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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非虚构写作的时代意义

2022-06-23傅书华

扬子江评论 2022年3期
关键词:虚构星星时代

傅书华

我们生活在一个大时代,或者说,我们生活在一个走向大时代的前所未有的时代。1990年代之后,从国外形势来说,是社会主义与资本主义两大对立阵营之间的对峙结束;从国内形势来说,是市场经济从经济形态这一根本处变革了中国几千年的社会结构并相应性地引发了国人价值观的巨大动荡,是中西方几千年历时性的演化形态于1990年代之后在中国的共时性展示;在国内外如此巨大的时变中,中国成功地完成社会转型并以此积极地参与构建人类文明共同体,响应了新时代的历史性召唤。面对这一召唤,原有的思想资源,无论是古代中国的文明成果,还是现代西方的文明成果;无论是民国黄金十年为代表的资本主义经济在中国的实验,还是1949年之后计划经济模式在中国的急速展开,都不足以全面地应对这一召唤,你只要看看近三十年来在中国大陆诸种人文思潮你方唱罢我登场,或者几方同时共处却相互尖锐对立,即可了然。如果说,1980年代的新启蒙还完全可以借鉴“五四”时代的思想资源,是一个共名时代,那么,在今天,则诸家烽起,相互辩难,是一个无名时代。

在这样一个大背景下审视作为时代感应器的文学创作,我们就可以比较清醒地看到,1990年代之后文学的边缘化,表面上是市场经济的冲击,其实是文学界缺失思想深度,没有能力感受、透视、把握历史经纬,直面社会现实矛盾,从而无力应对中国公众今天的精神危机、满足中国公众情感需求的结果,也使超越现实的文学虚构因为对现实把握的欠缺而影响了想象翅膀的高阔飞翔。即以如今被视为中国文学创作的代表且方兴未艾的长篇小说而言,据说近些年来,中国每年长篇小说的创作数量均在四五千部左右,但平心而论,又有几部能够成为标志着时代高度的巨著呢?或许,可以成为一个时代历史性标志的长篇小说,只能出现在一个历史时代形态非常成熟而又面临根本性危机的历史节点上,如中国传统社会末期的《红楼梦》、1930年代的《子夜》、1950年代末的中国长篇小说创作高潮;如西方浪漫主义、现实主义、现代主义渐次出现的历史节点。而今天的中国,是一个生成的时代,不是一个成熟的时代。即使几部或可堪称时代巨著的长篇小说,你如果细究起来,那也还是文学对1980年代中国的收束,而不是对1990年代之后中国的对应。

在这样一个大背景下,我们或许可以对存在形态颇多争议而又成为事实存在的非虚构写作提出新的认识。

对非虚构写作,我们似乎不能从字面上或从写作学形态上给以界定,而要将其置于价值论层面加以认识。那就是,在今天,当原有的思想谱系都不足以解释、对应从未有过的时代大变局时,文学力求回到事物本身,直观事物本质,通过亲身的经验、通过对事物的直观,突破依从原有的价值形态形成的对事物的认识阈值,从而回应当今时代中国公众的精神需求与价值危机。在这其中,回望过去特别是回望过去百年,而不是直接面对今天,又显得特别地重要,这是因为过去的百年与今天的关系,从历史发展精神血缘来看,尤为紧密亲近。这也是因为,人在面对今天无法解决的困惑危机时,总是会自然地从过去的经验中、从已有的记忆里,去寻求如何应对的资源。其实,不仅仅是文学创作界,1990年代之后,整个人文学界,也均从重视观念创新,转向重视史实史料并相应地完成了其自身学术范式的转型。那就是试图重新先回到事实本身,是事实判断高于价值判断,用学术语言来说,就是悬搁一切价值判断,去除一切观念的遮蔽,直观事物本质。即使就中国公众的社会意识而言,你只要看看今天国人普遍的忆旧情怀,在回忆旧事时,潜在地表达面对今天的情感,你也就会切实地感受到,这是怎样地一种带有价值形态共同性的应对社会变迁的时代潮流。2001年是“诺奖”设奖百年纪念,瑞典文学院以“见证的文学”为题召开了一个研讨会,该年度的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奈保尔宣布:他要把非虚构文体打磨成一种利器,为人类书写记忆的权利而战。这或许也可以成为我们今天认识中国非虚构写作得以形成的一个佐证。

