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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张爱玲影响下林奕含《房思琪的初恋乐园》的背离感式书写

2022-06-15曾恬

名作欣赏·评论版 2022年6期
关键词:张爱玲

曾恬

关键词:《 房思琪的初恋乐园》 张爱玲 背离感

林奕含曾在其生前的采访中直言,自己是“中毒非常深的张迷”,可以从头到尾、一字不落地背诵出张爱玲的全套作品。张爱玲具有非凡的意象营构才能和独特的语言风格塑造能力,林奕含作为其追捧者,自然深受其语言风格的影响。

迄今为止,关于林奕含与张爱玲写作关系的研究,暂无学者结合实例对林奕含继承张爱玲小说语言风格的问题进行分析。在林奕含写作艺术手法的研究层面上,目前主要成果有:第一,结合全知视角、第三人称有限视角和视角越界的定义分析小说文本,暂无对叙述视角的混淆进行进一步论述;第二,以真人真事作为基础进行虚构的艺术创作,对作者“冲破了虚构与非虚构的隔膜”这一写作方式进行论述;第三,通过分析小说的章节架构与文本内容、语义与语境、角色身份与职能设置的背离,论述文本的“反抒情”书写效果。在“语义与语境的背离”的研究中,学者大都选取书中的“古典”意象,分析其对文本“陌生化”效果塑造的作用,暂无学者从“意象的逆向化处理”和“意象的词义偏离”层面分析文本。

综上所述,本文将在此研究基础上,寻觅林奕含对张爱玲式艺术手法继承的踪迹,通过列举实例,分析作者对小说文本叙述视角的有意混淆以及对意象的逆向化和陌生化处理,进而论述其写作艺术手法对文章背离感塑造的作用,以弥补该方面研究的空缺。所谓背离感,即采用具有审美性的叙事手法和修辞语言来突出“反抒情”的宗旨,在文中体现于人物形象的塑造、人物关系的建构和文学语言的粉饰这三个方面。

一、敘述角度的有意混淆

张爱玲式艺术手法有一重要特点:刻意地混淆叙述角度。如在《第一炉香》中,有一日葛薇龙穿了一件磁青薄绸旗袍,乔琪乔看向她后,“她觉得她的手臂像热腾腾的牛奶似的,从青色的壶里倒了出来,管也管不住,整个的自己全泼出来了…… ”a 此处采用了第三人称的视角,描述主人公“认为自己的手臂发烫得像泼出来的热牛奶”的主观感受。然而牛奶却是一个实际存在的客体,这便是作者有意将看似客观的事物描写同主人公的主观感受相互混淆的结果。作为“张爱玲迷”的林奕含,亦将此艺术手法运用得炉火纯青,生动地刻画出房思琪“表里不一”的状态。

主人公主观感受的第三方视角呈现,在某种程度上是对其潜意识的描写。十三岁的思琪在被老师强暴后,依旧每周下楼去听老师“讲作文课”。“捻开她制服上衣的一颗颗纽扣,像生日时吹灭一支支蜡烛,他只想许愿却没有愿望,而她整个人熄灭了 ”b。捻开的纽扣像被吹灭的蜡烛,这是思琪此时此刻的主观感受,如葛薇龙觉得自己的手臂像泼出来的热牛奶一般。然而“她整个人熄灭了”又似乎并非主人公自己的感受,而是叙述者在描述主人公的状态。林奕含承袭了张爱玲这种有意混淆叙述角度的手法,在一句话中便进行了叙述角度的转换。随后文本出现了一段关于卧室的风景描写,这是思琪眼中的风景,眼前之物使她产生联想,“枝状水晶灯围成圆形,怎么数都数不清有几支,绕个没完。他绕个没完。生命绕个没完 ”c。风景联系着主人公的心境,客观存在的水晶灯与她的联想相互混合,叙述视角再次进行重合。那个晚上思琪第一次失去了记忆,她在回家的马路上忘记了自己何时出的门、去了何处、做了什么,她的灵魂从肉体中跑了出来,即弗洛伊德所言的“精神分裂”。眼前的风景使她的潜意识产生了某种情绪,而那时她并未意识到自己已灵肉分离,只知道“心里有什么被他捅死了”。“在她能够知道那个什么是什么之前就被捅死了”d 似乎是主人公的自言自语,但更让人觉得这是叙述者直接交代主人公自己尚未意识到的潜意识——她早已被捅死了。她的生命永远停留在十三岁,以至于后来每一次大家给她过生日,她都只觉得木然。悄无声息地显露出主人公的潜意识,是人物与作家的叙述角度相互混合这个艺术手法的高妙之处。

