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狮梦

陈月婷

1

粤西冬天的傍晚来得特别早，下午五点半左右，天边绯红的晚霞开始慢慢退场，一袭夜幕迫不及待地登场。转眼间，整个天空好像被谁泼了墨汁一样，逐渐晕染开来，漆黑一片，只能看见一轮淡黄色的圆月影影绰绰，在厚厚的云层里努力迸射出一些金辉银光，即使朦胧，也足以照亮大人傍晚下班、孩子放学回家的路。

自从国家实施“双减”政策之后，学校开展了课后服务，李一鸣报名参加了。课后服务就是在一个小时里完成三科作业，由老师辅导完成，这样同学们回家后，就不用做作业，只要看书复习就行了。对于考试经常挂科的李一鸣来说，参加课后服务是他最好的选择，起码回家后，不用受妈妈的各种约束，还有念经一样的唠叨。

今天正好是星期五下午晚托放学，六点后的马路上已经是熙熙攘攘，车水马龙。下班一族、放学的学生都在同一时间段挤满了大街，拥堵的街道就像血管堵塞的脉络，着急回家的脚步在影影绰绰的灯光中快速闪烁，一些不耐烦的小汽车响起了喇叭，加速了拥挤的味道。

李一鸣像平时一样，背着蓝色的书包，跟同学一起有说有笑地排着队，走出校门口。即使戴着蓝色的口罩，还能看到他的嘴巴上下拉动，那爱说话的劲儿可是一会也没有落下，按他妈妈的说法，就像拧开的水龙头，哗啦啦的。他跟班中调皮大王欧大武围绕一个话题谈得正来劲，两人頻道相同、一言一语，配合得天衣无缝。

欧大武长得正如他的名字一样，高大结实，他的手臂特别有力气，班级拔河比赛的时候，他可是实力派的顶级选手，一人能顶三个小男孩。因此在班中，他有一个“武松”的名号，大武也特别喜欢同学叫他“武松”。他走起路来，大步流星、生龙活虎，一种年少蓬勃的朝气扑面而来。但是说起学习，他跟李一鸣一样，都是同道中人，两人的成绩稳定，都在班中倒数的名列之中，让老师和父母相当头疼。在同学的眼中，他们俩可是臭味相投。

快要到街道路口分道扬镳的时候，李一鸣拍一拍大武的肩膀，暗示说：“武松，记得明天早一点哦，老地点，不见不散！”

“行！没问题。”大武爽快地答应了。

2

冬天的太阳起床比较晚，到了七点左右才睁开迷迷糊糊的睡眼，那橘黄色的云彩喷薄在山头，慢慢睁开双眼，霞光迫不及待地绽放。

李一鸣床上的闹钟一响，他居然马上弹跳起来，两下子工夫就把衣服穿好。但平时上学的时候，他老爱赖床，即使睡醒了，也喜欢躲在被窝里。礼拜六，平时一贯早起的一鸣妈妈刚忙完家务，做好早餐，看见一鸣一大早起床，微笑着说：“哇！今天有进步了，不用我扯大喉咙啦，来，我做了你爱吃的云吞。”

“哇，真好！”李一鸣眉飞色舞，露出幸福的微笑。

“吃完早餐，你要好好完成作业哦！”

“妈，我在学校晚托的时候已经完成了，你放心。”李一鸣以极快的速度干完妈妈的爱心云吞，趁着她在厨房忙的时候，溜出去了，关门之前留下一句话：“妈，我去找大武玩，拜拜！”

李一鸣是单亲家庭，三岁的时候父母离异，从小和母亲相依为命。在县城的城中村，租着几十平方米的房屋，母亲一边在县城的餐馆打工，一边照顾上小学的一鸣。

“喂，一鸣，我比你早哦。”大武从背后拍了拍气喘吁吁的李一鸣。

“你厉害！够早的！欧师傅来了吗？”李一鸣调皮地向大武竖起大拇指。

“师傅已经在武馆里煲茶水了，快进去！”

欧师傅是仁尚村忠义堂武馆的师傅，他今年六十多岁，身体矫健，乐观好客。从小他就热爱习武，练就了一身好功夫，是方圆百里有名的武教头，也是鼎鼎大名的南狮教练。他手下有一百多名徒弟，村里的醒狮队也是他一手组建起来的。村里醒狮文化浓厚，村里的大人都很支持孩子学习武术和醒狮，除了健身之外，还能学习武术技能，可以说是一举两得。由于欧师傅专注武术技艺和醒狮技巧的传授，在县市内各项醒狮武术比赛中，武术馆里的醒狮团队都以精湛的武术独领风骚，斩获桂冠，在城里可以说是数一数二的。

