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灵魂
2022-06-20张锐锋
第一次讀张锐锋的书在是十几年前,一本散文集《在地上铭刻》。第二次读张锐锋的书是三五年前,一本随笔集《卡夫卡谜题》。卡夫卡我看过一些,谈不上熟悉,熟悉也写不出张锐锋那样的文字。
张锐锋的文字我喜欢。仿佛高手用剑,举重若轻,形意轻灵,绵绵不绝,又儒雅又潇洒,翰逸神飞,大有晋人乌衣子弟风致,又有豪客的雍容徘徊。读至佳妙处,其中清华,斗然眼前一亮。
张锐锋是晋人,我去过一次山西,去的是几座老城。一行人,沿城墙踟蹰而行,一路无话,楼上烽火台的倒影与树影重叠。墙下人家瓜蔓绕上挂一小南瓜,凝绿如婴儿拳头大小。风吹过,南瓜叶微动,光影悠悠掠过。张锐锋的文章况味与其仿佛,就像古墙下的城,真安静,虽然人流如海。
张锐锋的文本一直给我夜深人静感,夜不深人也静,盛世之国安安静静。安定家声,诗书世泽。干戈远去,玉帛声,丝竹声,钟鸣声,风吹过布衣,布衣自在,陶罐碰在一起,木铎金铎声穿街过巷。
这一回,有幸读到张锐锋先生的新作,我又想起那些声音,穿过古中国大地,洗落风尘,时间凝出光,又内敛又自有一家头面。
——胡竹峰题记
卿云烂兮
糺缦缦兮
日月光华
旦复旦兮
明明上天
烂然星陈
日月光华
弘于一人
夏天的夜晚真是太凉爽了。我在田间照看我的谷子,它们长得很好,看来这是个好年头。我从田间归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下来了,我的手里拿着从地里采摘的野菜,坐在我的草屋前乘凉。这一天太累了,我很想立即进入睡乡,但又舍不得这凉爽的时光。
我就这样坐着,天上的群星神奇地列阵,据说,从前曾有兵家从这星阵中揣摩出变化无穷的阵法,用于人间的兵法。这兵法太复杂了,所以仅仅用过一次,就是黄帝和蚩尤在逐鹿争战,黄帝用这样的阵法击败了蚩尤,但这掌管军事的军师不久就死去了,这阵法也随之失传了,以后再也没有什么人可以再现这样的星阵。
星群照耀着我。还有远远的天边的一弯残月,它那么低,快要挨住远处黑黝黝的山头了。它已经被群星淹没了它的光辉,只能在山边漫不经心地徘徊。蚊虫的声息就在双耳边,还有来自更远的声音,遍地的虫鸣震动着,它们在野草间,也在我的谷地里。它们太多了,从四面八方向我围拢过来,都汇集到了我的双耳。偶尔会有野兽的低嗥,它还不睡觉?这样的夜晚,它呼唤谁?
中午的时候,有一个行路者告诉我,晋国的公子重耳来到了宋国,国君正在招待他。跟随他的有很多人,不知他是路过还是要在宋国住下来。我们还聊起宋国的国君在泓水之战中受伤的事情,据说,国君不忍心在楚军渡河的时候发起攻击,在楚军还没有列阵的时候也没有发起攻击,贻误了最好的时机。他身边的大夫公孙固不断劝说他,但他没有听从,因为他要遵守古代的礼仪和仁义。
楚军的兵卒众多,而宋国的兵士却很少,这样的列阵对杀,宋国怎能是楚军的对手?兵败是可以预见的。尽管宋军英勇作战,却承受了败绩。据说,楚成王在混战中射出了一支带着白羽翎的利箭,射中了国君的胸部。这支箭叫作召鳞,上面还雕刻着细小的咒语,又在泓水之滨用兵,岂不是要射杀水中的大鱼么?所以,国君被射中乃是命中注定。
国君是一个好人,他能够用仁义治国,宋国也就日渐强大。但他将仁义用错了地方。用兵之道就是诡诈之道,他却仍然用仁义来应对诡诈,这怎么能行呢?他大败而归,还有心招待晋国的公子,说明晋国公子是一个他所敬重的人。这个人我从前听说过,据说是一个贤人。但他的命运也不好,一直被他的父君追杀,后来他的弟弟做了国君,又开始追杀他,迫使他到处躲藏。
我已经看出来了,好人的命运都不会太好。天神的剑总是从坏人身边掠过,却会刺中好人。他不是偏袒坏人,而是不能让自己的剑对坏人一击而中,他的剑法还不够精巧。或者天神还有自己另外的想法?先将坏人放在高处,让他变得一眼可见,然后再耐心地从好人中拣选好人,直到选中他心仪的君王?我不能猜测天神的意旨,我只是看见自己所看见的,听到自己所听见的。也许我所见和所听太少了,更多的已越出了我的眼睛和耳朵。
我看不见的,却是藏在深处的;我听不见的,乃是在我听不见的远处。就像我的谷子死掉了,我寻找着它死去的原因,却发现地鼠藏在了深深的地穴里,它在地底啃掉了谷子的根。我就将水灌入了地鼠的巢穴,然后在洞口捉住了它,更多的谷子就不会因它而死掉了。再比如我撒好了种子,过了很多天,地上就长出了谷苗,我却没有听见它成长的声音。它是怎样顶破了硬土、钻出了地面,我也不知道。世间的事我怎么能都知道呢?
