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复活(十二)

2022-06-21列夫.托尔斯泰

语数外学习·高中版下旬 2022年3期
关键词:朵夫律师

列夫.托尔斯泰

《复活》是俄国批判现实主义作家列夫·托尔斯泰创作的一部长篇小说。作者通过讲述玛丝洛娃的苦难遭遇和聂赫留朵夫的上诉经过,广泛而深刻地抨击了法庭、监狱、官僚机关的腐败与黑暗,揭露了封建统治阶级骄奢淫逸的生活和反动官吏的残暴昏庸、毫无人性,撕下了官办教会的伪善面纱,描绘出已经走到崩溃边缘的农奴制俄国的社会图景。

“不过,该办的事还是要办,”聂赫留朵夫鼓励自己说,“可是该怎么办呢?”

他用眼睛寻找长官。他看见一个佩军官肩章、留小胡子、身材瘦小的人在人群后面走来走去,就对他说:

“先生,请问,女犯关在什么地方?什么地方可以同她们见面?”他非常紧张而又谦恭地问。

“难道您要探望女监吗?”

“是的,我希望同一个关在这里的女人见面。”聂赫留朵夫依旧那么紧张而谦恭地回答。

“您刚才在聚会厅里就该这么说了。那么您要见什么人?”

“我要见玛丝洛娃。”

“她是政治犯吗?”副典狱长问。

“不,她只不过是……”

“她怎么,判决了吗?”

“是的,她前天判决了。”聂赫留朵夫恭顺地回答,生怕破坏这个似乎同情他的副典狱长的情绪。

“既然您要探望女监,那就请到这里来。”副典狱长说,显然从聂赫留朵夫的外表上看出为他效劳是值得的。“西多罗夫,”他吩咐胸前挂着几个奖章的留小胡子军士说,“把这位先生带到女监探望室去。”

“是,长官。”

这当儿,铁栅栏那边传来一阵令人心碎的痛哭声。

聂赫留朵夫觉得一切都很古怪,而最古怪的是,他还得感激典狱长和看守长,感激在这座房子里干着种种暴行的人,还得认为他承受了他们的恩惠。

看守长把聂赫留朵夫从男监探望室领到走廊里,随即打开对面的房门,又把他领进女监探望室。

这个房间也像男监探望室一样,由两道铁丝网隔成三部分,但地方要小得多,来探监的人和囚犯也都少些,不过里面的喧闹声同男监一样。在两道铁丝网中间也有个长官在来回踱步。不过,这里的长官是一个女看守,也穿着制服,袖口上镶有丝绦,滚着蓝边,腰里也像男看守一样系一条宽腰带。两边铁丝网上,也像男监探望室一样,贴满了人:这边是穿着各式衣服的城里居民,那边是穿着白色囚衣或便服的女犯。整个铁丝网上都挤满了人。有人踮起脚,这样可以超过人家的头说话,使对方听得清楚些;有人坐在地板上同对方交谈。

在所有女犯中间,有一个女人特别显眼,她的叫嚷和模样也特别引人注意。这是一个头发蓬乱、身体瘦弱的吉卜赛女犯,头巾从她那鬈曲的头发上滑了下来。她站在铁丝网那边,挨近柱子,几乎就在房间中央,对一个身穿蓝上衣、腰里紧束着皮带的吉卜赛男人嚷着什么,同时迅速地做着手势。在吉卜赛男人旁边,蹲着一个士兵,正同一个女犯说话。再过去,站着一个穿树皮鞋的矮小农民,留着浅色胡子,脸涨得通红,显然好不容易才忍住眼泪。同他谈话的是一个头发浅黄、相貌出众的女犯。她用一双明亮的蓝眼睛瞅着对方。这就是费多霞和她的丈夫。他们旁边站着一个衣衫褴褛的男人,正同一个披头散发的宽脸膛女人说话。再过去是两个女人,一个男人,又是一个女人,他们各自都同对面的女犯说着话。在女犯中没见到玛丝洛娃。但在那一边,在那些女犯后面还站着一个女人。聂赫留朵夫立刻领悟到那个女人就是她,他的心怦怦直跳,气都快喘不过来了。生死攸关的时刻到了。他走到鐵丝网旁边,认清了是她。她站在蓝眼睛的费多霞后面,笑眯眯地听她说话。她不像前天那样穿着囚袍,只穿着一件腰带紧束的白上衣,高耸着胸部。头巾里露出鬈曲的黑发,就像那天在法庭上一样。

