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以类相聚”到“数据聚合”:丛书概念的历史溯源及认知逻辑
2022-06-22张文彦李丽萍
张文彦 李丽萍
关键词:丛书;出版理论;出版史;数据库;概念史
引言
对于中国出版而言,丛书是一个相当关键的概念。它是我国书籍的一个古老门类,是中国文化生产与传承的一条独特路径。历代丛书绵延盛大,浩如烟海,累积形成了专门的编纂学问与技艺,其出版史上的硕果,《四库全书》《万有文库》《新青年丛书》《走向未来丛书》等知名丛书,已成为意义深远的历史标志物。丛书虽然广泛存在于各国出版业,但在西方学术研究中却没有如此显著的地位,对欧美文化具有重要影响的是另一种图书类型——类书,诞生于18世纪的大型类书《百科全书》是书籍史研究的经典案例,在图像学、新媒体研究、文化史、思想史、政治学和知识社会学等众多领域也深有影响。丛书和类书,是塑造知识不同结构和秩序的两种典范,代表着中西知识生产的不同“表征”,凝缩着中西书籍文化的不同取向。对我国丛书概念的历史性考察,是出版理论建设的基础性工作,具体意义如下。
首先,丛书概念中沉淀着中国出版的历史经验。丛书是在我国古代思想观念中生长出来并持续存在的文化概念,承载着历代学者集成处理知识的集体理念,储存着中国过去社会和文化思维结构的东西,丛书与中国出版不仅是个体与总体的关系,丛书结构的变化和秩序的形成影响着中国出版的逻辑嬗变;丛书概念的显现、延续和变化,是中国出版历史进程中的重要动力;理解丛书概念中的复杂含义和内在矛盾,是洞达中国出版变迁的途径之一。
其次,丛书概念是理解中国出版变革的切入点。19世纪末,我国出版开启了一次从组织方式、内容秩序到生产技术的全面革命,出版的旧概念被取代或改造,新的概念群如“印刷”“装帧”“版权”“封面”“出版社”“编辑”“发行”等被移译创制出来。在语义巨变的时期,丛书这一概念却较少受到西方影响,其内在的逻辑和秩序得以保留,并在接下来百年的运用中,为新知识的规模性引入、中国知识仓库的持续扩张发挥着重要作用,同时推动着大规模的古籍整理,甚至将其理念延伸到今天各种数据库的设计营造中。从这个意义上来看,丛书是中国出版纵贯线式的概念之一,是衔接传统性与现代性、中与西的轴承式存在。
再次,中国有着书籍研究的悠久历史,校雠学、目录学、版本学、文献学、考据学等蔚为大观,但现代出版学并非从这些学科中脱胎而出,而是“出版革命”引发研究范式转换后的结果。建立出版的概念谱系,是出版学科建设的基础性工作,丛书则是其中具有通惯性和主导力的一种概念。结合我国丛书所涉及的事物域,对书籍历史中相关概念表达的语言进行梳理,是促进出版学理论化发展的—种尝试。
最后,在万物皆可数据化的今天,数据库给予用户高效访问海量信息的可能,在功能和容量上都远超丛书。数据库同时又引发我们观看和思考方式的急剧变化,这是否意味着丛书将要被取代?计算机将传播与呈现媒体的功能,置于其生产或储存媒体的功能之上,也就是说,数据库由“文化层面”和“计算机层面”两个层面组成。那么,丛书与数据库的“文化层面”是否会存在着相互影响、彼此型构的可能?这亦需要从概念层面探寻二者的逻辑法则,尝试对未来的预测。
概念并不是固定的词语义项,而是具有历史性的流动经验。概念可能有比其明确意义更丰富、复杂的意义,人们如何动态地理解和运用概念,是关于丛书的概念史需要处理的问题。从研究方法来说,本文借用了概念史的一些相关思路,但不是严格意义上的概念史研究,我国有关丛书方面的资料浩瀚,只能避实就虚,在众多路径中选择一条探险之路,对丛书概念的变迁做一历时宏观考察,通过分析那些操控意义之前提的变化,寻找丛书“根基持存性”所在,进而尝试在旧的秩序被瓦解的新媒体时代,为丛书的未来寻求新的“根基持存性”——在此借用海德格尔的这个哲学术语,是希望能够采取一种“回到故乡”的思路。概念如何“回到故乡”?这其实是笔者自我提醒要透过眼前的资料,充分发掘丛书概念得以形成和演变的外在条件和内在可能的整体性和丰富度。这就要具备以下两方面的清醒度。
第一,需要明晰中国自古以来书史研究的特征——带有重人伦、轻技术、轻物质的儒家文化共同特点,偏重以精神世界的秩序和等级去划分书籍世界的秩序和等级,研究对象集中于儒家经典之善本,寻求确保典籍跨越时空保持整体性、稳定性的方案。认识到这个特征,我们就能更好地解释丛书概念所蕴含的一些倾向性,是如何成为应用中的导向之力。
比如,丛书编纂的文化保守性特征:每当出版技术发生变革的时刻,重要丛书尤其是儒家典籍往往呈现出抵御这种变革的保守姿态,比如以纸代简、雕版印刷取代手抄的历史时刻。纸张虽然轻便廉价,却被认为不宜久存,魏晋时期,虽然民间已经广泛使用纸张书写,而政府文件仍然刻在简牍之上,直到唐代,皇家刊定的儒家经典还要抄写刊刻于土墙、木板以及石碑之上。
又如,丛书以促进书籍精准性为原则的编纂目的。印版书虽能化身千万、无远弗届,却引发古代学者颇多焦虑。南宋叶梦得对比手抄本时代与刻本时代书籍的观点广为流传,认为前者“人以藏书为贵,而藏者精于雠对,往往皆有善本”,后者则“学者易于得书,其诵读亦因之破裂……既一以板本为正,而藏本日亡”。近代叶德辉论及明代刻书工价之廉时,他引用了清代蔡澄《鸡窗丛话》中极尽刻薄之辞,如“此等板籍幸不久即灭,假使尽存,虽则以大地为架子,亦贮不下矣”,“以祖龙手段施之,则南山柴碳必贱”;提出“昔人谓明人刻书而书亡”之说,对明版书庞杂不伦之伤的批评,却遮蔽了其宋元无法企及的磅礴丰富。
第二,需要辨析西方书籍史与中国出版史等相关研究差异性的原因,以更好地把前者的理论方法为我们所用。西方现代书籍史主要是以1450年古腾堡金属活字印刷术之后的书籍为研究对象,从机器动力、电气动力到今天的数字化动力的加速发展,造就了西书研究自始而显现的对物质技术的关注。西方书籍史引入我国之际,也正是出版技术发生重大变革的时代,这也引起了我国出版研究对技术物质的重视。对中西研究进展的交叉审视,有助于让我们认识到图书是文本记录、物质媒材、历史原境、歷史记忆和历史经验的“统一场”,笔者所使用“故乡”的概念,是启发于海德格尔的“天地人神”四方游戏说,希望于丛书概念成长其中的“风土人情”中发现其演化的动因,尽可能避免单一维度的解释。