“欧师傅，早上好，我和武松来了！”一鸣中气十足地打着招呼，接着往合拢的双手吹了一口热气，用力搓了几下。

“六叔公，早！”武松叫得格外亲切，因为他和欧师傅是同村同宗族的，按辈分也是这么叫。

“好，你俩过来，先喝杯热茶热热身子，来，我还煮了一些番薯。”欧师傅冲好茶，招呼两个马骝（广东话：猴子）。只见，热茶的烟气在茶桌上氤氲升腾，给这个寒冬增添了一丝人间温度。

一鸣和武松立即凑了上去，喝着茶，吃着番薯，向师傅汇报着这一周练习手臂动作的情况，讲得热气腾腾。

3

舞狮象征着威勇和吉祥，在中国传统习俗中，民间认为舞狮有驱魔的效果。在“咚咚锵锵”的锣鼓声中，表演者装扮成狮子的模样，模仿狮子的动作，形态惟妙惟肖。舞狮有文狮和舞狮之分，文狮有搔痒、舔毛、打滚、抖毛等动作，武狮有跳跃、跌扑、登高、腾转、踩球等动作。

武松和一鸣两人一起合作舞狮子，一人舞狮头，一人舞狮尾。舞狮头的扮演者两手要有力，用两手托着套在自己头上的“狮子头”，身子微微向前倾，从狮子嘴巴和眼睛处辨别方向，寻找目标。后面的扮演者在套上狮子皮后，两手要抓住前面队员腰上的带子，双肩下压，俯瞰身体。弯腰成90度，两腿半蹲。前者考验手力、步形和模仿力，后者重在考验腰力和耐力。因此，欧师傅要求两个学员打牢基本功，每次上新课之前，都要复习一遍上周学习的动作，亲自检查指点。

“一鸣，上一周我教的动作要领还记得吗？这周可要好好训练。”欧师傅亲切地说着，眼里满是期待。

“当然记得，跳举同步，抛圆回位。我现在展示给你看。”一鸣说完，立即拿起黑色的狮头，重温上一周的动作。只见一鸣双腿左右开弓，两手举起狮头眨眼睛，张开嘴巴。先抬右脚，接着抬起左脚，举起狮头。然后左脚向前跨一步，把狮子头往下扣。紧接着一个抛圆，把左脚收回来定点，再抬起左脚，往右边跳一步。跳的同时，举起狮头，把右脚往前跨一步，把狮头扣下来，再来一个抛圆后，把头举起来，眨眼定格。90B06107-A7B6-4BBB-9A24-5C9E56CB50F3

“哇！漂亮！”武松情不自禁地拍起掌声。

欧师傅苍劲的脸上漾起一丝微笑，眼睛有一抹闪亮，就像深冬的湖水冻得深沉，一缕阳光投射到水面绽放的光芒。欧师傅骨子里深深地知道：醒狮也是讲究天赋的，要发掘一颗好苗子确实不容易，有时候还得讲缘分。

看见表演动作到位的一鸣，欧师傅语重心长地说：“看得出你是下了一番苦功，继续加油！抛圈的幅度要再伸开一些，转动的弧度会更好看。”

“嗯，我明白了！”一鸣说完，拿起狮子头重复着上面的动作，把狮头抛圈动作的弧度扩大了，动作行云流水，一步到位。

“好样的！”欧师傅竖起了大拇指，接着转过头，对武松说：“你们俩配合练习，一定要做到动作协调。”

“OK！”武松马上钻进狮子被，粗大的身材把狮子被撑开了，两人舞动狮子，行走的时候，先迈前脚，再抬后脚，待前脚落地，后脚才接着落地，左右两脚依次进行。可是，两人在配合上显得步伐不一，欠缺协调。

