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定意象里的丰饶中年
2022-06-22茱萸
茱萸
在不同场合、不同情境下多次读到吴少东的《向晚过杉林遇吹箫人》,它常让我想到罗伯特·弗罗斯特的《雪夜林边驻马》和冯至的《吹箫人》。在向晚时分或雪夜,对一片树林的穿越、驻足或暂歇,引发想象与思索,吴少东和弗罗斯特似乎置身于一个相似的场景。在那里,自然本身与人在其中的遭逢,给予我们暂时的安慰,又提醒我们的素心,对自己及尘世背负的义务。不同的是,弗罗斯特的场景中多了一匹小马,而吴少东的情境里则多了一位吹箫人——作为重要的提醒者和见证者,在诗人启动诗思时承担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吴少东的诗中“枯坐如桩的吹箫人”俨然一位遁世者,但就诗的结构而言,更像是作者诗意推进的一个“工具人”,他的适时出现和特殊表现,触发诗人的自省与联想,以便获得一个合适的契机来直面与直陈自身的变与不变。
有意思的是,收录《雪夜林边驻马》的弗罗斯特诗集《新罕布什尔》的出版时间和《吹箫人》的写作时间都在1923年,且它们后来都在各自的语言里成为著名的诗篇。不过,在当时,弗罗斯特已人到中年、诗名正盛,冯至却未满20岁,由少年步入青年的行列。一边是风华正茂的青年时节,一边是人生光景由夏入秋的中年,它们像两个绝佳的隐喻,共同指向了诗人吴少东人生状态的两个重要节点:“成为诗人”的时间,以及“重为诗人”的时间。
出生于20世纪60年代的合肥人吴少东是一个如饥似渴的阅读者,一个初中二年级即在《安徽日报》发表散文诗的“文学少年”;随后又成为80年代诗歌浪潮和文学风气的领受者与获益者,在高中和安徽大学求学时发表作品、组建诗社、主持文学活动的异常活跃的“校园诗人”。那是在20岁上下,吴少东成为“诗人吴少东”,尽管那時他用起这个“头衔”来可能还不那么理直气壮。
由于机缘的奇妙作用,由于改革开放以后的中国洋溢的种种敞亮的可能性与混杂气质,他的一部分生理层面和社会学意义上的同代人从事写作后,有的“先行一步”,成了当代诗歌史意义上的“第三代”诗人;有的则蛰伏待机,在对诗的一揽子构想和整体性解构等方案显现危机后,在80年代宏大叙事或反宏大叙事、理想主义或名目繁多的种种什么主义通通面临破产后,以一种反省的方式激活了历史想象力,强调个体性的作用,引入“叙事”和诗人批评等“外援”,营造出了“90年代诗歌”这样一支时至今日依然没有丧失其活力的新的文学概念股。还有一部分人,并没有在上述两个时间段内呈现其写作上足够的特色与影响力,延宕至新世纪,他们才获得了个人写作的突变与鹊起的声誉。这三种类型的诗人,都可以是60年代出生的人,也适用于时下诗坛较为习用却不怎么具备诗学实效的一个指陈:60后诗人。
可能是由于地缘、机遇、年龄、习性和诗学偏好等因素所起的作用,安徽本土诗人全部没有参与狭义的“第三代”诗歌运动。但如果在80年代后期到90年代汉语诗歌的重要诗学转型中一直在场,吴少东可能会成为上述的第二类诗人即“90年代诗歌”的重要作者。可惜的是,他在1993年前后停笔了,这一停就是18年。直到2010年,看到诗人们在微博上分享和讨论诗歌的火热场面,他用近一年的时间苦心研析彼时的中外诗歌,2011年重拾诗笔,再次激活自己内心潜藏了18年的诗的火种与厚积的诗的活力,“重为诗人”,并像当年活跃于中学、大学时代的诗歌现场那样,活跃于新世纪10年代以来的当代汉语诗歌现场,并写出了众多优秀的诗篇。