从这样的认识视角出发,我觉得,当今中国的非虚构写作,其主要形态大致有这样几种:

第一种,退休高官、失意政要、中枢文人、官二代、学人记者等回忆或记写的中国高层的政治生活。这不是猎奇,不是探秘,而是因为高层政治生活是一个时代矛盾最为尖锐突出的体现形态,这也使人性人情的复杂性、深刻性得以最为突出地呈现,并因之使公众在以此为自身对象化的审视中,走进了时代,贴近了自己。这其中,退休高官对高层政治的亲历性及自身的感受,失意政要为自身辩护而对历史、人世真实的另一种揭示,中枢文人对高层政治的细节性的感性的丰富性,官二代对自家前辈血肉相连的亲切性,学人记者通过档案、日记、书信、访谈等第一手资料的可证性,把高层政治生活其人其事栩栩如生、血肉丰满、感性充沛地呈现在了国人面前。

第二种,亲历者回忆或学人记写的社会各界如军界、工商界、实业界、文史界的时代风云。战争,是百年来中国社会的重要历史现象,军界风云自是令人惊心动魄。这其中不仅有着正义战争中的牺牲精神,高贵品格,也有着武装冲突各方的复杂性,有着个人在战争残酷性中的各种命运。工商界、实业界风云一向为国人所陌生,但卻是今日经济建设所不可忽视的既有经验,今日读之,仿佛是在我们眼前开了一扇窗。文史风云的士人学子,其精神风貌,则最为当今国人所津津乐道,而之所以如此,恰因国人精神构建之所需也。

第三种,各类文人或有书写能力的亲历者回忆或记写的民间生活。此种写作,值得关注者亦有三:其一是对乡村生活的如实记写。传统中国是乡土中国,处于时代转型中的中国,虽然都市兴起,商业经济大潮汹涌,但乡土的基因,却仍然深植于社会结构与每个人的生命结构之中,而近百年来中国社会的急剧变革又主要体现于对乡土中国的冲击,与我们今天的社会及每个人的生存形态有着直接的关系。其二是家史。血缘关系人际结构下的“家”在中国传统社会中,无疑是有着基本的最为重要的位置与作用的。所以,以写“家”为中心的《红楼梦》成为中国古代文学的集大成者。所以,从鲁迅到巴金、路翎到赵树理等等,“家”成为中国新文学作家最为重要的写作主题之一。近年来,伴随着一代有一定社会地位及写作能力的国人步入晚年,民间性的家史写作之风渐盛,这些家史,上连民国一代,下连1990年代生人,极为丰富的历史意蕴得以血肉化地体现。其三,是以个人经历对大小时代事件的民间呈现。这类文字,不求社会承认或公开发表,更多地是满足自我诉说,但却于其讲述中,常常让人看到被忽视被遗忘的真实而又生动的另类的历史细节、社会影像,从而得到民间公众的共鸣,亦让学界为之眼睛一亮。0196B4B3-0396-4F43-9EE0-F9EAC59EAC16

上述三种回忆或记写,其文体形式,或回忆录,或传记,或以记人叙事的纪实散文名之,或以重要史实专著形式出现,或以史实性的学术性随笔为公众喜爱,不一而足。其出版方式,或公开出版或坊间流传或伴随新媒体面世。但均因为其中人物的生动、内容的真实而文学性与历史性兼具。而寓于史实的或显明或潜隐的思想性亦是其主要特征。在这其中,我们或许应该暂时搁弃“五四”时代以降的纯文学观念,回到文史哲不分的传统中国的大文学观。

如此的非虚构写作,林林总总,成为今日中国思想界、人文界的历史性标高,也实际地成为中国文学创作界最具实力的体现。下面,我拟以毕星星的非虚构写作为典型个案,希望能够让学界、让公众以一斑而窥全豹。

毕星星的非虚构写作主要体现在他的《坚锐的往事》 《走过带伤的岁月》 《走出岁月的阴影》 《河槽人家》a这四部集子中。

在这四部集子里,作者或写民国往事,如《孙中山在松江的马桶事件》 《遥想当年的中国科学社》等;或写某个历史时段国人的精神现象,如《男男女女五十年》 《上一代人的离婚战争》等;或写文人名士在政治运动、历史节点上的品格节操,如《大家小忆》 《写作组记忆留痕》等;或写大的文化事件,如《〈三上桃峰〉的来龙去脉》 《柯云路当年带团做人体特异功能表演》等。但他写得最多最好最有特色的还是对乡村的叙写,所以,我们的论说不妨集中于此,仍是企图收以一斑而窥全豹之效。

