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品茗知趣,淡而有味

2022-06-15林昕迪

名作欣赏·学术版 2022年6期
关键词:文风周作人

林昕迪

关键词:周作人 《喝茶》 生活观 文风 平和冲淡

自古以来,中国文人就有饮茶的传统,沸水沏茶,茶香四溢。喝茶不经意间成为生活的一部分,成为一种相处之道,一种修心之旅。周作人就是一位饮茶爱好者,杯盏之间,他将思绪寄托于茶中,在喝茶时品味清浅的苦涩,寻觅内心的恬淡安然。

一、生活观:“美的生活”“艺术的生活”

《喝茶》这篇文章短小精悍,仅仅一千多字的内容里,反映了周作人向往的生活。周作人所需要和向往的,不是世俗的、庸常的、烟火气的生活,他想要的是在一种超越现实生存需要的“美的生活”“艺术的生活”,他的生活趣味贯穿在了他的文学创作中。

(一)雅致美:“喝茶之道”与“喝茶之境”

首先,从“喝茶之道”上看,喝茶在周作人的眼里,不像在炎热的夏日里寻求解渴的茶水,端起碗就仰头把茶水一饮而尽,这样就粗鲁而不雅致了。周作人喝茶的目的绝不是为了果腹充饥,如文章里提到的英式下午茶那样,“则我殊不以为然,红茶带‘吐斯’未始不可吃,但这只是当饭,在肚饥时食之而已。红茶配上黄油面包,那是果腹充饥”a,果腹充饥、狼吞虎咽自然也是背离了周作人的“喝茶之道”,与“雅”字更不沾边。他所说的喝茶,意在慢慢地享受和品鉴。

那么他提倡的“喝茶之道”到底是怎样的呢?周作人在《喝茶》中这样描述:“我的所谓喝茶,却是在喝清茶,在赏鉴其色与香与味,意未必在止渴,自然更不在果腹了。”周作人所谓“个人平常的喝茶”,泡的乃是清茶,这里的“清茶”值得进行一番探讨,“清茶”究竟指的是什么?周作人在《关于苦茶》里提到他从小在家里喝惯了本山茶,在《再论吃茶》中讲道:“南方虽另有果茶,但在茶店凭栏所饮的一碗碗的清茶却是地道的苦茗,即俗所谓龙井。”b再从《吃茶》《煎茶》等文章中可以得知,周作人偏爱绿茶,而不大喜欢红茶和花茶。由此我们可以推测,“清茶”指的应当就是清逸的绿茶,不像红茶那般厚重。喝清茶前需要耐心进行一番赏鉴,沸水冲入静观茶叶旋转沉浮,待茶香浓郁,轻轻摇动茶杯,观察茶的成色,再小口啜饮。从喝茶的目的、茶类的选取和品茶的独特方式都是周作人“喝茶之道”的呈现。典雅的“喝茶之道”背后,实则灌注了周作人对于喝茶的细致讲究。

再者,从“喝茶之氛围”来看,亦可见其生活意蕴的雅致。“喝茶当于瓦屋纸窗之下,清泉绿茶,用素雅的陶瓷茶具,同二三人共饮,得半日之闲,可抵十年的尘梦。”三言两语就勾勒出如此唯美的画面,道出了爱茶之人对于喝茶环境氛围的要求。先是品茶的居室要是清幽的,当在“瓦屋纸窗之下”,接着,在屋内泡茶,需以甘甜的清泉水泡茶叶,才能沁出芬芳。既然对泡茶的水有了要求,那对应的杯盏亦不可少,素净的陶瓷茶具才能与这典雅的居室环境相符。在这些客观条件的要求外,一起喝茶的那“二三人”也要有所选择,需是志同道合且有闲情雅致的人,才能聊得上半日,否则就是“话不投机半句多”。

短短的一句话,用淡淡的言语勾勒出喝茶的雅境。瓦屋下、纸窗内,屏蔽世外的尘俗,偶尔抿一口清茶,淡淡的苦味在舌尖和齿间停留,隐隐弥漫出幽幽的清香。人生的烦恼、生存的痛苦都随着飘去的茶香渐渐淡忘了。

(二)趣味美:《喝茶》中的“饮食之道”