欧师傅拿起狮子被向武松示范舞狮尾的动作，一边做，一边说要领，一个上午的时间，要求他们俩练习狮头和狮尾的配合。两人很快练习起来，一上一下，跳来跳去，出了一身热汗。

欧师傅在旁边监督着，一看到问题，便立即指出纠正，经过多次磨合之后，两人的配合越来越娴熟。

4

忠义堂武馆有两个舞狮队，一个是村里的青年醒狮队，一个是学生醒狮队。但在学生醒狮队里，欧师傅很难找到满意的舞狮头人才，在遇见李一鸣之前，欧师傅一直为这个问题闹心。

要说一鸣遇上欧师傅，彼此的师徒缘也有一段故事。

一次偶然的机会，武松约李一鸣到他家里玩，路过武松家的时候，都要穿过祠堂旁的忠义堂武馆，武馆是武松礼拜天的必打卡点。于是，李一鸣跟着武松蹿到武馆里玩耍。从小就喜欢看醒狮表演的一鸣，看着武馆里醒目的狮子头、陈列的各种锣鼓铜盘，再看武松已经熟练地拿起两个木槌有节奏地敲起锣鼓，那响亮欢快的鼓点在空中飞扬。一鸣身体里，那与生俱来的热爱舞狮的情绪瞬间被点燃，看着墙上挂着“黑、黄、红”三种颜色的狮子头，眼睛里满是惊讶和惊喜。

“武松，这个狮子头我可以玩一下吗？”一鸣看着红色的狮子头，眼睛里充满着渴望。

“当然可以。”说完，武松从墙上取下狮子头，抛给一鸣。

身手敏捷的一鸣稳稳地接住，立即钻进狮子被里，开始尝试舞动狮子。过年时，他观看醒狮的动作至今印在脑海之中，他舞动了几下，有模有样的！一鸣在鼓点的伴奏下继续醒狮表演，余兴未尽。

“哎，舞得不错哦！”欧师傅不知什么时候从武馆里走了出来，他的目光却一直在一鸣做的醒狮动作上，眼睛里闪烁出一丝赞赏，忍不住问了一声武松：“他是谁？”

“六叔公，他叫李一鸣，是我同学。”

这时，一鸣从狮子被里钻了出来，因为出了一些汗，两个脸蛋红扑扑的，一脸阳光地对着欧师傅笑了笑。

“一鸣，这名字好听！”欧师傅笑着继续说，“你以前练过吗？舞得挺好的。”

“没有，我只是喜欢而已。”

“我这里正好要招徒弟，你要来的话，就算你面试成功了！”欧师傅爽快地说道。

一鸣听到欧师傅要收自己为徒，心里乐开了花。他从小就喜欢舞狮，这个醒狮梦一直珍藏在他的心底。可是因为家里穷，他不想增加妈妈的生活压力，但万万没想到，机会来得这么快！醒狮的橄榄枝，居然向他抛过来。

“真的？那要交学费吗……”一鸣不好意思地說出自己的担忧，后面那几个字说得很小声。

“那当然要啦！”武松马上搭嘴过来。

“那我想想……”一鸣说得有些吞吞吐吐。

欧师傅从一鸣的表情中，看出一些苗头，低下头关心地问：“你有什么困难尽管跟我说，我可以帮你的。”

一鸣看着一脸慈祥的欧师傅，敞开了心扉，把自己对醒狮的渴望、自己的家庭情况和担忧全部说了出来。一鸣知道妈妈不赞同，认为学习醒狮没用，不如把时间和精力放在学习上。他每次想跟妈妈争辩，表达自己意愿的时候，看见妈妈疲劳的身影，只能把想说的话都压在心底。

欧师傅发现一鸣有舞狮的天赋，这样的苗子难得一见，见他又如此懂事，懂得体贴妈妈，心中不由得萌生出一丝爱怜。他决定免费教他，不收学费，并且为他保守秘密：暂时不让一鸣妈妈知道他在学习醒狮。

一鸣瘦小灵活，武松粗壮有力，两人一高一矮，体力互补，是舞狮合作者在体型和体力方面最好的搭配。于是，一鸣和武松两人组成了一个组合。欧师傅利用周末和假期的时间来给他们进行训练。从扎马步、练单脚跳等基础抓起，要求他们在模仿狮子“蹿、跳、滚、舔”这些基本动作时，一定要做到神态自然、动作协调。训练完之后还要交流，总结动作衔接等技艺问题。