一、以类相聚:丛书概念的缘起
丛书是一种古老的出版类别,在世界各国普遍存在。在我国历史上,丛书有丛刻、丛刊、丛钞、汇刻、汇刊、汇钞、汇编、丛编、文库、全书、讲座、大全等多种名称。“丛”字沉淀着丛书这一类书籍与其他书籍之不同。“丛”在古代有鼗、横等写法,《说文解字》中,丛为“聚也”。丛书别名中最常出现的“汇”字,古代写为、集、涯等。《说文解字》中,汇为“器也”,并引注禹贡“东汇泽为彭蠡”,“大泽外必有陂围之。如器之围物”。由此看来,丛书定名为丛的初意是有目的地将书籍汇聚起来,尽可能多地保存知识。“丛”又有繁杂、细碎的意思,是指汇集的文本。英语中丛书称为Series,德语称之为Serie,法语为Serie,则是皆有系列、连续之意,与“丛”之意颇有差别。今天,丛书与类书等其他书籍区别的最显著特征,是由多种独立完整的著作组成,一套精心策划的丛书往往有一个中心题目,各种之间会谋篇布局形成周密的结构,从而代表自成格局的一种思想观点或是一套知识体系,比如专业类丛书;也可只有形式上的共同特征,思想内容可以没有太多联系,比如综合类丛书。与单册书籍相比,丛书出版往往需要集结足够的人力、物力、财力和较长的时间,以家族方阵的形式登场,以取得更大的社会影响力。
中国丛书的概念源自何时?最早用“丛书”作为书名的,是唐代陆龟蒙所编的《笠泽丛书》,张舜徽认为这只是他个人笔记,“实非丛书之体”。张舜徽认为最早的综合性丛书是宋代俞鼎孙所编的《儒学警悟》(刻于1201年)七种四十一卷,只不过未标丛书之名。名实具备的,是明代嘉靖年间(1522-1562年)的《汉魏丛书》,该书收录的古经、野史、小说、笔记等都是完整著作,此后丛书的名称日益推广,有的《格致丛书》《唐宋丛书》等生生不息,丛书这个名称也就稳定下来,成为这一类型图书的常用名称,《四库全书》还在经史子集之外专门收有“丛书部”。
那么,在丛书概念出现之前,丛书之实从何而起?这是学术界长期以来讨论未定的问题,素有先秦说、汉代说、南朝说、五代说、宋代说等说法,各家说法分歧,主要是丛书功能的不同、图书形制的不同影响了大家的概念判断。需要注意的是,概念史所考察的对象不仅包括业已形成的概念——具有关键意义的、浓缩的词语,还包括“人们已经有所体认,对某物已有概念,只是还没有一个表达概念的恰当词语”的情况。从这个思路出发,我们需要追溯中国图书的发展脉络,去判断丛书概念中的关键要素如何滋生出来,又在何时互相衔接成为完整的丛书概念。
中国的文字何时汇成图书?学界基本的观点是,刻于甲骨、铜鼎上的文字不能成为书,而是官方的档案文书。在漫长岁月中,档案文书中的文本分离出来,传播出去,经过加工、挑选、汇总等流程,获得了较大独立性和超越性的时候,就能称之为书了,虽然此时还带有较强的档案文书色彩。对于古书的流变,李零以三态形容:战国秦汉古书如气体,种类和篇卷构成与后世差距很大;隋唐古书如液体,虽还不太稳定,但种类和构成渐趋统一;宋以来古书是固体,一切定型,变化多属誊写或翻刻之误。在书籍的演化过程中,当丛书的内部结构和秩序日益稳定,成为书籍世界中一种重要且普遍的现象时,丛书的概念就显现出来了,并且成为一种反过来影响书籍秩序和结构的力量。今天,这个过程似乎又在快速地逆转,纸本印刷书经由数字化转制,成为可以跨媒介传输的“数据流”;当万物皆可数据之时,数字化的书籍在不断膨胀的、去中心化的数据库中,可以随时因引擎命令而呈现出片段或全貌,而且存在着被随时改变内容和形式的可能,在数据宇宙中仿若漂浮不定的气体。这种逆转会消解丛书的概念吗?关于这方面的探析我们放到最后一部分去说。这种书籍形态的变化,让我们注意到,不能以载体或技术角度作为判定丛书概念的标准,否则,我们从任何一个时代的丛书样貌特征中所提炼到的,只是丛书概念的切片,我们应将概念视为一个过程,就像考察种子与花朵内在的联系那样,去分析蜷缩于原初、历时才得以显隐的诸多可能,才能更为真实地接近这个物种。
回到文本在时空中呈离散状态的先秦时代,人们需要以思想和想象力为脚手架,跨越时空,辛勤营造,系统化地提取、汇集、加工,这种技艺是否是丛书之丛的最初耕作之力?
姚名达在《中国目录学史》中提出先秦之说:“《诗》《书》者,上古之丛书也。”曹之则认为这是把包括若干部分的一部书视为丛书,《虞书》《夏书》《商书》《周书》等应是《尚书》的内在部分,而不能视为独立之书,《周易》和《诗经》亦如是。姚名达并不认为《虞书》《夏书》《商书》等本是同一部书的不同部分,而认为是古代史官记录之文献在漫长岁月中散落遗失后的存留,以单篇的形式“流动不居,如浮萍然”,“随处依靠于各丛书中”。四经三礼中除了“《周礼》组织甚密外”,其余都是在流动的单篇文本中杂凑同类而成之丛书。姚名达强调了单篇的独立性和丛书的结构,对于“篇”与书的关系却未加详辩,因为他并不是为了探求丛书概念的起源,而是为了实用这种概念来指责儒家经典的“先天不足”。《中国目录学史》出版于1936年,恰逢西书译丛出版的高峰期,时年31岁的姚名达曾在商务印书馆参与《万有文库》的编撰工作,对丛书的当代概念和特征自当非常敏感。在这里他指出《诗》《书》等儒家经典实为“古代丛书百一之残本”,痛陈分不清丛书与“专家之学”而带来的中国书文化之积弊,其实是想从编辑的角度,来指责《诗》《书》所用材料之差,以打破儒家经典独尊众书之上的光环,让“后世专家之学尽可离经而独立”。这种尖锐视角,打上了鲜明的时代特色,与《狂人日记》中痛诉古书满纸“吃人”如出一辙,亦揭示了丛书之“书”的古今不同。
