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樟树
2022-06-23杨虎先
杨虎先
我从小喜欢大樟树。
孩提时,父亲长期外出烧木炭谋生,我一年到头难得见几回。我受了委屈,就躲在村口的一棵大樟树下,抱住像父亲身躯般的树干哭泣。
上世纪80年代,我分配在吉安六中工作。学校门口的北面也有一棵大樟树。与老家村口的大樟树一样,高耸入云,要三人手牵手才能围住,树蔸下张开了一个黑黢黢的洞口,树冠如盖,长枝如臂;一样长在水塘边,天天和水底下一模一样的兄弟挽着手,说着悄悄话。
母亲舍不得乡下那份清净和村口那棵大樟树,除了在吉安小住过一个月,都在老家度过。我很难过,学校与老家相隔太远,儿子不孝,至今是心口深处的痛。单位门口的那棵大樟树,成为了我的寄托,我常常去大樟树下散步。
大樟树,好像我的母亲。它的树枝绿叶像母亲的手臂和柔软的胸脯,拢住了春雨的盎然生机,挡开了九夏的烈日炎炎,洒下了秋天的阳光细碎,带来了寒冬荒芜之中的那片绿。它树干上开裂的皮肤像母亲皲裂的手,皱褶般嵌着黑泥的指头上,裂开的道道口子有如深沉的沟壑,掺杂着丝丝不易察觉的隐隐血丝。我想起了,母亲走上十几公里,砍下了一担芦苇后,在风的鼓动下,芦苇刀一样锋利的叶片,在母亲的眼前飞窜,母亲的脸上、手背留下了纵横交错的深深划痕。
老家地处罗霄山脉山坳,田里终年有水。即使冬日挖开了下水口,泥地还是潮湿一片,甚至不时冒出汪汪的一团团水。泥鳅、黄鳝伸着懒腰,蜷曲着身子,藏在深深的泥地,躲避着寒风冻雨。母亲挎着竹篮,紧紧地盯着泥地的小孔,分辨出昆虫、蚯蚓、泥鳅、黄鳝不同的孔形。一旦判断出泥鳅、黄鳝的穴洞,立即用双手沿着泥洞深挖,哧溜的泥水沿着袖子爬进手臂,冰冷的刺痛深入骨髓。碰到狡猾的,洞穴就像迷宫,弯弯曲曲地蜿蜒几米;时运不好时,手指冻得僵硬,挖得生痛,洞穴却戛然而止,泥鳅、黄鳝早已逃之夭夭。冬日的旷野,呼啸的北风肆无忌惮地穿透随风飘舞、单薄的衣服,撞击着躯体,身体就像一座冰窖,奇冷无比。母亲起皱的双手,裂开的皮肤,又添加了黑泥中新绽的肉嫩。几十年如一日的母亲,抵不过岁月的执拗、时间的速度。有一阵子,母亲把抓回的泥鳅、黄鳝养在陶罐中,忘记换水,等到儿子一家回来,大部分泥鳅、黄鳝已经死去,甚至化成了臭水,而母亲的眼睛不停地深入陶罐的洞口,依依不舍地找寻她的柔情,自言自语地说:“我抓的泥鳅、黄鳝呢?”我把母亲像大樟树皮一样冰冷粗糙的手,牢牢地握在手心里,不争气的眼泪却不由自主地滴落在母亲树皮般的手上。
从此以后,我在大樟树下散步,都要凝视大樟树底下的那个黑洞,多么像母亲当年寻找泥鳅、黄鳝的那个陶罐口,那里装着我永恒的记忆;都要轻抚布满疙瘩的树干,多么像摸著母亲干枯、没有血色、冰冷、粗糙的手,那里充满着母亲的柔情和温暖。
我又一次来到了大樟树下。抬起头,弯弯曲曲的树枝上,一串串绿叶娇柔青翠,就像母亲柔和的手臂挽着我羸弱的身躯。她在茫茫的长夜,提着我和姐姐的口粮急忙赶来,我一辈子难以忘记。
我跟姐姐一起在县城读高中,离家有近二十公里。每个星期六,我跟姐姐轮流回家挑米带菜,星期天返校。去县城太远,一个人走在永远望不到头的马路上,崇山峻岭中不时传来野鸟惊飞时的鸣叫声,令我恐惧,挑米的木棍把肩膀压磨得生痛。扒偶尔从身旁经过的拖拉机,成了减轻惊慌的希望。
拖拉机在平地上跑得快,爬陡坡时便会慢下来。听着身后隆隆的机器声响传来,我快步走向上坡路段。拖拉机喘着粗气上坡时,我跟住车厢后尾,先是举起米袋、木棍抛入车厢,再跟着车蹬起腿小跑,手扒住车厢上缘,撅起屁股飞身一跃,爬上车厢。快到目的地,从还在行进的拖拉机上把东西从车厢抛下,再翻身飞跃而下,一路捡起米袋、柴棍,重新捆绑,挑往学校,节省不少体力和时间。
这样的次数多了,也会碰到失手的时候。记得有一次,一辆突突的拖拉机从山下慢慢腾腾爬上坡来,我自信地跟上车尾,把米袋丢进车厢。没想到的是,刚才还蹒跚而行的拖拉机,突然加速冲入下坡路段,疯一般飞奔起来。我猝不及防,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拖拉机远远地甩在后面。我飞身穷追,无奈的是车子离我越来越远。
带着一无所有的颓丧,我偷偷从家后门溜回家,还好,母亲出门劳作去了。我揭开米缸,匆匆舀了点大米,把凹下去漏斗状的大米来回抹平,不想让母亲知道儿子的内疚和沮丧。带着忐忑,我回到学校,告诉在学校等我的姐姐:“不小心带少了米,菜也不小心丢了。”
第二天,正在上早读的我,被班主任叫出教室,母亲满头大汗,疲惫地站在走廊,树枝一般弯着的手臂,提着米袋和干菜。母亲将米袋和菜交到我手上,突然把我拢在怀里说:“读书很苦,要吃饱,怎能把米袋和菜忘家里呢?”说完,母亲转身匆匆离开学校。
母亲去世十多年了,已近耳顺之年的我,每次看到树冠下弯曲的树枝,就会想起母亲弯弯的臂膀和佝偻的背影。
五年前,吉安城区南扩,老的岔路口小学将被拆除,并在原址上重建。新的规划中,单位门口的大樟树,刚好位于新岔路口小学的运动场第三根圆弧跑道上,将被迁移或砍伐。我舍不得大樟树400年的沧桑历史和母亲般的柔情与宠爱,放不下大自然给予我们的生态造化,更接受不了对大樟树的伤筋动骨,跑规划部门调规,找建设部门支持,终于,大樟树毫发无损地保留在新的岔路口小学校园内,运动场的跑道改道而行。
走入新的岔路口小学,我仰望着大樟树。它依然是那么青翠欲滴、满眼葱茏,那么高耸入云、强健恢宏,那么柔情似水、芳香扑鼻。它就像我的母亲,涛的手,抚摸着我的身体……
责任编辑:青芒果 美术插图:西艺挥着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