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守者的命运
2022-06-23弋舟
弋舟
完全想不起是如何与朱山坡接上头的了。唯一确定的是,认识之前,我先读到了他的小说。
《天涯》2009年第3期,刊有朱山坡的短篇小说《鸟失踪》。此刻我提笔作文,为了详实,专门搜索了该期《天涯》的目录。一看之下才恍然忆起,原来昔日我的短篇与他的发在了同期。记住了他,却忘记了自己,这是一个不折不扣的说明,证实了彼时的朱山坡,于我而言是一个何其夺目的发现。
记忆的路线由此展开。我记起了,大约在2013年,太白文艺出版社要推出一套名为“新力量”的书系,顾名思义,意在遴选中国文坛的“新力量”。忝列其中的我,竭力向出版方推荐了朱山坡。我之“竭力”,现在思忖起来,极有可能潜藏私心。有鉴于良莠不齐的写作者经常性地被出版社不分青红皂白地打包在一起,拉上朱山坡入伙,至少是一件能让我感到“匹配”的事。对,彼时的朱山坡,在我心目中堪称“虎皮”,我乐于拉上他作为一面“大旗”,共同招摇。
这时候我们见过面了吗?似乎是没有,但肯定已经联系上了对方。
证据是,约我写这篇小文时,朱山坡发来了一份文档,他让我加以参考,重复利用,方便省去些精力。当然,这是朱山坡一贯的体贴作风,但于我而言,这份文档却不啻一份呈堂证供——它不可辩驳地佐证了许多年前我是如何地激赏一位同行:
在同辈作家中,我毫不掩饰自己对于朱山坡的喜爱,若要问我为什么,这篇《两个棺材匠》就是一份说明。这个短篇写于九年前,算得上是朱山坡完全意义上的“少作”,我很难想象,一个经年缩在小县城里写着公文的青年,是如何一提笔,便有了这样的气象?
怎么说呢,朱山坡作品里所呈现出的这种气象,应当是我辈作家启蒙之时都曾经耳濡目染过的,它有着如今已然“隔世”了的先锋气息,单纯而又复杂,质地清亮,完全是一种专属小说艺术的“做作”派头。如今,这样写小说的人还多吗?我不知道,但目力所及,涌入视野的那些以“小说”之名行世的所谓作品,大约都需要我在心目中暗自做一些摇摆性的分野。——小说?故事?小说?哦还是故事!
在这里,我不想区别其间的优劣,我想说的只是:
没错,朱山坡的作品,就是那种不需要你在小说与故事之间界定的东西,它只是小说。这种小说似乎有着规律可循,但条分缕析地予以归纳却又是困难的。
我不知道,朱山坡写出“婚床——双拐——棺材”这样的意象时,有多少是出于自觉,又有多少是出于直觉,但我可以肯定的则是,这样的意象纯正极了,恰是支撑短篇小说得以飞奔、翱翔的那种背后的东西,它能够令一个短篇小说变得张力十足,能够令平铺直叙的文字葆有那种小说艺术不可或缺的内在的崎岖。
后来我见到了朱山坡,得知他昔日爬行于公文之间,“离文坛很远”,彼时的他心无旁骛,沉静安宁,海量阅读西方小说。他的这种状态,貌似一种“延迟状”,我猜测,他阅读那些西方小说的时间段,很有可能比我辈大多数人还晚了一步,于是当他的同侪们一路狂奔到几近裸奔的时候,他却可以宛如披挂着新装一般地上路了。这个时候,也许大家才会恍悟,原来,那些我们曾经热爱的,如今已忘记的,却是如此的绚烂迷人。那么,朱山坡而今离开了他的小县城,“离文坛零距离”了,他也会日新月异地裸奔起来吗?尽管这其中的确有可琢磨之处,但我当然不是说“离文坛很远”的小县城里更容易走出一位大师,毕竟,绝大多数处在相同境遇中的朱山坡们一路写作公文,最后成了科长。
在我看来,广西一隅,在文学的版图上,宛如中国的南美,那里为我们奉献出了一大批卓越的小说奇才,东西、林白、鬼子、李约热、锦璐、映川、黄土路……当然,现在还有了朱山坡。他们几乎都写出过我所喜爱的那种专属小说艺术“做作”派头的小说,乃至当我遥想这块土地时,往往也是怀着一种专属阅读小说时才有的态度。