丛书的概念是否萌发于先秦?这就需要理解先秦时期“篇”和“书”的概念。钱穆曾说:“文运未兴,篇章之观念,胥有待于后起。……因此尚书《记言》……若以后世文章家目光绳之,实未成为一篇独立完整之文章也。”在知识的童年时代,先民并无考虑文章整体或篇体的观念,先秦的“篇”不等同于后世与卷、册、本等单位相对应的“篇”。周室微,礼乐废,“道术将为天下裂”(《庄子·天下》),李零认为,各种篇章文本在离散中失去其固有的存储秩序,又因诸子百家的崛起而被汇集编纂,赋予新的用途,才形成后世意义上的“书”,但当时尚无后世图书的概念。《墨子》之“书之竹帛”“书之于策”等书的意思,是著、记、书写之意。“六经”中的《书》,以及其中所包括的《虞书》《夏书》《商书》等,虽以书为名,却为史官“記载”之意。六艺《易》《书》《诗》《礼》《乐》《春秋》是种类名而非书名,诸子著作则往往被称为某氏之书,这都是在流传中形成的习惯称呼,但如前文所说,已然具备了更大的独立性和超越性,可以成为“古书”了。
那么,如何看待这些古书中对汇聚、分类的特征?出土文献可以给我们更多的直观感受。据文献推测,先秦时期典籍体量应十分庞大,但现存极少,今人对先秦古书整体了解十分有限,但从目前出土文献中仍可发现一些相关线索。比如,所发现的简帛书籍皆无大题(书题),而只有小题(篇题),汉代熹平石经尚无大题,唐开成石经始有大题,这给予先秦“单篇流行”的说法以旁证——大题并不重要。由此,我们将先秦之“篇”理解为“种”更为合适,小题可以理解为文本的身份标识,代表文本自身的独立性。在清华简公布的9个篇目中,简长一致、简制统一,这些类型相同的文献编排在一起,显示了先秦古书“以类相存”的特征,且不仅仅是保存,而是经过形式的整理,这与我们今天丛书编纂的一些原则,比如开本、装帧一致,成套保存,有着内在理念上的联系。
从知识社会史的角度来看,人类要掌握和运用知识,就必须进行知识的分析与传播,“以类相存”是知识分析的结果,有助于将单篇著述固定下来,但汇总过程却相当复杂,取舍多端,形成“出此入彼”的现象,有时会形成分合无定的许多种书,尚无后世之稳定面貌,丛的概念,在此时还很原始,很粗糙,却成为我国知识处理传统的开端。
丛书是编者的理念,“以类相存”可以视为丛书编辑技艺的开始。编辑出版学界不乏将孔子推为我国历史上第一位编辑家、“述而不作”是其重要编辑思想的观点。但亦有学人认为孔子编辑六经之说缺少可信的史料证据。但可以肯定的是,《诗》《书》《礼》《乐》《易》《春秋》这六部典籍,并非一时一地一人的产物,而是历时长久、假以多人手的汇编过程,这个过程至少与后世编纂丛书有着相同的动因。王中江认为,中国是世界几大文明体系中较早形成经典传统并由“经典”引导的文明和文化,儒家经典及围绕它们而形成的经学,能够成为文化的引导者,与其体系化、规模化和符号化有着重要关联。六部典籍有着各自不同的功能与定位,但将其组合排列起来,并以“六经”命名之时,这些书籍就具备了一个整体性的意义,而每部典籍也成为这个整体视角下代表某种意旨和意义的符号了。建构整体性意义,赋予了丛书概念超越性的色彩,丛书由此获得了不同于单种图书的新的象征意义、阅读方式和传播价值,同时,也有可能遮蔽了单种书的原有光华或缺陷。
从书籍本身来看,这六部典籍在后世成为中国丛书的代表与轴心,单从这种传承的角度,刊载于竹帛之上的原始六经,是丛书最初的概念土壤,六经漫长的形成过程,也是丛书经验不断累积,让人们从中提炼技能和理念的过程。
二、剧场美学:儒学丛书的理念传续
古希腊城邦依山而建的圆形剧场里,轮番上演着人、神命运之间的冲突,以实现教化公民的作用。在诗书礼仪之邦的古代中国,图书往往扮演着相类的教化角色,编者以导演的身份指挥数种书籍以统一的装帧形制隆重登场时,就首先在视觉和心理上为读者营造了一个剧场式空间,让读者翻看书页之前首先要对这一整体进行“观视”,这种“观视”所带来的惊奇、信任、服膺和仿效等心理上的趋向,构成了塑造丛书概念的两个关键要素:权威性和公共性。丛熹平石经到《四库全书》这一脉,更多显现的是权威性的概念,其中所蕴藏的力量,激励着一代代统治者以儒家丛书为主角、中国文化营建永恒剧场的传统。
六经自先秦开始,至少历经了千年,到汉代才完全定型。在变动不居的手抄本时代,熹平石经的刊立可谓是定型化的重要推动事件,李春光将这次事件视为丛书的开始,他对古往今来的丛书进行了详尽的考察和分析,进而得出丛书概念:“丛书就是以一种书为基本单位,依据一定的原则和体例,把两种以上的多种著作汇编为一新的书籍集合体,并题以总名。”
李春光认为《诗》《书》丛书说有些牵强附会,但没详细解释原因;熹平石经是很大一部“特殊丛书”,主要是认为汇集的品种是七种书。也就是说,李春光认为汉代相对定型了的六经才有图书的概念。这里似乎暗藏着逻辑上的问题——因为学界对熹平石经刊刻原因最常见说法是:有人贿赂兰台令史、偷改漆书经文,引发中央政府的焦虑,因而选择坚固石材、开展了长达六年文本迁移的浩大工程。如果熹平石经是丛书,那么藏于兰台、惨遭篡改的七经就不是丛书了吗?笔者认为,李春光实际的意思是,兰台之中的七经并未经过石经之选择和汇集的编辑过程,未曾“丛”之,仍是文献,不是丛书。
公元181年完成的熹平石经,共46石,包括今文《尚书》《周易》《国诗》《春秋》《仪礼》五经及《公羊传》《论语》共七部经典内容。石经以何种面貌出现?据学者推测,石碑加上碑座,从地面到碑首高度超过2米,选石标准并不十分严格统一,原碑尺寸大小略有不同,字体皆为“八分隶书”,排版方式是通栏而下,文字从阳面刻至阴面。
《后汉书》记载,“碑立太学门外,以瓦屋覆之,四面栏障,门于南,河南郡设吏卒视之”,“其观视及摹写者,车乘日千余两,填塞街陌”。這种“观视”是政治文化需要和技术生产能力调和折中的结果,在没有发达复印能力和流通网络的时代,剧场化的方式最能吸引受众、建立权威。然而,因为场地有限,无法提供太多近距离围观的机会,密集文字从两米多高的碑面通贯而下,且背阴面光线不足,兼有“瓦屋覆之”,都不利于阅读和抄写,亦无充分证据证明此时已诞生捶拓技术。在精读方面,这种石质“丛书”显然逊于简牍纸帛书籍,但简牍纸帛书籍也远带不来这众多高大碑刻令人震撼、仰望的“观视”功能。