现在我欣赏着夜色,欣赏着漫天的星斗,也欣赏着隐藏在黑夜里的一切。突然听见哧的一声,我的身边有什么东西蹿过去了,应该是一只小动物。它是什么?我不知道。夜间的动物很多,它们有着自己的想法,也有着自己的命运。它们会在白日隐藏起来,但在夜晚就出来了,因为黑夜是最好的躲藏场所,黑夜掩盖了它们的面孔,而我在暗夜就看不清东西了。多好的夜晚啊,因为你不能看清它,它就变得更加美好和神奇。
我茅屋前面的路上出现了很多车辆,一辆接着一辆,隐约可以看见马匹拉着它们,也听见了马蹄的嘚嘚声。车上的人们还不断说话,我仔细倾听,发现他们正在谈论宋国和楚国的争战,也谈论起晋国。我断断续续听见了一些词,猜测着他们想表达的含义,可是这样的猜测不可能实现,但我知道这就是晋国的公子重耳的车队,他们为什么这么匆忙地离开了宋国?他们要到哪里去?为什么要连夜行路?
也许重耳觉得宋国刚兵败泓水,宋襄公也身负重伤,不好意思继续停留在宋国了。以重耳的贤德,他也该想到,不应该在这样的时候,让宋襄公为他们劳累,所以及早离去了。宋国沉浸于失败的悲哀中,这样的气氛也不适宜留宿。要么,就是另有什么急事,需要赶路。总之,他们离开了宋国,要到另外的地方去了。
在這暗夜里,在广袤、浩瀚的星空下,我只能看见车与人的影子,但我看不清他们的面孔,也看不见每一个具体的细节。我听说他们十几年来都在到处躲避,只是在齐国居留的时间要长一些。他们是一些流浪者,可从他们说话的语调来判断,他们还是快乐的。一个快乐的流浪者,一群跟随他的快乐的流浪者,他们究竟要到哪里去?我并不是担心他们,而是他们的快乐感染了我,因为我也是快乐的,和他们一样,我虽然停在原地,每日耕作我的田地和田地里的禾苗,但我也是一个流浪者,一个在原地流浪的人。
这个世界上,谁不是流浪者呢?我同情和怜悯所有的流浪者,因为我也同情和怜悯自己。我居住在路边,我曾看见一个个行色匆匆的行人,他们用这样的行路启迪我,我知道我不过是流浪于时光里,我每日看见我的庄稼,但我同样就像所有的行路者一样,对将来是迷惘的,我也不知道自己将走向哪里。
夜里的光是真的光,而白日的光太大了,以致让人觉得虚假。因为白日没有明和暗,即使是暗也是明亮的,它让我们能够看清眼前的一切。而在暗夜就不一样了,明与暗分开了,我们可以明确地看见黑暗,也明确地看见星光,而这星光却在黑暗里闪耀。它微弱,它却明亮,我们更能感受到光的可贵。我正是借着这微光,看见了重耳和他的随行者,行走在暗夜里。我看不清他们,不是因为他们不清晰,而是因为我的眼睛在黑暗里。我知道,这正是他们行走的真相,他们借着暗夜的微光行进,也借着黑暗行进,他们在明与暗之间,既不属于黑暗,也不属于光明,这样,他们乃是属于自己。他们和我一样,既看不清前面的路,也看不清已经告别的事物,但他们却知道自己是确实存在的,也知道自己在向前走。
他们所驾驭的车与马,在微光里呈现的是一长串影子,我只有听见他们的谈话,才能获知他们是谁。他们告别了齐国,又告别了宋国,他们还将告别另外的国家,但仍然距离自己的晋国还很远。我不知道他们会流浪多久,或许会一直在流浪的路上。或者说,他们不是行进在路上,而是行进在时间里。只有时间会给予机会。他们从我微弱的视野里一点点消逝了,消逝在了苍茫的暗夜里,他们的脚步也会被暗夜卷走。不论是谁,都必定要消失在时间的深处,因为那里存在着更深的暗夜,我们每一个人所寻找的不就是暗夜么?
晋国公子重耳来了,他是从宋国来到郑国的。宋国刚刚兵败,据说宋襄公也被楚军的箭射中了,所以重耳也没有在宋国多停留,就匆匆来了。我和国君说,晋公子是贤明的,在各国都有很好的名声,他的随从也都是有才能的,和我们也都为同宗,郑国出自周厉王,而晋国出自周武王,所以郑国应该以礼相待。
但我的国君说,你说的有道理,但也没什么道理,因为从诸侯国中逃出来的公子太多了,有多少公子路过郑国,我们怎么都能按照礼仪来招待呢?何况,他已经在外逃亡了很多年,晋国换了君主,却一个个都要追杀他,我们若以礼相待,就可能得罪了晋国的君主,这怎么行呢?他只是一个落魄不堪的公子,他的贤明也仅仅是一个传说,和我们有什么关系呢?我们接待他,已经不错了。
我说,晋公子重耳和别的公子不一样,他在晋国有着很高的威望,许多人都盼望着他回国,只是现在机会还没有到来。晋国经历了一场场内乱,现在晋国的国君是夷吾的儿子圉,这个人年幼无知,又没有仁德,国人并不信服他。说不定什么时候重耳就会成为新的国君,我们不要把眼光停留在现在,要看见可能的将来。
他说,重耳已经流亡了十几年了,对晋国的情况早已陌生,晋国应该没有他的亲信,即使他回去,又怎样立足?他在流亡中尚且一直被追杀,若要回去,岂不是把自己送到了别人的剑刃之下?别人的剑一直在寻找他,他怎么敢回去呢?他要是能够回去,怎么会仍在途中流浪呢?你说的仅仅是一种可能,但在我看来,根本没有这样的可能。
我又说,国君若不能以礼相待,那么就趁机杀掉他。若是他真的回去做了国君,他的随从又有那么多足智多谋的大臣,必将给郑国带来威胁。晋国现在是一个大国,它有着强壮的筋骨,也有着利爪和牙齿,一旦重耳回去将晋国唤醒,郑国就可能遭殃。这个人无论走到哪里,无论是大国还是小国,都不敢轻视他,而我们却轻视他,那么他就会怀恨在心。现在他来到了郑国,岂不是一个永绝后患的好时机?
