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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敦厚内敛的读书人

2022-06-24张坚军

文学港 2022年7期
关键词:报告文学文联宁波

张坚军

年岁也渐大了,道上碰上人,会喊一声老师。我知这不是我学识渊博或教书育人,是人们对读书人的一个称呼。

在我的写作生涯中,人称我为师的不多,我称人师的却不少,大多是刊物与出版社编辑,建树兄就是其中之一。但私下里,我更喜喊他建树兄。这在我俩首次见面时就已约定俗成。那时,我刚从北师大与鲁迅文学院合办的创作研究生班毕业,到《文学港》例行“报个到”,走进在柳汀街的办公室,只见有一个戴近视眼镜、穿灰色西装、陌生而又儒雅的中年人坐在主编室内,人给我介绍,我上前喊他为李老师。他握住我的手打量一会,急摆手阻止道:“别……别喊老师……你属龙,我也属龙,你是52年的龙,我是40年的龙;我比你年长几岁,你得喊我一声哥……”

这样,以后见面我就直呼他建树兄了。

不过,这大多在非正式场合;如果正式场合,例如会议,我还喊他李老师或李主席。作协虽是群团,却不是“江湖”道上,称兄道弟不大严肃……

“初识”建树兄,或说知他的大名,可追溯到三十多年前,也许已四十年了。一次省文联《东海》杂志的笔会上,安排我与镇海作家俞通化睡一个房间,晚上聊天说开来,我说宁波搞儿童文学,数您与李燕昌最厉害了。他说不是的,应该还有一个人,北仑的,叫李建树,在外地工作,已在《少年文艺》上发表作品,还获过奖。《少年文艺》是国内顶尖的儿童文学园地,好似成人发表作品的《人民文学》。尤其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初,读书人还把创作看得比较神圣时……

建树兄始在外地工作,是大型国企的中层干部。他的经历,隔代人看来比较复杂,1962年考上浙大时已经23岁,应该不是应届生,是“调干生”(当时有这种“生源”)。少时读过不少古典名著,爱好文学(这是他后来与我接触时流露的),却考到了工程机械系;“文革”初始时毕业,始是“学军”,后就理所当然地发配到“大三线”工作了;按他的说法:那时生活条件艰苦,好在有文学爱好,业余试着搞儿童文学,也就“支撑”着走过来了。直到上世纪八十年代中后期,人到中年才返故乡,找到他喜欢的编辑工作。

这些,建树兄平时很少与人说,是不屑说,还是懒得说,我不知情。

有一次,大概是开省“作代会”吧,我俩晚饭后出去散步,聊起这一代人的命运与“祸福观”时,他问我是初中的老三届吗?我说:是的,六七届。他用手扶了扶眼镜,道:“我也老三届,大学本科……学工程机械……”我问:“自愿转业的吗?”他摇头道:“一言难尽……农村子弟,能念上大学已不容易,何况我的情况当时有些特殊……”

“特殊”什么呢?他没说,我也没问。现在看来,令人遗憾。

那日,我俩在宾馆长廊上坐了好久,也说了许多事,结束时,建树兄怅惘地感叹道:“人生有多种机遇,有些人遇上了,有些人没遇上;不管遇上没遇上,只要坚持,就能实现自己的愿望……”

在宁波的文学圈里,建树兄算得上是一位忠厚长者。他为人心地善良、诚挚宽厚;说话做事,往往先替别人考虑,然后再考虑自己。

1994年初,我从慈溪市文联主席的岗位上调到宣传部、新闻出版局筹建出版社。当时市委宣传部与文联正在制订“文艺人才发展规划”,作协与杂志社“人事”会有些变动。领导授意建树兄提供“建议”,有重新“组阁”的意思。