有学者指出,熹平石经对东汉社会影响不大,历代研究也寂寥。因为东汉亡于公元220年,虽曹魏政权在此增刻了魏石经,但兵火燹灾接踵而至,汉魏石经“旋即残损毁弃、改造他用、辗转迁徙之命运接踵而至,到初唐魏征纠聚石经,已十不存一,仅有之遗存经盛唐而中唐,已希如星凤。即萧梁所拓摹本,亦仅存十三纸”。作为物的石经消散了,但熹平石经的这种策划和刊立方式,却一直传承下来。至此,我们可以说,作为丛书概念的必要环节,熹平石经在丛书选择、汇集、复制、公布等编纂、“发行”方面已完成了串联,但在读者阅读方面,功能却还不完整。这些环节的补足,在后来有石质丛书和纸质丛书接续中才得以完成。
首先接续的是开始刊刻于魏正始二年(241年)的魏石经,刻成后立于洛阳太学汉石经西面,一般认为共28石,因以古篆、小篆与隶书三种文字书写,故又称三体石经或三字石经。三体石经是对熹平石经的接续和补充,刊刻了古文《尚书》《春秋》以及《左传》至庄公中叶止。值得注意的是,《尚书》中三种文字有的呈品字式排列,有的向下排列成直行,有专家推测是因品字式太费石头或不方便刊刻,之后改用三体直下式。无论是品字式还是直下式,都不是为了方便阅读或抄录而设计的,而是为了实现“剧场化”的美学。
唐代开成二年(837年)刊刻完成的开成石经,则在剧场功能中开始兼顾读者使用功能。该石经立于长安国子监太学,共114石汇集12部儒家经典:《周易》《尚书》《诗经》《周礼》《仪礼》《礼记》《春秋左氏传》《春秋公羊传》《春秋谷梁传》《孝经》《论语》《尔雅》,并附有《五经文字》《九经字样》。现今石经基本保存完好,陳列于有“石质书库”之誉的西安碑林博物馆。开成石经碑石高约2.16米,面宽71至97厘米不等,碑阳碑阴双面刻字。
相对熹平石经,开成石经更优异的实用功能体现在版面设计上:巨大的石面从上至下等分为八栏,每栏从右向左纵向书写,标题、字数与卷数为隶书,内文为楷书,约为34竖行,每行10个字。碑高字小,同样不便于直接阅读,但这八栏设计,使每栏高度都在27厘米以内,样式很像唐代卷轴,而后者高度一般在25至27厘米之间,这种形制的匹配很可能是为了支持“数据”的传递:刊刻石经可能是以校勘好的卷轴经书作为摹本,石经的分栏让捶拓经文以成卷轴成为可能。此时已有捶拓技术,这让读者高效“下载”石经内容成为现实,儒经也由开成石经而开启了精准化、规模化的传播。这种对实用功能的“加载”,恰如古雅典剧场销售剧本,加强了儒家文丛的社会影响力,也让丛书概念中的阅读环节趋于闭合。
那么,开成石经的刊刻及传拓技术是否共同促进了雕版印刷术的发明?学界有不同观点,笔者也已另行文分析。只从丛书编辑刊刻流程看,比熹平石经更为复杂化、标准化,儒经丛书编纂技艺也更为成熟。
开成石经推进一步,但丛书阅读环节仍有缺失的最后一厘米,直至五代冯道以其为底本雕版刻九经事件才将这个缺失彻底补上了。雕版儒经面对的是读书个体而不再是群体,服务的是精读而不再是观视,印刷技术将丛书由编纂到发行再到阅读的链条一一打通,为最晚于宋代出现的有实无名的民间丛书提供了必要条件。开成石经在实用阅读方面的过渡性职责逐渐萎缩,但石碑刊刻经书仍然作为一种传统,延续到雕版印刷技术至臻发达、《四库全书》包容万千的清代,乾隆石经作为更为纯粹的天命、文治的表演方式,在中国帝制结束的那一刻凝固成永恒,成为丛书概念中不可忽视的纪念物。
三、学术视域中丛书概念的发展
丛书概念的形成,一条是特殊历史脉络,即儒家经典的编纂;另一条是普通历史脉络,即学术领域中丛书的编纂。这两条道路时常交互缠绕,彼此影响。厘清二者的关系,能帮助我们理解在丛书的概念发展中“历史沉淀于特定概念并凭借概念成为历史”的过程。
丛书是知识生产的一种秩序,因此一直被把握在社会精英的手中。在中央直接施加影响的儒家正典之外,经由一代代学者编者的努力,其他类型的丛书也在多个领域成长起来,因为没有过多追求整齐划一的干预,许多丛书得以定型的时间更为漫长,定型后也往往多有形变,构成由编者的世界观和阅读兴趣所左右着的“层累形成”的进程。所谓古书“层累形成”之说,是李零对顾颉刚“层累造成”说改造提出的。“层累造成”往往会让研究者认为考古地层学中,“晚期地层中可以有早期的东西,但早期地层中不可以有晚期的东西”;“层累造成”则意味着“即使是写定了的书,往往也还会加进更晚的东西和进一步变形。”丛书的概念,也是在这种“层累形成”的过程中得以显现的。儒家正典虽然已有丛书之形,却始终未冠以丛书之名,但在丛书概念的形成过程中,一直扮演着轴心的力量,影响着这个概念的意识形态和内涵逻辑。
治学求知本是先秦典籍得以“分类聚集”最显著的原因,但汉代对儒家的推崇,使得丛书的政治功能发展起来,经由熹平石经而成为古代最显性的特征。丛书的学术功能,在周王朝权力没落、诸子百家时期是显性的存在,但经历汉朝独尊儒术之后,学术功能隐退,政治功能显现。随着书籍世界的扩散、知识仓库的扩张,学术功能被治学之人重新发掘出来,成为丛书概念凝聚的重要根基性特点。清代学者李调元持丛书“五代说”的观点,即将《隋书·经籍志》所载《地理书》《地记》一类的书视为我国一切丛书之祖,而包括熹平石经在内的六经都不被认可为丛书,就是将丛书视为专为治学之物的理念的结果。
醉心于学问的文献学家张舜徽亦认同这种说法,他对丛书源起的表述为:“由于各种丛书日益繁多,研究专门学问的人,不容易找到材料,于是在学术界很需要有聚集同类书籍,合编为书,便于诵习的本子,这便是丛书的起源。”同样从“治学”视角出发,张舜徽也同意《地理书》《地记》的丛书之祖地位,解释这是南朝齐人陆澄、梁人任防汇编《山海经》以来的众多地理著作而成,此类丛书产生是因治学所需,人们手抄相同性质的书籍,就形成了最典型、最原始的“专科性丛书”。但张亦强调,这是最原始的丛书,因为全靠手抄不会发展太多,雕版印刷术盛行后才逐渐发达,并且衍生出新的类型,即“综合性丛书”和“地方性丛书”。
