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浮世绘对莫奈绘画作品的影响

苏子宸

(淮北师范大学 美术学院，安徽 淮北 235000)

19世纪中期，印象主义作为法国兴起的艺术流派，其艺术风格与西方传统艺术有很大的区别。日本浮世绘的出现，推动了印象派的艺术变革，甚至对西方现代艺术的发展产生了重要影响。莫奈借鉴了浮世绘的绘画技巧，画面上追求简洁明快的效果，题材上多以人物和自然风景为主，构图上采用非对称性的方式，色彩上着重表现自然的瞬息万变，画面表现追求细致平静的气氛。这种极具东方艺术风格的绘画技巧，是对传统艺术的大胆革新，也是欧洲写实性绘画向抽象性绘画过渡的桥梁。该文主要依据莫奈作品，分析其思想方式、创作手法和审美观念对浮世绘的吸收和借鉴。

一、日本浮世绘艺术的特征

浮世绘起源于日本17世纪的江户时代。“浮世”的意思是指虽短却繁盛的人间世界，“浮世绘”是日本独有的表现民间休闲悠哉的市井生活的彩色印刷木版画。前期，绘画题材多以仕女人物为主，表现妇女生活、民间传说、戏曲场景和历史典故等；后期(18 世纪末到19 世纪初)绘画题材由人物转为风景，描绘日本各地的自然风貌[1]。菱川师宣是日本浮世绘的奠基人，他吸收融合了日本早期的插画流派，奠定了浮世绘的发展。铃木春信改进了版画技术，发明了锦绘，集画、雕、印于一身，形成了具有“文人趣味”的浮世绘版画。葛饰北斋在总结前人的基础上，完善了绘画手法和技巧，开创了风景画新的局面，从此浮世绘创作进入了黄金时代。受到葛饰北斋启发，歌川广重所描绘的自然景物表现出柔和抒情的境界，更符合社会的艺术趣味，和葛饰北斋共同确立了“名所絵”的风景画风格。

日本浮世绘强调作品的平面装饰性，多以平涂的方式处理画面。在构图上，多采用非对称性打破画面的平衡感，主体偏离中心使画面具有形式美，这种处理方式独具一格，耐人寻味[2]。葛饰北斋的《富岳三十六景·凯风快晴》(图1)把富士山的局部放大，用画面把富士山的右侧部分切断，使其延伸到画面之外，描绘了初秋时节富士山的景色。其表现手法使观赏者在有限的画面中产生无限遐想，更能引发对自然和生命的思考。

图1 葛饰北斋《富岳三十六景·凯风快晴》

浮世绘在色彩的运用上追求画面对比形成的强烈视觉效果，常常采用大块颜色来表现人物或景物，用平涂的方式增加画面的装饰性。如东洲斋写乐的作品《濑川菊之丞》(图2)。在画面上采用平涂的表现手法，白色的衣服上添加了黄白色的花朵，领口和袖口又用蓝色的线条作为点缀，背景处理成灰黑色，亮色与暗色形成对比，突出人物的面部和服饰，形成强烈的反差。

图2 东洲斋写乐《濑川菊之丞》

浮世绘画家擅长用自然流畅的线条勾勒景色或者人物，以体现强烈的直观感。铃木春信发挥出了线条的形式美，自然流畅，富有韵律感和节奏感。所画的仕女形象，身材纤瘦，腰肢柔软，体态轻盈，肤白貌美，举手投足之间有一种脱俗的秀美，展现出日本传统女性的玲珑身材和柔美曲线。

二、莫奈对日本浮世绘的吸收和借鉴

19世纪是艺术变革的时代。印象派之前的巴比松画派，在题材上要求回归自然本真。虽然巴比松画派注重对外光的表现，但受到西方传统绘画方式的影响，在空间表现、色彩认识上仍具有一定的局限性。印象派受到政治、经济、文化和科技等多方面的影响，在空间、色彩和光影的表现等方面有了历史性的突破[3]。莫奈是印象派的代表人物，也是最早受到日本浮世绘版画影响的画家之一。浮世绘艺术明艳单纯的色彩、简单流利的线条、简练明了的绘画语言和特色鲜明的东方情趣在莫奈许多油画作品中都留下了鲜明的印记。

(一)题材选择

英国教授迈克尔·苏立文在谈论日本绘画对印象画派的影响时，认为第一种影响方式是“日本化”，即在画中添加扇子、和服、花瓶、屏风和其他日本式的器具，以创造出日本文化的印象[4]。

在莫奈早期的绘画中，可以看到许多和服、折扇、瓷瓶、浮世绘版画等日本元素。他选取日本浮世绘的装饰物、图案纹样融入画面，用最朴素的绘画语言表达对日本风格的吸收和借鉴。如《穿日本和服的卡美伊》(图3)描绘的是莫奈的妻子卡美伊穿着日本传统服饰，手持折扇，侧身微笑地看向画外，动作落落大方，神情优雅妩媚。妻子卡美伊穿着绣着仙鹤、野鸭、花鸟图案的日本红色和服，生动逼真，具有浓郁的东方特色；背景墙上的团扇上刻画有日本富士山、歌姬、仙鹤、能剧鬼脸等日本元素图案；地上榻榻米面凉席上的纹路清晰可见。卡美伊明亮的金发与红色和服上勾勒的金线相呼应，不仅强调了西方人物的特征，也在色彩上形成联系，体现了莫奈高超的绘画功底和画面布局能力。

