系的了解。 那时他调来宁波已有几年, 但对当地作家、 作品(相互关系) 了解并不透彻。 我虽在 “地、 市合并” 时已是市作协班子成员, 但不驻会, 长期在 “下面” 县市工作, 对市里情况也不是很了解。 这样, 我俩 “交流” 往往不得头绪。 于我来说, 由于站的角度不同, 可以 “海阔天空” 地凭个人 “偏好” 和 “小圈子” 利益, 信口开河, 有时还会带些 “偏激”。 但建树不行,他是要向 “个体” 作家负责, 向上级组织 “交差” 的。 因此, 他就变得特别认真, 每当我与他意见相左时, 必追根问底, 花更多的精力扩大范围探求 “真相”。
那段时期我俩好比 “度蜜月”, 走过来走过去地 “难舍难分”。 使我感受较深的是: 他办事 “心底无私天地宽”, 不以自己 “好恶”示人。 对与自己意见相同与相左的作家 “一视同仁”, 真挚地希望他们找到 “位置”。 作为作协与杂志社的 “当家人”, 他正确而详尽地向市委宣传部与文联领导提供了真实的信息, 使宁波作家思想与队伍建设, 有了一个良好的开端。 也就是从那时开始, 我市涌现出一批年轻的 “体制内干部” 与 “重点作家”; 这些人在以后的二、 三十年中, 显露头角、 成名成家,如今已在省内外很有名气, 甚至声望远超过他。 这与建树兄做人做事, 诚挚认真, 甘当园丁的精神是分不开的。
建树兄的诚意, 还表现在对 “失落人群”的真诚与同情。 三年后我调 《中国经济时报》筹建 《东部新闻》, 他闻讯后几次找我, 推荐两位 “体制内”、 有才华而某些方面较为幼维的编辑 “竞聘”, 拉着我的手说: “每个人都有选择不当或犯错的时候, 我没有照看好他们, 你能拉就垃上一把……”
这两位 “同行”, 在我这儿 “工作” 了很长一段时间, 最后还是无奈放弃编辑 (作家)的职业。 说起当年 “变革”, 虽有 “微词”, 但对建树兄, 却还是肯定的, 说他像一位 “大哥”。 我想: 这也许是对他最好的褒奖……
四
建树兄钟情本职工作, 热爱文字编辑, 工作态度特为认真。 这对一位主编 (编辑) 来说, 是极为难得的人品与素质。 说 “直白”些, 文联与作协 “业务” 工作搞得好不好, 首看刊物办得好不好; 而刊物办得好不好, 又看编辑的 “人品” 与 “素质” 好不好。 这儿的“人品” 与 “素质”, 特指编辑工作是否认真,一是有没有思想与业务能力? 二是甘不甘愿为别人作 “嫁衣裳”? 凡是办得好的刊物, 主编(编辑) 的人品与素质必然是一流的。
建树兄是儿童文学作家出身, 而儿童文学在文学界属于小宗。 他调宁波工作后, 作协职务是兼任的, 主职是 《文学港》 主编 (兼任报告文学栏目编辑); 而对一份杂志来说, 主要栏目是小说, 其次是诗歌与散文, 再是报告文学与评论。 也就是说, 《文学港》 由中、 短篇小说占着大头, 当时的小说编辑王毅, 在省内外文学界已广有名气……
我是小说作者, 同时也写报告文学。 建树兄作为报告文学编辑, 常会打电话向我约稿。我当时年轻气盛, 小说约稿多, 就顾不上报告文学, 于是常不耐烦地回绝他, 说: “对不起, 实在工作忙, 写不了……”
这般 “回绝”, 如果也像我这般 “年轻气盛” 的编辑, 也许早不理人了。 可建树兄并不气绥, “扭” 住我 “穷追猛打”, 和风细雨地与我 “煲电话粥”, 聊题材 (如当时慈溪的养鸭状元陆永康、 植棉能手宣国义等), 又聊形式……
有两桩事, 令我至今难忘。
一桩是我在1988 年受省委宣传部与省文联 《东海》 约, 采写反映北仑港建港题材、 篇名为 《东方大港的崛起》 的报告文学, 在中国作协与总政文化部组织的 “中国潮” 报告文学征文中获奖了; 并在1993 年应央视文艺部与宁波市委宣传部、 电视剧制作中心要求, 再次下北仑港深入生活, 改编为 《碧海情未了》 的电视连续剧。 建树兄作为这部作品的 “推送者” 和 “没正式署名的策划之一”, “纯友情”地几次至我住处, 帮助我与另一位编剧应锦帆(曾任 《文学港》 发行与编辑), 研讨提升主题与充实细节……
一天晚上, 我仨为电视剧主题深化发生分歧, 各执己见整晚未睡, 次日上午我与应锦帆支撑不住打瞌睡了; 而他仍 “精神抖擞” 地伏案疾书, 把意见以书面形式表达出来。 傍晚他有事回去, 我与应锦帆对着他写成的、 约万字的 “修改意见书”, 感叹说: “难得像建树兄这般的, 电视台又不另支稿费, 如此挖空心思为了啥?”