人都说文学界难搞,当时的宁波文学界还真有些难搞,由于许多历史“旧账”尚没解决;作家之间相互轻蔑,“人才”“精品”难出,影响发展。

孝闻街口老市委的办公地,距在柳汀街杂志社不远,建树兄有事没事,会到我这儿“聊天”。当然,我有空也会去他那儿坐坐。他找我,说白了就是要我帮他“拿主意”。他这人有一特点:看人优点多,缺点少。由于以前从事工程技术工作,缺乏对人际关系的了解。那时他调来宁波已有几年,但对当地作家、作品(相互关系)了解并不透彻。我虽在“地、市合并”时已是市作协班子成员,但不驻会,长期在“下面”县市工作,对市里情况也不是很了解。这样,我俩“交流”往往不得头绪。于我来说,由于站的角度不同,可以“海阔天空”地凭个人“偏好”和“小圈子”利益,信口开河,有时还会带些“偏激”。但建树不行,他是要向“个体”作家负責,向上级组织“交差”的。因此,他就变得特别认真,每当我与他意见相左时,必追根问底,花更多的精力扩大范围探求“真相”。

那段时期我俩好比“度蜜月”,走过来走过去地“难舍难分”。使我感受较深的是:他办事“心底无私天地宽”,不以自己“好恶”示人。对与自己意见相同与相左的作家“一视同仁”,真挚地希望他们找到“位置”。作为作协与杂志社的“当家人”,他正确而详尽地向市委宣传部与文联领导提供了真实的信息,使宁波作家思想与队伍建设,有了一个良好的开端。也就是从那时开始,我市涌现出一批年轻的“体制内干部”与“重点作家”;这些人在以后的二、三十年中,显露头角、成名成家,如今已在省内外很有名气,甚至声望远超过他。这与建树兄做人做事,诚挚认真,甘当园丁的精神是分不开的。

建树兄的诚意,还表现在对“失落人群”的真诚与同情。三年后我调《中国经济时报》筹建《东部新闻》,他闻讯后几次找我,推荐两位“体制内”、有才华而某些方面较为幼维的编辑“竞聘”,拉着我的手说:“每个人都有选择不当或犯错的时候,我没有照看好他们,你能拉就垃上一把……”

这两位“同行”,在我这儿“工作”了很长一段时间,最后还是无奈放弃编辑(作家)的职业。说起当年“变革”,虽有“微词”,但对建树兄,却还是肯定的,说他像一位“大哥”。我想:这也许是对他最好的褒奖……

建树兄钟情本职工作,热爱文字编辑,工作态度特为认真。这对一位主编(编辑)来说,是极为难得的人品与素质。说“直白”些,文联与作协“业务”工作搞得好不好,首看刊物办得好不好;而刊物办得好不好,又看编辑的“人品”与“素质”好不好。这儿的“人品”与“素质”,特指编辑工作是否认真,一是有没有思想与业务能力?二是甘不甘愿为别人作“嫁衣裳”?凡是办得好的刊物,主编(编辑)的人品与素质必然是一流的。

建树兄是儿童文学作家出身,而儿童文学在文学界属于小宗。他调宁波工作后,作协职务是兼任的,主职是《文学港》主编(兼任报告文学栏目编辑);而对一份杂志来说,主要栏目是小说,其次是诗歌与散文,再是报告文学与评论。也就是说,《文学港》由中、短篇小说占着大头,当时的小说编辑王毅,在省内外文学界已广有名气……

我是小说作者,同时也写报告文学。建树兄作为报告文学编辑,常会打电话向我约稿。我当时年轻气盛,小说约稿多,就顾不上报告文学,于是常不耐烦地回绝他,说:“对不起,实在工作忙,写不了……”

这般“回绝”,如果也像我这般“年轻气盛”的编辑,也许早不理人了。可建树兄并不气绥,“扭”住我“穷追猛打”,和风细雨地与我“煲电话粥”,聊题材(如当时慈溪的养鸭状元陆永康、植棉能手宣国义等),又聊形式……

有两桩事,令我至今难忘。

一桩是我在1988年受省委宣传部与省文联《东海》约,采写反映北仑港建港题材、篇名为《东方大港的崛起》的报告文学,在中国作协与总政文化部组织的“中国潮”报告文学征文中获奖了;并在1993年应央视文艺部与宁波市委宣传部、电视剧制作中心要求,再次下北仑港深入生活,改编为《碧海情未了》的电视连续剧。建树兄作为这部作品的“推送者”和“没正式署名的策划之一”,“纯友情”地几次至我住处,帮助我与另一位编剧应锦帆(曾任《文学港》发行与编辑),研讨提升主题与充实细节……

