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翻译之“意”“美”合一
2022-06-15刘文玉
刘文玉
关键词:散文翻译 意 美 《匆匆》
一、引言
散文是指形式上不求工整、不讲对仗的散体文章,散文构文自由、不拘一格,却别有一番独特的美感,其突出特点是“形散而神不散”。杂文、随笔、小品文、报告文学、传记、游记等都属于散文的范畴。好的散文犹如艺术品,在韵律、节奏和意境上均具有美感,使人读起来流畅自然,听起来心怡神悦,带给人美的体验和强烈的共情。朱自清先生的《匆匆》文笔清丽、纯朴简练,紧扣“匆匆”二字,通过描写燕子、杨柳、桃花、太阳等意象,融景于情,细腻地刻画了时间流逝的踪迹,流露出作者对时光流逝的无奈和惋惜。朱自清先生对现代汉语的发展做出了极大的贡献,《匆匆》一文更是彰显了朱自清非凡的文学成就和艺术造诣,是中国散文史上不可多得的艺术瑰宝。
在我国翻译史中,“忠实”一直处于无可动摇的地位。严复的“信、达、雅”、鲁迅的“宁信而勿顺”、瞿秋白的“信顺统一”、林语堂的翻译三重标准(忠实、通顺、美)等都将“信”置于首位。除此之外,我国胡适、陈独秀、陈望道、耿济之等学者都是“信”派的代表人物。由此看来,译“意”至关重要。直到我国著名的翻译理论家许渊冲先生将鲁迅先生关于中国文学创作的“三美”理论移植到翻译领域,提出了基于诗歌翻译实践的“三美论”,才正式开启了我国翻译界追求“美”的大门。“三美论”认为求“美”是诗歌翻译的最高境界,笔者认为,散文是文学的基本体裁之一,散文的翻译也须得求“美”。
朱纯深先生多年來一直从事英汉语翻译的教学、实践和研究,在文学翻译领域颇负盛名,其著名翻译作品包括朱自清的散文《匆匆》《荷塘月色》,奥斯卡·王尔德(Oscar Wilde)的书籍《自深深处》《夜莺与玫瑰》,以及《声声慢》《念奴娇·赤壁怀古》《水调歌头》等诗歌。朱纯深先生在其译作中灵活运用翻译技巧和修辞手法,追求再现原文的美感与意境,是求“美”的典型代表。朱纯深译《匆匆》一文在充分表达原文内容的基础上,灵活采用修辞手法还原了原文的修辞美,综合运用叠词、头韵和尾韵再现了原文的音韵美,因而译文在总体上传达了原文之神,具有了意境美,是不可多得的“意”“美”合一之作。
二、何谓忠实?
回首我国翻译界,众多翻译家、学者都将“忠实”作为翻译的第一要义,那么,“忠实”的内涵究竟为何?笔者认为,“忠实”一词应从广义而观,“忠实”不仅指译文和原文在意义上的对应,还包括形式、风格等各方面的呼应。因此,翻译不仅要翻译意义,还要综合考虑原文作者的思想以及原文的形式、风格等。这与尤金·奈达(EugeneNida)的“动态对等”理论相契合,“动态对等”顾名思义就是在动态中实现译文与原文的相对一致,强调翻译的相对性和灵活性,要求实现奈达所说的“给双语读者带来相同的反应”。再者,由于译入语文化与译出语文化之间存在差异、不同的读者对译文的理解不同、译者具有主观能动性等原因,完全的忠实是不存在的,是一种无法实现的理想化标准。正如学者吴越所言,“忠实有一个‘度’,没有绝对的忠实”。朱纯深先生也曾指出,被奉为翻译三标准的“信、达、雅”实则是译事三“难”。此外,同时具有忠实性、连贯性与可读性的译文可称为好的译文,而过分追求意义的对等必然会顾此失彼,导致译文不流畅、难理解。综上所述,“忠实”不是微观上对字、词的锱铢必较,而是对文章整体的宏观把握。译者不必刻意追求原文与译文的一一对应,而应当以“意”为基础,灵活采用翻译策略,从而实现广义上的“忠实”。
首先,“意”的传达是第一位的。这就要求译者充分理解原文,吃透原文,不可随意歪曲原文内容。但是,达“意”绝非所谓的字对字的翻译。亦步亦趋的翻译难免带有生搬硬套之嫌,让读者感到不知所云。因此,翻译时恰当采用增译、减译、转译等策略反而会增强译文效果。其次,要实现内容与形式的统一。传统译论轻形式而重内容,但随着翻译理论的不断更新与发展,译者们越来越意识到形式的重要性。内容和形式应处于平等地位,没有形式,内容也没有存在的意义。然而,拼音文与方块字之间的确差异悬殊,中西文化与思维方式之间也存在不可逾越的鸿沟。因此,要满足译入语读者的语言习惯,意义的传达和形式的对应只能是整体而观。最后,要如实传达原文风格。风格指文风,即文章的格调,或质朴自然,或沉郁顿挫,或幽默诙谐。风格的再现就是要给译文读者传达同原文读者相似甚至是相同的“感受”。以《匆匆》的题目翻译为例,朱纯深译为Rush,许景城译为The Flightof Time,张培基译为Transient Days,葛浩文译为Haste。笔者认为,朱译与葛译简短干练,与“匆匆”二字在字数和所传达的感受上相吻合,表现了时间的转瞬即逝,更能表现原文的紧迫之感,符合原文的风格。下面引用朱纯深译《匆匆》的译例从以上三个方面进行具体分析。
例1:燕子去了,有再来的时候;杨柳枯了,在再青的时候;桃花谢了,有再开的时候。
朱译:Swallows may have gone,but there is a timeof return;willow trees may have died back,but thereis a time of regreening;peach blossoms may havefallen,but they will bloom again.