5

日子在慢慢流逝，每周上学读书、周六周日练习醒狮，学习和爱好同时兼顾。就这样，大半年过去了，一鸣和武松两人的醒狮技艺越练越娴熟，两人搭配很有默契。

“一鸣、武松，最近有一个省级的‘雄狮少年南狮比赛，我准备让你们去参赛，见见世面。怎么样？”欧师傅笑着征询意见。

“太好了！我们要走出山旮旯见识一下！”武松兴奋地说。

“好！比赛也是学习，可是……”一鸣一时想不到该怎么跟妈妈说，陷入了纠结。

“你妈妈始终会知道的，你也隐瞒不了太久，如果你能在比赛中取得好成绩，这也是说服你妈妈最好的理由！相信我，你妈一定会支持你的醒狮梦的。”欧师傅语重心长地说。

“嗯！”一鸣蒙在心中的那片乌云，被师傅的一番话语吹散了，他仿佛看见一道曙光照亮了远方的路，他更加坚定了自己的选择。

离比赛的日子越来越近，一鸣和武松加强了训练，正好近期一鸣妈妈中午要在餐厅上班。他们中午也利用休息时间到武馆练习。他们戴着狮子头和狮子被，把“雄狮攀崖”“金狮倒挂”“空翻下桩”这些基本套路动作都过了几遍。几分钟后，两人已经汗流浃背。为了醒狮训练，两人也够拼了，把每天的时间利用到了极致。90B06107-A7B6-4BBB-9A24-5C9E56CB50F3

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一个跳桩的动作可要练习千遍，武松和一鸣的手都起了茧子，脚也磨出了水泡。可是两人一提起狮头，便有了克服困难的力量。练习时受伤是家常便饭，一鸣的手已经摔伤过几次了，青一块紫一块的，每次受伤，欧师傅都替他们擦跌打酒，小心翼翼地照顾他们。只要妈妈发现一鸣身上的瘀伤，他就谎称是自己在学校不小心摔的，然后继续咬紧牙关，忍着疼痛训练。

省级“雄狮少年”锦标赛如期进行。在彩旗飘扬的擂台现场，武松和一鸣以小组总分第一名的成绩进入总决赛。

决赛现场，一鸣和武松成为最耀眼的组合，因为他们俩是全场比赛年龄最小的，两人以“初生牛犊不怕虎”之势闯进总决赛。在锣鼓声响起得那一刻，一种从没有过的感觉让一鸣倍感振奋，仿佛红色的狮子头给予了他源源不断的精神力量。在整个比赛中，一鸣和武松就像融为一体似的，从狮子的摇头摆尾、仰头低顾、探测方向到高空腾跃，表演得栩栩如生，将狮子威武勇猛、醉态酣然等状态表现得淋漓尽致。整套动作形如流云，一步到位，赢得了在场观众的喝彩和雷鸣般的掌声。几个高难度动作的精湛呈现更是深深地抓住了评委的心。毫无疑问，这一对年龄最小的组合在整个比赛中以优异的成绩问鼎冠军。

当一鸣和武松登上冠军宝座，共同托起金灿灿的奖杯的那一刻，现场灯光闪烁，照射在他们身上。

媒体曝光的速度像闪电一样，一鸣和武松在省级醒狮比赛中荣获特等奖、取得冠军的消息迅速刷爆朋友圈，小小年纪为县争光，把醒狮传统文化的金漆招牌再一次擦亮。

“一鸣？醒狮夺冠的是一鸣？”一鸣妈妈看到朋友圈的新闻报道，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拍了拍自己的臉，再一次确信新闻里看到的是自己的儿子，心里激动极了。

当她打开新闻界面，打开一鸣的采访视频，只见一鸣捧着奖杯，高兴地对着镜头说：“妈妈，我希望此时你能看到，你的儿子为你争气了，同时，也希望你支持我这个醒狮梦！”

看到这里，一鸣妈妈已经泪流满面，不由得想起以前一鸣跟她说过学醒狮的事，可是她都一一拒绝了。对儿子追梦不理解的内疚和对儿子获奖而生发出的激动，两种复杂的情绪交织在一鸣妈妈心里。

“铃铃”一鸣妈妈的电话响了，原来是一鸣在比赛后拿着欧师傅的电话，拨通了她的电话号码。

“妈，是我，我想跟你说一件事，其实这一年来，我一直在学习醒狮，却瞒着你……”

一鸣妈妈一听，在电话那头哽咽起来，说：“傻孩子，妈妈都知道了，我为你骄傲！请你原谅妈妈当初没能理解你的梦想！”

母子俩通完电话，一鸣心里的疙瘩终于解开了，他坐在回来的车上，看着窗外天边的白云在恣意地追逐，开心地笑了。一朵形状像狮子的白云在天空自由地奔跑。他知道，在未来的路上，自己也能像一头雄狮一样逐梦飞奔，只要他愿意。90B06107-A7B6-4BBB-9A24-5C9E56CB50F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