毕星星对中国乡村的非虚构叙写,大致可以分为两个系列:“乡村档案”“乡村风景”。这些文字基本上都在《随笔》 《红岩》等各地刊物上刊发过。这些文字对中国乡村的如实记写,从人生形态、社会内容来看,是方方面面的;从时间跨度上来看,从民国伊始直至1990年代;从写法上来看,有的人物突出、事件完整,有的则三言两笔,类似速描,却又意蕴十足,令人回味无穷。譬如,作者写他曾建议西戎,作为中国作协召开的大连会议的亲历者,作为其后被广为批判的大连会议“中间人物论”的代表性作家,应该写点回忆文字为所谓写“中间人物论”立照,但接下来,作者是怎么写西戎的反应呢?只有短短几句:“西戎听了,神色严峻,凝视远方,不置可否”,真可谓言短意长,含不尽之意于言外。

但为了论述的方便,我还是勉强将毕星星对中国乡村的非虚构叙写,分为几个大的方面,略述如下:

第一,是对中国乡村文化、农村文化多面相的揭示。在《最后的乡绅》 《特级教师南岩之死》中,作者写了两位乡村教师的悲凉命运。作为过去了的时代的传统乡村文化的具体承载者,乡村教师的精神风范与劳作能力是与重视体力、重视政治革命后的“农村”“农村文化”格格不入的,又因为这种文化身份以阶级出身的眼光考察,未免就不那么纯粹,这都导致了《最后的乡绅》中的主人公“师傅”与《特级教师南岩之死》中的主人公南岩,在经年日久的“农村”的体力劳作中,“受尽奚落和嘲笑”,成为一个身上有着太多异质气味的生活在“农村”的“乡村人”。在这两篇文字中,我时时可以看到鲁迅小说《孔乙己》中孔乙己的面影,他们都是某种文明的承载者,却生活在这种文明的没落时代,从而成为一个时代的“零畸者和多余人”。

《谁还知道李希文》写了在一个时代权力规训下的农村文化人,通过他体现出农村文化的某一种呈现形态。李希文是代表一个时代文化风尚的农民快板诗人,他曾经红极一时,如毕星星文中引用的郭沫若所说:“我是郭老八,陕西有个王老九,你就是李老十。”但通过他之口而流行于一时的快板,却与农民的实际生存相去甚远。伴随着时代的变迁,李希文最终淡出了人们的视野,被新的时代所遗忘。于其中,我们或许可以看到农村文化风云的流转。与此文有异曲同工之处的,是《〈三十里铺〉散记》一文。《三十里铺》是广泛流行于山西陕西一带的民歌,后又因中央电视台的多次宣传而名闻全国,但其却在多次改编后,形成了与最初版本完全不同的内容与风格。虽然民歌《三十里铺》唱响全国,也为当地带来了可观的文化产业效应,但其最初版本的女主人公原型王凤英老人却在偏僻深山穷困一生。用她本人的话说:“这个歌儿可把我坑苦了……你说我是名人,咋还这么穷呢?”生活的本相与艺术的扮相之反差竟然如此悬殊。诚如毕星星在文中所说:“民歌这种纯粹民间生长的东西……披上金光闪闪的华丽外衣,登上了华美炫彩的舞台、银屏,它,还是民歌吗?”

与上述两文相对照的,是《遥远的倾听——上世纪中叶的乡村民谣》中所记载的流行于20世纪乡村的民谣。这些民谣,伴随着社会时风的变化,真实地反映着乡民的心声,虽然因话丑理端、不曾登上各种媒体而只在乡民的口头流传。如今,毕星星以历史时光之流逝为线,将其如实搜集记载下来,并伴以必要的背景解说,使我们得以通过文风一窥乡风的演化。譬如“手扶犁拐鞭打牛,老子不做你吃毬”。毕星星注解曰:农民对“城里人”,农村对城市的心理对抗。这类民谣,时代风味特浓,如“一天吃一两,饿不着司务长;一天吃一钱,饿不着炊事员”。毕星星注解曰:是公共食堂时期的特征。