曹之却不认同李调元的说法,推论《地理书》《地记》是节抄之作,卷数比原著总和少,是“两个简而又简的本子”,换言之,曹之认为丛书必须保持原作的完整性,这要到宋代才有必然之条件:
“首先,宋代古籍整理取得了史无前例的成就,官方组织力量整理了大量古籍。而古籍整理需要大量阅读原著,这些原著一字不漏,保持了原书的风貌。丛书所收正是未经删改的原著,正可满足古籍整理的需要。其次,从图书流传看,宋人已痛感图书亡佚的严重性……为了减少图书亡佚,必须寻找一些切实可行的办法,而编辑‘丛书’正是保护图书的有效办法之一。”
同时,曹之认为丛书需要有成熟的图书复制技术作为支撑,包括图书制作方式、装订形式和编撰形式等方面:
“从图书制作方式看,宋代已经完成了从人工抄写到雕版印刷的转变。丛书部头大、卷帙多,手抄实属不易,而雕版印刷则易如反掌,不管一书有多少卷,一旦雕版成功,就可以化身千亿。从装订形式看,宋代已普遍采用册页装,和卷轴装相比,它具有容量大、体积小等优点。把多种卷数丛重的图书装订在一起,亦并非难事,只不过多装几册罢了。从编撰形式看,宋代继南朝庾仲容《子钞》和唐马总《意林》之后,盛行‘杂纂’这种图书编撰形式。所谓‘杂纂’就是‘褒聚诸家,摘存精要,而仍不乱其旧第者’。”
雕版印刷所赋予的书籍生产力,为丛书带来了可供加工的资源、编纂印刷的便利性,成为这种出版类型由少而多的内驱力;丛书概念的进一步凸显,也是书籍激增所产生的阅读压力的应激性后果。明代知识的生产积累和刻印技術都大大发展,图书门类前所未有地丰富,图书的质量却良莠不齐,丛书概念也彰显着这个时期学者营造天下知识仓库的热望,明代即产生了合刻经史子集四部之书的倡议。
对于娱乐休闲类图书而言,单册与丛书在阅读实用价值上没有本质的区别,而学术类丛书却在单册丛书的学术价值之上,增加了建构流派体系、导航知识系统的功能,尤其对于不常见的专业门类,丛书的辑佚汇总行为,更是为缺少公共阅读资源和服务的古代研究者提供了其他读物不可替代的便利。古代学术类丛书自浮出历史湖面的那一刻,无论是私刻、官刻还是坊刻,就都浸染着公共性的色彩,带有为天下读书人而服务的使命感和荣誉感。
丛书概念中服务学术的另一特点在于储藏。中国古书时常面临兵火燹灾,以至损毁流散。丛书作为一种可观的生产力,成为读书人对抗书籍易损命运、建立知识共同体的重要方法,明代学者即有合刻经史子集四部之书的倡议,该倡议与乾隆主编《四库全书》的政治诉求有着全然不同的出发点。但是,在当时的生产组织方式和技术条件下,除中央集权之力,没有任何读书人或组织能具备合刻四部之能力,何况《四库全书》还是依靠抄写之力才实现七部的“发行量”。读书人的这种梦想直到1922年才实现,商务印书馆采用影印技术将这种概念化的设想变为现实——将多种古籍缩印成为多达二千一百册的大丛书《四部丛刊》,并陆续推出《四部丛刊续编》《四库丛书三编》各五百册,开启了现代技术重印大型古籍丛书的新传统。
随着丛书编纂刊印技术的发展,其他类别书籍的体量也大大扩张起来。李春光在对从古代到现代各类丛书论述的基础上,对丛书与其他有相似特点的书籍进行了区别,尤其是强调了“种”这个量词——应用这个具有普遍意义的分类词汇,而不是篇、章、册这些现代书籍的专有量词,有助于排除因形制载体不同而带来的对丛书概念界定的干扰,打通这一概念在漫长历史演进形变的内在谱系,是比较适合我国这种书籍源远流长历史悠久特征的研究思路。
根据“种”这个分类方法,李春光举例《资治通鉴》《明实录》这样卷帙浩繁的大部头典籍只能算一种书;庞然巨著《全唐文》虽收有三千多人的文章,达一千多卷,但其中并没有多种书的出现。虽然《全唐文》与《诗经》《尚书》等都是收录多篇、多人文章,但唐代早有书籍的概念,与单篇文章已有显著的区分,与单篇流动不居、书之形态尚在混沌的先秦时代有着质的区别。此外,丛书与类书虽然均有百家汇流、分门别类之意,但前者可以包含后者,而后者不能包括前者。类书是资料性工具书,辑录、选摘各种书中的材料,而非直接辑录完整的书籍,并以某种方式编排起来,以备资料者查阅。虽然丛书和类书最初常有类似之处,但当书籍文化发展到一定阶段,丛书和类书的区别就日益明显了。
无论是儒家正典,还是学术典籍,丛书这种概念的使用,具有加剧其内容致密度和文化吸引力的功能,同时,也因知识的粘稠度而表现出强烈的阶级性、专业性色彩,传播扩散范围和速度迟滞于“亚文化”“俗文化”类别的丛书。隋唐以来,雕版印刷术作为一种新技术多用于佛教寺院刻书和历书等民间系统,也因此对国家文化影响“不显于世”。后唐长兴三年(932年)冯道才组织国子监刊刻雕印九经,而这次刊刻实属无奈之举,后唐“朝廷日不暇给,无能别有刊立”,只是节流权宜之计。而自冯道至宋英宗治平元年(1604年),都只能由政府印行官定版本,禁止私刻。这种傲慢的迟钝在帝制晚期愈演愈烈。
我国古代纪事多用竹木,纪功专用金石,祖先们将他们认为不容篡改、最希冀垂范后世的重要文本刻在最为坚固持久的载体之上,丛书亦成为“纪功专用”,儒家丛书成为我国古代书籍世界的轴心和强秩序,学术丛书和其他丛书,都日渐被这个轴心束缚,合成一种指向古代、缓陧流动的时间方向,这与欧洲“现代性”不断寻求进步、加速、创新的时间方向大相迥异。
四、天工人代:丛书概念的扩张