从达意来看,朱纯深先生的译文做到了忠实原文,充分表达了原文内容,无错译、漏译。从形式来看,原文为三个并列的排比句,译文采用“...have done,but...”的形式同样构成了排比结构,虽然最后一个分句“but they will bloom again”看似与前两个结构不同,但笔者认为,这恰恰产生了一种戛然而止之感,表明排比句型的结束。从风格来看,原文是想用简短的排比句营造紧张急促的氛围,传达困惑迷茫之感。该译文句子较短,且采用虚拟语气,与原文主旨相吻合,将“五四”时期年轻人的苦恼表现得淋漓尽致。
例2:在逃去如飞的日子里,在千门万户的世界里的我能做些什么呢?
朱译:What can I do,in this bustling world,with mydays flying in their escape?
从达意来看,原文的核心内容得以表现,比如在选词上,“bustling”一词简单却一语中的,准确地将“千门万户”的意义传达了出来。从形式来看,“逃去如飞”与“千门万户”为对仗的四字成语,译文选用“bustling”与“flying”两个现在分词也构成了对仗。即使句子顺序有所调整,但整体的问句形式没有改变,实现了形式一致。从风格来看,译者将“What canI do”置于句首,突出表达迷茫与绝望之感,再现了原文风格。
三、“美”的再现
达“意”与求“美”并不冲突,“美”是散文的内在特性,散文译作也不能丢了原文的“美”。散文的“美”体现在很多方面,包括韵律、修辞、意境等,要将散文的这些美学特质完美地移植到译文之中,才能使译文读者同样感受到情感起伏,从而得到审美愉悦。文章将主要从韵律与修辞的再现讨论译文“美”的再现。
(一)音韵美的再现
如谷苗苗所言,“散文具有潜在的诗体结构,字里行间透露着诗的意趣”。韵律既存在于诗歌之中,也存在于散文之中,朱自清先生的《匆匆》一文就多次采用四字成语和叠词来体现文章的韵律。笔者十分认同国内学者余东和刘士聪对散文韵律的看法,即“作为表意言情的语言说到底是有声的,落在纸上的文字其实也是一样,如同乐谱,写在纸上是谱,唱出来就是歌”。因此,散文之中有韵律,韵律之于散文具有重要意义,译者应当在译文中再现原文的韵律。然而,英汉韵律节奏的构成要素不同,汉语节奏讲平仄,英语节奏讲轻重,在译文中完全采用原文的押韵方式是很难实现的。余東、刘士聪提出,“节奏不是翻译的,而是再现的”。也就是说,译者只需要在考虑原文作者情感以及译入语韵律特征的前提下,灵活采用韵律格式实现韵律的再现即可。下面引用朱纯深译《匆匆》的译例从韵律再现进行具体分析。
例3:我不禁头涔涔而泪潸潸了。
朱译:Already sweat is starting on my forehead,andtears welling up in my eyes.
例4:去的尽管去了,来的尽管来着;去来的中间,又怎样地匆匆呢?
朱译:Those that have gone have gone for good,thoseto come keep coming;yet in between,how swift is the shift,in such a rush?