“马上就要摊牌了,”他暗自想,“我该怎么称呼她呢?也许她会自动过来吧?”

但她并没有走过来。她在等克拉拉,根本没有想到这个男人是来找她的。

“您要找谁?”那个在铁丝网中间踱步的女看守走到聂赫留朵夫跟前问。

“玛丝洛娃。”聂赫留朵夫好不容易才说出口。

“玛丝洛娃,有人找你!”女看守叫道。

玛丝洛娃转过身,抬起头,挺起胸部,带着聂赫留朵夫所熟悉的温顺表情,走到铁栅栏跟前,从两个女犯中间挤过来,惊讶地盯着聂赫留朵夫,却没有认出他来。

不过,她从衣衫上看出他是个有钱人,就嫣然一笑。

“您找我吗?”她问,把她那张眼睛斜睨的笑盈盈的脸凑近铁栅栏。

“我想见见……”聂赫留朵夫不知道该用“您”还是“你”,但随即决定用“您”。他说话的声音并不比平时高。

“我想见见您……我……”

“你别跟我哕嗦了,”他旁边那个衣衫褴褛的男人叫道,“你到底拿过没有?”

“对你说,人都快死了,你还要什么?”对面有一个人嚷道。

玛丝洛娃听不清聂赫留朵夫在说些什么,但他说话时脸上的那副神情使她突然想起了他。但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不过,她的笑容消失了,眉头痛苦地皱起来。

“您说什么,我听不见。”她叫起来,眯细眼睛,眉头皱得更紧了。

“我来是……”

“对,我在做我该做的事,我在认罪。”聂赫留朵夫想。他一想到这里,眼泪就夺眶而出,喉咙也哽住了。他用手指抓住铁栅栏,说不下去,竭力控制住感情,免得哭出声来。

“对你说:你去管闲事干什么……”这边有人喝道。

“老天爷在上,我连知道也不知道。”那边有个女犯大声说。

玛丝洛娃看到聂赫留朵夫激动的神气,认出他来了。

“您好像是……但我不敢认。”玛丝洛娃眼睛不看他,叫道。她那涨红的脸突然变得阴沉了。

“我来是要请求你饶恕。”聂赫留朵夫大声说,但音调平得像背书一样。

他大声说出这句话,感到害臊,往四下里张望了一下。但他立刻想到,要是他觉得羞耻,那倒是好事,因为他是可耻的。于是他高声说下去:“请你饶恕我,我在你面前是有罪的……”

她一动不动地站着,斜睨的目光盯住他不放。

他再也说不下去,就离开了铁栅栏,竭力忍住翻腾着的泪水,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把聂赫留朵夫领到女监来的副典狱长,显然对他发生了兴趣,这时走了过来。他看见聂赫留朵夫不在铁栅栏旁边,就问他为什么不同他要探望的女犯谈话。聂赫留朵夫擤了擤鼻涕,提起精神,竭力让自己平静下来,回答说:“隔着铁栅栏没法说话,什么也听不见。”

副典狱长沉思了一下。

“嗯,好吧,把她带到这儿来一下也行。”

“马丽雅·卡尔洛夫娜!”他转身对女看守说,“把玛丝洛娃带到外边来。”