1772年,清高宗爱新觉罗·弘历用皇家的权威和物力,前后共集结360多位高官兼文化精英诏令开始编纂《四库全书》,皇帝的雄心将丛书概念创新扩展为类似于今日“元宇宙”一样的巨大概念。《四库全书总目提要》中收录了书成之后永瑢领衔全体编纂人员呈于皇帝的总结报告《进表》,历数中国自仓颉造字以来的所有关于书籍的传说美谈和要闻大事,竭力赞扬弘历下命编纂《四库全书》,是一项囊括中国书文化和书历史的丰功伟业,实现了从空间和时间双重维度上对典籍的全部占有。(《卷首二·进表》)“书卷帙浩博为亘古所无”,丛书所蕴含的“汇集”之意被推向极致;同时又前所未有地强化了丛书的政治秩序,弘历以帝王之尊为丛书编纂“特创新规”,“每进一编必经亲览,宏纲巨目悉禀天裁”,从而“定千载之是非,决百家之疑似”,从而实现“自有典籍以来无如斯之博且精矣”(《卷首三·凡例二十则》)。中央刊刻丛书所扮演的“文化法典”功能被《四库全书》发扬光大了:东汉熹平石经是通过“石质丛书”的“出版”,以六经为读书世界建立一个轴心;《四库全书》则是通过将天下典籍囊括在内,按照文治需要全部给予加工改造,为当下和未来的全体读书人建造一个净化了的书籍时空。
作为中国古代最大规模的丛书,《四库全书》可以视为人类与人类所创造的文化之间力量对比发生根本性转变的一个巨大的标志物。在乾隆皇帝弘历的亲自主持下,清王朝在中央政府藏书的基础之上,面向全国广征图书,对中国历代典籍进行了一次亘古未有的系统整理与复制,借用文化和政治的合力,实现了对中国传统文化空间和时间双重维度上最大限度的操作,以至于弘历对该书的编纂工作发出“凛然于天工人代”(《四库全书总目》《卷首一·圣谕》)的赞叹。
《四库全书》的体量超越了以往丛书的量级,也因此超出了当时图书生产的技术限度。纂修初期,清廷亦曾有将征集图书分为应存、应抄、应刻三类,刊印书籍以流传的愿望,但因实际编纂时间漫长,弘历命先印的一些书籍,首先对四种书进行了雕版印刷,在此过程中,负责官员金简发现若照此方式刻印下去,不仅“所用版片浩繁”,“且逐部刊刻亦需时日”,为了能迅速出书且节约成本,他向皇帝提议改用木活字印刷。早在雍正时期,清廷就曾铸造铜活字印成大型类书《古今图书集成》64部及样书一部,该书1.7亿字,共投入有字铜字1015433个、无字铜字188 404个,印刷费用逾白银百万两。可惜这些铜活字已被弘历熔铸成雍和宫的佛像了。金简于是选了成本低廉的木活字,刻制253500个,总费用约2340两,印成一套著名丛书《钦定武英殿聚珍版书》,含图书134种共2400卷,其体量与最后收书79079卷、总字数近8亿字的《四库全书》当然不能等量齐观,但从印刷技术上来看,已是高难度的操作了,书目繁多,流程复杂,而且对印刷工人文化水平要求高,因此,这种木活字印刷实践未能持续下去,更没有引发技术的扩散,“积年既久,不常印刷”,终毁于同治八年(1869)武英殿的大火。
唐宋之后,雕版印刷的优越性体现在内容适中且常见常用、复制量大的书籍上;在手工作坊式的印刷程序中,金属活字或木活字一般适用于内容大而少见、少量复制的书籍上。《四库全书》容量巨大、罕见本多且不需要大量复制的特征,令当时的印刷技术陷于尴尬之境,最终只得选择人工抄写这种原始的复制方式。
《四库全书》先后抄写七部,分存于专门为之建造的南北七阁之中。今天学术界多从古代藏书楼传统和现代图书馆概念来解读这七阁的社会功能,笔者则认为不能仅从文化空间的角度来解读。与其他藏书楼和图书馆不同之处主要有二,一是七阁是《四库全书》的专属存储借阅空间;二是先编书后建阁,阁因书而生。《四库全书》未成之际,弘历认为该丛书体量之大,即使在“宫禁之中”,也“不得其地”,因此筹划建造文渊阁为“贮书之所”(《高宗御制文二集》卷十三,页一至二)。七阁的物质特征是由被包裹其中的《四库全书》的编纂逻辑所决定的,换句话说,它们可视为丛书概念的延伸和异化,物化为这部大丛书的定制版豪华封面。
从阅读角度看,七阁及其储存管理制度亦可视为丛书概念中延伸向读者的端口或界面。其建筑风格融中央藏书机构的威严与民间藏书楼典范天一阁的气质于一体,正对应着左右《四库全书》成书的两种力量:乾隆皇帝“寓禁于征”“垂示万世”的政治意图和丛书编纂传统中“嘉惠士林”的公共目的。这两种力量又存在着彼此掣肘的关系,南三阁虽然面向普通士子开放借阅,但其严格的管理制度使得读书人只能采取抄写的方式从这三個终端碎片化、低效率、低精确性地“小流量下载”,这不仅限制了这部昂贵丛书的传播范围和效率,也冲淡了中国丛书所秉承的藏与传并重的精神。
具体来看,北四阁均在皇家禁苑,管理制度严格,借阅功能极为有限,主要发挥的是知识保存与文治象征功能。“南三阁”定位于被视为“人文渊薮”的江浙地区,是为了更好地影响、塑造当地的读书人,因此乾隆反复强调要开放借阅,只有如此,才能真正实现这部丛书的编纂意图。推动这项丛书文化工程的内在动力有二,一是为了更多更广地占有知识,二是为了能够传播操纵知识。北四阁更多体现了前者的功能,而南三阁则更多发挥了后者的功能,却因其管控制度的严厉和社会复制技术的不足,而失去了“化身千万”的可能。
总体而言,《四库全书》是中国现代化前夜古典丛书的登峰造极之作,在皇家力量掌控下的丛书这种独特的图书概念,实现了编者对散布在古代中国时空中的知识最大限度的占有,但这种丛书文化和皇权所结合的畸形果实,是旧有藏书空间所无力容纳的。七阁的根系深植于《四库全书》所代表的中国古代丛书编纂思想之中,与舶来的图书馆理念有质的区别。运用雕版或活字印刷术处理《四库全书》计划的失败,以及七阁后来所遭受的各种厄运,均体现了丛书概念内在逻辑和图书生产传播技术之间的不对接关系,导致了社会对这部巨丛的消化无力,有清一代,除了巍峨的阅读象征意义之外,《四库全书》的实际阅读价值却没有得到有效发挥。
直至19世纪中叶以科学为动力的现代出版技术引入我国之后,丛书这一概念才突破《四库全书》的生产传播困境,也突破了《四库全书》对概念中权力维度的畸形伸张,但另外一对矛盾又显现出来,并且与日俱增,那就是丛书生产能力和社会阅读能力的不对接关系。“谁能读完四库全书”已成为网上的公众话题,其中最明确的答案,是历史学家陈垣用了十年时间连续阅读《四库全书》,这部巨丛的卷帙浩繁,已然超越了普通读书人的阅读能力,而现代科技则赋予丛书更大的生产力——2021年12月的一篇报道显示,我国国家图书馆和全国39家古籍保护单位共数字化了7.2万部古籍,相当于数字化了20部四库全书的体量。这种内在的矛盾,会成为丛书概念的内部离散之力吗?