在《有一个市长是诗人》中,我们看到,脱离乡土大地的政治热情、文学热情,曾经如何造就了我们的文学,改造了乡村的乡风。这样的热情、激情的力量,在社会的变革中,又是如何一次次地造成了灾难性的后果。就如同一位学者所说:文学的马刺,敲打着政治的戰车,在错误的道路上越跑越快。如果我们以此深入反省历次的政治运动的热情,反省我们的文学观念,亦当收获深刻的启迪。

第二,是对乡村性格的多面相的揭示。论及乡村,我们的记忆之库里,总是率先蹦出淳朴、勤俭、亲情、厚道等等字眼,所以,毕星星书写乡村之恶的文字给我刺激甚深。譬如《大匠野史》这篇作品写一位乡村建筑匠人领袖,业绩非凡,却为自己的养母之子即自己堂弟所妒忌,后者经年累月地以莫须有的对养母不孝的罪名作为攻击“大匠”的利器,终于使“大匠” 心气郁结,积郁成疾,最后身患绝症致死。毕星星对此分析说:“堂弟谋害大匠,并不希图自己得到什么。他没有利己的动机,纯粹为了害人。与必要的恶相比,这是一种纯粹的恶。”这样的一种“纯粹的恶”,是社会差别对人性扭曲之后的人性的“恶疾”,这种“恶疾”在乡村普遍存在且历史悠久,其破坏性的能量骇人听闻。汉娜·阿伦特在论述德国极权主义之所以能够形成的原因时,将“平庸的恶”归结为是其中的一个原因,那么,东方的社会性灾难能够形成的一个原因,亦来自这种“纯粹的恶”。问题更在于,大匠之死的真正原因“私下议论是可以的,形成一种公开书写,那是断不可行的”。作为公开书写,那一定是:作为荣获鲁班奖的全国优秀企业家,他积劳成疾,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等等。于是,这种“纯粹的恶”难见于“正史”,只在“野史”中流行。于是,“大匠”在现实中死一次,在“书写”中再死一次。读之,总让我想到鲁迅的《为了忘却的纪念》。0196B4B3-0396-4F43-9EE0-F9EAC59EAC16

《三尺走路 百年沧桑》写的也是这样一种乡村之恶。相邻的两家,仅仅是因为出行的三尺过道,几十年来,恶语恶行持续相向,即使性命攸关也在所不惜,终于形成双方悲剧,却又在岁月沧桑中被人所遗忘。这种乡村之恶,若在太平年间,则如《“丑陋”的乡野》所记写的,在日常生活中相互伤害。若在动乱年间,则如《40年代的乡村暴力》中所记写的,命如草芥。

记写乡风淳朴的文字一向很多,但在毕星星笔下,却又时时有他人笔之未及之处。譬如他的那篇《少男少女》,这篇作品写的是他自己与儿时的女伴翠翠从少儿时代到老年的情感故事。作者重点写少儿时代二人在乡村舞台出演男女主角时那朦朦胧胧的纯净初恋的青梅竹马之情,虽然二人后来各奔东西、各自坎坷,这情谊却伴随着二人一生的相互牵挂而显得纯净无暇。作者写自己多年后再次回乡看望翠翠时,作为老年人的二人的最后一次见面:二人在杏树下摘杏子,“翠翠搭起梯子,摘了一捧又一捧,我在树下,她伸手递给我……仰起头是她,低下头是我。一手遞,一手接。几十年,我们没有这么靠近过了”。这是传统乡村美好的缩影,但因为是作者的真人实事,所以,就有了虚构文字所没有的魅力。而在这实事实写的文字中,这乡村的美好只存在于国人的作为生理但更作为文化心理的少男少女时代及其后投影之中的可供后人不断再阐释的隐喻空间。

《我和父亲共同守护一份隐痛》写的则是成年人在乡村实际的生存情况。我们看到,在物质极度贫困下,一个乡人仅仅为了活命,偷了集体土地上的一棵白菜,却要因此而自责终生,但其又对权力者肆意掠夺集体财富的行为默默地无奈容忍。于其中,我们看到乡村伦理的巨大规训力量,也看到了乡民们精神上对不公道现状的麻木愚昧。

