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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之歌

2022-06-16王晋康

知识就是力量 2022年6期
关键词:人类生命

王晋康

2037年秋天的一个早晨,钢琴声像往常一样响起,这是孔家的独生女儿宪云在做早课。

她今天弹的是门德尔松的《〈仲夏夜之梦〉序曲》。宪云今年才5岁,但指法已经相当老练。她十指翻飞,悠远清灵的乐曲从她的指尖流出,而她也仿佛跟随着琴声进入了彩虹般朦胧的夜景。她母亲在身后静静地听着。

一曲即毕,这位中央音乐学院的教授轻轻鼓掌:“云儿,弹得真好,就到这儿结束吧。今天是你爸爸最重要的日子,我们也得到实验室去看看。”

她把宪云抱下琴座,合上琴盖,然后牵着女儿,步行穿过北京大学校园的林荫小径。宪云一边蹦蹦跳跳地走着,一边好奇地问:“妈妈,爸爸是不是今天要把元元弟弟‘生’下来?”

“对。”

“爸爸也能‘生’孩子吗?元元在他肚子里吗?”

妈妈笑了:“云儿,长大你就会明白的。”

随后她不再说话。小宪云偷偷地仰起头看妈妈,她觉得妈妈今天的神情很特别,庄重、兴奋,也有些紧张。当然这些微妙之处是她成年后才感悟到的,但这一天的所有场景都印在她脑海中。

实验大厅坐落在一座千年古塔旁边,是一座现代化风格的仿生建筑。龟壳形大屋顶很轻薄,透光度可以随阳光强度自动调节。四周是12根洁白如象牙的柱子——用象牙生长基因制造的仿生物材料。墙壁上的珍珠质涂料在清晨的阳光下变换着绚丽的色彩。

大厅里挤满了来宾。他们轻声交谈着,怀着近乎虔诚的心情注视着前边的蛋壳形实验室。玻璃墙里面,穿着白衣的工作人员在做最后的准备工作。中心人物是一位35岁左右的男士,他身材瘦长但肌肉强健,动作敏捷。

此时他正在有条不紊地下达命令,表情冷静如石像,只有目光深处才透露出一丝亢奋。

小宪云一眼就看见了他:“爸爸!”她高兴地喊。妈妈赶紧捂住她的嘴,把她拉到一个角落里。但大厅里不少人还是听到了这声清脆的童音,有几个人轻轻走过来同宪云的妈妈握手。他们悄声说:“祝贺您,孔夫人。”

宪云认出了几个相熟的伯伯和爷爷,其中一位刘伯伯把她抱起来,轻轻拍拍她的小脸蛋说:“小云儿,知道吗?今天全世界都在看着你爸爸呢。”

宪云看见人群中有不少外国人,他们早把摄影镜头对准了蛋壳形实验室。她也像大人那样压低声音问道:“刘伯伯,为什么这么多人来看小元元出生?他很重要吗?”

刘伯伯亲亲她,笑着说:“当然!太重要了!也许世界上只有一件事能与它相比,那就是人类的诞生。”

“我知道,我还知道女娲造人的故事。不过这些都是神话,我知道人是猴子变的。”

刘伯伯轻声笑起来,忽然用手指放在唇边“嘘”了一声。大厅里突然安静下来,只能听见摄影机轻微的嘶嘶声。

主持人一身正裝踏上讲台,努力抑制住自己的激动心情,宣布道:“各位来宾,一项跨世纪工程的成果马上就要揭晓了。”

他的声音微微颤动,透露出内心的亢奋,“这项工程我们命名为女娲工程,因为在中国神话中,是女娲创造了人。当然,那时人类还不了解生命的诞生和进化是何等艰难的跋涉。45亿年前,太阳紫外线、宇宙空间辐射和地球上雷电的共同作用,在地球原始大气和原始海洋中制造出了核酸和蛋白质等高分子物质,并在第一次自我复制中开始了生命的历程。今天,又一种全新的智能生命即将诞生。现在,请智能生命之父孔昭仁教授为大家讲话。”

刘伯伯抱着宪云挤到前边。她看见蛋壳形透明罩内的爸爸向助手下了最后一道命令,然后接过秘书手里的讲稿走到麦克风前,隔着玻璃与大家相视。妈妈也从后面挤过来,轻轻攥住宪云的一只小手。

孔昭仁教授瞄一眼讲稿,微微一笑,又把它放回口袋里。他面庞清瘦,目光锐利,鼻梁和下巴处的线条像花岗岩雕像一样刚劲。他从容地说道:“谢谢大家的光临!我想,今天应该是一个里程碑,我们将完成生命形态的伟大转换。”他的平静中带着骄傲,“我们是站在无数先辈的肩膀才到达这一高度的,在这里我想历数100年来生物学界的几项重大进步,并向这些先辈们表示我的谢意。”

他看见了人群中的女儿,对女儿微微一笑,然后扳着指头数道:“1924年,苏联科学家奥巴林提出了生命起源假说。1952年,美国科学家米勒——那时他还是一个学生——用电火花和紫外线作用于模拟原始大气的混合气体,得到了构成蛋白质的各种氨基酸,即生命的砖头。后来,美国科学家福克斯制造出一种类蛋白微球体,它们有类似运动、生长、繁殖和新陈代谢的生命特征。1965年,中国科学家合成了真正的蛋白质结晶牛胰岛素。其后,我的前辈陈老先生,用非生命物质‘组装’成一种能自主分裂的细胞,这是第一个人工制造的单细胞生命。在全世界科学家通力合作10余年之后,终于破译了人类的10万个基因密码。20年后,科学家利用已知的人类基因——不包括成脑基因——培育出了第一个无脑人体,如今它已广泛用作生物机器人的身体,包括今天小元元的身体。”