过了一分钟,玛丝洛娃从边门走出来。她步履轻盈地走到聂赫留朵夫跟前站住,皱着眉头看了他一眼。乌黑的鬈发也像前天那样一圈圈飘在额上;苍白而微肿的脸有点病态,但很可爱,而且十分镇定;她那双乌黑发亮的斜睨眼睛在浮肿的眼皮下显得特别有神。

“可以在这里谈话。”副典狱长说完就走开了。

聂赫留朵夫走到靠墙的长凳旁边。

玛丝洛娃困惑地瞧了瞧副典狱长,然后仿佛感到惊讶,耸耸肩膀,跟着聂赫留朵夫走到长凳那儿,理了理裙子,在他旁边坐下。

“我知道要您饶恕我很困难,”聂赫留朵夫开口说,但又停住,觉得喉咙哽住了,“过去的事既已无法挽回,那么现在我愿尽最大的努力去做。您说说……”

“您是怎么找到我的?”她不理他的话,径自问。她那双斜睨的眼睛又像在瞧他,又像不在瞧他。

“上帝呀!你帮助我,教教我该怎么办!”聂赫留朵夫望着她那张变丑的脸,暗自说。

“前天您受审的时候,我在做陪审员。”他说,“您没有认出我来吧?”

“没有,没有认出来。我没有工夫认人。当时我根本没有看。”玛丝洛娃说。

“您不是有过一个孩子吗?”聂赫留朵夫问,感到脸红了。

“赞美上帝,他当时就死了。”她气愤地简单回答,转过眼睛不去看他。

“真的吗?是怎么死的?”

“我当时自己病了,差一点也死掉。”玛丝洛娃说,没有抬起眼睛来。

“姑妈她们怎么会放您走的?”

“谁还会把一个怀孩子的女佣人留在家里呢?她们一发现这事,就把我赶出来了。说这些干什么呀!我什么都不记得,全都忘了。那事早完了。”

“不,没有完。我不能丢下不管。哪怕到今天我也要赎我的罪。”

“没有什么罪可赎的。过去的事都过去了,全完了。”玛丝洛娃说。接着,完全出乎他的意料,她忽然瞟了他一眼,又嫌恶又妖媚又可怜地微微一笑。 玛丝洛娃怎么也没想到会看见他,特别是在此时此地,因此最初一刹那,他的出现使她震惊,使她回想起她从不回想的往事。最初一刹那,她模模糊糊地想起那个充满感情和理想的新奇天地,这是那个热爱她并为她所热爱的迷人青年给她打开的。然后她想到了他那难以理解的残酷,想到了接二连三的屈辱和苦难,这都是紧接着那些醉人的幸福降临和由此而产生的。她感到痛苦,但她无法理解这事。她就照例把这些往事从头脑里驱除,竭力用堕落生活的特种迷雾把它遮住。此刻她就是这样做的。最初一刹那,她把坐在她面前的这个人同她一度爱过的那个青年联系起来,但接着又觉得太痛苦了,就不再这样做。现在这个衣冠楚楚、脸色红润、胡子上洒过香水的老爷,对她来说,已不是她所爱过的那个聂赫留朵夫,而是一个截然不同的人。那种人在需要的时候可以玩弄像她这样的女人,而像她这样的女人也总是要尽量从他们身上多弄到些好处。就因为这个缘故,她向他妖媚地笑了笑。她沉默了一会儿,考虑着怎样利用他弄到些好处。

“那事早就完了,”她说,“如今我被判决,要去服苦役了。”

她说出这句悲痛的话,嘴唇都哆嗦了。

“我知道,我相信,您是没有罪的。”聂赫留朵夫说。

“我当然没有罪。我又不是小偷,又不是强盗。这儿大家都说,一切全在于律师,”她继续说,“大家都说应该上诉,可是得花很多钱……”

“是的,一定要上诉,”聂赫留朵夫说,“我已经找过律师了。”

“别舍不得花钱,得请一个好律师。”她说。

“我一定尽力去办。”