毕星星对中国乡村非虚构写作的内容自然还有许多许多,但仅仅以上之例,也就足以让我们有了对乡土中国的重新识记。以我这一代1950年代生人来说,我们对乡土中国的识记,最初是通过《创业史》 《山乡巨变》 《艳阳天》等等文学作品完成的。及至在上山下乡运动中来到乡下,亲身经历了真实的农村生活,并对原有的乡村观念有所质疑,但也仅仅止于皮毛。返城后,在新时期之后中国的现代化进程中,面临社会都市化对现实农村的冲击,面临现代化对传统的冲击,我们又很容易地用传统文化中的田园化的乡村观念,在文化形态上表现出对以乡村为载体的传统文化的怀念与留恋,并把这种怀念与留恋与对现实农村的认识相等同。质言之,我们没有把传统中国的乡村与现代进程中的农村作有效的区分,也没有沿着“五四”文化传统对中国的乡村文化作更深一步的审视,因之,在新的社会变革中,也就不可能用有效的价值资源来重构现代都市与乡村的关系。

毕星星在《知道你家三代以上的事儿吗?》中,认为我们有此失误与割断了对家族史的认知有关。在这里,毕星星提出了一个深刻的问题,这个问题又可以分为有着有机关联的两个问题。一个是,就我们这一代1950年代生人来说,近三代正是中国社会发生剧烈变革多次转型的三代,而我们对此实际情况却几近一无所知。如果说,三代对一个人的成长,无论从文化承传还是从人生形态的形成,都是非常的直接与重要,但对今天的我们,如何认识这三代,却还是一个盲区。还有一个与之相关的问题,就是不仅仅止于三代,我们对我们的真实的历史,文化的、人生的、生存形态的认知等等,其实是模糊的,我们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因之,在今天也就无从确立自己的价值定位,从而更影响了自己到哪里去。毕星星笔下的《乡村的树》 《打井》两篇作品,一写乡村在一轮轮的伐树植树的轮回中,再难见到百年大树;一写乡村从“一家一口水井,家家地头有水井”到如今要作为工程打井到数百米的地下找水,那既是当下乡村的现实,却也让我们看到了乡村、乡土中国的断裂。正是意识到了这种断裂的危机,毕星星回到事实形态的乡村本身去的非虚构写作,试图让我们重新看清楚自己从哪里来的努力,是多么地可贵。我在开头已经讲过,我们今天虽然面临着传统乡村的凋敝,但传统乡村的文化基因、生命基因却还深深地如血肉一般地存在于我们的生命之中,不能够清楚审视乡村的真实存在,我们就不可能在找准自己在今天时代的站位,更不可能在一个正确的站位上,合乎逻辑地前行。这正是毕星星非虚构的乡村写作的意义所在。

从这样的价值立足点出发审视来路、迈步前行,非虚构的乡村写作,任且重道亦远。毕星星有一长文《走出乡村》细写其家从祖父一代、父亲一代,自己一代,千辛万苦,务求走出乡村的顽强与艰辛。他还有一篇文字《游走与回归》写其乡人在新的时代出走乡村后,或长或短,或张扬或失意,或如候鸟总要定期回乡,或重归乡居。读之每每令人感叹再三,且从中一次次地隐约可见中国从乡土中国走向现代中国深一步浅一步、左一脚右一脚的踪迹。但我还是要说,如果不能审视清楚乡村的真实存在及其在今天的意义所在,我们或许只会在“形”上走出或回归了乡村,而在“神”上,无论是走出还是回归,却依旧故我。毕星星在叙写这些走出与回归的历程时,有一句话说得很感伤、很无奈但却把其中的感受表达得极为精准:“由乡村到城市的道路上,数不清的脚印,带着各色的泥土,密密麻麻踩到了城市的水泥地面……这一支迷失了家园的队伍里,也弥漫着我们一家无可奈何的惆怅和苍凉。漂泊,是现代人永远的宿命。乡村,却是我们烙印终生的胎记。”我觉得,正是忠实于现实实存的非虚构写作,才使得毕星星有如此深刻、精准的感受:带着抹不去的终生“胎记”漂泊于未定的远方。