在列举这些枯燥的数字和事实时,孔昭仁心中的激情之火逐渐高涨,两眼炯炯发光。他平复了一下情绪,继续说道:“至于智能人的大脑,则完全是走另外一条道路。大家知道,人脑是45亿年生命进化的顶峰,是宇宙的精华。但严格说来,人脑是生命进化历程中各个时代留下的堆积物,不可避免地掺杂着不少冗赘结构,也受到种种限制,比如神经元中脉冲传导速度最大不超过每秒10米。在进入智力及脑科学的自由王国后,我们没必要再简单地模仿了。简而言之,就今天即将诞生的小元元来说,他的大脑是第十代生物元件电脑,其脑容量和计算速度已远远超过人脑了。”

宪云好奇地向四周打量。她听不懂这些高深的话,但这些场景深深刻印在她的脑海中,包括现场那种十分特别的气氛:肃穆、庄严、苍凉、凝重中透着点神秘。

有人提问道:“孔先生,听说你创造的第一个新型生命、第一个智能机器人的外形是一个人类男婴,他有一个中国式的名字叫孔宪元,对吗?请你介绍一下他的情况。”

孔教授微笑着说:“小元元是一个学习型机器人,他具有强大的智力,且不用输入任何程序。他像人类婴儿一样从牙牙学语、蹒跚学步开始,逐步感知世界,建立自己的心智系统。我们想以这种从零开始的学习过程来判断他是否有建立自我的能力。只有在他冲出混沌、建立自我后,才能说他确实是一个新的智慧生命。我们也想以此判定智能机器人和人类‘父母’之间能建立什么样的感情纽带。小元元将在我家生活,我想我们能彼此相亲相爱,包括我的妻子、母亲和我的女儿。云儿,你会爱这个小弟弟吗?”

他笑着问窗外的宪云。宪云咯咯笑道:“当然!”她的笑声使会场过于严肃的气氛活跃起来。

那人追问:“我想问几个母亲会感兴趣的问题。小元元会吃饭吗?会长高吗?”

“小元元体内使用永久性能源。当然,他也有进食功能,不过这只是为了他能更好地融入人类社会。他会长高。为了加快试验进度,在他出生时,我们用快速生长法已经赋予了他两岁的身体。至于他的体能,肯定将远远超过普通人——既然我们掌握了基因的秘密,为什么不使他各方面都尽善尽美呢?”

又有人提问道:“孔先生,你说到感情纽带,你坚信这种新型生命会具有人类之爱吗?”

孔教授平静地说:“感情是比智力更为复杂的一种物质运动,人类对它的了解还远远不够。但是,我想我一定会爱他的。”

在场的嘉宾都笑起来,宪云的妈妈也笑了。主持人说:“时间马上到了,最后请我们德高望重的陈老先生讲几句话。”

顺着他的手势,嘉宾们这才注意到一位白发白须的老人。他早已进门,悄悄站在人群背后。几个熟识的嘉宾赶忙过去搀扶他,但老人摆摆手,步履健朗地走过来,接过麦克风:“要先祝贺孔教授,今天无疑是一个‘新时代’的开端。正如主持人所言,地球上生命的进化过程是何等艰难的跋涉,多少物种都在进化过程中悲壮地失败、消亡,人类是存留下来并吃到智慧果的唯一幸运者。可是现在呢,我们能在一夜之间造就一种新的生命,并赋予它比人类更强大的智力。”

一个满脸胡子的嘉宾说:“我想陈先生是委婉地表达了对小元元的戒心。”

陈老先生未置可否,继续说下去,他的语调透出一抹苍凉:“但愿这只是一个老人的多虑。大家知道,人类对电脑的依赖早就无可逆转。不过值得安慰的是,从本质上讲,电脑只是一种智能机器,它们只能被动地从属于人类社会。但建立了自我的智能机器人会不会具有人类的生存欲望?他们会不会主动参与和变革这个世界?对这个新的世界,人类是否还能控制?让我们拭目以待。”

陈老先生的话使大厅内活跃的气氛变得沉重,记者的提问因此迟滞了片刻。这时正好时间到了,蛋壳形密封舱内的电脑开始倒计时,清晰的金属声音在大厅中回荡:“……7、6、5、4、3、2、1,开始。”

舱内角落的一道密封门缓缓打开。一个小水晶匣子被推出来,顿时它的四周白雾弥漫,那是零下200摄氏度的低温造成的。在电脑控制下,水晶匣子内部开始迅速而均匀地加热。两岁的小元元安静地酣睡着。他全身赤裸,大脑袋,额角较高,长长的睫毛上挂着白色霜粒,抿着嘴,双手交叉在胸前。看着这个惹人怜爱的小孩儿睡在冰霜之中,人们不由得心疼,似乎自己身上也有了寒意。

电脑在监控着小元元的脑电波。先是一片混沌,然后一个鲜亮的绿色光点倏然出现,在黑色屏幕上跳蕩着。跳荡的振幅逐渐衰减,在行将消失时又突然跳荡几下,慢慢消失。然后又是一个光点、几个光点、几十几百个光点……光点很快密集起来,变成闪烁跳荡的七彩光束,又联结成整体的光网。小元元的灵智终于冲出无边无际的混沌。他的眼睛慢慢睁开,向这个世界投去了茫然的第一瞥。壁挂屏幕上立即显示了他的视野,在这个初生婴儿的视野里,先是扭曲流动的人形画面,然后逐渐定型为清晰的倒立人像,那是孔教授和助手们正目不转睛地俯身盯着他。

万籁俱静,忽然响起一声儿啼。它是那样的震撼人心,大厅里几乎所有人都热泪盈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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