接着是一阵沉默。

她又像刚才那样微微一笑。

“我想請求您……给些钱,要是您答应的话。不多……只要十个卢布就行。”她突然说。

“行,行。”聂赫留朵夫窘态毕露地说,伸手去掏皮夹子。

她急促地瞅了一眼正在屋里踱步的副典狱长。

“当着他的面别给,等他走开了再给,要不然会被他拿走的。”

等副典狱长一转过身去,聂赫留朵夫就掏出皮夹子,但他还没来得及把十卢布钞票递给她,副典狱长又转过身来,脸对着他们。他把钞票团在手心里。

“这个女人已经丧失生命了。”他心里想,同时望着这张原来亲切可爱、如今饱经风霜的浮肿的脸,以及那双妖媚的乌黑发亮的斜睨眼睛——这双眼睛紧盯着副典狱长和聂赫留朵夫那只紧捏着钞票的手。他的内心刹那间发生了动摇。

昨晚迷惑过聂赫留朵夫的魔鬼,此刻又在他心里说话,又竭力阻止他思考该怎样行动,却让他去考虑他的行动会有什么后果,怎样才能对他有利。

“这个女人已经无可救药了,”魔鬼说,“你只会把石头吊在自己脖子上,活活淹死,再也不能做什么对别人有益的事了。给她一些钱,把你身边所有的钱全给她,同她分手,从此一刀两断,岂不更好?”他心里这样想。

不过,他同时又感到,他的心灵里此刻正要完成一种极其重大的变化,他的精神世界这会儿仿佛搁在不稳定的天平上,只要稍稍加一点力气,就会向这边或者那边倾斜。他花了一点力气,向昨天感到存在于心灵里的上帝呼救,果然上帝立刻响应他。他决定此刻把所有的话全向她说出来。

“卡秋莎!我来是要请求你的饶恕,可是你没有回答我,你是不是饶恕我,或者,什么时候能饶恕我。”他说,忽然对玛丝洛娃改称“你”了。 她没有听他说话,却一会儿瞧瞧他那只手,一会儿瞧瞧副典狱长。等副典狱长一转身,她连忙把手伸过去,抓住钞票,把它塞在腰带里。

“您的话真怪。”她鄙夷不屑地——他有这样的感觉——微笑着说。

聂赫留朵夫觉得她身上有一样东西,同他水火不相容,使她永远保持现在这种样子,并且不让他闯进她的内心世界。

不过,说也奇怪,这种情况不仅没有使他疏远她,反而产生一种特殊的新的力量,使他去同她接近。聂赫留朵夫觉得他应该在精神上唤醒她,这虽然极其困难,但正因为困难就格外吸引他。他现在对她的这种感情,是以前所不曾有过的,对任何人都不曾有过,其中不带丝毫私心。他对她毫无所求,只希望她不要像现在这样,希望她能觉醒,能恢复她的本性。

“卡秋莎,你为什么说这样的话?你要明白,我是了解你的,我记得当时你在巴诺伏的样子……”

“何必提那些旧事”她冷冷地说。

“我记起这些事是为了要改正错误,赎我的罪,卡秋莎。”聂赫留朵夫开了头,本来还想说他要同她结婚,但接触到她的目光,发觉其中有一种粗野可怕、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神色,他不敢开口了。

这时候,探监的人纷纷出去。副典狱长走到聂赫留朵夫跟前,说探望的时间结束了。玛丝洛娃站起来,顺从地等待人家把她带回牢房。

“再见,我还有许多话要对您说,可是,您看,现在没时间了,”聂赫留朵夫说着伸出一只手,“我还要来的。”

“话好像都已说了……”

她伸出一只手,但是没有同他握。

“不,我要设法找个可以说话的地方再同您见面,我还有些非常重要的话要对您说。”聂赫留朵夫说。

“好的,那您就来吧。”她说,做出一种要讨男人喜欢的媚笑。

“您对我来说比妹妹还亲哪!”聂赫留朵夫说。

“真怪!”她又说了一遍,接着摇摇头,向铁栅栏那边走去。

第一次重逢的时候,聂赫留朵夫以为卡秋莎见到他,知道他要为她出力并且感到悔恨,一定会高兴,一定会感動,一定又会恢复原来那个卡秋莎的面目。他万万没有料到,原来的那个卡秋莎已经不存在了,只剩下了一个现在的玛丝洛娃。