“人生不能重来,这句话的意思,当然不是把握当下……意思是,早在她还不是赝品的时候就已经是赝品了……意思是人只能一活,却可以常死 ”e。作者的叙述角度在此混淆得十分娴熟。该文段若是主人公的内心独白,那便是她在这段关系中的自我定位,认为现在的自己是过去的自己的赝品,在她的潜意识中自己是“死”的,可“早在她还不是赝品的时候就已经是赝品了”这句话又是叙述者的评说,是作者对李国华性侵女学生这件事的隐晦揭示和背景介绍。作者已跳出主人公的视角,告诉我们“思琪不只有一个”,早在思琪被强暴之前,老师已对其他女孩进行性侵,她不过是那第一个女孩的赝品,但这是主人公永远不会知道的事情。

这种混淆叙述角度手法的使用,一方面是将思琪“灵肉分离”的背离状态展现得淋漓尽致;另一方面是增强了读者阅读的代入感,但又使得读者与角色在某种程度上保持着一定距离。读者在“进入”后又“抽离”,“抽离”后又再次“进入”。且读者不仅会代入“房思琪”,亦会代入“李国华”,在多元的反反复复之间,读者会不自觉地产生一种快感与痛感相互交织的情绪。

二、意象的逆向化营造

张爱玲式艺术手法的另一重要特点是逆向化营造意象,即以实体之物来刻画风景或心情等,亦可称为“反方向的象征”。如在《第二炉香》中,“整个的世界像一个蛀空了的牙齿,麻木木的。倒也不觉得什么,只是风来的时候,隐隐的有一点酸痛 ”f。这是男主人公在女主人公离开后对这个世界的感悟。借被蛀空的牙齿经风一灌后的酸痛感来表达男主人公内心的酸涩,采用较虚无缥缈的自然物形容较实际实在的人,暗示男主人公的回心转意。在《房思琪的初恋乐园》中,林奕含模仿张爱玲的遣词造句,采用以实写虚的手法,紧密联系人物心境,将人物间表象与内在情感的背离展现得淋漓尽致。

过往学者在对作品标题进行解读时,均是以基督教文化传统为基础,从“陌生化”角度分析“乐园——失乐园——复乐园”的隐喻性。笔者认为,若从“逆向化营造意象”的角度分析该作品标题,更有一番新解。第一章的“乐园”,过往学者称其为怡婷的乐园,笔者认为不够准确。试问,作为思琪灵魂双胞胎的怡婷,在思琪发疯后,她又怎么还能快乐?故该“乐园”实际上是十三岁以前的思琪和怡婷的乐园,它承载着二人一生中最快乐的童年时光。对于这个标题的设置,作者便采用了“以实写虚”的手法,本体是思琪与怡婷的精神世界,喻体是乐园。只要二人在一起,便是“乐园”,颇有“青春作伴好还乡”的意味。且在“乐园”这个整体的被逆向化营造的意象中,亦嵌套着许许多多“反方向的象征”,以此表达出二人的“亲密无间”之感。

“下面高雄港好多船正入港,每一艘大鲸货轮前面都有一条小虾米领航船,一条条小船大船……一时间,她们两个人心里都有一点凄迷。成双成对,无限美德”g。这是二人一同被罚站在高楼落地窗时看到的景象。此时作者借“小船引领大船,成双成对互相成就”的喻体,表现二人的亲密。即使只是怡婷一人犯错,思琪也会同她一起接受惩罚。但作者又指出二人心中有一种“凄迷”之感。“凄迷”既可形容景物的凄凉模糊,亦可形容人情绪的悲伤怅惘。眼前这“无限美”的景象为何会使得二人心生“凄迷”?这便是该章节的另一个重要背离现象。其原因在于,她们似乎都隐隐觉得这种“成双成对”的美好之物无法长存,颇有“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之感。她们二人的确似灵魂的双胞胎,但终究是有嫌隙的。横亘在二人情感之间的木梁早已存在,在二人心底深处亦知此物的存在,那便是二人容貌的差距。

