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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塘春生

2022-06-16徐玉向

火花 2022年4期
关键词:车前草蚕豆油菜花

徐玉向

每一个在乡村长大的孩子,心中都会留着一方池塘。记忆中的老皮塘,就是故乡的一只澄澈眼睛。它与故乡一起默默陪伴着我从童年步入少年,与我一起仰望着天空的太阳、月亮,还我流云与飞鸟的合影。

一条崎岖的土路,从打谷场一侧下来向西拐进五十米左右的距离,穿过老皮塘北侧,再向西伸入大片稻田。在它经过老皮塘的时候与塘的堤坝重叠,最宽处不足两米,成了村里人口中的塘埂。这塘埂,其实就是老皮塘并不厚实的脊背。

老皮塘何时出生,我不得而知,从记事起它便横亘在故乡。如果老皮塘是个“口”字,塘埂就是它下面最后的一横,因为这一横把口封住了,上游的水,天上的水,得以在这里积聚,兼顾排涝、抗旱、灌溉,成为周围的一切植物生长的加油站,村里人的口粮、菜蔬以及牲口的食料就有了稳妥的来源。

老皮塘东南西三面都接着田地,唯有北面与稻田隔着水沟,且与下面的稻田有近两米的落差,从远处向这边张望,透过平缓的稻田,一眼就可以看见塘埂。其它三面只能沿塘有一面开荒地,而塘埂左右两侧都被辟作菜地。老皮塘底部的淤泥取之不尽,只要不懒,冬天将泥一层层垛在塘埂一侧晾晒,趁最上一层土被风吹干之时播下菜种,开春便是一畦碧绿。临塘,取水浇灌便利,又因是路,下田上工从此经过,连照看打理都成了顺带的事。

记忆里,自每年开春起,塘埂就成了村子之外最热闹的一处。男人扛犁背耙,牵牛耕地,打此经过。女人盘踞在沿塘开辟的开荒地打理菜蔬。老人背着手,叼着长长的旱烟袋锅,站在高大的塘埂上打量着四周的庄稼,盘算着今年的收成。

我们小孩在这条平整的土路上寻找乐子,剔茅荑,放野火,拔小蒜,或者沿路追逐。

夏日的塘埂被水浸得滂潮。老皮塘的水总是积不满,上游刚放下水,各家都争着打开水闸,今天水平着塘埂,明天就会见底。稻田翻耕的土要水泡,新栽的秧苗要水养,秧苗移到田里要水供着。常常,同一个村或者同一个宗同一门,甚至同胞兄弟,为了放水的先后,由口角漫骂到摆舞铁锨相对。至于趁着半夜来放水的也不在少数。暴雨来的时候不会跟任何人打招呼,上游的水呼呼叫着冲进来,池塘里的水以肉眼可以看得见的速度慢慢上涨。被雨浇得透透的塘埂,尽管努力拱起身子,涵洞前的漩涡如陀螺一般转个不停,发出“嗤嗤”的焦躁声,仿佛一个人大力呼喊以至嗓音嘶哑起来,仍然阻挡不住浑浊的水漫过涵洞向下倾泄。

雨前,我们会拿着网或叉子来捕水面透气的鱼,雨后会提着空油漆桶沿着埂边沟旁拾麻虾。农妇需要从塘里提水到塘埂北侧的菜地,塘埂南边的菜地就省事多了,拿着长把粪勺,站在自家地头就可以把水泼到菜上。

夏秋两季,塘埂成了庄稼收获过程中的一条命脉。满载新收割庄稼的架子车、小型拖拉机轮流在上奔走、碾压。秋收之后,雨水减少,浮在水面的泥沙沉淀下来,塘水变得更加清澈,塘埂则变得清冷起来。某个深秋的早晨,偶然经过这里,你会感受到一份冷澈的寒气。冬天的塘埂略显冷清,一场雪后,它便似一条卧龙安静地伏在故乡的大地上。

今年清明前一周,弟弟开车载我到乡下扫墓,年迈的伯父和姑妈执意也上山。下山时,我特意独自到思念二十多年的老皮塘走走。

尽管前天下了一场小雨,老皮塘仍然干涸着。若大的塘底只有一汪浅浅的浑浊积水,一丛丛枯黄的芦苇和水葫芦盘踞了大半个塘底,它成了无人打理的野塘!这哪里还有半分记忆深处的影子?