在吴少东颇具代表性并为诗坛称道的作品中,《描碑》《孤篇》《苹果》《阳台上的空花盆》等几首是关于亲情的。虽然文本推进时作者使用的是第三人称视角,看上去是诗人的叙述或独白,但这批诗里更重要的是隐藏其间的对话,是与母亲、父亲、儿子的潜在对话,也是在亲子关系构成的伦理场(《阳台上的空花盆》里作为母子感情牵系的象征场域的阳台与“空花盆”)里的潜在对话。
比如,《描碑》结尾处“慈祥的天象”带来的“宽慰”,是对作者叙述与独白的回应,它不以话语的方式而以情境和意象的方式实现。《孤篇》中,作者写下的这首诗,是对父亲那封信及其中“只言片语”的迟到的回应。《苹果》中,亲子关系易位而处,“我”是“父亲”而不再是“儿子”,在新的父子关系中,“儿子”有自己的表达:“看不见它是因为云朵”“风吹开树叶能看见许多苹果”“足球和篮球就是两个大苹果”。但这些表达同时意味着,它并不在“父亲”试图“说教”“说服”的框架内,而是对它的一种溢出。父子互动的整个场景,充满戏剧性的对话张力:在“对立、对冲、兑换的春日”,面对“对称、对峙、对错的核心”,诗人要面对的是两代人的不同模式,以及两种模式的互相理解。
在另外的作品里,吴少东坦承了他写作的一个精神关键词:中年。它直接出现于《向晚过杉林遇吹箫人》《缓慢的石榴》和《所在》。与对“中年”的直接指涉不同,对与“中年”相关的心路历程与人生态度的间接触及,还体现于《首日的暮晚》《江南的香樟》《通讯录》等作品。在《江南的香樟》里,诗人意识到,中年即意味着一种迟早要到来的“老去”状态,在人生的这个阶段,既有枯枝败叶与“疼痛”,也有依靠质地坚实的躯干与树冠为他人提供“荫庇”的能力。《通讯录》则写了另一种典型的中年心态:整理与回望,眷恋与温情。
霍俊明为吴少东的诗集《万物的动静》作序,曾拈出“阳台”这个意象,串联起诗人“中年”的情绪锚点,将之形容为一个与精神气候相关的“取景器”。我发现,此种观察装置确实在吴少东的诗篇里起着普遍作用——虽然有时并不安放于那个供远眺和静思的“阳台”,而在另外的鲜活的生活现场。《首日的暮晚》便是如此。这首诗基于一个具体的时间点与一个切实的场景展开诗意的推进,但诗意的真正落实却依赖“取景器”捕捉的细节:“槐树叶子已落干净了/轻细的枝条得以指向高空。/水流迟缓,不在意两岸。”“取景器”中的这两个画面,是对“中年”精神的最好概括:削减冗余,降低速度,以删繁就简和迟缓沉着覆盖青春激情的踵事增华和轻狂躁进。吴少东便有这样一个成熟的“中年”,他无疑是当下“中年写作”的重要代表之一。
说起来,在一百多年的汉语新诗史上,“中年”并非一个可被简单视之的关键词。早在20世纪40年代,朱自清《新诗杂话》中《诗与哲理》一篇里,就提及闻一多对新诗的一个期许:“我们的新诗好像尽是些青年,也得有一些中年才好。”此处的“青年”与“中年”,指的不是对新诗作者的年龄期许,而是在新诗内部吁求一种有别于青年激情的中年气质和中年面貌。朱自清的《诗与哲理》中将冯至的《十四行集》称为“大概可以算是中年了”,可谓对冯至早年收录在《昨日之歌》中的那些诗篇(包括《吹箫人》)的赞许外的一种更深的认可。