作者在“乐园”中写道,怡婷在意识到思琪不敢对她说出“你真难看”这句玩笑话时(因为说怡婷时仿佛是真的在骂人,而不是开玩笑),她本“孵出来的笑整个地破了 ”h。以“刚孵出来的蛋破了”形容怡婷笑容的消失,亦是“以实写虚”手法运用的表现。作者形容二人为“灵魂”的双胞胎,可后来这两个灵魂却形同陌路,怡婷甚至对思琪說出“你别死在我家”这种尖酸刻薄之语,这难道不是一个强烈的反差张力的体现吗?这个乐园无论是对十三岁以后的怡婷,还是对十三岁以后的思琪而言,都不会是快乐的。故而第二章以“失乐园”为名,如她们早前那份“凄迷”的预感那般,二人的乐园已经失去。直到后来的怡婷看到思琪的日记,这两个灵魂才又开始重叠。怡婷带着思琪的灵魂继续生活,回到最初如作者所说的“二人好得像一罐麦芽糖,也将永永远远如此 ”i 的状态。“乐园”似乎“复”了,又似乎未“复”,因为无论二人多么相似,她们终究不是一个人。怡婷仍可继续生活,而思琪却只能永远待在精神病院。在全书的整体章节架构上采用“反方向的象征”手法,对营造人物关系之间隐晦微妙的表里不一具有重要作用。

三、意象的陌生化处理

张爱玲擅长营造和构建意象,将字、词进行别出心裁的改装和解读,且喜爱借用、搬用古典用语和字眼,特地采用过时了的词汇来表达时间的距离感,双重手法的混合造成文本的“陌生化”效果。以下将这两种手法称为“意象的词义偏离和超常改装”和“古典意象的使用”。林奕含通过这两种手法的使用,表达出文学中表征与存在之间的背离现象。

在意象的词义偏离方面,文本大多体现在思琪的内心独白或语言中。“老师,你这样南征北讨我,我的身体对床六亲不认了 ”j。“南征北讨”原指转战南北,经历过多次战斗,“六亲不认”原指不重天伦,对亲属不管不顾。这里则形容思琪因李国华多次与其发生性关系而留下的记忆创伤,词义与猥亵事实的背离使得读者对文义心生陌生之感。在古典意象的使用方面,文本大多体现在李国华强暴女学生时的内心独白中。其中,“温良恭俭让”这句话出现过六次。其原意为形容君子具有温和、善良、恭敬、节俭、忍让这五种美德,而在李国华的思想体系中指的却是“温暖的是体液,良莠的是体力,恭喜的是初血,俭省的是保险套,让步的是人生 ”k。此解释令人咂舌,文义与语境的背离感极其突出。从李国华的“诡辩”之词中可引申出作者对于“抒情文学传统”的叩问,即文学中是否存在表象与里征相悖的现象。

林奕含在生前采访中曾说,李国华具有现实生活人物原型——作者所认识的一个国文老师。李国华,极具中华传统文化意蕴的名字,然而他并未人如其名对中华传统文学具有如此高的信仰。他拥有一套属于自己的思想体系,这套思想体系的裂缝是用各式各样的譬喻法去弥补的,他利用话语修辞来粉饰强暴与诱奸的事实,并以这套自圆其说、自我合理的思想体系达到内心“一团和气”的状态。为何话语修辞对思琪而言具有如此大的作用?那是因为情话是从李国华之口说出来的。李国华对于思琪而言,是长辈,是老师,他代表着一定的社会话语权。“你喜欢老师,老师喜欢你,我们没有做不对的事情。这是两个互相喜欢的人能做的最极致的事情 ”l,她何尝不知道二人所做之事是“天理难容”,但这些话在一定程度上为思琪找到了容身之处。李国华巧妙地将文学的话语权转化为具有人文主义的关怀,如果没有这些话,思琪会活不下去的。这便是作者所设置的一个语境背离。作者大量采用具有强烈文学性质的词语,如成语、古典诗句等,并对这些意象进行改装,进而构建出一个文与义相互背离的文化象征意义,以叩问“一个真正相信中文的人怎能背叛这浩浩汤汤超过五千年的语境和传统”这个主题问题,表现出文学语境中表象与里征相悖的现象。

作为深受张爱玲影响的女性作家,林奕含运用混淆叙述角度、逆向化和陌生化处理意象的写作手法,表现出人物形象灵与肉的脱节、人物关系表与里的不一、文学语义与语境的背离,在错位与脱节的设置中增强了小说的审美快感张力。她为我们呈现出这个伪善的世界以及维持这个世界的扭曲秩序规则,不论如何,一切都似乎是美好与圆满的。但掀开譬喻的面具,揭露譬喻丑陋的嘴脸,我们又可深深地明白,这不过是作者失落乌托邦情绪的表现,使得我们在绝望压抑的氛围中心生“万端具起,不可胜理”之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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