“为了啥?” 建树兄后来回答, “没办法,编辑的爱好……”
这部片子在央视播出后, 获浙江省 “五个一” 工程奖; 而建树兄, 从无向人夸耀过此片还有他的一份 “功劳”。
还有一桩事: 1992 年夏, 我接受了省委宣传部组织的 “陈从军烈士事迹采访团”, 建树兄得到此讯后, 深夜打电话, 让我把稿子写成后交 《文学港》 首发。 我答应了, 但后来在台州烈士老家翻车撞伤腰椎 “瘫” 在床上, 稿子拿不出来了。 他闻讯到慈溪 “探望”, 把我的 “未完稿” 拿去 “审阅”; 同时带走了部分“采访笔记”。 没想到三天后他专程过来了, 把改得密密麻麻、 许多地方 “重写” 的 “修改稿” 拿给我看, 说: “对不起, 要赶时间……来不及商量……” 我要求他联合署名, 他摇头拒绝了, 说: “君子不掠人之美!”
遗憾的是: 此稿后来没由 《文学港》 首发; 《东海》 编辑钱荣根至宁波 “索稿”, 说是 “省里抓的稿件”, 拿走在 《东海》 发了。记得这事我曾向他赔罪; 说: “对不起, 让您白忙乎了……” 他连说: “没啥没啥……省里的刊物, 理所应当支持……”
也就在那次, 他拿出我发在 《东海》 的一篇小说, 指出我常有标点符号使用 “错误”。语重心长地说: “作品发出去是给人看的, 无论作家、 编辑, 一草率成千古恨……”
在以后很长时间内, 我都会挑着 《文学港》 署名责编 “开悟” 的文章阅读, 潜意识里的我, 很想找到一个 “错误” (即使是标点错处), 遗憾的是: 很少发现。 由此我知道: “一个好编辑, 是用 ‘心’ 在开拓着一份事业……”
五
建树兄与我的友谊与帮助, 后期主要体现在我与市委宣传部、 市文联签订 “创作工作室” 协议后, 在作家出版社连续出版的三部长篇小说创作上——
早在上世纪九十年代初, 建树兄就鼓励我进行以宁波城市发展为背景的长篇小说创作,说: “一个地区文学竞争实力, 最后基本拿长篇‘说话’。 宁波出了不少作家, 但现实题材的长篇创作相对弱了一些。 你写过东方大港, 了解城市建设与成长……”
宁波的长篇创作,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有肖容和戚天法表现四明山革命斗争题材的 《追求》 与 《四明传奇》; 后又有夏真、 王毅发在《当代》 上、 反映知识分子思想历程的 《残酷的罗曼史》; 1994 年初我调来宁波后, 用宁波出版社 “试业” 的书号, 连续推出了徐梅强反映工业改革题材的 《走进暴风雨》 和戚天法反映农村面貌的 《山乡巨澜》 (又名: 《修竹湖的故事》), 在业内引发 “宁波长篇展望”的议题。
建树兄的激励, 使我努力在 “平庸中挤出一点可怜的优秀来”。 有一次, 我告诉他, 已在构思题目叫 《男人不朽》 的长篇, 记录宁波改革开放后物质与精神领域发生的变化。 他听后显得比我还兴奋, 仿佛中了彩票一样抓住我的手臂摇晃: “这个好……这个好……” 此后, 他几次出谋划策, 为我补充素材并帮助构思。 可惜后来我因工作调动离开了宁波, 但在那些在异乡客地、 近两千个 “不眠之夜” 里,我没忘记建树兄与 “父老乡邻” 的嘱托, 奋笔疾书写成约40 万字、 被经济界称之为 “手掌上的舞蹈” 的长篇商务小说 《名利圈》 (作家出版社2002 年版)。 这部小说, 后来获2002一2004 年的 “浙江省优秀小说奖”, 可喜的是发行尤佳, 拿到了比预期还多的稿费。 这里面, 就有着建树兄的一份心血。