及至1993年,欧阳江河写下文论《89后国内诗歌写作:本土气质、中年特征与知识分子身份》,将当代诗的某种可称为“中年特征”的元素揭橥出来。更早些时候的1989年,萧开愚在《抑制、减速、开阔的中年》这篇短文中则径直提出了“中年写作”。话说回来,“90年代诗歌”中的“中年写作”或“中年特征”使用起来有其特定情境,是80年代汉语诗歌朝向90年代转型中的一台“引擎”或撬动既定意识形态这桩庞然大物的一个“支点”,原本不宜泛化理解。这个转型进程,是当初那个“退场者”,如今进入“中年”“赶超者”状态的吴少东无缘参与的。但这个提法背后连带的某些品质或心境,如自觉、专注、沉静、深邃,自我控制与综合的能力,对经验与理性的依赖,或者干脆如萧开愚形容的那样——抑制、减速、开阔,这些优秀品质,都能在如今的吴少东的作品中随处捕捉到。
但从诗的青春期“突入”中年,重拾写作,其实是艰难的,尤其在吴少东这样的对自己的写作有较高要求的人身上。黄庭坚墨迹尚存的那首绝句,意外道出了个中艰难:“花气薰人欲破禅,心情其实过中年。春来诗思何所似,八节滩头上水船。”逆水行船,不进则退,不仅对于黄庭坚这样的古典诗人而言,对吴少东这样的现代诗人来说,依然如是。但我又想到了后来被视为“九叶诗派”重要成员的唐■发表于1948年的诗论《论意象的凝定》,他亦提及闻一多和朱自清两位先生对“中年”诗学的期许,并称:
生活常叫人陷入偏狭的疯狂,也常给人以凝定意象的坚忍力量。诗,能向意象的凝定的方向走去,才会如闻一多、朱自清二先生所期望的,步入成熟而丰饶的“中年”。
在与吴少东为数不多的几次交流中,我感受到,他在写作的被认同上呈现出了些许焦虑感。这种焦虑感,和前述18年的“缺席”或许有一定关系。我猜他可能将自己视为80年代以来当代诗浪潮中的一个“掉队者”,因为他原本可以一直在这个队列里,见证或参与,主导或创造。2011年以后回到现场,他写作上的勤奋体现了一种急切感,一种要将错过的历史瞬间、特殊机缘等努力挽回的紧迫感。但读他的诗,又使人感到作者的冷靜从容。被人生的某些阶段和不写作的生活“挖空”的18年岁月,逝去的青春与时间,是“夺”不回来了,但也不要紧,正如《向晚过杉林遇吹箫人》中作者自拟的那般,哪怕变成了一管箫,“竹的习性还在”,不写作的生活本身,人到中年的反刍阶段,都为吴少东提供了智慧,一种不经意间业已完成的储备,心灵的一个暗道与一股潜流。
更何况,从更多诗篇中我们可以得知他的家庭、工作与友谊,那些稳定的东西一直在加固他的心灵。他的生活里有足够坚忍的力量,他的写作又有足够的“意象的凝定”。他有一个无论是人生的还是写作上的成熟而丰饶的中年。
最关键的是,回到当代诗迷人而热闹的现场之后,他一直在写,而且极具力道与后劲。这犹如人到中年的弗罗斯特,已深谙“雪夜林边驻马”的意义:短暂的停留或漫长的驻足都无关紧要,迷恋于树林的可爱与幽深也可以理解,关键是不能完全停下脚步,因为“睡觉前还有许多路要赶”。无论先行一步的同代人,还是迟到兼早退者,或者是在途中休憩、打盹儿的人,大家已有了各自的机缘,创造了各自的价值,但用一种更广阔的文学史尺度或视域来观察,汉语新诗这一百多年的发展期内,当代诗的所有作者,或许都是胡适、徐志摩、冯至、卞之琳、戴望舒、艾青、穆旦、朱英诞、郑敏、北岛、张枣等的“同代人”,这些分属于不同时代的诗人也是“同代人”——大家共享同一条起跑线,而汉语新诗的道与路,还远未到终点。
(2022年2月,旧历壬寅元宵定稿于姑苏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