作为一位文人中的吃客,周作人把妙趣的饮食之道与渊博的学问知识融会贯通。《喝茶》里,周作人花了不少笔墨在写喝茶所吃的食物,趣味横生。他从中国人喝茶时最常吃的瓜子入手,“中国喝茶时多吃瓜子,我觉得不很适宜,喝茶时所吃的东西应当是清淡的‘茶食’。中国的茶食却变成了‘满汉饽饽’”,嗑瓜子的场面与这喝茶的素雅之境显然不符,“满汉饽饽”也不符合,进而给出他认为理想的喝茶时所吃的食物,如日本的点心“羊羹”、中国江南的“干丝”、豆腐干中的“茶干”(今变而为丝)。相比于“瓜子”和“满汉饽饽”,“羊羹”“干丝”“茶干”给人一种更加小巧精致的感觉。有趣的是,周作人在美食上的学问出乎意料的渊博,他谙熟日本点心的形色、味道,了解“干丝”的制法,“加姜丝酱油,重汤燉热,上浇麻油”。周作人还特意提到了“吾乡昌安门外有一处地方……其地有豆腐店曰‘周德和’者,制茶干最有名”,连售卖油炸豆干的歌谣也颇具野趣,“辣酱辣,麻油炸,红酱搽,辣酱拓,周德和格五香油炸豆腐干”。三个字的短语,使人可以想象到叫卖时小贩富有节奏感的语调,质朴淳厚的乡音融入日常的吆喝中,有韵律的歌谣带着一种赤裸天然的乡野风味,裹挟着绍兴的民俗气息迎面而来。周作人用其丰富渊博的知识,在《喝茶》这一篇短短的散文中细数了许多地方的特色美食,既能感受到他对乡情、乡土的眷恋,又能在文字间发掘乡风市俗的自然朴拙、充满野趣,描绘出别具一格的艺术世界。

周作人的饮食写作,融知识性、趣味性于一炉,民俗趣味在平淡中娓娓道来,也寄托了他对人生百态的真挚情怀,兼具妙趣与广博之美,风雅而有滋味。

二、茶风如文风:语言质朴,文白结合

曹聚仁先生曾这样评价周作人的文字风格:“他的文风可用龙井茶来打比,看去全无颜色,喝到口里,一股清香,令人回味无穷。前人评诗,以‘羚羊挂角,無迹可求’来说明神韵,周氏小品,奇妙正在‘神韵’。”c

细读文本,《喝茶》的语言有一种天然简素之美,比如“喝茶当于瓦屋纸窗之下,清泉绿茶,用素雅的陶瓷茶具,同二三人共饮,得半日之闲,可抵十年的尘梦”。没有用过多的定语去修饰“绿茶”“茶具”等,也没有运用长句,却可以感受到品茶时的恬然与惬意,神思浩渺,片刻优游如此美好;或是“中国人上茶馆去,左一碗右一碗地喝了半天,好像是刚从沙漠里回来的样子,颇合于我的喝茶的意思(听说闽粤有所谓吃功夫茶者自然也有道理),只可惜近来太是洋场化,失了本意,其结果成为饭馆子之流,只在乡村间还保存一点古风”。作者在平淡的语言叙述、简洁的描绘中,中国人上茶馆去的模样便跃然纸上了。

初读《喝茶》,似乎感受不到周作人的语言表达有什么特别之处,既不波澜起伏,也不尖刻锐利,但正是这样的平实简单,让人觉得阅读周作人的文字宛若是和一位老朋友进行深度对话,在雅致的居室里,一边慢慢品茶,一边探讨“喝茶之道”。并且交谈的节奏感把握得恰到好处,既不会让人觉得急躁唐突,又不会觉得索然无味,平淡却不失意趣,正是语言表达的分寸感,形成了周作人独一无二的文风。这样的分寸感使得感情的流露也是不经意的,欢谈中,他实则早已缓缓将“喝茶”一事的感悟浸润在素雅的笔调中,传达给读者,清雅的文字恰如一股茶香,令人回味无穷。

周作人的语言文字里还透着古色古香的美感,究其原因,是因为他善用文白相夹的句式和文言词汇,比如,“惟是屋宇器具简陋万分,或者但可称为颇有喝茶之意,而未可许为已得喝茶之道也”,白话文里夹杂了“惟是”“未可许为……也”等词汇或句式,又或是“惟其原因,非由穷困即为节省,殆少有故意往清茶淡饭中寻其固有之味者,此所以为可惜也”,像“殆少有……者”“此所以……也”同样是广泛地运用了文言句式。时代的文化碰撞,地域的交错跨越,形成了文言词汇句式与白话文的杂糅,这也成为《喝茶》遣词造句的独特之处,简练含蓄,耐人寻味。