2006 年后, 我因颈椎出了问题, 向 《江南游报》 请辞社长、 总编辑职务, “躲” 在北京、 宁波两地进行长篇小说和报告文学的创作。 始是反映宁波钱庄业、 70 万字的长篇小说 《大商无界》 (作家出版社2008 年版), 继而是反映家族亲情、 50 万字的 《红襟鸟》(作家出版社2013 年版), 后是反映农村改革题材、 近百万字的 《太阳正在升起》 (作家出版社2017 年版)。 人所不知的有两点, 一是建树兄参加了我这三部小说的整体构思, 在那些我心情烦躁、 不断地为长篇结构与人物 “骚扰” 时, 会打电话向他 (或人) 求助, 甚至跑到他家里去长聊; 二是小说成稿后, 打印后拿给他审阅, 要他提出修改意见。
那时建树兄已退休, 开始是被 《文学港》返聘着, 中风后就回家休养了。 可他始终关心着他所钟爱的文学事业, 不仅我, 宁波的许多后来的作家, 都或多或少受过他的指点。 我把小说稿交他审阅, 开始纯粹出自友谊, 后来,记得在2009 年后吧, 市委宣传部与市文联为我建立了创作工作室, 有些补助费用, 我就把审阅费给他了。 开始他还不肯拿, 说这是他应尽的 “义务”。 后来我把市文联的 “稿件审阅标准” 拿给他看, 他才不好意思地收下。
六
2012 年, 我 也 退 休 了。 原 本 可 在 北 京“留” 一段时间, 与朋友一起玩玩影视什么的,但妻让我回来, 说: “一辈子都在写人 ‘布置’ 的东西, 该写写自己想写的了……”
于是, 就回来写 《太阳正在升起》。 可还没等我安定下来, 13 年挚友沈季民组织市水文化研究会, 主办 《宁波水文化》 杂志, 又把我请去帮助工作。 那时我的办公地点, 离建树兄的住宅不远。 于是在工作空余, 我常会有事没事借故探望他。 其时, 他已经下肢瘫痪不会走路了, 鲜有外出, 全靠妻子潘老师推车照顾。 我去探望, 他会坐在 “推车” 上, 和我聊一会儿天。 与一般的 “脑中风” 患者不同, 他脑子反应灵敏, 思路清晰。 说起宁波的作家与作品, 可以如数家珍地娓娓道来: 如×××, 作品发到 《收获》 上了, ×××, 又获了一个××奖, ××, 在写一个很有分量的长篇小说……
只是, 他已不能多聊了。 说话有些漏风,涎水不争气地流下来, 潘老师常过来为他擦拭, 有时会像叮嘱孩子一般 “数落” 他。
为了不使他寂寞, 我约他为 《宁波水文化》 写些稿子。 他写了 (口述) 关于月湖的记忆, 我也发了, 发后把刊物送去, 虽是内刊,但他很珍惜, 嗫嚅说: “浙江作家陈学昭写过一本书: 《工作着是美丽的》 ……真好……”
我追问: “这本书写得好……是吗?”
他无力地摇着头说: “是工作着……好……”
七
伟人毛泽东说过这样一段话: “一个人能力有大小, 只要有这点精神, 就是一个高尚的人, 一个纯粹的人, 一个有道德的人, 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 一个有益于人民的人。”
什么精神呢? 就是 “以己之力、 为人服务” 的精神。 这种精神不是每个人都可以拥有的, 但是每个人通过努力、 自律, 都可以尝试着拥有。
建树兄走了, 在2021 年的12 月31 日晚9时。 其时窗外已是万家灯火, 一片吉祥之声。而您, 我的兄长, 一个仁慈、 善良、 真诚、 严以律己、 宽以待人的高尚灵魂, 静静地离我们远去了, 永远离去、 永不复返。
很多时候, 我总是在想: 如果人离去后真的有灵魂该多好, 也许我们还能相遇。 而事实上, 就我们接受的教育而言, 这不可能。
我知道, 这次, 我们是真的永别了……
记得有谁说过: “世界不因为失去一个正直善良的人, 减少光明与温暖的能量, 要看到他的身后, 有十个人正在站起来, 举起正直善良的火把, 照耀着后人前进。”
我想, 这就是我们脚下这星球生生不息,万世永继的原因!
