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世界不期而遇“勇闯”弗莱（下）

世界很大，总得去看看。

哪个城市曾留下你的足迹？你又曾站在哪片天空下遥望故乡的方向？

离开时，你舍弃了什么？归来时，你带回了什么？

你站在世界一隅，你仍然是你。你已不再是你——你看过的世界都成了你。

与那些细致规划、步步为营的高大上的人生相比，老孟的故事显得特别亲民而接地气。但反而正是这种毫无心机的自然朴实捕获了我，我不由得问自己：换做是我，我能做到随遇而安、笃定从容吗？

老孟曾经安抚初到异国遇到困难的先生和儿子说，万事开头难。心智成熟的成年人，又有谁不知道，万事开头难、中间难、结果亦很难；心宽体胖如老孟，更深切感喟其实“除了长胖比较容易，什么都不容易”，只不过她是用乐观自信做了与各种困难交手时的盾牌，不卑不亢是她现身陌生世界时的从容姿态。

老孟自谓的“傻”，更让我觉得是一种来自她精神上的富足与安全感。顺与不顺，在她认为，不过是换了包装的礼物，欣然笑纳就好。如此，在摈弃积淀半生的优势经历“中年地震”从头来过，在直面麻烦、琐碎甚至暗藏欺骗的复杂生活时，不仅没有心生焦虑、怨怼，反而愿意用尽全部热情、本领和运气，张开双臂，迎向充满挑战却富有意义的生活。

这样的生活，难道不酷吗？

安定下来之后，全家三人都有了各自的变化。我会不定期地参加当地免费的英语培训班，偶尔和新认识的朋友一起出门购物、八卦一下，还挺享受新生活。儿子的校内外活动越来越多，打羽毛球、游泳、做志愿者，从孤单无聊变得紧张忙碌，愈发开朗自信起来。倒是我先生一反常态，在负责全家一日三餐时，变得越来越“抠门”“算计”“唠叨”，越来越不可理喻。

每周邮局会给住户派送一袋宣传单，里面会有一些超市和商场的广告单和打折券，详细列明主要产品的价格或是打折信息。我发现，他每次出门采购前必要细致比较各个超市的宣传单，然后專拣便宜的下手；哪家商店一有物品降价，他会马上买回来，根本不管我们需不需要。而且不论买什么，他都要先折算成人民币掂量一番，然后说“太贵了，太贵了”，“不买了，以后再说吧”！虽说这种症状是很多初来乍到的人的通病，可这个人从来都是“只买贵的，不选对的”的“典范”啊，怎么突然就判若两人了呢？

直到有一天，儿子的问话总算揭开了谜底。那天父子俩打球回来，儿子一句“妈妈，咱家是要破产了吗”把我问得一头雾水。原来爸爸和他打球时叫他小心不要磕到头，后面又找补了一句：“我们现在还没拿到医保卡，要是去医院看病可贵了，弄不好就得倾家荡产啊！”就是这么句话，刺痛了儿子幼小的心灵。自此，从前那个无忧无虑“视金钱如粪土”的孩子变得懂事乖巧起来，从不主动向家里要任何东西。

我突然意识到：完了，我先生他可能有病了，还病得不轻，估计是神经方面的问题！（后来想想，他当时可能真的抑郁了。）不行，不能让他这么下去；他有病事小，不能把儿子给影响啦！——当然这是玩笑，三个人谁也不能有事！我先安抚好儿子，又去和先生沟通，希（警）望（告）他不要给儿子压力，以后不许再看那些小广告，该吃吃、该喝喝，不要过分担心“坐吃山空”。等我们以后找到工作或者自己做点生意就好了，就凭咱俩这种老婆擅动嘴、老公擅干活的绝妙搭配，还愁没饭吃吗！我跟先生画了一通大饼，他答应会慢慢调整心态。此后他就不断督促我尽快考察市场，赶紧找个合适的生意做。唉，我这心心念的慢生活还没享受够呢，就开始了新一轮创业。

