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人面桃花》
2022-06-24展叶青
展叶青
9月初请婚假回家,特地把格非的小说《人面桃花》带了回去。这本书跟着我两个多月,从六十三团到佳木斯,来来回回,奔波了将近一万公里,到今天终于完完整整地读了两遍,坐在办公桌前,我的内心久久不能平静。旅途中一直没有舍得拆开来读,可能是我每开始读一本书,总试图寻一个曼妙的巧合,仿佛一对命中注定的恋人,在某个时刻不期而遇后,再郑重其事地细细品味其中的美妙,我喜欢沉浸在这样一种微不足道的小趣味里。就比如一个暮春的午后,在你不经意抬头的一瞬间,和煦温暖的阳光透过嫩绿的叶子,耳边正好有人轻声唱出那句“万物皆有裂痕,那是光照进来的地方”,那种震撼人心的感动使人久久难以忘怀。
10月份,因为疫情滞留在佳木斯,每天在完成单位交办的任务后,我们习惯到周边的大小公园走走,有时也到沿街的书店看看书。有一天,我们来到百货大楼对面的新华书店,选购了几本书到吧台结账,转身发现一打五颜六色的叶脉书签,粉的、红的、黄的、绿的颜色各异,均用诗词配画“装裱”,塑封后饰以流苏整整齐齐挂在货架上,显得有那么一点古色古香的意境。那天,我选择了一枚桃粉色书签,上面画有几枝开得烂漫的桃花,用行书写有“桃之夭夭”四个大字。《诗经·周南》有“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的句子,当时与我的个人境遇真是应景,遂想起还有一本名中带有“桃花”的小说没读,便喜笑颜开着把这枚“偶遇”的书签揣回了家。
过了几日,读完才知此“桃花”非彼“桃花”,究竟是两种完全不同的人生况味。
回归正题,我们来谈格非小说《人面桃花》,小说以主人公的个人成长反映社会发展变迁,写几代人对“桃源”世界的探索,以及诗性叙事下的暗流涌动与人性光芒,这里既有虚虚实实光怪陆离的梦境,又有三教九流形形色色可怜可爱又可恨的人物,但都难掩主人公陆秀米身上的迷人光彩。我喜欢作家笔下的陆秀米形象,喜欢她少年时天真淘气、美丽聪慧、懵懂可爱,喜欢她成年后不断为民主自由奔走时的“英勇无畏”、隐忍克制,喜欢她在生命的末尾黯然“失声”,归隐故乡后的平静淡然,喜欢她生逢乱世却自始至终闪耀着的理想主义光辉。
或许是刻板印象,也或许是写人的笔法类似,提及理想主义,在有限的阅读里,我首先想到了斯通纳。他是美国作家约翰·威廉斯小说《斯通纳》的主人公,作品从主人公求学、就业、结婚生子写到生命尽头,以平静细腻的笔触写出了一个知识分子的一生,在我的脑海里斯通纳便是理想主义的典型代表。他们的闪光点不在于他们读了多少书、性格多复杂、经历多丰富,而在于面对世事无常他们依旧能够坚守某种信念,视功名利禄如浮云,因此显得很难得、很纯粹,斯通纳如此,陆秀米更是如此。
还有,也是最近重读才发现,这两个人物竟处于同样的时代背景,到底是不同文化背景差异之下的个人选择,斯通纳选择生活在远离世界纷争的象牙塔,而陆秀米则在一次次的社会变革失败后选择隐退故里,这里秀米的选择确实有点中国传统士大夫的品格了。格非着力塑造了这样一个非传统的女性形象,理想主义是主人公性格的一個方面,可以看到在革命理想与社会现实的碰撞之下,变革失败、亲人离去、孤身一人时,她依旧能够坚守初心,过那种“谪仙人”般的生活。另一方面她身上那种非同一般的冷静克制,面对父母、儿子、伙伴离开时表现出非常人的冷漠,以及出嫁途中初遇劫匪时的处变不惊,真的多少显得有点“失真”了,读至此处真想让秀米再变回那个天真无邪的小姑娘。这种强烈的变化和突转让人措手不及,回头一想这也是作家塑造这一形象的丰富和复杂之处,因此也就了然了。