毕星星的非虚构写作之所以能够取得这样的成就,除了学界对非虚构写作达成共识的立足于档案、立足于自己的亲身经历、立足于自己的家乡或生存的本土,从而达到忠实于“事实”这一根本外,我觉得,还有以下四点对他的写作是非常有力的支持,且这四点,在非虚构写作中,也具有普遍意义。

第一,“小历史”的方法论。所谓大历史与小历史是西方新历史主义提出的一对概念。历史化的文本有两种:单数的大写的历史,复数的小写的历史。譬如,基于某种占据统治地位的观念形态对历史的阐释属于大历史,分散、零碎、经验性、边缘性的对历史的叙述属于小历史。毕星星笔下的乡村人、事,都是超出大历史价值阈值的、个别的、具体的、经验形态的,是小历史。之所以强调小历史写作方法在非虚构写作中的意义,用马克思的话来说,就是观念的东西不能依靠观念去摧毁,而只能通过物质去摧毁,批判的武器不能代替武器的批判。在由于物质世界经济基础发生根本变化所最初引发的一个原有价值大厦坍塌的格局中,暂时还不可能用一个既定的价值系统取代另外一个价值系统,而要从适应、推进新的物质世界经济基础出发,去建构一个适应新的社会格局的价值系统,其最初的建立形态,必定是零散的碎片化的,因之,小历史在其中的建构作用特别突出。马克思的亚细亚社会的理论,费孝通乡土中国的理论,“五四”的启蒙思想资源等等,都可以加深我们对毕星星笔下乡村人、事的认识,但却不能仅仅将毕星星笔下的乡村人、事作为上述思想谱系的例证,也不可能因此而对作品意蕴给予完全的解释。这些乡村人、事,正是以建构性丰富性为新的思想谱系并以此构成对社会矛盾的直面力量的建构提供了丰富的、有深度的资源,促进了各种思想谱系的新的生长。海德格尔所说的思与诗,在这里,得到了高度的实现与统一。0196B4B3-0396-4F43-9EE0-F9EAC59EAC16

第二,恩格斯的典型人物理论。非虚构写作以叙述“事实形态”为本,但这“事实形态”却往往以人为表现载体,所以,写人,亦是非虚构写作(包括本文在开篇所列举的目前非虚构写作的三种形态)的主要内容。但非虚构写作笔下的人,又多不以完整的故事体现,而以人生片断见长。譬如毕星星的笔下,固然有着类如“大匠”这样的有着相对完整故事的人,但更多的,却是以人生片断、点滴、细节见长。类如《河槽人家》之一章《忆乡人》中,就记写了乡村的铁匠、闲汉、富人、大力士、恶人、大汉、光棍、艺人、商人等等,而对这些人物,又都不给以全面展开。如何评判他对这些人物的塑造,我觉得,恩格斯的典型人物理论是对其最有力的支持。恩格斯关于典型人物理论的名言为学界所熟知,“每个人都是典型,但同时又是一定的单个人,正如老黑格尔所说的,是一个‘这个,而且应当是如此”b,但对这段名言的理解却歧見迭出。我的理解是,先以马克思恩格斯关于人的学说为理解这段话的大前提。马克思恩格斯关于人的学说,是以承认个人为其根本点的。诚如其所说:“任何人类历史的第一个前提无疑是有生命的个人的存在”c,也诚如其在《共产党宣言》中所说:“每个人的自由发展是一切人的自由发展的条件。”d这里的一个根本点或重点是,“一切人”是以“每个人”为前提的。其次,要将对恩格斯关于典型人物的这段名言,放在历史的发展链条中去理解。恩格斯的典型人物理论,是西方批判现实主义的一个根本性支柱,而西方的批判现实主义是沿着西方浪漫主义合乎逻辑地发展而来的。西方浪漫主义的一个根本主张是推崇个人,所谓“在绝对正确的革命之上,还有一个绝对正确的人道主义”e是也。借用马克思在《评普鲁士最近的书报检查令》的说法:“你们赞美大自然悦人心目的千变万化和无穷无尽的宝藏,你们并不要求玫瑰花和紫罗兰发出同样的芳香,但你们为什么却要求世界上最丰富的东西——精神只能有一种存在形式呢?”f也就是说,每个“个人”都是独一无二的存在,因为言论是对人存在的根本性体现。将之置于对恩格斯关于典型人物的理解,名言中的“每个人”即是世上的一个个的他人所无法取代的一次性的个体生命。每一个“个人”的生命形态、命运形态,之所以成为独一无二的存在,是为其所生活的大的时代环境及其所生活于其中的具体的、小的生存环境所决定的。此可谓恩格斯所说的典型环境是也。构成“每个人”即每一个“个人”的典型环境千差万别,其具体指涉哪些因素,难以尽说,所以,恩格斯才会在给布洛赫的信中,以“总的合力”g说来指代。马克思恩格斯的典型人物的理论,博大精深,非本文所能论说。但如果我此处的理解能够成立,则是对非虚构笔下人物塑造的最为有力的支持。