他说,我不能这样做。杀掉他是容易的,但我杀掉的不仅仅是他,还杀掉了我的荣誉。他虽然不会有什么前途,但毕竟还是晋国的公子,即使他在逃亡中,也仍然是逃亡的公子。就像你所说的,他还和我是同宗,我们都是姬姓,都是周王的后裔,我若杀掉他,晋国的国君是高兴的,但却让各国的诸侯怎么看待我?我不是害怕他,而是害怕他背后的诸侯们对我的指责。各个国家的国君都器重他,而我却杀掉了他,这会使我的双手沾染污斑,我将在诸侯们面前伸不出自己的手。
我沉默了。我的谏言没有被国君采纳,我所说的他都不听。国君所看的仅仅是眼前的,他没有考虑将来的可能。可是谁能预料到将来会发生什么?各国的国君都器重重耳,都是看到将来的可能,如果不能把可能放在现在,将来遭祸的可能是自己。国君是固执的,我只是郑国的大夫,我的职责就是侍奉国君,并忠于他。我说出了自己的谏言,剩下的事情就该由国君来决定。该说的我都说了,那么我还能做些什么呢?
公子重耳不仅仅是一个人,也不仅仅是他在将来可能成为一个国君。他的流浪,也不仅仅是他个人的流浪。他乃是带着他的国家在流浪。因为这个国家将希望寄托在他的身上,晋国的国人虽然不在他的身边,但都在远远地看着他。他仍然是这个国家飘荡在体外的灵魂。这也是他被不断追杀的原因。若是晋国早已把他遗忘,那么他就已经被抛弃,就不会有人继续追杀他了。因为他失去了被杀的意义。
但是重耳仍在被追杀,这说明他并没有和他的国家分开,他看起来远离自己的国家,但这远离并不是真正的远离,这样的远离反而是一种更充分的接近。他的仁德不仅远播他乡,也在晋国深入人心,这就会让现在的国君感到恐惧。因为现在的国君所俘获的乃是一个国家的表层,而它的心却随着重耳在流浪途中。他所坐的也仅仅是虚幻的宝座,真正的宝座却被携带在遥远的流浪者身上。一个国君怎能容忍自己乃是坐在虚幻的座位上?他坐在这样的位置上并不踏实,因为他知道这宝座的下面没有支撑,那么他就随时可能落入不可知的深渊里。
我的国君将重耳视为一个流浪者,这只是他眼中的流浪者。一个被他的国家默默注视的人、期望的人,还被他的国家的国君追杀的人,就不是一个真正的流浪者。因为他从未被抛弃,也从未被遗忘。他一直有着被追杀的荣耀。这意味着他仍是一束光,远远地照着他的国家,他的国家也看着这束光,而现在的晋国国君却想着扑灭这一束光。这束光乃是在移动中,当捕杀者扑向他的时候,他已经到了另一个地方,而扑向另一个地方的时候,他已经到了又一个地方。这是不能被捕捉的灵魂,它永远存在于不可捕捉之处。
所以,你只要看看他,就可以看见一个国家的将来,他的模样就是他的国家的模样,他的面孔就是他的国家的面孔,他的光亮就是他的国家的光亮。你就看看围绕他的人们吧。狐偃是重耳的舅父,忠心不二,足智多谋,文而有礼,有着过人的胆识和大智大勇,是一个治理国家的好谋臣。赵衰是周朝大臣叔带的后裔,他有着深邃远大的目光,他能够看透别人不能看透的事情,也能找到每一件事情的关键。他总是在最重要的时刻,能够帮助重耳转危为安,他的过人的敏锐和遇到大事时的冷静沉稳,都是我很少见到的。魏犫是毕万的儿子,忠诚贤德,有着过人的勇力,既有自己的主见,又能随顺别人,还有着非凡的智谋。贾佗谦恭有礼,有着广博的学识,是一个辅佐治国的贤臣。先轸则是一个天生的兵家,他虽然脾气很坏,但说话直率,胸中自有千万雄兵,精通兵法和战阵,通晓用兵之道,有着诡诈和计谋,却对重耳忠心耿耿。介子推则是另一种贤人,他从不显露自己,从来都是默默做事,把功劳都归于别人,而自己却退到别人看不见的地方。他总在别人的背后,从不会走到别人的前面,他的贤德让人敬佩,又对晋国公子重耳忠心不二。这样的人,即使不被人看见,也会让别人向往。
这么多贤才都紧紧跟随着重耳,这是多么令人羡慕啊。现在的天下,还有哪一个国拥有这么多贤才?还有哪一个国君能够聚拢这么多精华?一旦重耳回到他的晋国,晋国就会获得自己的灵魂,就会立即兴起,就会繁荣强盛。你想吧,一个人的周围是什么样,他就是什么样。你不用真的见到这个人,只要看看他周围的人是谁,就会知道他是谁。你只要看看他是谁,就会知道晋国的将来属于谁,它又会变成什么样子。
所以,我必须再一次劝说我的国君杀掉他。若能杀掉他,就杀掉了晋国,郑国就少了危险。若能杀掉他,就是挪开了峡谷中间的巨石,郑国前面的路就会通畅,也不会在行路中被绊倒了。于是,我又一次回到了国君的面前,对他说,我们必须杀掉公子重耳,他若不死,我们的将来就不会安宁。
但国君摆了摆手,说,这件事不必再说了,我已经把我的理由告诉你了。重耳只是一个逃亡的公子,杀掉他是没有意义的,只能给郑国带来坏名声,却帮助晋国的国君除去了心腹之患。我们何必这样做呢?我说,你想吧,晋国的国君为什么想方设法要杀掉重耳?是因为他太有贤德了,太有才能了,随时将会代替现在的国君,所以他因重耳的存在而感到不安,可是他所不安的,也是我们不安的原因。
一个自己感到不安的国君对我们来说并不是坏事情,因为他的不安会不断放大,他就不会图谋别人的事情,因为他已经为自己的不安所陷,他就难以挣脱这不安,这样,晋国就不会强大,而我们就会安稳了。他的不安是因为自己的无能,我们应该希望一个强大的国家被一个无能的国君统治,它就会渐渐萎缩。可是一旦重耳回到自己的国家,就会做了这个国家的国君,他的身边又有那么多贤能的人才,我们就会因此而感到不安,甚至这不安会演化为我们的祸端。
