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权制下的女性集体幻想
2022-06-18橄榄
橄榄
勃朗特三姐妹。
现代言情小说,或我们今天所说的大众言情小说,起源于18世纪,英国作家塞缪尔·理查森就是其中的代表作家,他最有名的作品是《帕梅拉》。理查森善于塑造女仆和中产阶级女性形象,小说家安·拉德克利夫的哥特式小说则融恐怖、悬念和浪漫主义情调于一体,而对言情小说影响最深远的当属简·奥斯汀,她的小说直到今天仍然深受读者的喜爱。总起来说,这些小说家向读者介绍了一种新的小说形式:主要关注女性角色的生活经历,尽管现代言情小说的主角已经扩展到不同的性别、种族甚至有不同的性取向,但从历史上看,言情小说主要是由女性写作的、为女性撰写的有关女性的故事。这一特点让它与其他类型小说截然不同。
欧美早期的言情小说的主角通常是异性恋的白人女性,她们一般会挑战社会习俗,勇敢追求自己的幸福。这些小说的女主人公最终都找到了生命中的挚爱。主要关注男女主角浪漫关系的发展和大团圆结局是言情小说至今仍遵循的两个核心准则。“从此幸福快乐”(Happily Ever After,简称 HEA)已成为现代浪漫小说应该如何结束的行业标准。
简·奥斯汀的小说以及勃朗特姐妹的作品(尤其是夏洛特·勃朗特的《简·爱》)中的女性角色,最终因表达自己的个性或自己的欲望而获得了成功的婚姻,对于当时深受社会规范和习俗束缚的女性读者来说,言情小说是一种逃避、一种慰藉。
美国作家玛格丽特·米切尔的处女作《乱世佳人》一问世,就打破了当时的多项出版纪录。她一生中只有这一部作品出版,却在世界文学史中拥有不可动摇的地位。
到了20世纪,言情小说重新焕发活力,两位女性作家乔吉特·海耶和玛格丽特·米切尔重新激发了公众对爱情小说的兴趣。乔吉特·海耶1902年出生于伦敦,1921年她的第一部小说《黑蛾》出版,当时她才19岁。海耶一生有50多部小说出版,其中有24部是以英国摄政时期(大约就是简·奥斯汀生活的时代)为历史背景,自此之后摄政浪漫小说就成了历史浪漫小说的一个子类型。虽然米切尔的《乱世佳人》(1936 年出版)有时候不被归类为言情小说,但它对该类型的影响深远,许多历史浪漫小说都复制了它的背景、主题和人物塑造。
英国小说家达夫妮·杜穆里埃的哥特式浪漫小说《吕蓓卡》(又译为《蝴蝶梦》)1938年一出版就成了畅销书,为哥特式浪漫小说这一子流派注入了活力。哥特式言情小说融合了恐怖小说和言情小说的元素,创造出惊心动魄的戏剧性效果,女主角一般在荒凉恐怖的地方(例如古堡)经受磨难,同时努力寻求自己的真爱。这种类型的小说可以追溯到夏洛特·勃朗特的《简·爱》,这本小说1847年出版之后,一位年轻女子爱上一个阴暗、难以揣测、英俊的男人,同时努力保持独立,就成为哥特式言情小说这一流派的核心情节。
哥特式言情小说是历史言情小说与哥特式小说的融合,有些小说家对这两种类型都很擅长,比如说埃莉诺·爱丽丝·希伯特。希伯特1906年出生于伦敦,1993年过世,在长达50年的创作生涯中共写了150余部小说,是英国20世纪作品最丰硕、最受欢迎的浪漫爱情历史传奇作家之一。她以笔名让·普莱迪撰写历史言情小说,并以维多利亚·霍尔特的名义撰写哥特式浪漫小说。
上世纪50—60年代,欧美言情小说中开始出现富有异国情调的地点和女主角,女主不再仅仅是家庭主妇,空姐和护士成了很受欢迎的职业配置。后来言情小说也不再局限于异性恋,1970年,戈登·梅里克的第一部同性恋爱情小说《上帝不会介意》出版,而且十分畅销;1983年,文森特·维嘉(Vincent Virga)的《盖伟科》(Gaywyck)成为第一部被出版的同性恋哥特式浪漫小说。其实同性恋言情小说一直存在,但被异性恋叙事的成功和需求所掩盖。描述两个俊美男性之间恋情的小说在日本蓬勃发展,被称为“耽美”。大约在20世纪90年代,日本的耽美作品和“腐文化”传入中国。
1972年凯瑟琳·伍德威斯的《火與花》出版,令言情小说的出版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一种新的类型文学被创造出来了。《火与花》引入了一个新的子类型——紧身胸衣撕裂者(Bodice Rippers),其核心要素便是露骨的性爱描写。在此之前,大众市场的言情小说很少包含露骨的色情内容,伍德威斯的作品改变了这一点。欧美几乎所有的大众图书公司都跟风推出了类似风格的作品。