图3 莫奈《穿日本和服的卡美伊》

从作品题材的选取可见莫奈对日本文化艺术的喜爱，更看到了他将日本浮世绘与西方传统油画结合的尝试。随着浮世绘影响的不断深入，莫奈对浮世绘的理解更加深刻，作品中的东方特色更加明显。莫奈认为，对于自然的一切描绘都必须“在现场”完成。对自然的变化以及季节与气候的更替保持敏感，是浮世绘风景画的特色，莫奈大胆加以借鉴，绘画题材从大多表现政治、宗教等，开始转向表现市井阶级的日常生活和大自然的生命力。

(二)画面构图

苏立文认为日本绘画对印象画派影响的第二种方式是“日本主义”，即画家采用日本绘画的技巧，却不一定要画出日本式的道具[4]。浮世绘版画对自然景观表现的视点独特，多采用非对称性的构图方式打破画面的平衡感，主体偏离画面的中心[5]。同时，浮世绘风景画体现了画家对季节与气候变迁的高度敏感性、自然景致的多样性以及对不同时间、季节下景物的不同特征，表现出简洁明快的艺术风格。这些艺术风格得到了莫奈的深刻认同,并从中获得了创作的灵感。

《象鼻山西边的象鼻子》(图4)，描绘的是法国的诺曼底海岸风景。在这幅作品中，莫奈借鉴了浮世绘风景画的构图方式，拱形悬崖占据了整个画面的三分之二，悬崖左侧被画布垂直切断，“戛然而止”的处理方式给观赏者一种意犹未尽的视觉感受。英国学者弗兰克·惠特福德在《日本版画与西方画家》中，对莫奈和葛饰北斋的相似性是这样描述的：“……同样是对于侧影和轮廓的强调，同样是粗糙的岩石边缘，还有我们在北斋的作品中看到的沸腾的海。”[6]可见日本风景绘画对莫奈的绘画作品产生了深刻影响。

图4 莫奈《象鼻山西边的象鼻子》

在莫奈的笔下，本来是青灰色的岩石呈现出黄色、橙色、绿色、蓝色等多种色彩，这是画家对于悬崖的直接感受[7]。因此，莫奈用写意的笔法表现远处的天空和海面，天空是蓝的，海也是蓝的，海天一线，紧密相连；用写实的笔法表现近处的悬崖和海浪，近处的悬崖受日光直射，色彩温暖而热烈，波涛汹涌的浪花仿佛要翻滚而来，给人一种热烈的感觉。近处的海浪波涛汹涌，用笔更加粗犷，充满激情；悬崖背光面使用了大面积冷色调，笔法也处理得厚重且严谨，给人以深沉而凝重的感觉。一动一静，一沉稳一活泼，整个画面形象仿佛有了生命，更具有一种别样的意境美感。

(三)光影色彩

莫奈在追求画面的光影和颜色变幻上，也吸取借鉴了浮世绘艺术。日本是岛屿国家，受到地理位置的影响，画家在创作风景作品时喜欢表现森林、海洋等自然资源。他们着重描绘自然界的瞬息万变，表现自然景致的多样性，通过描绘自然之物来抒发内心情感。葛饰北斋在浮世绘风景版画《富岳三十六景》中，他以日本关东各地为立足点，采用远眺的方式对富士山进行了形态各异的描画，捕捉同一景物在不同时间的光色变化，共创作了 36 幅系列作品。

系列组画给予了对于不断追求色彩变化的莫奈以极大启示，通过组画可以弱化主体本身的形象，追求色彩关系的结构和统一,表现景物在不同时间、季节、光照下所具有的完全不同的精神。这种绘画方式，完全摆脱了西方传统绘画技巧，形成了富有韵律的装饰性手法,使画面从简练走向抽象。在这个过程中,莫奈也经历了一个从表面模仿到心领神会的过程，创作了《干草堆》(图5)、《鲁昂大教堂，外墙，阳光》(图6)、《圣拉扎尔车站》、《白杨树》等系列作品。

图5 莫奈《干草堆》

图6 莫奈《鲁昂大教堂》

从 1890 年到 1893 年，莫奈共描绘了20多幅《干草堆》，构成了时间、季节、空间变化的宏大画卷。表面上其表现的主题是干草堆，而实际上是照耀在草堆上的光。干草垛在不同时间、季节里所呈现出不同状态，反映在画中的色彩也在不同的光线中呈现出多样的光影变化。《干草堆》系列中的色彩并不绚丽，也许莫奈表达的主题是光，而有意简化了色彩，连贯性地用光讲述大自然的死亡与重生过程。