他说,不,不会的。按照你所说的,我们杀掉了重耳,岂不是杀掉了晋国国君的不安?一旦晋国的国君获得了安稳,岂不是会图谋别人的事情?他要是有所图谋,那么郑国岂不是更加危险?就让重耳继续他的流浪吧,这样就可以让晋国的国君保持这样的不安,而我们将因他的不安而变得更加安稳了。这样,我们不杀掉他,岂不是一件好事情?我们留着重耳的命,就是为晋国留下无穷的不安,也就给郑国留下长久的安稳。就让追殺的继续追杀,就让不安的继续不安吧。
我又说,若是这样,我们还是对重耳以礼相待吧,这对我们不会带来损失,也不会给他带来更多的东西。我们只是给他应有的礼节,而他也得到该有的尊敬。国君说,不用再说了,他只是一个逃亡的公子,我们怎会给每一个公子这样的礼遇?若是我们给他应有的礼遇,就会增加他的荣誉,他返回晋国的可能就会增加,我也不愿给他不该有的,也许我的荣誉会因为给了别人而有所减损。他来了,我们就敷衍应对,他走了,就让他走吧,我可不想因为这样的小事而给自己带来麻烦。若是我们对他充满了热情,他要是留在郑国怎么办?他若感到郑国对他的敷衍,他就会很快离开。
唉,我已经不可能说服我的国君了。他总是比别人更有理由。我击杀不了重耳,又不能对他施以应有的礼仪,我可怎么办?这样,郑国将把祸患留给将来,可是国君却看不见这祸患。所有的祸患并不是摆在那里的,它都是隐藏在小事情的背后。若是一件小事没有办好,将会把它背后的祸患带出来。这就需要面对小事情的时候也要足够谨慎,还需要看见小事情背后究竟有什么。对一个逃亡的公子来说,他会记住每一个屈辱。而对于对待他的每一个人来说,似乎事情很快就会被遗忘。
遗忘并不是自己所做的已经消失,而是那被遗忘的将在遗忘中成长。一个农夫不小心在播种的时候连同草籽也撒在了地里,但新苗长出来的时候,自己要用十倍的辛苦来拔除。一只鸟儿不小心踩碎了自己的一个蛋,它将失去自己的一个孩子。小的事情是大的事情的开始,但大的事情到来的时候会让你惊慌失措,你却不会觉得那曾经是一件自己忽视了的小事情,一切本不该发生的。
一个人的愚笨,并不是出自他的愚笨,而是出自他的心思不周。一个人的失误也不是出自失误本身,而是没有察觉到自己已经在一个个失误之中。我只好按照国君的想法行事,见到了晋国公子重耳。他的年龄已经不小了,他的胡须已经花白,但他的精神饱满,他身边的人也一个个容颜不凡。他高大的身材,像一座山一样巍峨,我似乎要被这迎面而来的巍峨所压倒,我满脸微笑,面对着这个人,但我知道自己的微笑是虚假的,不自然的。我向他施礼,他同样向我还礼,他的动作是那么优雅,他的每一个动作都是迷人的。
他的脸上透出了君王的威严,却还有着充满魅力的谦逊。这是多么可怕,一个人竟然把威严和文雅的谦逊融合在一起,这让他灌注了贤德者的气象。我听说他长着一双有着双瞳的眼睛,所以我抬头望向他的时候,他却眯起了眼睛。我从他的眼缝里看见一道深邃的光,他的光是掩藏不住的。我用一般的礼仪接待他,他的脸上并没有显露出不悦,反而更加镇定自若。我不知道这个人究竟在想什么,他的想法在他沉静的、不露声色的面容上,他的变化在不变的背后,就像深水中看不见激浪一样。
赵衰走到了他的身边,在他的耳边说了几句话。于是他就向我告辞。赵衰究竟说了什么?也许他在说,郑国对我们无礼,还停留在这里做什么呢?我们不应该忍受一个小国的轻视。也许说了另外的我所不知的话,总之,重耳很快就告辞了,他说,还要继续赶路,前面的路仍然很长。我是尴尬的,竟然一时想不出好的话语。一只美丽的蝴蝶突然飞过了我的脸,它的翅膀擦着我的睫毛一飞而过,我惊慌地后退,竟然没有看清那只蝴蝶的样子,但它的斑斓的色彩我已经隐约看见了。
匆匆离开了郑国,郑文公竟然如此无礼,我们路过郑国难道仅仅是为了讨一餐饭吗?他的大臣叔瞻虽然满脸笑容,但这笑容是虚假的,他分明是敷衍应付,并不是对公子予以真正的尊敬。而且他的笑容里似乎还藏着阴险和狡诈,他的目光游移不定,甚至还藏着不可告人的杀机。于是我和公子说,不能在郑国多加停留,否则就会有所不测,因为我已经感到了一种暗藏的危险。就像我们从悬崖下走过,上面有着随时可能掉下来的悬石,最好的办法是,快步离开,逃离这险境。
我对狐偃说,你看见了吗?那个叔瞻是可怕的,他的微笑里有着阴险,他的眼光里有着暗影,他的心里露出了凶兽的花斑。狐偃说,郑文公是个傲慢的国君,势利而无礼,他的目光短浅,所以轻视公子。但这个叔瞻不一样,他对公子还是敬重的,从他的举动中看得出来,但他的心里还有另外的想法。他的想法一定与他的国君不一样,你看他在公子面前的卑微,就可以看出他并不想这样无礼和敷衍。
他说,我们被轻视不一定是坏事情,被重视也不一定是好事情。若是被轻视,仅仅是受到了屈辱,但要被重视就可能有了危险。我们离开郑国是对的,因为它的君王轻视公子,但大臣叔瞻又非常重视公子。这是冰与炭的相遇,结果是不可预知的。不是冰熄灭了炭火,就是炭火融化了冰。若是郑文公从傲慢中觉醒,我们就十分危险了;若是他又完全听从叔瞻,那么我们可能就要遭殃了。
我说,是的,叔瞻似乎想要杀掉公子,因为他的目光一会儿似乎是温顺的、恭敬的,一会儿又似乎是嫉妒的、仇视的,这说明他的内心变化不定,也说明他一直在矛盾中选择。如若我们停留在郑国,不知会发生什么事情。即使郑文公不会伤害我们,叔瞻会不会暗害公子?