第三,在这种小历史的非虚构写作中,民间价值谱系对之有着特别重要的支持作用。民间价值谱系、庙堂价值谱系、士大夫价值谱系共同支撑起了传统中国社会的价值体系。民间价值谱系与庙堂、士大夫价值谱系有着千丝万缕的既相互依存又相互冲突的血肉关联,但却又自成一体,其核心是以日常生存为存在形态的个体生命的价值本位。在毕星星的笔下,这一价值谱系得到了充分而又深入的体现,其丰富多姿足以令我们目眩:譬如在《最后一个入社的女人》中,我们看到,在历史的长河中,正是基于对个人自身利益的切实守护,一个目不识丁的乡下女人所采取的行动,胜过无数饱读或信奉各种经书的具有表面深刻理论的社会各阶层人士的狂热。譬如在《〈三十里铺〉散记》中,身处央视访谈关于民歌《三十里铺》的直播现场,任主持人倪萍怎样百般启发、百般劝导,民歌《三十里铺》初版本主人公的原型王凤英老人就是一言不发。这种定力,正是切实守护自身利益的民间价值谱系的强大力量在这样一位贫苦的乡下女人身上的具体体现。

今日中国的历史性的社会转型,是以市场经济为根本性动力的,而市场经济与个人利益血肉相连,并相融于社会各阶层的国人日常生活之中,这样的深度与广度,前所未有。如是,民间价值谱系在非虚构写作中的站位,岂可小视乎?

第四,衰年变法。毕星星作为1950年代生人,少时因其家乡为国家级语言文化工作的示范典型,而本人又天资聪颖,作为小诗人曾经名动一方。及长,或入其时时代之骄的“写作组”,或于文学狂热的1980年代投身文学名刊,几经沉浮,大器晚成,或可作为1950年代生人的一个缩影。这一代人,无论是旧学的功底,还是对西学的亲历,由于历史与时代的原因,都无法与“五四”一代相比。但其伴随着时代的风云,从红领巾到红卫兵、知青,到新启蒙、到社会主义市场经济、到今日之社会主义新时代,其经历最为复杂,其所蕴含的时代转型的元素最为丰富,其不断“变法”的丰富性及这一丰富性的时代性特征,却是任何一代人所无法比拟的。其丰富性及这一时代性特征,其一代人在中国文学界的栋梁作用,对于将中西历时性的演化形态共时性地以“丰富性”为“症候”,展示当今中国及中国文学界来说,其虽步入“衰年”,但以新的“变法”步入到“走向大时代”的今日中国,其意义,怕是怎么评判也不为过的吧。1930年代生的作家,在1980年代的辉煌之后,基本上不再有凤凰涅槃式的新生,且与1930年代学人的前行脚步渐渐有了距离,并因之影响了他们本应达到的新的高度。1930年代生人作家群的这一前车之鉴,目前现实地摆在了1950年代生人作家群面前,这恐怕也是需要予以直面的吧。

【注释】

a《坚锐的往事》,东方出版中心2011年版;《走过带伤的岁月》,陕西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走出岁月的阴影》,海天出版社2016年版;《河槽人家》,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20年版。本文所引毕星星文字,均出于这四本集子,不再一一注明。

②[德]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1975年版,第453页。

③[德]马克思:《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294页。

④[德]马克思、[德]恩格斯:《共产党宣言》,中央编译出版社2005年版,第46页。

⑤[法]雨果:《九三年》,郑永慧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78年版,第397页。

⑥[德]马克思:《评普鲁士最近的书报检查令》,《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111页。

⑦参见[德]恩格斯:《致约·布洛赫》,《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第478页。0196B4B3-0396-4F43-9EE0-F9EAC59EAC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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