再说文本的层次性,格非小说《人面桃花》的结构是特别的。总体上说,全书以人物对理想世界的探索为线索进行叙事,主人公这样或那样的尝试,可成为小说的一个“触角”,因此形成了小说的辐射状结构。具体来看,小说分为四个章节,每章分别刻画主人公人生发展变化的四个阶段,每章几乎都有主人公对桃源世界的探索,并以此为线索延展辐射开来。这种里里外外嵌套整齐的结构好似层层叠叠开得灿烂的花朵,究竟哪一朵更加美丽,在这里并不多作赘述。同时,我们从主人公秀米的人生轨迹来看,作家由普济写起,最后又回归普济,在这里形成一种圆形闭环结构,恰好可以把那嵌套得整整齐齐的“花朵”包裹起来,因此总体上呈现出一种双重嵌套结构。
从女性形象塑造和虚虚实实的梦境等方面,我们可以看到《红楼梦》对作品的影响。小说《人面桃花》用大量笔墨塑造女性人物,除主人公陆秀米外,喜鹊、翠莲、韩六等人物各有特色,如喜鹊的温柔敦厚与创作天分,翠莲的大胆泼辣与可怜可悲,以及韩六对自我和现实的清醒认知都惹人注目,尤其喜鹊这一形象的塑造,让人不觉想起学诗的香菱来。梦境的构造方面也确实与《红楼梦》有些异曲同工之妙,如桃花舍“总揽把”王观澄临终前给陆秀米托梦的情节,其中预言的书写、梦境与现实的转换方式,像极了秦可卿香消玉殒前托给王熙凤的那个梦。“花家舍迟早要变成一片废墟瓦砾,不过还会有人重建花家舍,蹈我覆辙,六十年后将再现当年盛景。光阴流转,幻影再生。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可怜可叹,奈何,奈何。”这虚虚实实之间有着作家对光阴流转、世事变迁的思考。
语言的运用能够体现出作家的功力,法国作家布封有“风格即人”的观点,作为清华大学人文学院的教授,《人面桃花》里那种文体交互和细腻典雅的语言风格,依然见出明显的“学院派”路子。从作品中插叙的张季元日记,以及文言体的墓志铭与戏文诗句,可以看到不同文体文本的交错使用,在某种程度上还是有一定的先锋色彩的。但我最喜欢的还是小说本身细腻典雅的语言,在这里体现在两个方面。一方面,《人面桃花》有意使用古典意象,尤其反复使用桃花、古梅、金蟾等意象,为小说增添了些许古典色彩。另一方面,作品细腻的景物描写也十分动人,小说写陆侃离家出走后的雨夜,“在父亲离家出走的这个夜晚,她躺在床上,听着屋顶上飒飒的雨声,闻着黑暗中青苔和雨的味道,睡意全无。”将深夜雨后的空气的清新写得具体生动,仿佛此刻我们已经闻到了雨夜清新的味道。还有写秀米从日本回来那天初雪时的场景,“天空罩着一张杏黄色的云毯”,仅仅12个字,便将下雪时,天空刻画得惟妙惟肖,好像闭上眼就能想到初雪日那天天空朦朦胧胧的样子。
写至此处,想起上学时,初雪日那天总会和小伙伴们去吃一顿热气腾腾的火锅,然后溜达着回来拍拍雪中依然盛开的百日菊、格桑花与向日葵,发条朋友圈保存那一天的专属回忆……今年有点遗憾,没赶上伊犁的第一场雪,但也见识了东北老城佳木斯的大雪纷飞,以及一天到晚都望不到头的渺茫的白色天地,想想也是新的体验了。
回到格非的小说创作,我们可以看到作家创作《人面桃花》所体现的深厚写作功力,并联想这些年他一直努力追求的文学表达,即中国古典小说意象的繁复使用与西方现代派写作技巧的刻意经营,并试图在古典与现代之间保持动态平衡。从整体效果而言,毫无疑问这部作品是偏向更为古典的一方,由此也见出格非沉浸于古典文学世界之深,当然这只是“江南三部曲”中的第一部,他在文学上的雄心壮志仅显露出“三分天下”,所以我很期待阅读后面的《山河入梦》《春尽江南》,希望它们也能够带来不一样的阅读体验。
当年的先锋五虎将,都渐渐不复先锋姿态,归于平淡,无论是反映的小说主题,还是创作手法,很多论者也慨叹他们描述当下的“力不从心”,也许年事渐长,也许与这个世界达成和解,总而言之,他们似乎缺少了那种残酷的人生体验所特有的锐气和锋芒。话虽这样说,但我在阅读格非的《人面桃花》时却愿意拿苏轼的《与侄书》来揣测一下作家的状态,“凡文字,少小时须令气象峥嵘,彩色绚烂。渐老渐熟,乃造平淡。其实不是平淡,绚烂之极也”。
《人面桃花》的阅读体验是愉悦的,是绚烂之极的平淡之美,它给予我的美好如春风沂水,无可替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