狐偃说,不是没有这样的可能。不过我看叔瞻没有这样的胆魄。他的内心是胆怯的,所以他有着凶狠的一面,却缺少凶狠的胆量。郑文公不会容许他这样。若是他暗害我们,我们必定会奋起反击,最后他即使杀掉了我们,郑国也必会受到诸侯们的指责。郑文公是一个目光短浅的人,他的傲慢乃是由于他的虚荣。一个虚荣的人最害怕的是别人对他的指责,这对他的虚荣构成了威胁,他的傲慢也将失去理由。
我说,你说的或许是对的。我只看见了叔瞻偶然显露的凶狠,却没有看见他的胆怯。我只看见郑文公的傲慢,却没看见这傲慢背后的虚荣。他必定会珍惜自己的虚荣,以保持自己的傲慢,但这样的人不可能成就大事,郑国有这样胆怯的大臣,又有这样的国君,它注定不会有什么前途,以后,它也只能在强国之间摇摆不定。不过,他的目光短浅会让他的将来遭遇灾祸,他对别人的无端轻视,必定会遭到报复。
狐偃说,大国和小国是不一样的。一般说来,大国的国君胸怀也大,因为他有着大的疆土,他的目光也能看得长远。小国的国君就不一样了,因为它的弱小,它的疆域也小,他所看見的也只有眼前的利益。他会既自卑又傲慢,这两者是分不开的,自卑是傲慢的原因,傲慢又是自卑的表现。他对比他强的,就会十分自卑,而对比他弱小的,他就会表现得傲慢,这样他的自卑才会得以掩饰和安慰。也有小国的君王,处于小国却不卑不亢,处于危境却镇定自若,对别人谦逊有礼,遇到大事能采纳智慧的谏言,这样的小国,它的弱小是暂时的,因为它有着一个强大的国君,也自然会有贤明的、有才能的人集聚在身边。一个国君的形象里已经包含了他的国家。
我笑着说,你说的不就是我们的公子么?在你的心里只用公子的尺子来衡度别人,所以从每一个方向都看见公子的形象。可是一个胸怀狭窄的人怎能看见公子的未来?只有目光深邃的人才能够看见目光深邃的人,只有有才能的才能发现有才能的。就像夜空里的群星,只有明亮的才照耀明亮的,暗淡的就只能在暗淡中。所以明亮是孤独的,暗淡也是孤独的,或者暗淡的更加孤独,因为别人看不见它,它又只能看见自己。
狐偃说,我们就要往楚国去了,楚国是大国,它可能是晋国将来的真正对手。我说,楚国的国君是狡诈的,我们也该有所防备。他说,我们不害怕狡诈,因为狡诈乃是它获取利益的手段,从这一意义上说,狡诈和智慧并没有界限。在我看来,狡诈是小的智慧,智慧是大的狡诈。狡诈只是对智慧的一种嫉妒的说法,就像一个人有两个名字,其实它们都指向同一个人,我们说其中的一个,已经说出了另一个。
我说,你这么说,我们也是狡诈的?他肯定地说,是的,我们也是狡诈的,没有一个人是不狡诈的。我们的每一个选择都是狡诈的选择,这是我们一路逃命,却能活下来的原因,也是我们复兴大业的根基所在。只不过我们的狡诈是怀有仁德的狡诈,和无德无信的狡诈不同。不论怎样,我们都需要狡诈,因为我们的生存就是狡诈的竞赛。猛虎要捕捉猎物的时候,需要将自己埋伏在草丛,等待猎物靠近的时候就一跃而起。这样它就能用最少的力量来获得食物。水鸟也是这样,它先要搅动水面,让鱼儿以为有了自己的食物,当它游过来的时候,等待它的是尖利的喙。野兔为了躲避地上的和天上的敌物,就会拼命奔逃,然后钻入地里的洞穴。禽兽尚且是这样,何况人比这些禽兽更聪明。
他笑了笑,继续说,狡诈就是生存,没有狡诈的生存是不可能的。国家和国家之间也是这样。先君就是这样的狡诈者,所以他能轻而易举地灭掉虞国和虢国。狡诈既伴随着温情,也伴随着冷酷。温情是狡诈者投出的诱饵,即使这温情是真实的,也是狡诈者的温情。冷酷是必定的,没有冷酷的狡诈就会失去狡诈的作用。所以,我们要理解狡诈,而不是害怕狡诈。楚国的国君是狡诈的,这是智慧的本性。因而,楚国将成为晋国的强敌,现在我们就要去强敌的地盘,让我们了解自己的强敌,而不是对它充满恐惧。
我说,也许你所知道的,楚成王也是知道的。若是这样,他不会杀掉我们么?他说,不会的,一个强大的人需要对手。他若杀掉我们,就会失去将来的对手,他的强大将变为孤单的强大,孤单的强大就会因为它的孤单而消亡。我想,他会厚待我们,我们将在楚国得到我们应得的礼仪,因为他知道我们,就像我们知道他。既然我们都知道对方,我们就会相视一笑,然后相互欣赏。这是两头猛虎的相见,会互相贴住脸颊,闻到对方的气味,让彼此都认识对方,然后友好地分开。