这使他感到又惊奇又恐惧。

使他感到惊奇的,主要是玛丝洛娃不仅不以自己的身份为耻(不是指她囚犯的身份,当囚犯她是感到羞耻的,而是指她妓女的身份),似乎还觉得心满意足,甚至引以为荣。不过话也得说回来,一个人处在这样的地位,也就非如此不可。不论什么人,倘若要活动,必须自信他的活动是重要的,有益的。因此,一个人,不论地位怎样,他对人生必须具有这样的观点,使他觉得他的活动是重要的,有益的。

通常人们总以为小偷、凶手、间谍、妓女会承认自己的职业卑贱,会感到羞耻。其实正好相反。凡是由命运安排或者自己造了孽而堕落的人,不论他们的地位多么卑贱,他们对人生往往抱着这样的观点,仿佛他们的地位是正当的,高尚的。为了保持这样的观点,他们总是本能地依附那些肯定他们对人生和所处地位的看法的人。但要是小偷夸耀他们的伎俩,妓女夸耀她们的淫荡,凶手夸耀他们的残忍,我们就会感到惊奇。我们之所以会感到惊奇,无非因为这些人的生活圈子狭小,生活习气特殊,而我们却是局外人。不过,要是富翁夸耀他们的财富,也就是他们的巧取豪夺,军事长官夸耀他们的胜利,也就是他们的血腥屠杀,统治者夸耀他们的威力,也就是他们的强暴残忍,还不都是同一回事?我们看不出这些人歪曲了生活概念,看不出他们为了替自己的地位辩护而颠倒善恶,这无非因为他们的圈子比较大,人数比较多,而且我们自己也是这个圈子里的人。

玛丝洛娃就是这样看待她的生活和她在世界上的地位的。

在这十年中间,不论在什么地方,她都看见,一切男人,从聂赫留朵夫和上了年纪的警察局长开始,到谨慎小心的监狱看守为止,个个都需要她。至于那些不需要她的男人,她没有看到,对他们也不加注意。

玛丝洛娃就是这样看待人生的。从这样的人生观出发,她不仅不是一个卑贱的人,而且是一个很重要的人。玛丝洛娃把这样的人生观看得高于一切。她不能不珍重它,因为一旦抛弃这样的人生观,她就会丧失生活在人间的意义。为了不丧失自己的生活意义,她本能地依附于具有同样人生观的人。她发觉聂赫留朵夫要把她拉到另一个世界里去,就加以抵制,因为预见到在那个世界里她将丧失这样的生活地位,从而也就丧失自信心和自尊心。也就因为这个缘故,她竭力避免回忆年轻时的事和她同聂赫留朵夫最初的关系。那些往事的回忆同她现在的世界观格格不入,因此已从她的记忆里抹掉,或者说原封不动地深埋在记忆里,而且封存得那么严密,就像蜜蜂把一窝螟虫(幼虫)封起来,免得它们糟蹋蜜蜂的全部劳动成果一样。因此,现在的聂赫留朵夫对她来说已不是她一度以纯洁的爱情爱过的人,而只是一个阔老爷。她可以而且应该利用他,她和他只能维持她和一切男人那样的关系。

“嗯,我没有能把主要的话说出来,”聂赫留朵夫跟人群一起往出口处走去时想,“我没有告诉她我要同她结婚。尽管没有说,但我会这样做的。”