紧身胸衣撕裂者类型的言情小说属于历史言情小说,女主角通常美丽、凶猛、独立,她们会吸引英俊男性的注意,并试图勾引她。但是结尾和所有其他哥特言情小说一样:女主回到了男主的怀抱。这类小说因将强奸和虐待作为“爱情故事”的一部分而臭名昭著。然而,这类小说的影响是持久的,主打情色的《五十度灰》一经出版就红遍欧美,打破了《哈里·波特》系列创造的记录从而成为史上卖得最快的小说,还被拍成了电影。
进入21世纪后,言情小说一直在稳步转变,以便更准确地反映读者群的多样性。2018年读书类社区网站“Goodreads”(被誉为国外的豆瓣)公布了网友票选的年度图书榜单,最佳言情小说奖给了海伦·王的《亲吻商数》,这是这位作家首部被出版的小说。这本小说以亚裔为卖点,而瓦妮莎·诺斯的《滚轴女孩》一书的主角则是变性人。畅销情爱小说作家艾丽莎·科尔的《爱我的人工智能》,则是讲述人与人工智能的关系。
贝弗利·詹金可以说是这一潮流的先驱者,自 1994年她的处女作《夜歌》发表以来,她一直在创作以非裔美国人为主角的历史言情小说。随着时代的发展,言情小说的读者们要求言情小说更具包容性,而许多作者已经接收了这一信号。
1940年版电影《蝴蝶梦》剧照。
1943年版电影《简·爱》剧照。
1939年版电影《乱世佳人》剧照。
言情小说的日渐流行和女权运动的兴起几乎同时,所以有一种观点认为,言情小说与女性觉醒有关,实际上这一观点忽视了现代欧美书籍出版和分销的特点。言情小说的明显升温或许可在很大程度上归因于女性的信念和需求发生了改变,但是其他一些因素也在发挥着同等的甚至更为重要的作用。
要想了解言情小说在商业出版界举足轻重的原因,首先要弄清楚平装书出版和分销的经济学。20世纪初,出现了轮转印刷机,接着无线胶装方式和合成胶被发明,这些共同推动了便宜图书的大量出现。另外,从出版商的角度来看,半计划发行是一种在财务上安全可行的方法。每一本书都是唯一且独特的,因此所有的出版商都必须从零开始推销,因此一些通俗图书出版社便开始依赖那些已经在读者中很受欢迎的类型作品。
最早被出版商选中的是推理、侦探小说。在美国,1920年左右低俗推理小说风行一时,到了上世纪50年代,推理小说每况愈下。艾斯书屋的编辑想到杜穆里埃的《吕蓓卡》畅销不衰,于是他试图出版类似的小说,他选中了菲利斯·惠特尼的《惊雷高地》,这部小说1960年出版,成为该出版社“哥特式言情小说”的第一部。与此同时,双日出版社推出了维多利亚·荷特的《美林的女主人》,这本书销售了100万册,其他的出版社也纷纷抢搭这班车,哥特式言情小说进入了鼎盛时期。
意大利画家维托里奥·雷格尼尼(1858年至1938年)的作品主要描绘19世纪欧洲典雅的贵族生活场景。
禾林公司的成功在于它像推销一盒麦片一样宣传一本书。
在20世纪70年代初的英语出版界,哥特式言情小说的作品数量超过了其他类型小说(包括推理小说、科幻小说和西部小说)的作品总销量,当红言情作者的平装本小说,第一版的印刷基本上都是80万册起。1972年后哥特式言情小说的销量开始下滑。
总部位于加拿大多伦多的禾林出版公司是全球最大的爱情小说出版公司。该公司之所以在经济上获得了令人难以置信的成功,是因为它像推銷一盒麦片一样宣传一本书。禾林从1949年开始就从英国购买言情小说的版权,到了1957年开始专注于言情小说的出版。言情小说这一类型文学的流行和普及,很大程度上归功于禾林不循常规但非常成功的营销策略:产品本身的品质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找到受众和消费群体并发现一条可接近这些受众的道路。
禾林图书封面和宣传材料总是凸显公司的名字,比书名和作者名更抢眼。他们还在书页中罗列其他图书的目录,并建议读者索要免费的目录,由此获得了读者的姓名和地址,之后便努力让读者注册成为长期的订户。虽然也走分销,但是禾林以订购销售为主。该公司每月发行12本浪漫小说,其中6本是“标准”的言情小说,另外6本则更加“香艳”。一般的平装书只能销售1.2万册,而禾林通常会印50万册,他们的退货率很低,被业界同行称为“直接印钞票”。