他接着说,但厮杀是不可避免的,不是现在,而是到了争夺食物的时候。现在我们的面前都没有食物,所以都会将自己的利爪和牙齿收起来。这就是礼仪的用途。礼仪就是为了藏起狡诈。不是没有狡诈,而是懂得在什么时候藏起自己的狡诈。所以,礼仪也是狡诈的一部分,它就是谋略。因而谋略才显得深不见底,以致我们在更多的时候运用谋略,却参不透谋略。我们只能看见谋略中露出表面的部分。
我说,我们都没有去过楚国,那么楚国究竟有多大?他说,一个国家并不是你所看见的疆域那么大,它的大小取决于它的国君。它的国君的心胸有多么大,它就会有多么大。实际上,在楚成王看来,中原的广袤土地已经属于楚国了,他只是没有实际占有它。不过我们不会承认。所以我们看见的只有它实际上的疆域。就像我们在流亡的途中,但却觉得拥有晋国,甚至拥有更大的晋国。以后,晋国和楚国的交锋,乃是彼此心胸中所怀的想象的交锋,表面上的刀剑碰撞,背后却是想象的碰撞和争雄。
我说,这不是以虚无对虚无么?一切交锋难道是虚无和虚无的交锋么?他说,是的,但这虚无中却有着实在,它依托的是土地。没有土地,就没有国家,也就没有真正的虚无。土地是沉默的,但地上的一切在骚动。这是彼此交锋中的骚动。但除了土地本身,这所有的骚动都是虚无的,因为所有的交锋是建立在虚无上,而虚无又归于沉默的土地。虚无不是没有意义,而是这意义乃是土地本身的意义,这也是土地保持沉默的原因。
车轮就在这沉默的土地上滚动,骏马又在这沉默的土地上迈开步伐。我看着沿途的景物,树木在风中抖动,野草在地面轻轻摇晃,它的野花在盛开。蝴蝶和野蜂在飞,它们好像漫无目的,可是它们知道自己要做的事情。它们要做的,都藏在了飞翔中。就像我们要做的,都藏在了行路中。土地的沉默和这地上的喧哗形成对照,但它们不能分开,它们是连在一起的。没有地上的喧哗,又怎能有土地的沉默?
只有沉默是实在的?也许不。难道我所见的都是虚无的?我们的行路也是虚无的?这虚无因为土地的沉默已经是另一种实在,它是我们所做的一切的证据。只有证据充分,虚无才会消散。远处的农舍是实在的,但它屋顶上的炊烟却在消散。这消散的却说明了屋子里的居住者,说明了生活本身。所以每一样事物的喧哗不是为了证明沉默的意义,而是为了证明自己的生存以及生存的意义。
所以我们朝着楚国的方向走去。我们乃是走向一场场喧哗,从小的喧哗走向大的喧哗。一棵小树只能发出小树的喧哗,但它成为大树的时候,它的声音就会变大。我听见车轮行进的声音是那么大,马蹄的声音是那么大,我们说话的声音是那么大,而风声也变得越来越大了,在这巨大的声音里,楚国离我们更近了。
有人前来报信,说晋国公子重耳就要到了。我要出城迎候他。我早已听说重耳的名声,只是没有机会见到这个人。不知为什么,我听到他就要到来的消息,竟然十分兴奋,这样的感受已经很久没有了。我得知他是一个贤能的人,我喜欢贤能者。我要和他好好谈一谈,倾听他对天下大事的看法,也了解一下他的晋国。晋国是强盛的国家,强盛者和强盛者总会有相遇的时候。
一个国家最终会归于贤能者,所以我相信重耳必将成为晋国的国君。我整理好自己冠冕,又在镜子里照自己,观看自己的形象。我从镜子里看见自己的容颜,就像看另外的一个人。我是楚国的国君,我不仅是自己,还必须具有楚国的气象。我想象着我见到他的时候,应该采用什么样的表情,既要严肃庄重,又要热情和真诚,可是这样的东西怎样显现在同一个表情上?我对着镜子,捉摸着将要出现在重耳面前的样子。
我是不是应该佩戴我的宝剑?这样就更加显得威严。可是我不能太过威严,因为威严将盖住我的真诚和热情。我不断对着这镜子调整着我的表情,但是无论怎样都做不到最合适。后来,我想通了,最好的就是最自然的,所有故意做出来的,都是虚假的,这既不能显现你的热情和真诚,甚至一个君王的庄严也不复存在了。
鏡子里的自己并不是真实的自己,而真实是在镜子之外。我不是要照着镜子去见重耳,而是要对着重耳说话。他就是我的镜子。我将要从他的面容上看见自己的面容,也从他的表情里寻找自己的表情。我见他,不是为了满足好奇,也不是为了看他的样子,而是为了发现自己,从而知道自己的样子。
难道我不知道自己的样子么?不,我是知道的,但每一次遇见别人,都会对自己有新的发现。认识自己也是无穷尽的,因为自己的身上总有自己不知道的东西,连自己都不知道的人,怎么会知道他之外的事物?作为楚国的君王,先要知道自己,然后才可能知道别人,若是自己和别人都知道了,就会知道一切。这世界不就是由自己和别人一起构成的么?除此之外,还会剩下什么呢?