门口的两个看守又用手逐个拍着探监的人,点着数,免得多放一个人出去,或者把一个人留在牢里。这一次他们拍聂赫留朵夫的背,聂赫留朵夫不仅没有生气,而且简直没有注意到。

聂赫留朵夫想改变生活方式:退掉这座大住宅,解散佣人,自己搬到旅馆去住。但是阿格拉芬娜竭力劝说他,没有任何理由在冬季以前改变生活方式,因为夏季谁也不要租大住宅,再说自己也总得有个地方居住和存放家具杂物。这样,聂赫留朵夫想改变生活方式,过学生般简朴生活的努力,全都成了泡影。家里不仅一切如旧,而且又紧张地忙起家务事来:把全部毛料和皮子衣服拿出来晾一晾,挂开来吹吹风,掸去灰尘。扫院子人、他的下手、厨娘和柯尔尼都一齐忙碌着。他们先把军服、制服和从来没有人穿过的古怪皮货晾在绳子上,然后把地毯和家具也都搬出去。扫院子人和他的下手卷起袖子,露出肌肉发达的胳膊,很有节奏地敲打着这些东西。个个房间都弥漫着樟脑味儿。聂赫留朵夫从院子里走过,后来从窗子里望出去,看见那么多东西,而且都是毫无用处的,不禁感到惊讶。“保存这些东西的唯一用处,”聂赫留朵夫想,“就在于让阿格拉芬娜、柯尔尼、扫院子人、他的下手和厨娘有个机会活动活动筋骨。”

“玛丝洛娃的事还没有解决,暂时用不着改变生活方式,”聂赫留朵夫想,“再说改变生活方式也实在困难。等她得到释放或者被流放,我也跟着她去,到那时生活方式也就自然改变了。”在同法纳林律师约定的那一天,聂赫留朵夫坐上马车去看他。律师的私人住宅富丽堂皇,摆满高大的盆花,窗子上挂着精美的窗帘。总之,排场十分阔气,表明主人发了横财,因为这样的排场只有暴发户才会有。聂赫留朵夫走进这座房子,在接待室里看见许多来访的人,好像医生的候诊室那样,大家没精打采地坐在几张桌子旁,翻阅供他们消遣的画报,等待着接见。律师的助手也坐在这儿一张很高的斜面办公桌旁。他一认出聂赫留朵夫,就走过来同他寒暄,并且说马上去报告律师。但不等律师助手走到办公室门口,门就开了,传出来响亮而热烈的谈话声。一个矮胖的中年人,脸色红润,留着浓密的小胡子,穿一身崭新的服装,正在同法纳林谈话。两人脸上的神色表明,他们刚办完一件有利可图而不太正当的事。

“是您自己作的孽呀,老兄。”法纳林笑嘻嘻地说。

“天堂想进,可就是罪孽深重,上天无门啊。”

“行了,行了,这我们知道。”

两人都不自然地笑起来。

“啊,公爵,请进。”法纳林看见聂赫留朵夫,说道。他对出去的商人又点了一下头,把聂赫留朵夫领进他那陈设庄重的办公室。“请抽烟。”律师说着在聂赫留朵夫对面坐下,竭力忍住因刚才那桩得意的买卖而浮起的笑容。

“谢谢,我是为了玛丝洛娃的案子来的。”

“好,好,我們这就来研究。哼,那些财主都是骗子手!”他说,“您看到刚才那个家伙吗?他有一千二百万家财。可他还说什么‘上天无门哪’。哼,只要能从您身上捞到一张二十五卢布钞票,他就是用牙也要把它咬到手。”

“他说‘上天无门’,你就说‘二十五卢布钞票’。”聂赫留朵夫想,对这个肆无忌惮的人感到按捺不住的憎恶。律师说话的腔调想表示他同他聂赫留朵夫是同一个圈子里的人,而那些委托他办案的和其他的人则属于另一个圈子,和他们截然不同。

“嘿,他把我折磨得够苦的了,这混蛋!我真想散散心哪,”律师说,仿佛在为他没有立刻谈正经事辩护,“好吧,现在来谈谈您的案子……我已经仔细查阅了案卷,可是就像屠格涅夫说的那样,‘它的内容我不赞成’,那个该死的律师糟透了,没有给上诉留下任何余地。”

“那您决定怎么办?”