此时的老皮塘,犹如一位流浪多年的盲者,岁月的艰辛拖垮了他的躯体。他静静地倚在大地之上,不言不语,甚至让人感觉不到他的呼吸,唯有将空洞的眼神努力地仰望着蔚蓝的天空。而塘埂上,也只有疯长的萋萋春草在风中摇曳,远处隐隐传来阵阵蛙声。

从打谷场下面的叉路口进来,左右两侧都是大片盛开的油菜花,一丛丛开着。蓝宝石花的婆婆纳引着我朝塘埂中间走来。自搬进城里,母亲当年的开荒菜园不知换了多少位主人,一小片绿油油的大葱在阳光下如士兵一般挺立,中间有一颗葱竟然顶起一个花蕾。紧挨着它们一半菠菜与蒜交错,一半是新翻的空地。莴苣的粗壮的茎还没有显现出来,看起来似一片大个的青菜。塘埂的北侧也非常热闹,油菜花的边上是一片蚕豆,蚕豆花闪烁其间。唯有塘埂中间是春草们的天下。茅草、马唐草、牛筋草、蒲公英、狗尾巴草……挤挤挨挨,一片碧绿,仿佛整个春天都映在了这儿。

沿塘埂慢慢走了几步,在一片婆婆纳和牛筋草的空隙,我发现了几颗刺刺牙。它个头太矮,几乎贴着地,正应了乡间俗语“刺刺牙,满地爬!”稀疏的叶子竟然分成两三层,最下面的叶子宽不过一指,中间一层仅三四片,顶上的叶子才伸出一点点毛茸茸的叶尖。每片叶子都碧翠碧翠的,仿佛才从地底撑出来不久,就连边缘锯齿状的牙也是软软的,手指肚子接触时痒痒的,一点不似夏季时那般张扬与冷峻。因为长着这些如牙齿一般的刺,我们乡下人才用刺刺牙来称呼它。

记得在小时候,大人带我们去田间除草,大蜀秫小蜀秫地,黄豆地西瓜地,就连蒜地菜地到处都有它们的身影。“刺刺牙,天天拔!”那时它还是乡下人的死对头,为了保障庄稼健康成长,一遇见就毫不留情地连根拔起,扔到田埂上或马路上,也有丢在粪箕里带回家喂牲口的。

大人手有老茧,不论横的竖的,瞅准就是一把薅起。自己试一下,却横的竖的都咬手,大人看见我们只盯着发愣,就教我们不要碰它的叶子,直接逮住它的根往上一提就拔出来了。

大着胆子试了一下,果然无恙,一边拔一边数着战利品。大人弯腰干一会儿就要歇口气,直直腰,小孩则没有腰,蹲着转来转去。常常,我们没有多少耐性,拔着拔着就被从地底下钻出来的土狗子或野鸡叫吸引了,手中的活儿自然停了下来,再找个尿尿的由头跑远了。

在熟悉的那片菜园对面,在一片开得火热的油菜花边上,我看见一片蚕豆。这些应该是去年冬天点下的小家伙们,现在已长到小腿高。敦实的筋骨,寻常的叶片,虽然只有几十株,却郁郁葱葱一片,成为老皮塘上一道独特的存在。

我近前一看,发现密实的蚕豆叶丛中隐藏着一朵朵色彩斑斓的蚕豆花。它的花瓣自茎上伸出,以白色打底,向着花蔓处呈淡紫渐变,至根部突然又无端染成黑乎乎的一片,似一只只半闭着的眼睛。花瓣自底向上,辐射状散开几根细细的脉线。有的花已完全撑开,似一只紧紧盘住蚕豆秧的彩蝶;有的花半开半闭,似深隐方外不染纤尘的仙女;有的还是花苞,掩在叶丛的小小的身体,无不透着粉嫩洁白,似大森林中随意躲藏的精灵。

若是寻常花一个花瓣有三种颜色,恐怕早就跃起来显摆了。你看隔壁的那片油菜花,只有一种单调的黄,却早早竞相挤在自家枝头,招起蜂,引着蝶,忙得不亦乐乎。就连蚕豆丛边上的婆婆纳,也手拉着手疯狂地朝着空处挤,似乎要占领整个春天。

“蚕豆花开映女桑,方茎碧叶吐芳芬。田间野粉无人爱,不逐东风杂众香。”尽管蚕豆花不言不语,她却用一两个月的花期为结籽作准备。以前听大人们说,就连这蚕豆花也是一味中药呢。

直到有一天,一阵风吹过,蚕豆花悄悄地落下来时,一枚小小的蚕豆荚儿便展现在万物的视野中了。

我盯着看了一会,拿起平板半蹲半跪着拍照,才过一小会儿就感觉腰有些吃力了。起身之际,忽然瞥见远处的碾盘桥,顺着碾盘桥往北走就是祖母的菜园。

每年这个季节,祖母就会带着我们几个宝贝孙子在初冬点下蚕豆。每年初春,在蚕豆花开之前,她再指挥着我们推着架子车往园子里送农家肥。每年当第一季蚕豆收获时,她又带着我们几个提着篮子和蛇皮袋去摘蚕豆。每次从集市上回来,她的篮子里一定少不了小笼包或油条等美食。