郢都的城门敞开,兵士列队,我的众臣随我出城。晋国公子重耳已经到了,他的十几辆车停在城外,骏马抖擞着长鬃,前蹄刨着地面,警觉地竖起双耳,看起来就像要随时冲向前面的样子。重耳稳步向我走来,他的身后跟随着他的随从和众臣,虽然衣服并不华贵,却一个个容貌不凡,表情庄重。我看着离我越来越近的重耳,他的每一步,都好像重重地踩在地上,稳当而有力,他的身体从不摇摆,就像一块巨石向我缓缓移动。
我们彼此施礼,他一拜再拜,他的面容是既庄严又谦恭,眼睛里放出了稳定而深邃的光。他的每一个举动都合乎礼仪,优雅而坚定,在迟缓里有着果决。一眼看去,这个人就与众不同。他的跟随者也一个个精神十足,即使是年龄较大的,眉宇之间也放射着英气。我的王宫里已经准备好了酒宴,各种酒肴礼器排开,我用诸侯之礼款待他,他的跟从者也呈以上宾之礼。对于这样的人,我决不能怠慢敷衍。
重耳想要推辞,也许他觉得自己只是晋国的公子,不愿接受与自己身份不符的礼遇。我说,将来的君王与现在的君王有什么不同呢?你现在虽然是公子,但你必将成为晋国的主人,我的宴席不仅为你预备,还为你的将来预备,你的贤明和德行我早有耳闻,可是却不曾见到你,今日见到你乃是我的幸运。享用这诸侯之礼,你是受之无愧的。
他身旁的赵衰说,公子还是应该接受,因为这是上天的旨意。我们一直在逃亡的路上,许多小国都轻视你,大国就更不必说了。楚国是大国,楚国的君王既然这样厚待你,你为什么要辞让?这乃是上天让你兴起。他的另一边的狐偃也说,上天的意志不可违背,我们是逃亡者,但让大国君王敬献诸侯之礼,虽然身份不能对等,却是上天的旨令,不然楚国君王怎会这么做呢?
我含笑颔首,说,我不久前曾做梦,梦见从北方飞来一只浑身披满了各种色彩羽毛的巨鸟,我叫不来它的名字,也不知道它来自哪里,我也从没有见过这样华丽的鸟,但它飞到了我的跟前,发出了非常好听的叫声。这叫声将我唤醒,我只知这个梦是祥瑞的,没想到你却来到了楚国,看来一切都是有征兆的。我也多次见过别的诸侯,但从来没有做过这样的祥梦。这的确是上天让我有幸来款待你。
筵席开始了,乐师高奏黄帝的古乐,美女翩翩起舞,我们面前斟满了美酒。美酒的香气在宫殿里缭绕,注满了我们的鼻孔。我依照诸侯之礼九次献酒,我们微醺中彼此问候致意。趁着令人眩晕的酒力,我们的热情在蒸腾,浑身充满了热气。我们的话语也越来越多了。
我乘着酒兴说,在我看来,你已经是一个国君了,你也必将成为晋国的国君,但我也想,你若回到晋国,当以什么来报答我对你的欣赏和厚待呢?重耳拜谢说,楚国山河奇秀,地广物丰,什么好的东西没有呢?美女、宝石和丝帛,应有尽有,即使珍贵的飞鸟的彩羽、牦牛尾、象牙以及犀牛革,你都触手可取。那些能够到达晋国的珍品,也都是君王所剩,已经是一些掉在地上的残渣了。我真的想不出用什么来报答你。
我说,即便这样,我仍然想听到你究竟怎样想的。我们现在相见,相谈甚欢,有什么不可说的呢?也许你做了国君之后,我们还会争战于中原,但我们毕竟有着今日的情谊。重耳回应说,若是真能借助你的福运,也借助上天的护佑,我回到晋国之后,必定会经常想起你对我的厚爱。我不愿和君王交战,但万一不可回避,两国兵戎相遇,我愿意避开君王的锐势,后退九十里。若是这样仍然不能得到君王的谅解,那么我就左手执鞭与弓,挂着弓囊和箭袋,陪着君王决出胜负,只有这样才能报答你的施与。
我听后放声大笑,我说,你的直率让我感动。你能说出你想说的话,这说明你有着敞亮的胸襟。若是真如你所说,我也会手执长戈,与你一较高下了。我看着重耳的目光,将斟满的酒一饮而尽。我看见酒中有着我笑声激起的微澜,有着我闪烁的光。我所饮下的不仅是美酒,还有我们的交谈、我的笑声以及兵戎相见中的一道剑光。我似乎已经看见了他拿着鞭子和弓箭的样子,看见了他的战马和他的战车,看见了他所射出的箭,箭的尾羽从他的弓上发出,带着惊叫般尖利的响声从我的耳边飞过。
国君为什么要这么厚待一个落难的晋国公子?还要排开筵席,陈列这么多酒肴和祭器,并施与诸侯之礼。重耳不过是一个公子,是被晋国抛弃了的公子,却享受了国君这样隆重的款待。国君竟然将其作为将来的晋国国君,他能不能回到晋国,还是一个疑问。因为晋国仍然有着国君,他要回去,必然被杀掉。
而且跟从他的,也不过十几个人,这么点人能做什么?他不过只有一个公子的名分,就值得这样招待他?国君竟然为他九次敬酒,他不但不感到惶恐,还口出狂言,竟然说要和楚国兵戎相见。还夸耀自己要拿着鞭子和弓箭,与我的国君较量。我感到太愤怒了,实在是在君王的筵席上出于礼仪,不能站起来杀掉他,但我骚动的剑早已按不住了。