“等一下。告诉他,”律师转身对进来的助手说,“我怎么说,就怎么办;他认为行,很好;他认为不行,就拉倒。”

“可他不同意。”

“哼,那就拉倒,”律师说。他的脸色顿时由快乐和善变得阴郁愤怒了。

“有人说,律师都是白拿人家的钱的,”他恢复原来的快乐神色,说,“前不久有个破产的债务人遭到诬告,我救了他。如今大家都纷纷找上门来。但每办一个案子我都得费不少心血。有位作家说,把自己身上的一块肉留在墨水缸里,这话对我们也适用。好吧,现在来谈谈您的案子,或者说,您感兴趣的那个案子吧,”他继续说,“情况很糟,没有充足的上诉理由,但试一试还是可以的。您看,我写了这样一个状子。”

他拿起一张写满字的纸,跳过那些枯燥乏味的套话,振振有词地念着正文:

“谨呈刑事案上诉部,等等,等等。上诉事由,等等,等等。该案经某某等裁决,等等,玛丝洛娃犯用毒药毒死商人斯梅里科夫罪,根据刑法第一千四百五十四条,等等,判处该犯服苦役,等等。”

他念到这里停住了。显而易见,他虽然长年累月惯于办案,但此刻还是津津有味地念着自己写的状子。

“‘此项判决是由严重破坏诉讼程序与错误造成的,”’他振振有词地继续念道,“‘理应予以撤销。第一,在开庭审讯时,斯梅里科夫内脏检查报告刚开始宣读,就为庭长所阻止。’这是一。”

“不过,您也知道,这是公诉人要求宣读的呀。”聂赫留朵夫惊奇地说。

“那没有关系,辩护人也有理由要求宣读的。”

“不过,说实在的,宣读毫无必要。”

“但这毕竟是个上诉理由哇。再有:‘第二,玛丝洛娃的辩护人,”’律师继续念下去,“‘在发言时有意说明玛丝洛娃的人品,因此涉及到她堕落的内在原因,却为庭长所阻挠,理由是辩护人这些话同案情没有直接关系。然根据枢密院多次指示,在刑事案件中,被告品德和精神面目关系至为重大,至少有利于裁定罪责。’这是二,”他瞅了一眼聂赫留朵夫,说。

“那家伙当时讲得很糟,简直叫人摸不着头绪。”聂赫留朵夫感到越发惊奇,说。

“那小子很笨,当然说不出什么有道理的话来,”法纳林笑着说,“但仍不失为一个理由。好吧,下面还有。‘第三,庭长在总结时完全违反《刑事诉讼法》第八O一条第一款,没有向陪审员们解释,犯罪的概念是根据什么法律因素构成的,也没有向他们说明,即使他们裁定玛丝洛娃对斯梅里科夫下毒事实确凿,也无权根据她并非蓄意谋害而认为她有罪,因此也不能裁定她犯有刑事罪,而只是由于一种过失,一种疏忽,使商人出乎玛丝洛娃的意料死于非命。’这一点是主要的。”

“这一点我们自己也应该懂得。这是我们的过错。”

“‘最后,第四,”’律师继续念道,“‘陪审员们对法庭所提出的玛丝洛娃犯罪问题的答复,在形式上显然是矛盾的。玛丝洛娃被控蓄意毒死斯梅里科夫,目的是谋财,因此她杀人的唯一动机是谋财。然而陪审员们在答复中否定玛丝洛娃有掠夺钱财和参与盗窃贵重财物的目的,由此可见他们本来就要否定被告有谋害性命的意图,仅由于庭长总结不完善而引起误解,致使陪审员们在答复中没有用适当方式表明,因此对陪审员们的答复,绝对须援引《刑事诉讼法》第八一六和八○八条,即庭长应当向陪审员们解释他们所犯的错误,退回答复,责成他们重新协商,就被告犯罪问题作出新的答复。”’法纳林读到这里停下来。

“那么庭长究竟为什么不这样做?”