而今,在蚕豆花盛开的季节,隔着碾盘桥,隔着鲍家沟边层层叠叠的树,我再也望不见那片园子,再也寻不到祖母的身影。祖母去世已整整十五年,她带着我们在菜园子摘蚕豆的事仿佛就在昨天。

油菜花盛开的日子里,塘埂上的几株蒲公英也开了花。只不过,每一株油菜的茎上分出许多分杈,每根分杈上层层叠叠布满花苞,无数块田地连成一片,远远望去就是一块巨大又富丽堂皇的金色画卷。蒲公英的花却是孤零零地涩涩在塘埂的草丛中,在菜园的某个角落里,从同一条根茎上,伸出几朵小小花苞,且各自分得很开。在碧草萋萋的春光里,它们如夜空尽头最不起眼的那几颗小星星。

油菜的花永远高高缠在枝头,在风中摆动着婀娜的身姿,散发着沁人心脾的香味。它们是十分害怕寂寞的,所以用花留住无数踏青人的眼球,也引得蜂蝶时时光顾。

蒲公英的花低敛许多。它离地面很近,仿佛是大地母亲最忠心的臣子。风来之际,仅仅个头最高的那株花冠轻轻晃动一下。至于风的鼻孔里,也很少能记得住来自它们的淡淡清香吧。它们只要雨水和阳光陪伴就知足了。至于人们的践踏,以及偶尔路过的牛羊唇舌,皆足以让它们抱撼终生。

油菜花的黄,黄中带着明亮,蒲公英的花黄中带着一丝清冷。这是一种骨子里透出的气质,不起眼的花冠竟然展现出如菊花和向日葵一般的风采。这也许就是它骨子里那股清冷气质的底色吧。

过不了多久,蒲公英和油菜的花都会凋谢。油菜抱着沉甸甸的菜籽等待着农民的收割,待冬天,它们的孩子又会被栽进父母生长的地方,继续上演着开花、结籽、收割……便似我的祖先们一般永久地守在父母生长终老的地方。

蒲公英的花则化成一缕缕淡淡的哀愁。它的孩子会乘着一阵风,向着远方飞翔,永远离开了故乡,去寻找自己的世界。

儿时跟着大人到塘埂上,大人劳作,我则在塘埂上随意玩耍,每当看见蒲公英的花变白变成毛茸茸的样子时,总会忍不住摘下一把,一支一支地对着嘴用力吹,直到那些毛絮一般的东西飘散在空中,消散不见,将光秃秃的蒲公英杆子随手扔掉,再拍拍手继续找下一个乐子。

1998年,我在毕业前夕,曾经写过一首《蒲公英》,里面就有一句“注定要高飞,却不知道风向着哪个方向吹”。哪里想得到,写这首诗不久,我就跟随无数不包分配的大中专毕业生如迎风飞翔的蒲公英,各自寻找生计去了。

其实,我们这一代从农村走出来的人,际遇大多与这蒲公英相似,总以为外面的世界很精彩,不甘心在父母身边终老一生,不情愿将自己宝贵年华在二亩地中折腾。真的走出去之后,却发现走出去的那天便是人生迷茫的开始。

自小就不知道塘埂上的车前草从哪里来,也从不关心它会到哪里去。从早春第一缕风吹来时,它便登上了舞台。然而,大人们只对荠菜、马兰头等感兴趣,我们男孩子,只会结伴剔茅荑,女孩子也只会瞅着油菜花和婆婆纳、牵牛花。也许,只有急着品尝早春第一份美食的牛羊才会眷顾它们吧。

车前草在我们乡下有一个更接地气的“猪耳朵稞子”名号。无论大小,青一色侧着猪耳朵一般的叶子,紧贴着地面,终其一生,匍匐于大地。如果说大地是一位帝王,那车前草就是一位时刻保持低眉顺眼而又进退自如的“不倒翁”。它保持着最低身段,倾听着大地的心跳。大地恼了,疾风刮来,它便换个地方,离得远远的;大地高兴了,轻云细雨,它又悄悄地凑了上去。以至,山坡、路旁、田头、沟边,随处可见它落脚之处。人足、牛羊蹄,甚至车轮,辗压之后,依然不见丝毫衰弱,展示出生命的韧性。据说,外国人称它为“旅人的脚”,意思是旅人行走到哪里,哪里就有车前草。塘埂上,车辙印痕之上,自然少不了它们的身影。