我和国君说,请让我杀掉这个人,这个人太过狂妄,你把他作为国君来款待,他却以为自己真的是国君了。若是我们不杀掉他,一旦他回到晋国,必将给楚国带来危害。我们为什么要给自己添加忧患呢?你还将这将来的忧患放在了诸侯的筵席上,岂不是抬高了别人,又压低了自己?楚国是泱泱大国,天下已经没有敌手,我们却让一个可能的对手喝掉我们的美酒,看尽我们的美女,又送给他宝玉,还让他出言不逊。我已经十分愤怒了,我们必须杀掉这个人,让他到死亡里享用诸侯之礼吧。
國君说,不,我们不能杀掉他。我们是大国,却要杀掉一个流亡的公子,这怎么行呢?若是我们有着忧虑和恐惧,不是来自我们所款待的宾客,而是来自我们自己。若是我们不能修德自强,怎会没有忧惧?我们缺少必要的仁德,杀掉一个公子又有什么用?你掌管着楚国的兵权,却这样意气用事,还怎么应对我们真正的敌人?一个人既要宽容大度,身怀仁德之心,又要临危不惧,保持镇定之态。你看见一个流亡的公子,听到他所说的不合你心意的话,竟然就失去了礼仪和法度,还怎能担当大任?杀掉一个人是容易的,但身居高位就应该看得长远,而不是逞强凌弱。何况,晋国公子来到楚国,是信任楚国,也是楚国的贵宾,你怎能杀掉一个信任你的贵宾,这样你将失去天下对你的信任。
我说,可是,给他这样的信任又有什么用?我们若贪图别人的信任,却失掉了将来的机会,那将会得不偿失。现在杀掉他太容易了,可将来要在交战中杀掉他,那就太难了。我们为什么放弃最省力的方式,而又给自己埋下隐患呢?信任只是一种名誉,而名誉是虚幻的,我们为什么放弃实在的而贪图虚幻的?我还是希望国君能够允许我杀掉他,这样我们就少了一个担忧。
国君说,若是上天保佑楚国,谁又能给楚国以忧患?若是上天偏袒晋国,我们即使杀掉重耳,你又怎能让晋国不会出现其他贤明的君主?你也看见了,公子重耳是那么通达,又庄重文雅,他使用的文辞既准确又雄辩,既合乎礼仪,又富有文采,虽然处于困厄之境,但仍能不卑不亢,也不肯曲意逢迎,又有那么多卿相之才辅佐,这不是上天在佑护他么?若是天意要晋国复兴,谁又能挡得住呢?
我说,要么就将狐偃扣留,这个人一看就诡计多端,经常在重耳的耳边耳语。至少我们要将重耳的一个翅膀剪除,让他不论走到哪里都飞不起来。国君说,那怎么行呢?我既给予别人诸侯之礼,又扣押了他的大臣,既施与别人头上的冠冕,又剥去了别人过冬的皮袍,我这究竟在做什么呢?我既施与别人以炙烤的肉,又夺取了他行路的干粮,这岂是君子所为?何况,诗上说,那个人不应享有长久的厚遇。它的意思就是一个人若有了过失,就要受到指责,他的优遇也不应有。我为什么要犯这样的过失呢?
我若明知所做的将会是过错,却非要这么做,岂不是错上加错?我是一个大国的国君,不能采用这样的诡计和卑劣的手段。若我不断效仿错的,杀掉一个品性高尚的人,那么我也将失去国人的忠诚,即使是你也不会再信任我了。而且这也不符合礼仪和法度。我要用一把尺子衡量自己,這尺子必须是公正的,不走样的,放到哪里都合乎规矩。我若不用这尺子,楚国的形象也将失去光辉,它将被暗淡吞没。
看来,国君不会听信我的话,他迟早会为自己放弃了一个机会而感到悔恨。而这悔恨将是徒劳的,若到了要悔恨的时候,一切都难以挽回了。我是一个楚国掌管军事的令尹,是将军,我统帅千军万马,最知道怎样让兵士列阵,也知道必须把遇敌交战中可能的祸患除掉。不论他的品性是否高洁,也不论他是否遵守礼仪,只要他可能会给我带来不利,我就会将其斩除。在这里不能有丝毫的温情,也不能用别人的尺子度量自己,而是用自己的尺子度量得失。
晋国公子来了,国君给他诸侯的礼遇,他却文雅里含有张狂,他藏住了自己的尾巴,却露出了尖牙。他现在还是一个没有归宿的流浪者,尚且这样丝毫没有将我的国君放在眼里,他若做了国君,又会怎样呢?在筵席上,他根本没有看我一眼,他不会知道我,也不会记住我。但我却不仅知道了他,也牢牢记住了他。他既轻视我的国君,也轻视我。这不是轻视楚国么?我要记住这屈辱,将来我必定要让他知道我。
国君认为重耳所说的话是出自内心,也没有什么可以反驳的理由。但是我也许会在以后找到反驳他的机会,我不用嘴巴反驳他,也不用美丽的言辞反驳他,我知道那样的反驳是无用的。我将用我的利箭射向他,让他知道什么是真正的言辞,什么是犀利的言辞。我用我的剑和长戈反驳他,让他知道什么是可以说的,什么不可以说。让他把内心的张狂放回到内心,或者放到可怕的死灭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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