李老师的人生建树
蔡 康
获悉李建树老师去世的消息是2022 年新年第一天的上午, 惊嗟之际即打电话给荣荣,询问李老师的告别仪式是什么时候。 荣荣说,根据李老师生前的意愿, 家属决定丧事从简,不搞告别仪式了。 灵堂设在殡仪馆, 明天火化。
中午食而无味, 戚戚中觉得虽不搞仪式但还是应该去作最后的告别, 于是下午便与妻子一道开车去殡仪馆。 因为是元旦, 又是下午,殡仪馆里有点冷清, 也有点冷峭。 李老师最后留在世间的面容是安详的。 三鞠躬后, 我们献上了悼念的花篮。
细细回想, 与李老师相识有三十多年了。除了宁波作家协会开会和在其他的笔会上常有碰面外, 记得李老师第一次专门给我打电话是1994 年的年初, 那时我还在余姚文联。 他在电话里告诉我, 我发表在 《文学港》 的小说《草台龙门》 被 《小说月报》 选中了, 第四期刊登。 我很高兴。 作为 《文学港》 的主编, 他也很高兴。 他在电话里表示了鼓励, 也表达了期许, 那殷切的声音, 至今记忆犹新。
李老师对年轻人一直很关心。 有一次省作协开小说研讨会, 作为宁波的与会者, 我与李老师住同一个房间, 这使我对他有了新的了解, 包括一些生活上的习惯。 比如他穿西装总是很规范地会在里面穿同款式的西装背心, 睡觉前会仔细地用衣架把衣服挂起来, 鞋子脱下后会两只整齐地放好。 当然, 那次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是他对余姚青年作者傅仲际的关心。他详细地向我询问了小傅的创作和生活情况,知道小傅当时没有工作, 生活缺少规律, 经常熬夜, 说这样恐怕会影响持久创作, 写作毕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 对这样有志于文学的小青年应该帮帮他。 听得出, 李老师把小傅的事情挂在了心上。 不久, 小傅到 《文学港》 杂志社帮忙当编外人员了。 其中的具体过程不清楚, 但我想这跟李老师的关心一定是分不开的。
我到宁波工作后, 与李老师的接触就更多了。 除文学层面上的交往, 有时来了兴致也会在业余时间凑在一起聊聊天玩玩扑克。 这种时候, 李老师总会兴高采烈地买来一些小零食给大家吃。 聊到兴浓的事情或某局扑克赢了, 花甲之年的李老师会开心成一个孩子, 脸笑成一朵花。
作为著名儿童文学作家, 李老师似乎一直有一颗不泯的童心。 我读他的 《蓝军越过防线》, 会跟着他的笔重新走进自己的学生时代。我想他的作品之所以受到大家尤其是孩子们的喜爱, 跟他永葆童心有关, 而支撑这不老童心的是善心, 是爱心, 是对人的关心和为人的良心。
在我的记忆中, 李老师从不臧否人物。 这么多年我从来没有听李老师在背后议论过谁,对人宽容似乎是他的为人准则。 在人的一生中, 要做到这一点, 其实是不容易的。 当然,这不是说李老师毫无原则, 有些事情我相信他心里是一清二楚的, 只是不说或不想说罢了。
李老师还有一个特点是做事认真。 浙江少儿出版社要出一套针对少年儿童的 《世界名人传记》 丛书, 约请李老师写其中的一本 《曹雪芹》。 资料出版社提供了, 但李老师看了觉得不够。 他知道我喜欢 《红楼梦》, 也积累了一些有关曹雪芹的资料, 于是特地来借。 书出版后, 他送了我一本, 并用牛皮纸把这些借去的资料一本不少整整齐齐地包好归还给我。 他说感谢我帮了大忙, 而我感动的是他做事的认真, 哪怕是一些小事也力求做到有始有终滴水不漏。
令人遗憾的是李老师后来中风了, 这既影响了他的行动, 也影响了他的创作。 如果不得这个病, 我相信他一定会有更多的作品和更大的成就。