三、“平和沖淡”:“隐士”心理的逐渐显现

《喝茶》作为周作人“平和冲淡”写作风格的代表,其中周作人的生活观与文字风格正是其隐士心理的显现。

《故乡的野菜》《乌篷船》是周作人散文集《雨天的书》中较为脍炙人口的文章,与《喝茶》同样,大致创作于1924 到1927 年间。纵观这段时间的前后几年,1923 年他遭遇了兄弟失和,意识到了“过去的蔷薇色的梦都是虚幻”。1925 年4 月,他心爱的女儿突生大病,周作人在焦虑的奔忙中感受到了人生的无常与幻灭感。

原先周作人尚处于对日本的“新村运动”抱有极大热忱的阶段,他曾专程前往“新村”进行考察,但几年后,他在《艺术与生活·自序》中却谈道:“我是梦想过乌托邦的,对于新村有着极大的憧憬……但觉得这种生活在满足自己的趣味之外恐怕没有多大觉世的效力。”d从满怀期待到希望落空,周作人认识到了“乌托邦式”的理想社会终究只能沦为一种空想。除此之外,五四思潮褪去,阵营分化,1924 年他在《晨报副镌》的《杂感》栏目隐晦提到北洋政府开始禁书,就连周作人的《自己的园地》也被查禁。启蒙救国梦的破灭,让他哀叹“教训之无用”。正当他将目光转向艺术与生活,找寻“隐现的主义”时,面对“五卅惨案”“三一八惨案”等重大的事件,在动荡的背景之下,周作人重燃知识分子的热血,发表了一系列文章。

其实写作《喝茶》时的周作人是矛盾的,面对个人生活的不顺,变革社会理想的落空,本想放弃而回归个人主义,那些动荡的事件却又令他难以抑制发声的欲望,一次又一次地撰写文章。周作人在《〈泽泻集〉序》中提到:“戈尔特堡批评蔼理斯说,在他里面有一个叛徒与隐士,这句话说得最妙:并不是我想援蔼理斯以自重,我希望在我的趣味之文里也还有叛徒活着。”e在“隐士”与“叛徒”的徘徊间,他终是选择走上了隐士的道路,与其说是选择,不如说是他遵从内心的选择。

在矛盾的挣扎斗争间,“隐士”心理的逐渐显现使得周作人的写作从“浮躁凌厉”越发向“平和冲淡”转变,《喝茶》作为周作人“平和冲淡”写作风格的代表,实则是其内心的外化。在他早期的散文写作中,可以感受到他对闲适艺术的生活是真正发自内心的热爱,这也得以理解为何他会在面对社会现实与回归闲适生活间选择后者。“平和冲淡”的写作背后,实则是在通过这种方式排遣自我、获得慰藉。他将“一点无用的享乐”作为他生活的调和剂,《喝茶》中提到的“喝茶之后,再去继续修各人的胜业,无论为名为利,都无不可,但偶然的片刻优游乃断不可少”,“在不完全的现世享乐一点美与和谐”,品茶是这个“不完全的现世”里难得的乐趣。还有《北京的茶食》中说的“喝不求解渴的酒,吃不求饱的点心”,与《喝茶》中不赞同红茶配面包的“喝茶之道”有异曲同工之妙,重在从“酒”“点心”里得到一点享受。《雨天的书·自序》中,“在江村小屋里,靠玻璃窗,烘着白炭火钵,喝清茶”,这种恬淡温馨的场面,围着暖和的炉火,品着素雅的清茶,平和宁静又温暖。周作人在迷茫徘徊时,这种美好的事物也许成为他生活里不可缺少的点缀,在文字间希冀那一点跳脱现实的理想与美好,去润泽丰盈他的心灵。

周作人借写作给苦闷枯燥的现实生活予以艺术化的提升,也是为了消解自己苦闷的情绪,回归自我心灵的和谐与宁静,给“隐士”的内心一个安放的空间,无意间形成了其“平和冲淡”的文字风格。

品茗知趣,觅心中安宁,得风雅无穷。如《喝茶》这样的小品文,虽然曾被批驳是“小摆设”,也与当时“为匕首,为投枪”的文字格格不入,周作人也依然用平淡又不失韵味的文字,表达对“美的生活”“艺术的生活”的不断追求。通过“艺术的生活”认识自己,找寻自己,才有周作人“平和冲淡”的独特风格,也才有后来“美文”的蓬勃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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