我先生厨艺精湛，有一级厨师的本子，一直想开个小饭馆。门面不用很大，两三张桌子，卖个牛肉面、炸酱面之类的，好吃又不累。我也是很憧憬那种“摆开八仙桌，招待十六方”的老板娘状态，老公煎炒烹炸干干活，我跟客人唠唠嗑、数数钱就好（嘘——）。我们曾想加盟一些当地品牌，但是要么被告知行业被垄断在当地人手里，要么就是人家直营不接受加盟；也想过自己开个新店，火锅啦，烤鸭啦，但因为听说食品卫生要求非常严格不好通过，而且当地人不太接受此类口味而放弃。考察后，我们决定买入一家现成的餐馆。

说干就干！通过微信群里的信息分享，我们得知：附近有家不大的寿司店要转让、转角处有家中餐厅要转让、当地一家有名的春卷加工厂要转让。于是我俩驱车前往，主动上门查看情况、询问价格。结果都不尽如人意，生意不好的要价太高，生意好的我俩又觉得操持起来会非常辛苦。在此期间，我愈发觉得我先生的心理问题严重了，急于工作到了根本不好好考虑投资收益率、风险评估、资金状况的地步，一味就是为了有件事做而非要盘下一个生意。这也导致后来我们的生意出了个大问题。

这时我们得知有一家开了近二十年的中餐馆，因店主上了年纪想退休而卖店。地点有些远，我有些犹豫，但先生非常积极，自己直接约了卖家的中介（因为对方是华人，故而忽略了应该找一名我们的代理人去联系对方）定了时间去看店。经过几周明察暗访、几轮讨价还价，我们很快下了定金。正式去律师楼签字过户后，我们接手了餐馆，信心满满地开始了我们的异域创业。

经过一个多月的精心准备，我们的餐馆正式营业啦！开业后的前两周，每天顾客盈门，堂食、自提、送餐的单子从未间断。每天从早上9点出门到晚上9点回家，我们忙得团团转，根本无暇吃饭休息，说好的我只负责数钱的日子呢？如此这般，开业后第二个周末，先生便正式“约谈”了我，说不想干了！他抱怨“每天12个小时这么干下去，会猝死的”。我这“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人，每天跟着切菜、装餐、打包，双手肿胀还没说什么呢，他一个大男人居然要放弃？！搁以前我早得劈头盖脸痛批他了，但现在我入乡随俗磨成了慢脾气。我耐心劝解他：“咱们可以减少菜单内容、缩短营业时间、减少工作量啊！最初这一两个月难熬，过过就适应了。”他勉强答应再坚持一段试试看。

我于是重新制定了菜单，调整了营业时间，从多伦多重金聘请来一位“以一当三”的工人，加之受之前因疏忽导致恶果的事情“助力”，餐馆生意终如我们所愿，不那么火爆了！

事情是这样的：我们的餐馆开业不久，原餐馆的老板在街对面又开了一家餐馆，推出的菜单和我家的一模一样！他们开业前还大肆宣扬原来的餐馆搬家了。按常理这样的情况是不该发生的，因为在买卖交易合同里，买方律师一般都会备注一个条件：“卖方在餐馆方圆XX公里直径范围、在XX个月内不得再从事相关竞争行业。”而我们当初因为没有请我方中介而是全权委托卖方经纪办理，加之心情过于迫切，根本没有注意到合同里居然缺失了这一条款，如今搞得我们竟是相当被动。

不过我的心是真的大，不仅没觉得这是“雪上加霜”，反而觉得是“雪中送炭”——毕竟，由于他们分流了我们的一部分客人，我们的工作量就减轻了啊；同时我们也受到激励，要保持菜品质量，维护好现有客流。

在我们夫妇的用心经营下，小餐馆的生意一直红红火火，保持着良好的收益，实現了我们最初的目标——不赔钱！即便是在疫情之下，每年还有盈利，不到一年就收回了全部投资并拿到了政府退回的押金。这让朋友们揶揄我们：“当初不想买大餐馆，怕太累；结果千挑万选，买了家最忙的餐馆！”我每次都会谦虚地回应：“哪里哪里，勉强算是弗莱500强吧！”天知道，整个弗莱有没有500家餐馆！