李老师原名叫李安芳, 后改名成李建树。我想这是不是他希望自己的人生能有更多的建树? 古代仁人志士追求的人生最高目标和企盼的最大建树是立德立言立功。 作为现代人, 作为和我们一样过着普通生活的李老师, 当然不可能有古人那样的想法和作为。 然而换一个角度, 换一个标准, 我觉得李老师也做到了他的“李氏三立”。 立德, 他的为人处世留下了很好的口碑; 立言, 虽没有宏论学说, 但众多的作品无疑是他心声的最好代言; 立功, 作为宁波作家协会的主席, 作为 《文学港》 的主编, 他为宁波文学创作的繁荣和发展做出了自己的贡献。 从这个意义上说, 李老师这辈子是达到了他所能达到的人生高度, 完成了他所能完成的人生建树。
那天离开殡仪馆时, 李老师的夫人送我们出来, 她对女儿说, 这是你爸的好朋友。 我说, 应该说他是我们的好老师。
是的, 李老师无疑是我一生中为数不多会长久记着的好老师。
他那自然而从容的微笑
谢志强
一
我还没见过, 穿过漫长的时间走过来 (就像穿越进去出不来的塔克拉玛干沙漠), 那面容还能保持自然而从容的微笑 (使我想到我梦中把塔克拉玛干沙漠梦绿了好大一片)。 如果李建树老师穿上圣诞老人的服装, 那么, 期待接受礼物的小孩, 打开礼包, 我想, 其中的礼物便是微笑。
我的印象里, 按年龄, 李建树老师已是老人, 可是, 他拥有童话般的微笑, 像掌握了魔法一般, 和他相处, 甚至可以 “没大没小”。这就是一位在儿童文学领域成就不菲的作家。
数十年, 我持续阅读儿童文学——主要是当代外国的儿童小说。 小时候, 为了一箱儿童文学书 (那是成人的谎言, 他说把一箱你喜欢的书藏在沙漠里了), 贸然进沙漠寻找, 差一点 “出不来”, 我本能地采取跟随一只狐狸返回了家。 那时, 我心中已埋下了儿童文学的种子。
我把长篇小说 《塔克拉玛干少年》 请李建树老师指正。 他说: 你可以写儿童小说呀。
我听出他的意思, 写儿童, 并不等于是儿童小说。 我没向他透露, 我打算写儿童小说。他似乎考验我, 要我推荐外国的儿童小说。 我来劲儿了。 就像一个小孩, 向长者炫耀自己喜欢的物件。
我提供了摩尔多瓦作家斯·万格利的 《古古采的故事》 《野鸽村的乔巴》, 主要有两个理由: 一是万格利创造的野鸽村, 建立在人类、 动物、 植物, 包括河流平等的基础之上,万物平等, 人与自然对话, 不交代奇迹为何发生。 这一点吻合我在沙漠地带的生活记忆; 二是, 我的地理概念相当差, 万格利的书, 使我知道地球上还有那么一个国家, 认识一个陌生的国家, 可以从一本虚构的小说进入。
李老师说: 你有孩子气, 这是写儿童文学的心灵基础。 我暗自欣慰, 他发现了我心灵里还住着一个孩子——那么多年过去, 我还没把童年的自己丢弃。 我还是由童年奠定的视觉看世界。 我已将 《塔克拉玛干沙漠少年》 写成了截然不同的另一个版本——《大肚子沙丘》。 自以为算是儿童小说了, 仍没拿出来。 有时, 我觉得进了儿童文学的屋子。 可是, 清醒过来,似乎还在门外徘徊。 已写了那么多小说, 但是儿童小说不好写。 我佩服李建树老师, 说进就能进入儿童的 “世界”。
看了自己喜欢的小说, 分享给别人, 期待有所反应。 李老师沉默了。 后来, 我意识到“野鸽村” 不对他的路子。 那个村发生的事儿,是碎片化, 而李老师喜欢采取戏剧化, 且又是城市小说。
李建树老师以另一种方式回应——一次,我去医院探望他, 他给我讲了一个故事, 一个高中生有事, 父亲作何反应。 那个故事就像一条路, 来到岔路口, 往哪走? 我谈了自己的打开方式, 李老师说了他的行进方式。
李老师委婉地说: 你那是成人小说打开的方式。
我意识到, 一个故事, 前半部分, 小孩和大人看似走同一条道, 但是, 到了岔口, 不同的选择——打开小说的方式, 决定了走哪条道, 儿童文学和成人文学在此分道扬镳了。