禾林出版社的成功,并非因为女性对爱情幻想的需求量突然大增,而是因为出版社的营销策略太成功了。也可以说,女性读者对这类小说的表面需求是被诱发形成的。
禾林的成功让美国的出版公司非常羡慕,于是各自推出了特别设计的浪漫小说系列或丛书。从前的大众图书出版商支持作者的主动权和决策权,而禾林却剥夺了这些权利,出版活动也就完全改变了:之前是为一部已经完成的作品寻找读者,而如今变成了为一个已经形成的读者群搜寻或者创造一部作品。言情小说从一种规模相对较小、小本经营且关注作者的阅读活动,变成了以消费为导向、充分利用最先进的营销和宣传技术以促进商品销售的活动。这种特点一直延续到今天。
言情小说有一个奇怪的特点,它是最受欢迎但最不受尊重的文学类型。虽然在畅销书排行榜上一直占据主导地位,但它也遭到了评论界的普遍排斥。学者们声称,言情小说将女主角限制在爱情和婚姻的故事中,这类学者认为言情小说这种文学形式所传递出的终极信息是“男人是女人的快乐之源”,但与此同时,也有很多言情小说家和读者将这类小说视为女性的胜利。
言情小说显然为很多女性提供了一种相当愉悦的阅读体验。上世纪80年代美国杜克大学教授珍妮斯·A. 拉德威对言情小说进行了一番学术研究,她在美国中西部的史密斯顿市调查发现,言情小说的读者绝大多数在25—45岁之间,在美国,中产阶级的女性之所以会成为读者,是因为她们有购书的财力和看书的时间——当时中产家庭的妻子很少从事全职工作。
拉德威的研究直到今天还被奉为经典,她发现,言情小说的主要功能就是一种疗愈性和带入愉悦感。阅读言情小说是一种与上瘾没有明显区别的习惯。因为是一种逃避,所以能在想象中假装那就是我们的生活,暂时离开这个残酷的世界。在不断阅读和写作言情小说的过程中,女性参与了集体构筑一个女性幻想的活动,这个幻想的结局就是:男主人公张开双臂将女主揽入怀中,宣称他要永远保护她,因为他对她怀着深沉热烈的爱情。女主人公自此之后,除了作为男主注意力的焦点之外,其他什么都不用做了。阅读言情小说如同前往乌托邦的旅程,读者通过与女主人公的认同,感受到自己成为另一个人关注和牵挂的对象。
史密斯顿的很多女性读者承认自己通过阅读来逃避现实,她们觉得这是良好的治疗方式,比任何镇静剂、酒精都便宜得多。沉溺于这种显然令人倍感愉悦的活动是否恰当呢?拉德威发现,女性读者常常有一种负疚感,因为她们花钱购买的这类书常常遭媒体、她们的丈夫以及子女嘲笑。拉德威还发现,言情小说所提供的替代性愉悦可能有防微杜渐之效:心满意足的阅读者会就此消除对自己的生活做出实质性改变的努力。这种愉悦的转瞬即逝又会让读者渴望不断地重复这一体验。因此,阅读消费只会带来更多的消费。
言情小说的主要功能是一种疗愈性和带入愉悦感。
美国杜克大学教授珍妮斯·A. 拉德威的著作《阅读浪漫小说》。
2005年版电影《傲慢与偏见》剧照。
值得深思的是,在20世纪六七十年代西方女权运动如火如荼之际,为何言情小说会呈井喷式发展?一方面,大众媒体以象征性的手法告诉西方的女性,她们作为个体的最高价值与她们的性诱惑和肉体美感紧密相关。另一方面,她们又受到家庭和教会教导的影响,她们的性欲只能被另一个个体所激活,且只为那个个体而存在。这就导致了女性会对性需求和性欲望做出矛盾的反应。这种文化表明,一个女人只有在被一个男人所认可的时候,她的价值才能产生。这也许就是女性着迷于言情小说的根本原因:读者试图通过与一个个被唤醒性欲因此而发现自己价值的,被爱、被关注的女性产生认同,从而寻找到自身的价值。
拉德威认为,言情小说可以让我们获悉父权制的本质,并了解了它对于女人——一个在男人占主导地位的社会中未掌握权力的个体,究竟意味着什么。那些言情小说中的浪漫剧,不止是让她们意识到拒绝按照这个文化所框定的女性形象来塑造自己将引发悲剧性后果,同时也展示了循规蹈矩的惊人好处。拉德威认为,言情小说蕴含着强调并确保女性继续恪守婚姻和履行母职的特有心理结构。所以,最受欢迎的言情小说都带有这样一个信息:保持女性的独立性、滿足女性欲望与父权制可以同时存在,并行不悖。
(责编:栗月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