先生也终于从当初的抵触抱怨变得游刃有余，开始享受这份工作带来的乐趣，还通过工作了解了当地的民风、结交了朋友。是的，很多客人慢慢变成了我们的朋友。有对夫妇，每周四中午1点会准时来就餐，坐固定的位置、点固定的食物。男人是大学退休教授，太太是退休的护士，他们对中国美食饶有兴趣。我会在中国的传统节日里给他们免费品尝月饼、粽子，也会用我半吊子英语给他们讲讲中国的历史文化。

还有一对父子，不定期来吃相同的套餐。爸爸乔治总是风尘仆仆（灰头土脸）的样子；儿子憨憨厚厚，一对蓝眼睛清澈见底。男孩很喜欢中餐，但由于家境不太富裕，总要等到发了工资才来店里改善一顿。有时我自己做了包子、饺子，就给乔治打电话，让他取了带回去给儿子吃。有一年圣诞节，他们父子邀请我们全家去聚餐。他家住在树林深处一栋简陋的房子里，父子俩用一锅奶油炖土豆胡萝卜和一盘烤鸡腿来招待我们。令我惊讶的是，他简朴的家里居然有五六把吉他。饭后乔治抱着吉他自弹自唱，孩子们就围坐在边上安静地聆听。他们的物质生活或许不够富足，但精神食粮却相当丰盛。

还有被我昵称为Sir（i万事通）的我的大堂经理缇娜——无论在生活中还是经营中，她都给了我很大帮助；对面街上爱吃鸡肉炒面的“卡娃斯基”，有钱了就点餐上门，没钱了就上门自取，有时我还赊账给她，反正都是老熟人了；对门宠物店的店主“祸祸”（因为吃饭从来不给小费，还祸祸得满地都是饭粒），和老婆离婚后，他和老婆分别被各自的朋友陪着来我店里吃饭疗伤；每双周周五中午就要带着患有唐氏综合征的儿子来用餐的琳达一家，因为疫情很久没来了，突然有天来点外卖，告诉我她查出了乳腺癌，特别想吃我做的春卷，我给她打了个五折，她开心极了；那个从出生几个月就被爸爸放在篮子里带来就餐，被“摆在”餐桌上的小家伙，如今已经3岁了，每次来都要跑到后厨找我玩一会儿；还有每月一聚的“姐妹淘”辛蒂和凯罗尔，不为吃饭而全为“吐槽”而来，从进门到离开能一刻不停地说，我都替她们累得慌……小小的餐馆，成了我们一家和当地人交往的纽带。我给他们讲中国的文化习俗，他们给我纠正英语发音，像是彼此敞开一扇小小的文化窗口。

2021年6月，儿子用六年修完了七年的中学课程提前毕业，以优异的成绩拿到世界排名前30的两所大学的录取通知书：一个是在加拿大西部的“制药科学”；另一个是在东部的“医疗科学” ——学习这个专业将来可以做医生，学校还给儿子提供了丰厚的奖学金。但是，儿子的最终选择却是“药学”。他对我说：“当医生确实不错，可以救死扶伤，但就医者终究有限；可如果能成功地研制出一种药物，却可以解救无数的病人。”儿子如此笃定的解释，把我震惊到了。他已经从总是撒娇求抱抱的孩子，长成了有想法、有担当的男人！那一刻的我，热泪盈眶。我告诉儿子：“不论你怎样选择，妈妈都会支持你！但请你记住：将来无论你身在何处，你的根在中国。如果有一天祖国需要你，你要义无反顾地去报效祖国！”儿子郑重地点头回应。

彼时，我们正式经营餐馆已整整五年，可以说这第一个五年计划就这样圆满完成了，虽非刻意而为，却显得自然完美。2021年7月，我们的餐馆租约到期，因要回国一段时间，我们怀着万分不舍的心情低价出售了餐馆，也算是给自己放个长假休息调整一下，好再迎接我们的“二五计划”吧。我就这样在人生第二次“地震”中安全了，所幸没有恐惧与彷徨；反而因为获得了成长，而愈发自信勇敢。

（全文完）

老孟，现居加拿大。爱说爱笑不爱着急，只愿在追梦路上慢慢行。

小魔杖，编审，作家，译者，文化项目策划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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