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位“祖国文物的守护人”走了
2022-06-16王菁菁
王菁菁
2020年11月,《中国收藏》杂志专程拜访谢辰生先生。虽年事已高,但谈起文物保护,这位老人依然兴致盎然。
今年5月2日,国家文物局顾问、中国文物学会名誉会长、著名文物保护专家谢辰生先生驾鹤西去,享年100岁。
“平生只做一件事,热血丹心护古城。”2010年谢老88岁寿辰时,全国文保志愿者赠送的祝贺锦旗上这样写道。如今回顾起来,这也正是对他毕生执着的事业最生动的写照——他见证了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来文物工作一路走过的历史。在业界普遍看来,自郑振铎、王冶秋两位前辈之后,称谢辰生为“祖国文物的守护人”,当之无愧。
有幸的是,自创刊以来,《中国收藏》杂志与《中国商报·收藏拍卖导报》编辑部曾在选题采访和活动报道中与谢老有过多次交集。更令我们感动的是,每一次联系,他都不忘表达对这“一报一刊”发展的关心。斯人已去,本刊特地在此撷选几个令我们印象最为深刻的追忆片段,以此表达对这位文物保护大家深切的怀念。
今年6月,我们将迎来第17个“文化和自然遗产日”。殊不知,当初促成这个一年一度主题日的设立,谢老是其中的一位关键人物。
“回首自己七十多载的文物事业路,我一直坚信保护文物就是守护国家。”这是谢老生前曾多次说过的一句话,朴实又深沉。
1922年,祖籍江苏武进的谢辰生在北京出生。他的堂哥是历史学家谢国桢。1945年抗战胜利后,谢辰生跟着堂哥到了上海。机缘巧合,他开始帮助郑振铎编《中国甲午以后流入日本之文物目录》。1949年,郑振铎被任命为中央文化部文物局局长赴京上任,身为秘书的谢辰生跟随郑振铎北上。从此,除了抗美援朝期间的从军经历,谢辰生一辈子没有换过单位,更未离开过文物工作。
1950年,在郑振铎、王冶秋、裴文中等人的指导和帮助下,谢辰生开始起草《禁止珍贵文物图书出口暂行办法》《古文化遗址及古墓葬之调查发掘暂行办法》《关于保护古文物遗址的指示》等中华人民共和国首批文物法规。由此他开始与新中国文物相关法律法规的制订结缘,被誉为“文物一支笔”。1982年,他主持起草了《中华人民共和国文物保护法》,并撰写《中国大百科全书·文物卷》前言,第一次明确提出了“文物”的定义。“保护为主、抢救第一、合理利用、加强管理”,这一令文博界耳熟能详的十六字工作方针,也正是2002年修订《中华人民共和国文物保护法》时,由谢辰生积极推动写入总则的。
1994年离休后,不顾自己年事已高,谢老依然密切关注基层文物的工作状况,为国家的文物保护工作不遗余力、奔走呼号。特别是21世纪以来,面对房地产开发浪潮,他坚定地与“推土机”抗争,全力加速了我国历史文化名城保护的立法进程。2005年,他又参与起草国务院《关于加强文化遗产保护工作的通知》,积极倡议设立中国“文化遗产日”(2017年调整名称为“文化和自然遗产日”)。
《中国收藏》杂志有多位记者采访过谢老,大家一致认为谢老家的电话就是文物保护的“热线”,无论何时,只要你就相关话题请教他,他都会毫不吝啬、知无不言地表达自己的观点。
2019年,山西省2019文物建筑认养北部片区推介会的举行在业界引发了争议。当时本刊记者电话采访谢老,他说自己尚未具体了解此事的前后经过,但既然与文物保护有关,便很郑重地要求记者给他详细讲讲(后来得知,那段时间他一直在受病痛的折磨)。听过来龙去脉与主要争议点后,谢老字字铿锵地表示:“无论方式如何革新,文物安全永远是第一位的,这个基本原则无论何时都不能变!”现在想来,言犹在耳,他就像是一位充滿热情与能量的“战士”,时刻守护在文物保护的第一线,永远不知疲倦。
这是一封2011年元月的读者来信,十余年来一直被珍藏在《中国收藏》杂志编辑部;收信人是时任《中国收藏》杂志主编、现任《中国收藏》杂志社社长陈念,而写信的这位读者正是谢老。信的全文内容如下。
陈念主编同志:
顷阅贵刊2011年01号刊物第八十六页、载题为“袁世凯女儿的嫁妆”文章最后一段(八十七页)称:“值得一提的是,解放初期,原北京故宫博物院院长夏鼐先生曾委托景德镇有关部门寻觅‘居仁堂制’款瓷器一二以资研究……”这是不符合事实的。夏鼐同志是考古学家,建国后始终是社科院(开始是科学院)考古研究所的领导,后来没有在故宫博物院工作过,盼能在下期予以更正。此致,敬礼!