然而,车前草胆小以及并不俊朗的外表之下,深藏着一颗骄傲的心。自它的花开始,便愈发与众不同起来。自绿叶中抽出,独独的一枝绿白色花朵,透出一股淡淡的香气。它的穗子绝不似狗尾巴草那般招摇。狗尾巴草一颗草仅有一束穗子,连在细细的茎上,无风也能摇动。车前草的穗子则镶满密实的种子,有人说似佛前供着的香,在祈求神灵的保佑,我却觉得它更像大闹天宫时孙悟空金冠上的雉鸡翎,不向天地屈服,只为自由坚挺。

“采采芣苢,薄言采之。”至于车前草的根、茎、叶、穗等的利尿、清热、明目、祛痰等药用价值更不需说的了。记得小时候跟着大人从塘埂的菜园子回家时,常常从路边铲几颗车前草回来,晒干后煮了当茶喝,一个夏天便顺顺当当。

在塘埂上邂逅一小丛小蒜时,我猛然想起父亲的坟。上午扫墓时,发现父亲坟头上竟然长着几窝小蒜。

父亲生前是喜欢摆弄花草的。院子里先后开辟过好几处花坛,每到春天,院子里就热闹起来。红、黄、粉色月季在窗台下在院子中间竞相开放。蝴蝶兰倚在月季的下面连成一小片,几支紫色的蝴蝶一般的花轻轻摇曳在枝头。即将开放的芍药半掩半露,节节高不管其它花的看法,一个劲地往天空窜,边窜边在枝节上绽花。五点半在花坛靠近水井的一侧静静地开放,每一束花便似一颗小星星。花坛刚建好的第一年,我还在读小学,记得当时看花的人隔三差五地进到院子。

自父亲大病,院子里的花便无人打理了,院子中间的花坛不久被铲平了,花也大都被连根拔起。那么多花为什么没有邻居来移走呢?记得小时候经常有人来我家剪花移枝的呀。或许村里人上班的上班,得空凑在一起打几圈麻将,谁有功夫再去弄没用的花呢?

父亲下葬不久,我便回了南方,连他的五七都没回乡。待我再回来上坟时,已是一座修葺完善的墓。这是二表哥从十几里外的舅舅家赶过来修砌的。而我,仅仅是在坟前烧几卷纸钱,对着无声的坟与碑在纸将化尽时磕几个头。

每次给父亲扫墓都匆匆忙忙,偶尔也会给坟上拔草。更多时候是就着风,在他坟上的枯草烧把火,野火在风中打着旋,烤得眉毛都有点卷。许是今年人多的缘故,在春风揪着火苗旋转的时候,我瞥见了父亲坟头的那几窝小蒜。

印象中的小蒜是喜欢热闹的,两三撮凑成一丛,几丛聚成一窝,常常一窝连着一窝,一团抱着一团,成片成片地出现在田埂、坝上、山坡上。每一条细长的叶子都充满着绿,每一条叶子都舒展着自己的一份心情。风来,它便微微地摆动,风去,它则静静地相互依偎,似有说不完的话。儿时的我总以为它是大地的头发,把五根手指当梳子,在它们身上反复撕扯。每次梳过,它们就软软地伏下去,唯有一份清凉与淡淡的辛辣留在指间。

其实,小蒜更喜欢与春雨比身材,同样的精致,只不过一个透明,一个顽强;一个根在天上,一个根在大地;一个浸入土中,滋润万物,一个伸向天空,庄严春天的味蕾。

父亲一去二十年,他只能通过这些小蒜排遣寂寞了。院子里的花没了,现在连院子和老宅也清空了,过不了多久,它们将与这个祖祖辈辈生活过的村庄一同消失。

村庄拆迁的步伐正一步步加快,土地一年前就被征收。房子测量后的同宗驮着大包小包,抹着眼泪寄居各处,或投亲,或租房,也有的买了商品房。在清明时节,往年自家作东招待亲戚的日子,却在今年扫完墓时向着自家空荡荡的宅基转悠。还原安置小区几时能建好?建好之后有多少人会搬回来?住惯了院子上了楼会不会习惯?据说分房时摇号,谁能保证原先邻居还是熟悉的那帮人呢?

测量后的大片肥沃土地再没有人打理,远处疯狂地长着野草,村子附近的则堆满拆迁时产生的各色建筑垃圾。规划上说这里会成为一个景区,老皮塘会不会保留下来?我不得而知,在地图上是永远没有关于它的标注的,如同我所熟悉的故乡的每一座埂每一条沟一般。

世界上所有的人或事,以及物品,尤其是一个人的童年时期的经历,谁也代替不了你对它们曾经深刻的体验。哪怕你写在书里,刻在碑上,记忆终究会慢慢消失;或者你在这个世界消失,你的一切经历记录与这个世界便会变得陌生起来。

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春天里,我邂逅已荒废多年的老皮塘。驻足芳草萋萋的塘埂上,我默默地剪辑着明年再来时的影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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