一天晚上,我仨为电视剧主题深化发生分歧,各执己见整晚未睡,次日上午我与应锦帆支撑不住打瞌睡了;而他仍“精神抖擞”地伏案疾书,把意见以书面形式表达出来。傍晚他有事回去,我与应锦帆对着他写成的、约万字的“修改意见书”,感叹说:“难得像建树兄这般的,电视台又不另支稿费,如此挖空心思为了啥?”

“为了啥?”建树兄后来回答,“没办法,编辑的爱好……”

这部片子在央视播出后,获浙江省“五个一”工程奖;而建树兄,从无向人夸耀过此片还有他的一份“功劳”。

還有一桩事:1992年夏,我接受了省委宣传部组织的“陈从军烈士事迹采访团”,建树兄得到此讯后,深夜打电话,让我把稿子写成后交《文学港》首发。我答应了,但后来在台州烈士老家翻车撞伤腰椎“瘫”在床上,稿子拿不出来了。他闻讯到慈溪“探望”,把我的“未完稿”拿去“审阅”;同时带走了部分“采访笔记”。没想到三天后他专程过来了,把改得密密麻麻、许多地方“重写”的“修改稿”拿给我看,说:“对不起,要赶时间……来不及商量……”我要求他联合署名,他摇头拒绝了,说:“君子不掠人之美!”

遗憾的是:此稿后来没由《文学港》首发;《东海》编辑钱荣根至宁波“索稿”,说是“省里抓的稿件”,拿走在《东海》发了。记得这事我曾向他赔罪;说:“对不起,让您白忙乎了……”他连说:“没啥没啥……省里的刊物,理所应当支持……”

也就在那次,他拿出我发在《东海》的一篇小说,指出我常有标点符号使用“错误”。语重心长地说:“作品发出去是给人看的,无论作家、编辑,一草率成千古恨……”

在以后很长时间内,我都会挑着《文学港》署名责编“开悟”的文章阅读,潜意识里的我,很想找到一个“错误”(即使是标点错处),遗憾的是:很少发现。由此我知道:“一个好编辑,是用‘心’在开拓着一份事业……”

建树兄与我的友谊与帮助,后期主要体现在我与市委宣传部、市文联签订“创作工作室”协议后,在作家出版社连续出版的三部长篇小说创作上——

早在上世纪九十年代初,建树兄就鼓励我进行以宁波城市发展为背景的长篇小说创作,说:“一个地区文学竞争实力,最后基本拿长篇‘说话’。宁波出了不少作家,但现实题材的长篇创作相对弱了一些。你写过东方大港,了解城市建设与成长……”

宁波的长篇创作,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有肖容和戚天法表现四明山革命斗争题材的《追求》与《四明传奇》;后又有夏真、王毅发在《当代》上、反映知识分子思想历程的《残酷的罗曼史》;1994年初我调来宁波后,用宁波出版社“试业”的书号,连续推出了徐梅强反映工业改革题材的《走进暴风雨》和戚天法反映农村面貌的《山乡巨澜》(又名:《修竹湖的故事》),在业内引发“宁波长篇展望”的议题。

建树兄的激励,使我努力在“平庸中挤出一点可怜的优秀来”。有一次,我告诉他,已在构思题目叫《男人不朽》的长篇,记录宁波改革开放后物质与精神领域发生的变化。他听后显得比我还兴奋,仿佛中了彩票一样抓住我的手臂摇晃:“这个好……这个好……”此后,他几次出谋划策,为我补充素材并帮助构思。可惜后来我因工作调动离开了宁波,但在那些在异乡客地、近两千个“不眠之夜”里,我没忘记建树兄与“父老乡邻”的嘱托,奋笔疾书写成约40万字、被经济界称之为“手掌上的舞蹈”的长篇商务小说《名利圈》(作家出版社2002年版)。这部小说,后来获2002一2004年的“浙江省优秀小说奖”,可喜的是发行尤佳,拿到了比预期还多的稿费。这里面,就有着建树兄的一份心血。