是的,想起来了,这是2014年的事。彼时,我替《青年文学》主持一个名为“少作自珍”的栏目,不可避免地,朱山坡必然又成为了我要拉来的一面“虎皮”。那么,文中所言的“后来我见到了朱山坡”,也应该是发生在同一年的早些时候。——“新力量”书系首发,我们齐聚西安参加活动。
没有记错的话,应当是我去机场接的朱山坡。如果这真是我们的第一次握手,想必眼前的那位朱山坡,是要令我暗暗恍惚一下的。尽管,网络世界里的两个人,对于彼此的音容很容易掌握,但落在现实之中,巨大的落差还是会令人惊讶——这条敦实的汉子,压根和我所以为的那种“奇才”无关,和我那种不可救药地对于“做作”之美的想象无关。他非但不“奇才”,非但不“做作”,简直是太过不“奇才”,太过不“做作”。泯然众人矣。现在想来,我都难以相信自己当日竟能将他从机场的人堆里辨认出来。
这条敦实的汉子,还寡言。他倒不是没有发言的热情,只不过口音委实太重,听者费力,他说得不免也费力,于是干脆自觉地少说为妙;就像并非因了外表的敦实,必然给人造成的那份憨厚的印象,他也常常灵光乍现,诙谐到戏谑。面对他,大约也如同面对那些以“小说”之名行世的所谓作品,我需要在心目中暗自做一些摇摆性的分野——小说家?公务员?公务员?哦,还是小说家!
那次西安之行,朱山坡求得了陈忠实先生的一幅字。这个看似寻常的行为,在我看來,亦是他对于自己审美渊薮的一个认领。他知道自己是哪支队列的,并且,他忠诚于自己的队列。相知日久,我全然相信,这个敦实的小说家,这个憨厚的公务员,是不会向谁都求字的。
再其后,见面就频仍起来。记忆颇深的是,有一年我们共同陪林白回北流。之所以记得住,全然是因了广西浓酣的狗肉与土酒,还有狗肉与土酒反证出的朱山坡的不嗜酒。在我的经验里,同辈作家中,朱山坡可能是最懂得在酒桌上自控的一个。我没有见过他醉,甚至,现在想想,我好像都没见过他喝——然而奇怪的是,我又留有他在酒桌上热情洋溢的印象。
正是如此,他“不分明”,于是留在记忆中的事实都是彼此相左着的。即便我们已经如此熟悉。
抑或,这便是他应有的样子?多年前,我所激赏的那个朱山坡,他“新装”一般披挂着的,一言以蔽之,就是“现代主义”的旧衣,他藉由可贵的忠诚,将旧衣穿出了华丽,却因了“延迟状”显得不那么分明;于今,多年过去,他的那份披挂愈发显得“旧”了,但他依然藉由忠诚,以一种“保守者”才有的态度,捍卫着自己最初的立场。
这让我想起了那位南美的小说英雄。
胡安·鲁尔福,写下过《佩德罗·巴拉莫》的大师,悻悻地说:“在墨西哥的最后几年,我感到有点孤独,有点离群,几代新作家占据了一切。甚至出现了‘职业文学必须用的一种时髦的写作方式。人们写了那么多小说,像火苗,像火焰……这个世界和我格格不入……不是我辍笔不写作了,我仍在写我没有完成的东西。”
“这个世界和我格格不入”,胡安·鲁尔福写的是那种与“像火苗”“像火焰”相反的东西,那几乎就是一个“保守者”的、“不分明”的文学表现,所以,在衔枚疾进的时代面前,“先锋”反而会落在了一个“有点孤独,有点离群”的局面里。
那么好了,朱山坡,没什么好抱怨的,我从不怀疑做过优秀公务员的你足具“顺势”的能力,就像敦厚、寡言并不足以完全指代你,但是,如同多年前我就确定你是一面“虎皮”,今天我依然期待你堪为“大旗”。你所要承受的,不过是一个日趋“保守者”的命运,以一种“不分明”的姿态,站在一个自己人的队列里,继续惊吓如我一般当年与你同期发表小说的同侪。和那个“职业文学”的队伍相比,这批人马稀稀拉拉,三五个人,七八条枪,但是,他们从来没有被彻底地剿灭过。我知道,你依然在写你没有完成的东西。
2021年8月24日
辛丑孟秋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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