五、此显彼隐:丛书概念的内在转化
清王朝走向颓败覆灭的过程中,丛书的文化统治功能逐渐瓦解掉了,丛书褪去了旧文化的长袍,披上了新文化的礼服,从传统文化、接续传承、维护权威的象征物迅速转变为外来文化、文化创新、消解中心的代言者。但这并不意味着丛书概念的断裂,并非丛书这个名词有了新的指代,而是丛书蕴含功能的此消彼长。在清朝文化高压控制下,丛书的学术功能一直处于带着镣铐跳舞的状态,丛书编者们在《四库全书》笼罩四野的思想框架之中,只能展开指向轴心和古代的安全劳作。在这个思想框架开始崩塌的清朝末年,丛书理念中长期低蜷着的、指向外界和现代的向度破壳而出,于是从释放集结文化的保守之力转向离散文化的反叛之力。理解这种概念所包含可能的显隐转变,而非概念本身的变革,就需要追溯丛书概念中这—可能的历史应用。
在丛书编纂作为营造中国古代知识仓库的一种概念,自熹平石经刊立以来,日渐彰显出有利于中国传统文化知识体系稳定、统一的功能,从而强化了儒家正典作为出版物之精神万有引力的地位,并衍生出目录学、版本学、校勘学等操作经验系统。这种光彩之下,丛书的其他功能相形晦暗,比如引介异质文化。自汉至明,中国知识线与外国知识线时有接触乃至融合,晋唐时期佛学发展出北宋佛教丛书《大藏经》,即使鸿篇巨制,却未能撼动儒家文化在丛书中的主体地位。1584年(明神宗万历十二年)至1790年(乾隆五十五年)至少有80名不同国籍的耶稣会士西书中译共计437种,其中数量最多的三类占比为:基督教(或天主教)类占比57%,科学类占比30%,人文科学类占比13%。其中一些著作被明清丛书一再收录,甚至包括《四库全书》。《四库全书》收录外国书籍总体数量很少,具体数字学界存在各种分歧,有503卷、415卷等不同统计结果,对于这部的巨大丛书的结构和面貌来说,影响是微乎其微的。《四库全书·编纂凡例》第七条如是所言:“亦间存一二外国之作,前史罕载,然既归王化,即属外臣,不必分疆绝界。”虽然颇有夜郎自大的意味,但这种收录体量,在中国官修丛书中已是空前未有的了。
这种情况自19世纪中期开始改变,迫于外来局势,国人终于开始主动译介西方知识文化,汇编各类书籍。1897年商务印书馆的建立标志着中国出版开启包含新技术、新内容、新形态及新管理四维度的全面变革,变革并非全然决裂,而常常是曾隐没的可能获得了显现的路径,而显现却遁入阴影之中。为了更好地追踪这种显隐变化,笔者将一百多年来丛书的出版史简要归纳为三次浪潮:20世纪30年代第一次,80年代第二次,21世纪以来第三次。每一次浪潮中丛书的概念都丰富了新的维度。
在前两次浪潮中,丛书对异质文化编译传播的功能走向台前,对传统文化聚合传承的功能退为背景。笔者借用潘诺夫斯基“母题”(naturesubject matter)和“程式主题”(conventionalsubject matter)的概念来分析中国丛书概念从古典向现代内部逻辑的变化。所谓母题,是指一件作品最原始的主题,是自然意义的载体、纯粹形式的世界,是主题的第一性;程式主题可以理解为主题受到民族、时代、阶级等因素影响而展现出来的第二性,是特定主题或概念的世界。丛书最原初的编纂形式——把单篇流行的文献汇聚起来,分类加以保存、传播和阅读,就可视为丛书的母题。上文所分析的古代丛书以儒家正典为核心、公共性与权威性杂糅等形式,皆可视为古代中国丛书的最大程式主题。第一次和第二次浪潮,都展示了丛书主题的转移,转向了西方、科学、民主、启蒙、现代性、马克思主义、布尔什维克等新的特定主题。丛书被当作一种快速、高效重塑知识结构和国民精神面貌的利器,不仅商业出版机构源源不断地策划、翻译各类新知书系,各种文艺社团、政治组织也将丛书视为观念的传播载体、创造力的结晶,比如《共同社丛书》《创造社丛书》《文学研究会丛书》《中国科学社丛书》等。
这些新主题是一条条新路径,意味着人们运用丛书这种概念试图揭示真理,通过聚合相关知识实现认知的上升。通过对新主题的开拓、展示、加工和阅读,丛书从一种指向传统、巡视本土文化疆域的出版理念,成为指向现代、指向未来、游牧世界的出版理念。从丛书题目风格即可见一斑,如民国时期的《万有文库》《中國新文学大系》《汉译世界学术名著》《世界文库》《马克思主义全书》等,20世纪80年代的《走向未来丛书》《二十世纪文库》《文化:中国与世界丛书》《海外汉学丛书》等。
主题决定着社会对不同知识关注度的分配权,但技术却给予不同知识生产的普遍动力。退居为背景的整理古籍丛书功能并没有衰弱,实际上却得到了现代印刷技术的加持,具备了重新解决《四库全书》丛书发展与出版技术之间矛盾的能力。古代丛书与现代古籍丛书的关系,是古典原型与再现传统的关系,但在这种再现的过程中,古代丛书以新的叙事方式出现,实现了“古典母题”与“古典主题”之间的分离,比如古籍丛书从权威的象征、伦常的纲纪成为有待抢救的国故、“重新复兴的文化宇宙”,国人以世界的眼光看古籍丛书,这些抢救、整理和传播工作,就不仅仅是出版业或学术界的事情,而具有了“人类的事件”的意义。由此看来,出版革命后的丛书成为西方文化、外来思想、自我革新的代名词,译丛或各类新文化丛书看似成为同报刊、电影一样的新型媒介,但实际上只是其传承传统文化的一面被遮蔽掉了,而非决然断裂开来。断裂的是技术和物质,是铅活字代替了雕版、油墨代替了水墨、机器装订代替了线装、进口纸代替了土纸……
无论是西译丛书、古籍整理还是当代丛书,同样面临着社会巨变,中国人思想、趣味和阅读方式的变化,西书译介或古丛再版的过程中,实现了概念与技术、物质的新结合,激发出一系列充满创造性的新形式,并拥有了和其他媒介对接和交互的可能,比如古籍的排印、影像化和数字化,《万有文库》对地方图书馆设计的迎合和介入,学术丛书的线上系列导读等。丛书的形制也在不断变化,期间产生了出版社应图书馆需要而特别装订、精良耐久的馆配版(library edition),80年代轻薄短小的32开或小32开丛书,商品经济潮流中作为“装修元素”的豪华大部头丛书,丛书迈入千姿百态的现代性之中,直到遭遇到千变万化的数据库。
在前两次浪潮中,丛书凭借出版革命所带来的精神和物质的驱动力,快速扩张了信息边界,加速了信息流动,从而革新了读者与时间之间的关系,造成“与世俗时间的断裂”,从而将母题从旧的程式主题中分离开来。
如果前两次丛书出版浪潮带来的是“断裂”和“分离”,那21世纪的第三次浪潮,则是“缝合”和“复兴”。丛书出版的蔚为大观,在空间意识上缝合着中国与世界、在时间上缝合着过去、现代与未来,相较于报刊、影视等媒介和单册图书而言,丛书以其成规模、成系列的形式,系统化、完整化的内容,能够让读者获得更加有力的时空定位感以及掌握所在时空的自信。在第三次浪潮中,丛书迎来了技术物质力量和人力知识资源的顶峰,以前所未有的速率和数量增长,出现了“数据库化”的现象。但是,当加速度超越任何系统中的某一临界值时,离心力就会出现,破坏力和瓦解力随之而来。从编者一文本一作者这三角关系来看,数据化技术让丛书编辑模式与数据库数据生成方式趋同,但文本与读者的关系却有着本质的差异。丛书与读者最主要的关系是阅读,而数据库和读者的主要关系却是搜索一阅读,显然,后者更适用于今天的社会阅读趋势。那么,数据库时代,丛书概念的未来如何?