“我也很想知道为什么呢。”法纳林笑着说。

“那么,枢密院会纠正这个错误吗?”

“这要看到时候审理这个案子的是哪些老废物了。”

“怎么是老废物呢?”

“就是养老院里的老废物哇。嗯,就是这么一回事。接下去是这样的:‘这样的裁决使法庭无权判定玛丝洛娃刑事处分。对她引用《刑事诉讼法》第七七一条第三款,显然是严重破坏我国刑事诉讼的基本原则的。基于上述理由,謹呈请某某、某某根据《刑事诉讼法》第九○九条、第九一○条、第九一二条第二款和第九二八条等等,等等,撤销原判,并将本案移交该法院另组法庭,重新审理。’就是这样。凡是能做的,都已经做了。不过恕我直说,成功的希望是很小的。但话要说回来,关键在于枢密院里审理这个案子的是哪些人。要是有熟人,您可以去奔走奔走。”

“我认得一些人。”

“那可得抓紧,要不他们都出去医治痔疮,就得等上三个月了……嗯,万一不成功,还可以向帝王告状。这也要靠幕后活动。这方面我也愿意为您效劳,不是指幕后活动,是指写状子。”

“谢谢您,那么您的酬劳……”

“我的助手会给您一份誊清的状子,他会告诉您的。”

“我还有一件事要向您请教。检察官给了我一张到监狱探望这人的许可证,可是监狱官员对我说,要在规定日期和地点以外探监,还得经省长批准。真的需要这个手续吗?”

“我想是的。不过现在省长不在,由副省长管事。可他是个十足的笨蛋,您找他是什么事也办不成的。”

“您是说马斯连尼科夫吗?”

“是的。”

“我认识他。”聂赫留朵夫说着站起来,准备告辞。

这当儿,一个又黄又瘦、生着狮子鼻、奇丑无比的矮小女人快步闯进房间里来。她就是律师的妻子。她对自己的丑陋显然毫不在意,不仅打扮得与众不同,十分古怪——身上的衣服又是丝绒又是绸缎,颜色鹅黄加上碧绿——而且她那头稀疏的头发也卷过了。她得意扬扬地闯进接待室。和她同来的是一个高个子男人,脸色如土,满面笑容,身穿缎子翻领的礼服,系一条白领带。这是个作家,聂赫留朵夫认得他。

“阿纳托里,”她推开门说,“你来。你看,谢苗·伊凡内奇答应给我们朗诵他的诗,你可得念念迦尔洵=的作品。”

聂赫留朵夫刚要走,可是律师的妻子同丈夫咬了个耳朵,立刻转过身来对他说话。

“对不起,公爵,我认得您,我想不用介绍了。我们有个文学晨会,请您光临指教。那会挺有意思。阿纳托里朗诵得好极了。”

“您瞧,我有多少杂差呀!”阿纳托里说。他摊开两手,笑嘻嘻地指指妻子,表示无法抗拒这样一位尤物的命令。

聂赫留朵夫脸色忧郁而严肃,彬彬有礼地向律师太太感谢她的盛情邀请,但因无暇不能参加,接着就走进接待室。

“好一个装腔作势的家伙!”他走后,律师太太这样说他。

在接待室里,律师助手交给聂赫留朵夫一份抄好的状子。谈到报酬问题,他说阿纳托里·彼得罗维奇定了一千卢布,并且解释说他本来不接受这类案件,这次是看在聂赫留朵夫面上才办的。

“这个状子该怎样签署,由谁出面?”聂赫留朵夫问。

“可以由被告自己出面,但要是有困难,那么阿纳托里·彼得罗维奇也可以接受她的委托,由他出面。”

“不,我去一趟,叫她自己签个名。”聂赫留朵夫说,因为能有机会在预定日期之前见到玛丝洛娃而感到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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