《匆匆》中叠词的运用十分丰富。例3 中的“头涔涔”“泪潸潸”,例4 中的“匆匆”都是为了增强文章的节奏感而采用的叠词。蔡丹、陈文安曾提到,“英语的音韵美主要通过头韵、尾韵和拟声的方式展现出来”。朱纯深先生在无法一一对应汉语韵律的情况下,便是采用了押头韵和押尾韵的方式再现了原文的节奏。例3 中的“sweat”与“starting”押头韵,例4 中的“swift”与“shift”押尾韵,使译文具有了音韵美。
(二)修辞美的再现
修辞手法也是散文中很重要的一部分。《匆匆》中运用了大量的修辞手法,如排比、拟人、比喻、反问、设问等,以辅助文章情感的传达和气氛的渲染。排比使得文章贝联珠贯,拟人使得文章丰富生动,比喻启发读者想象,反问表达含蓄之美,设问激起文章波澜……这些修辞手法使文章独具匠心,一字一珠,沁人心脾。因此,译者在翻译散文时,绝不能将修辞手法置之不顾。译者只有具备足够的文学功底,深刻领会原文中的修辞意义,方可将修辞之“美”译于纸上。下面引用朱纯深译《匆匆》的译例从修辞再现进行具体分析。
例5:于是——洗手的时候,日子从水盆里过去;吃饭的时候,日子从饭碗里过去;默默时,便从凝然的双眼前过去。
朱译:Thus—— the day flows away through the sinkwhen I wash my hands,wears off in the bowl when I eatmy meal,passes away before my day-dreaming gaze as Ireflect in silence.
排比是《匆匆》一文的显著特色,例5 与例1 都采用了排比的修辞手法。这两例译文有一个共同之处,即最后一个分句与前两个略有不同。比如,在此译例中,排比结构为“do...when...”,而在第三个分句中,“when”改用“as”,可见译者是有意为之。笔者认为,译者的这种细节变化意在表明排比句型的结束。这两处排比的运用都表达了时间流逝之快,句式整齐,排比强烈,节奏鲜明,更加凸显情感之饱满。
朱纯深先生在谈到文学翻译时,曾发表如下观点:“如果说‘文学的’作品呼唤‘文学的’翻译方式,那么译文就不能以追求‘通过’译入语来传递原文信息内容为首要使命,而是要在原作内容所规限的题材范围内,开放译入语去接受外来语言强大的影响,以此成就译作自己独特的言说方式、独特的语言。”由此看来,朱纯深先生对于文学翻译的观点便是在尊重原作的基础上释放译作的创造力,以别样的方式实现“文学的”翻译,即“美”的翻译。对于如何再现“美”,周领顺的观点可谓真知灼见:“切换美的方式有很多种,但总的原则是:如果原文在源语世界里有美感但在进入译语世界后有所损失,则不妨尽力寻找另类可以被译文读者接受的方式‘曲线救美’。”因此,译文之“美”绝非是对原文“美”的复刻。其实,不管是达“意”还是求“美”,笔者所认同的是一种灵活、曲线的方式,是一种从整体上把握的观点。
四、结语
文章以朱纯深译《匆匆》为例,对“意”与“美”进行了讨论。可以发现,其实达“意”中的形式、风格统一与求“美”中的韵律、修辞再现是存在交集的。也就是说,“意”中有“美”,“美”中有“意”,得“意”不必舍“美”,求“美”未必不忠,二者是辩证统一的关系。二者相辅相成,协调统一,方可成就兼具完整性与艺术性的优秀译文。
对于散文这种“形散神聚”的体裁,在翻译中实现“忠实”是一难事,再现原文之“美”又是一难事,兼顾二者更是难上加难。要想译出“意”“美”合一的艺术性文章,便要求译者具备多个方面的能力和素养。首先,要具备良好的双语理解能力。理解是翻译的前提,正确理解和把握中英文语言的外在形式和内在逻辑,才能进一步把握文章的审美意境。其次,要具备一定的审美鉴赏能力。文学作品的翻译是一门语言的艺术,这就要求译者广泛接触各类文学、艺术作品,潜移默化地形成内在的文学审美素养。最后,还要具备较高的文学素养和写作能力。翻译实际上是一种语言和文化输出的过程,要想避免“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情况,便要打好文字功底,在语言输出上下功夫。
散文的翻译其实就是在“意”与“美”之间徘徊、周旋的过程,最终目标就是在二者之间形成一种如鱼得水的关系。要想将其二者操纵自如,则需要深厚的翻译功底,这绝非一朝一夕所得。因此,译者应不断从优秀译文中汲取精华,积累知识经验,提升翻译素养,尽可能地在译文中实现“意”与“美”的统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