在1892 年至1894年莫奈绘制的《鲁昂大教堂》系列中，物体的造型更加简洁明快，对光的表达更为强烈。鲁昂大教堂的颜色几乎都是以黄色系、蓝色系和白色为主。《鲁昂大教堂》高耸的尖顶和雕塑花纹都只能看到大致的形状，比《干草堆》和《白杨树》更加模糊，几乎全靠光照在教堂上的高低起伏明暗来补成的形，甚至一些《鲁昂大教堂》作品是完全看不到形，只有明暗变化的色块。莫奈把光的运用和表现发挥到了极致，光色效果的微妙变化使得景物本身的造型结构变得不再重要。在莫奈的眼中，物体的形象只不过是他表现光影变幻和色彩关系的一个载体，随着时间的变化，石头的坚硬感消失，只剩下光和影的跳动。

在莫奈晚期作品中，东方风格更加明显。他设计了一座日式庭院，池塘里有睡莲，水面上有一座拱桥,池塘两侧有竹子、花草等植物,营造了一种浑然天成的东方式自然美。《睡莲》(图7)就体现了一种对自然真实美的表现和追求。

图7 莫奈《睡莲》

《睡莲》系列作品共181幅，莫奈采用日本浮世绘的构图方式，不做整体刻画，而是截取了池塘的一部分作为画面主体。池塘里各色莲花随着时间、光线、季节和环境的改变，呈现出不同的光色，给人一种“瞬间”感受。莫奈对于色彩的运用相当细腻，大量使用了原色作画，用笔纵横自如、笔触厚薄自由，对光影的表现达到一种登峰造极的地步。莫奈利用光源颜色和环境颜色对物体图像进行分析，将睡莲和周围环境进行重新组合，在画面中呈现出光与色的生命力。水面折射出的色彩不仅是景物的固有色，还间接地映衬出天空、树木倒影以及睡莲的投影。莫奈用神秘幽静的浅蓝色作为主色调来表现池塘中的水，用粉绿色、红紫色来描绘池塘中的荷花，垂下的墨绿色倒影为画面增添了几分趣味，这种色彩表现给观赏者一种神秘夜晚即将到来的感受。他依照自己的视觉体验，将水面的睡莲、深处的水草以及画面之外的天空三层空间中的景物创造性地安排在同一个平面,其独特的装饰性效果营造了独一无二的空间感,暗示画框之外还有更加广阔的空间。

在《睡莲》的后期创作中，年老的莫奈受到白内障影响，视力的变化使其进入了另一种绘画艺术的境界。作品中浮光掠影的效果更是达到了巅峰，甚至含有某些抽象的元素。如作品《日本桥》(图8)中，木桥、睡莲和天空的立体感消失了，睡莲的造型也比之前更加模糊，甚至达到了一种抽象的境界。莫奈用寥寥几笔勾勒池塘里的荷叶和莲花，随意线条笔触似乎让水流动起来，柔美中又不乏力度，睡莲的“静”与水流的“动”相结合，给人一种似真似幻的光影效果[8]。他用豪放的笔触把池水均匀地揉合成丰富的色彩空间,用简洁抽象化的绘画手法展现了一个浮光掠影的梦幻世界。当我们仔细欣赏时，发现莫奈画面上不同部分用笔绝不雷同,纷繁的笔触在画布上产生一种极富生机的效果，这也体现了他高超的绘画技巧和功力。由此，可以看出他的风格离西方传统绘画越来越远，在作品中越来越多吸取东方尤其是浮世绘的绘画手法，表现出明显的东方特色。

图8 莫奈《睡莲》(日本桥)

(四)审美观念

“回归自然”是日本浮世绘的特点和追求，莫奈的作品也可以感受到他对自然景物的审美及表达方式的变化，这不仅体现了莫奈对浮世绘版画形式和色彩的吸收借鉴,而且也体现了他艺术理念、审美观念的升华[9]。以莫奈为代表的印象派是西方古典美术的改革者和终结者，他们摆脱了几千年来西方所推崇的传统学院派美术，用自己的绘画语言表达了对这个世界的理解和认知，在一定程度上受到了日本浮世绘的影响。不管是《象鼻山西边的象鼻子》描绘的岩石，还是《鲁昂大教堂》描绘的哥特式建筑、《睡莲》描绘的池塘莲花，莫奈都是通过截取景物的一小部分，着重刻画面对自然的真情实感，用线条、空间和光影色彩来展现一个丰富多彩的情感世界。“以投影表现存在、以部分表现整体、以景物表现人心”的美学观念己经超越了对日本美术的借鉴和模仿,展现了了一个新的艺术境界。

三、结论

印象派的出现是绘画史上的一个转折时期，为以后的画家在东方艺术的探索上指引了一个新的方向。莫奈的绘画受到日本绘画艺术的影响，借鉴日本浮世绘的绘画技巧，使西方艺术的发展开始异于传统艺术的审美，反对旧的创作理念和方法，主张艺术的大胆革新，从而开创了新的艺术风格。莫奈改变了西方油画的传统技法，对阴影和轮廓线的画法进行了大胆革新，形象更加简洁明快。他对光与色进行大胆尝试，探索出用外光描写对象的方法和技巧，将视角转移到了更具冲击力的纯粹视觉感受上，对现代美术产生了极大影响，推动了油画创作观念、技巧和方法的革新，为后人留下了宝贵的艺术财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