六、聚合与组合:数据库时代的丛书未来
列夫·马诺维奇将数据库定义为数据的结构化集合,计算机对存储在数据库中的数据进行组织,以实现快速存取和检索,这种方式成为构建自身体验和世界体验的全新方式,使世界成为一个包含图像、文本和其他数据记录的无限度、无结构的集合。他认为,在数字化技术的驱使下,不管是图书馆还是博物馆,任何一个文化数据的集合体,都会被计算机数据库所取代。当数据库成为超媒体的时刻,现存书籍就开始了历史上的第四次大规模转制,追溯前三次转制,从口语到书写,从草、皮、金石等载体向纸张载体,以及从手抄书向印刷书,都可以视为人类语言系统之中的转制。第四次则是从人类语言向机器语言的转制,书籍汇入数据海洋的同时也开始与影像、声音等其他信息交融重组,包括丛书在内的人类文化,都深深嵌入计算机技术提供的逻辑之中。我们只能从数据库的逻辑出发,去考察丛书概念逻辑中所暗藏的命运。
马诺维奇借用了聚合(paradigm)概念来指代数据库,用组合(syntagm)概念来指代叙述。在符号学研究中,在一个系统中的元素,以特定的顺序连接起来,就是组合的维度;这些元素存在多种多样的连接可能,但这些连接关系只存于想象而没有实际发生,就是聚合的维度。在前数字化时代,构建叙述(聚合)的数据库是隐性的,实际叙述(组合)是显性的。换句话说,就是前数字化时代,聚合处于遮蔽状态,无法直接与主体发生关系,组合作为蕴含其中的各种可能性的一种形式彰显出来,比如成为书籍中的语句、电影中的镜头而具备了物质存在,从而能被主体加以对象化的把握。数字化技术使得聚合由隐而彰,数据库便具有了物质存在,用户通过交互式界面与数据库产生物理和心理层面的交互,只是在一系列预先定义的轨迹聚合中选择了一个轨迹,从这个角度来看,聚合走向台前,组合的重要性则被弱化,而成为用户可在聚合之中选择的任意一组虚拟链接。
数据库与叙述是两种互相竞争的想象力、两种基本的创作冲动、两种对于世界的基本回应,马诺维奇以这种观点将现代媒介之前的图书分为两类:一类是叙述,比如古希腊荷马史诗以及后世的各种小说;一类则是聚集,比如西方18世纪最大的出版项目——狄德罗主持的《百科全书》。同时又表明,这些作品又都是数據库与叙述的混合体,因此很难找到没有任何叙述痕迹的百科全书,而叙述之作中又都包含着一部虚构的百科全书。但狄德罗《百科全书》的真正影响力不仅在于数据库的规模——28卷对开本中71818个条目、2885幅版图,更在于一种强有力的叙述——“试图在理性并只在理性的支配下勾勒出知识世界新图景的新边界”,是一种“认识论上的转变”,也正因这种形式的组合,这部巨大的类书才成为“百科全书学派”和“启蒙主义”的象征。在纸媒介为主的时代,无论是《百科全书》还是《四库全书》,其编纂、印刷、传播均由人力链接而成,无可避免地要受到人类社会政治、经济、文化、物质等各种因素的影响,柏拉图的“影像说”能够很贴切地解释这种现象,即这些出版物是人类世界的纸上倒影。
今天,虽然现实世界中的数据库无法达到纯粹的聚合,政治与文化传统、法规制度、资本力量以及数据化过程中作为行动者的人,都仍然影响着数据库,让这种聚合建立在组织的架构之上。但现代介质和数字化技术赋予数据库纸媒介所无法匹敌的容纳量和开放性,新数据源源不绝地涌入,旧有数据持续更新,组合方式随时出现新的可能,如前文所言,这让数据库的聚合凸显出来,给予用户通过交互界面展开更多组合方式的可能。只不过这些组合被机器语言的逻辑遮蔽其中,新媒体艺术家和设计师探索创造的网络游戏、数据可视化以及元宇宙等新的叙述方式,促使了新的组合显现。据此,笔者认为丛书概念中仍然隐藏着如下可能。
首先,作为“导航”的丛书。在人工智能“奇点”降临仍然是一种理论假设的今天,人类已无力与计算机抗衡聚合能力,但组合仍然是人类文化的独特象征,在《攻壳机动队》《超体》《诗云》等众多科幻作品的终极想象中,这种能力甚至意味着人类的救赎,而计算机的组合(算法)经常代表着毁灭(比如《生化危机》中的红皇后)。从以上前提看,丛书仍然是一种优秀的叙事性媒介,而其叙事价值又恰哈辩证地体现在其独有的聚合性之中,从这种混合特性来看,丛书具备一种充当数据库世界导航系统的潜力。
其次,作为人与数据库间媒介的丛书。丛书可视为今日数据库的近亲,血脉中所共同流淌的“聚合性”,让二者之间存有诸多交互可能,尤其是同—类型的丛书和数据库,比如古籍整理类丛书和古籍数据库、西方当代科学类丛书和科学数据库、抗日战争史料丛书和抗日战争史料库等,这需要编者和数据库设计者彼此照观、合作探索、尝试对接,以对接为目标遴选、加工素材,让丛书成为数据库潜在的多元组合关系中优秀而无可替代的输出形式。
最后,作为一种阅读文化的丛书。如开篇所言,数据库有两个层面的逻辑,一个层面是数据逻辑,一个层面是文化逻辑,文化层面的逻辑让人机对接成为可能。丛书有着漫长的历史,人类的阅读需求是丛书概念得以凝聚的土壤,因此,丛书概念必然被包含于数据库对文化逻辑的表现形式中。只不过要清醒认识的是,丛书在旧介质时代要求不断扩张、无所不包的夙愿,已被数据库所继承,求大、求全、追求阅读象征意义不应醍丛书体现自我价值的方向,而须反复考量篇幅与成本、读者阅读效果之间的关系,设计规模适当并具有开放性(可持续策划多辑)、具有多媒介转码能力的丛书产品。
丛书概念发展的过程是人类思想运动的过程,这是与设计搜索引擎最大的区别。我国的数据库虽是一种舶来技术,但也在发展过程中与中国悠久的丛书文化有融合的需要和实际,甚至在某种程度上展现出丛书的“倒影”——丛书概念中的秩序与结构,已经延伸到各种数据库之中,并对其聚合进行着再一次的组合。
七、结语
王国维先生所说的“凡解释一字即是作一部文化史”。中国丛书历史悠久、类别繁多,“丛书”二字概念背后丰富的内涵、复杂的路径绝非本文的框架所能容纳。本文只是在概念史思路引导之下的一次尝试,通过寻找丛书作为特定词语之历时意义嬗变的连接点,回到丛书概念的“故乡”,寻找这种书籍类型与人类文明相依良久的“根基持存性”所在。“各色各样的媒介观念有其历史性,我们不能把今天的观念简单地套用到过去,而是要努力重演过去的人类经验。”在万物皆数的时代,我们只有通过重演,才能发现作为概念的丛书,是否有新生长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