谢辰生上
元月七日
这是2011年元月,谢辰生先生写给《中国收藏》杂志编辑部的信,字里行间透露出谢老的严谨与认真。
雅致的信笺上,谢老的字迹清秀有力。都说字如其人,作为后辈与专业收藏媒体的从业者,这封来信对于我们来说既是一个意外,也是一种激励和鞭策。著名专家、文物保护领域的泰斗级人物能够在百忙之中如此细致地阅读我们杂志的内容,并且及时指出其中的细节错误,言语认真、谦和又恳切,这是我们事先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的。或许,走近谢老这样的前辈大家,也为大众解读历史赋予了新的认知——他们毕生都在致力于保护和传承历史,他们本身就是历史。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作为媒体人的我们是幸运的。他们的严谨负责的治学精神与平易近人的处事态度,值得我们铭记并学习。
2020年11月,国家文物局官網发布《关于向社会公开征求〈中华人民共和国文物保护法(修订草案)〉(征求意见稿)意见的通知》,这意味着自2002年的修订后,现行的《文物保护法》又将迎来新一轮的修订,无疑是一件关乎全社会的大事。
第一时间获知这一信息后,编辑部首先想到的依然是能否专访谢老。经过与谢老女儿程卓燕女士的联系,约定登门拜访。然而真正见面后,尽管有一定心理准备,情况仍大大超乎了我们的预料——因为高龄和病痛,老人说话有些吃力,但他的精神状态还不错。
落座后,接过我们双手递上的最新一期《中国收藏》杂志,老人家非常高兴,频频点头表示自己记得与这本杂志和《中国商报·收藏拍卖导报》多年的“缘分”。
在2020年年底最后一次采访谢老的过程中,老人家看到新一期的《中国收藏》杂志很高兴。他对专业收藏媒体发展的期许,也给了我们莫大的鼓励与鞭策。
当听说我们此次采访初衷是为《文物保护法》的修订,在助手修淑清老师的转述和“翻译”下,谢老表达了他的看法:“我认为从当年立法开始到实施至今,整体来看《文物保护法》的立法精神、宗旨、思路与方向是没有问题的。某些细节的修改可以讨论,但要坚守文物安全是第一位的底线原则,一定要避免与利益挂钩!”
而当我们提及是否还记得上世纪80年代中国古代书画鉴定组在一起工作的事,他马上一边点头,一边努力地用言简意赅的讲述方式告诉我们:“记得”“当时我负责组织协调”“那(些专家)都是老朋友了”。
他还回忆道,专家小组除他以外的“六老”中,启功先生很爱笑,总是乐呵呵的,“老谢(即谢稚柳先生)就有点儿脾气”“每个人的性格都不一样,但大家都是奔着同一个目的,每一次的讨论都非常严谨认真”……话语间,老人的眼底微微地泛起了光,那是他心中对老友的想念。即便不能铿锵有力地表达,作为听众的我们还是可以强烈地感受到,其此生所钟爱的事业、那些曾经一道奋战过的友人,在他心目中的位置并未随着岁月的流逝和年纪的增长而减退,他还是那个谢辰生。
那天的拜访结束后,谢老坚持要把我们送到门口,就在他有些颤颤巍巍地举起手向我们告别时,我们看到了一位平易近人的文物大家,也看到了一位可敬可亲的长辈。
如今,谢老的人生故事已经写完了结语,多少世事皆成过往,但经他奔走呼吁而保存下来的文化遗产和文物还在,它们又激励着后来人奔赴在这条文物保护的道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