2006年后,我因颈椎出了问题,向《江南游报》请辞社长、总编辑职务,“躲”在北京、宁波两地进行长篇小说和报告文学的创作。始是反映宁波钱庄业、70万字的长篇小说《大商无界》(作家出版社2008年版),继而是反映家族亲情、50万字的《红襟鸟》(作家出版社2013年版),后是反映农村改革题材、近百万字的《太阳正在升起》(作家出版社2017年版)。人所不知的有两点,一是建树兄参加了我这三部小说的整体构思,在那些我心情烦躁、不断地为长篇结构与人物“骚扰”时,会打电话向他(或人)求助,甚至跑到他家里去长聊;二是小说成稿后,打印后拿给他审阅,要他提出修改意见。

那时建树兄已退休,开始是被《文学港》返聘着,中风后就回家休养了。可他始终关心着他所钟爱的文学事业,不仅我,宁波的许多后来的作家,都或多或少受过他的指点。我把小说稿交他审阅,开始纯粹出自友谊,后来,记得在2009年后吧,市委宣传部与市文联为我建立了创作工作室,有些补助费用,我就把审阅费给他了。开始他还不肯拿,说这是他应尽的“义务”。后来我把市文联的“稿件审阅标准”拿给他看,他才不好意思地收下。

2012年,我也退休了。原本可在北京“留”一段时间,与朋友一起玩玩影视什么的,但妻让我回来,说:“一辈子都在写人‘布置’的东西,该写写自己想写的了……”

于是,就回来写《太阳正在升起》。可还没等我安定下来,13年挚友沈季民组织市水文化研究会,主办《宁波水文化》杂志,又把我请去帮助工作。那时我的办公地点,离建树兄的住宅不远。于是在工作空余,我常会有事没事借故探望他。其时,他已经下肢瘫痪不会走路了,鲜有外出,全靠妻子潘老师推车照顾。我去探望,他会坐在“推车”上,和我聊一会儿天。与一般的“脑中风”患者不同,他脑子反应灵敏,思路清晰。说起宁波的作家与作品,可以如数家珍地娓娓道来:如×××,作品发到《收获》上了,×××,又获了一个××奖,××,在写一个很有分量的长篇小說……

只是,他已不能多聊了。说话有些漏风,涎水不争气地流下来,潘老师常过来为他擦拭,有时会像叮嘱孩子一般“数落”他。

为了不使他寂寞,我约他为《宁波水文化》写些稿子。他写了(口述)关于月湖的记忆,我也发了,发后把刊物送去,虽是内刊,但他很珍惜,嗫嚅说:“浙江作家陈学昭写过一本书:《工作着是美丽的》……真好……”

我追问:“这本书写得好……是吗?”

他无力地摇着头说:“是工作着……好……”

伟人毛泽东说过这样一段话:“一个人能力有大小,只要有这点精神,就是一个高尚的人,一个纯粹的人,一个有道德的人,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一个有益于人民的人。”

什么精神呢?就是“以己之力、为人服务”的精神。这种精神不是每个人都可以拥有的,但是每个人通过努力、自律,都可以尝试着拥有。

建树兄走了,在2021年的12月31日晚9时。其时窗外已是万家灯火,一片吉祥之声。而您,我的兄长,一个仁慈、善良、真诚、严以律己、宽以待人的高尚灵魂,静静地离我们远去了,永远离去、永不复返。

很多时候,我总是在想:如果人离去后真的有灵魂该多好,也许我们还能相遇。而事实上,就我们接受的教育而言,这不可能。

我知道,这次,我们是真的永别了……

记得有谁说过:“世界不因为失去一个正直善良的人,减少光明与温暖的能量,要看到他的身后,有十个人正在站起来,举起正直善良的火把,照耀着后人前进。”

我想,这就是我们脚下这星球生生不息,万世永继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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