人物怎么做, 构成了小说的唯一性, 人物的独特性, 也显示了作家对人物的宽容和尊重。 李老师的小说里有 “童心”, 他知道小孩儿会 “怎么做”。
我又试着进 “童话屋”, 将 《大肚子沙丘》推倒重来, 像小时候搭积木。 我还是没向李老师透露。 冷藏着, 瞅个契机。 没料到, 已不可能了。
二
2009 年, 我被借用到 《文学港》 杂志社。李建树曾任主编, 荣荣已为主编, 我当主编助理。 地点在月湖畔的贺秘监祠。
那时, 李老师购了一辆轿车, 他鼓励我学车。 我连自行车也放弃了, 因为, 我控制不住脑袋, 走路也会胡思乱想。 万一掌着方向盘,脑子开小差呢? 都讲究快, 我还是甘愿慢。
2013 年, 我回余姚, 2014 年, 我退休闲赋, 沉浸在阅读和写作的乐趣之中, 就没去拜访过李老师。
2020 年元旦, 我梦见了李老师。
从小到大, 夜夜做梦, 一夜也不落, 甚至出现梦境的连续剧 (碎片化), 多年的一个梦,隔了时间, 会有衔接。 可能写小说的缘故, 我常常混淆梦境和现实的界限——这一点, 像我小时候。 梦中, 会有两类人: 一是陌生人, 从未见过, 但多年后, 会在现实中相遇, 似曾相识, 检索梦境, 竟在梦中见过。 二是熟人, 多为老同学、 老朋友, 时空相隔, 会偶然进入我的梦里来相聚, 梦是一种提示。 还有一次, 我梦见童年的自己, 重返绿洲的农场, 看见一个一丝不挂的小男孩在捏泥巴人, 我向他询问童年生活过的连队, 他转身, 弯腰, 脸通过胯看我, 仿佛那是个接头暗号, 梦里, 我一下子认出了童年的我。 只是, 几次梦见李建树老师,他总是面带笑容, 是他特有的微笑。 渐渐地,李老师长久不光临我的梦了。
元旦的凌晨, 我被一个清脆的声音惊醒,那是瓷器落地破碎的响声。 我不动, 回忆梦——多年的习惯。 妻子不慎失手, 打破了一个放早点的盘子。 过了零点, 她想起洗碗池里还有一堆该洗的碗盘。 我以为天亮了, 喊妻子, 发生了什么事?
我告诉她: 李老师到我梦里来了, 占了好长一段梦, 跑了好长一段路。
梦境历历在目 (我的能耐是, 能记住学前的梦, 我过两种生活, 梦也是一种生活)。 梦里, 我来到一辆车旁 (那是李建树老师当年的轿车)。 我等候着。 外面寒冷, 我坐进车。 车里的朋友说: 李老师快到了。 李老师进来, 微笑带着暖气, 他的手放到方向盘上, 车就开了, 而且, 立即提起了速度。 我不知也没问上哪儿去。 车内温暖, 我做了个梦——梦中套梦, 车速迅疾, 记不起梦了, 一片空白。 我在梦中的梦里醒来, 返回第一个梦, 我惊诧地发现, 驾驶室空了。 李老师什么时候离开了? 可是, 车如同自动运行那样, 在街道上行驶。 我紧张起来, 于是听到撞击声——现实中瓷盘的碎响。
我习惯地琢磨梦蕴藏着的启示: 已发生或可能发生的事情。 妻子运用习俗来说盘碎, 好似瓷盘及时终止了梦中的危机。
元旦那天上午, 一位宁波的朋友打来电话, 通报了李建树老师已于2021 年12 月31日21 时辞世, 享年81 岁。
我沉默了。 没说差不多同一时间, 我做的那个梦, 梦里驾驶室的虚空。 可是, 李老师的微笑, 像回放, 一次一次地浮现。
妻子数落我的神神叨叨。 我曾反驳她:否则, 我怎么能把小说写得那么魔幻? 记得有一天早晨, 似醒非醒, 在梦境和现实之间的门槛上, 一只鸟在窗台上, 一个劲地啄玻璃, 像叩门, 随即座机响了。 妻子叫我接电话。
荣荣在电话里说: 你怎么不开手机? 我说: 关机意味着我在睡觉。
余姚有个会议, 荣荣来不了, 要请假。 我说: 你派头倒足, 联系不上, 就派一只小鸟来叫醒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