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存在主义视域下以窥视为手段的抵抗话语研究

2022-06-15韩星鹭

名作欣赏·学术版 2022年6期
关键词:存在主义

韩星鹭

关键词:安部公房 《箱男》 存在主义 窥视

萨特在其代表作《存在与虚无》一书中,高度重视窥视手段的运用,认为人通过自由的窥视或者注视来认识自己,并形成与外部世界的关系,他解释“通过锁孔向里窥视”,“在那扇门后有一个景象在‘被看’” ,“这是一个纯粹的将工具(锁孔)与其所及的另一端(窥视到的景象)联系起来的过程,一种在世界中迷失自我的纯粹方式”a。

安部公房(1924— 1993)是日本战后著名小说家,具有极高的国际影响力,其作品深受存在主义思潮的影响。作为日本战后存在主义文学的代表人物,安部公房的文学创作常以手记为形式,通过碎片化描写来反映主体的孤独与挣扎,题材多围绕对人在非现实的“变形”处境中的“存在”进行思考,在荒谬情境中表现处境中的人的自由,“以独特的方式努力唤醒沉睡于人们意识中对荒诞现实的抗拒,对真实存在的追求”b。其在20 世纪70 年代创作的《箱男》(1973)就是以都市中人的存在为主题的系列小说之一。在小说中,作者从“箱男”这一主动“变形”的人物视角,以案件推理的形式,以一个杀人案为背景,反映箱男从看到枪击他的人模仿他成为箱男的窃喜到发觉箱男身份被冒名顶替的震惊,以及真实存在面临威胁的恐慌等心理活动,穿插以形形色色的箱男故事,引起读者对都市中人的“存在”的思考。本文以该小说为例,结合萨特关于“窥视”的论述,探讨“箱男”这一自由选择的“变形人”在特定处境下如何通过以窥视为手段的抵抗话语,对荒谬的现实世界表达厌恶和否定。

一、窥视窗

这条塑料薄膜制成的缝隙简直就是箱男心灵的窗户,千万不可与人们司空见惯的观察外界的小孔相提并论。

倾斜度稍加增减,箱男的心意就可以表露无遗。当然,箱男此时的眼神绝谈不上慈眉善目。那塑料薄膜里透出的凶光,即使是世界上最阴险恶毒的目光恐怕也不过如此。对于缺乏防备能力的箱男来说,把这看成是他少有的防身之术也不过分。c即便箱中生活已将物质需求降至最低,听觉、嗅觉、味觉、触觉几乎丧失其功用,作为“窥视的支撑物”的眼睛仍被箱男审慎以待,甚至被提出了更高的要求,即借助窥视窗的开口,获取“看”而不“被看”的特权。

箱男的“窥视窗”和萨特所说的“锁孔”有异曲同工之妙,它们是主人借以更方便而隐蔽地注视外界的工具。

凭借这些工具,人们可以更专注地观察外部世界而不被打扰。但它同时又是障碍,如果使用不小心,还是有被发现的风险。在存在主义视角下,“窥视”是一种具有侵略性的权力象征。萨特认为:我自己的窥视,或者我与他人之间没有距离的联系,被剥夺了它的超越性,因为它是一种窥视被窥视。我将我窥视的人聚焦为对象;我窥视他人的关系和他人窥视我的关系一样。在窥视他人时,我衡量我的力量。

看者将被看者从内部凝固为一个对象,一件物品,以客体化的方式加以筹划,随心所欲赋予其意义,迫使其主观世界在意识到这一事实的瞬间解体。在《箱男》的“A 是这样走出去”一节中,A 把住所周围看作自己的势力范围,而窗下注视他的箱男则是外来的侵入者。箱男的注视让A 感觉到因成为被看者而被侵犯,这是被看者因自身沦为“为他人的存在”而恼怒的佐证。故而当A举枪威胁时,他发现控制权已被窃取,他者的注视包围了他的存在,直到A 用气枪中伤对方,迫使对方停止注视,危机方才解除。然而,箱男的“看”作为回应外界干预的武器,早已在无形中凝结为一股隐性的支配力量,使A 在无意识的自省与效仿中逐渐异化,成为一个“非我之物”,一个被同化的箱男。

“看”亦是一种具有规制性的潜在意图。在箱男的梦中,他生活在一座理想的都市中,这里的人们不用互相防范或戒备,可以自由地选择自己的行为方式而不受他人的约束。大家都开心地倒立行走,席地而眠,想唱歌就唱歌,唱够了就潇洒离去,所有行为都不需要任何人的許可,也没有人会觉得你的行为不合常理而进行斥责。箱男杜撰的梦境是现实的反向书写,不难想见,一个诞生箱男的社会,必定是一个隐私权失去庇护的社会,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掺入衡量价值的砝码,价高者“宁愿遵守将价值意义强加到他们身上的社会秩序,以交换这一秩序赋予他们的权利”d,而价低者因贫穷、丑陋横遭冷眼,备受驱逐。箱男透过窥视的小孔,认识到箱外世界自欺欺人的性质,于是选择抛弃姓名、职业、居所,不惜以去身份化的形式降格为类物而非物、似人而非人的如箱一般坚实的立方体,以求在这个变动不居的世界中稳固其自身。

二、眼镜

在小说中,童年时期的箱男曾在文艺演出上饰演一匹名叫“钝马”的马,但因忘词在台上被同班同学踢了一脚,并在还击时使得对方受伤。书中描写此段时并未对其心理活动加以强化,仅作为一种创伤性失忆处置,声称其选择性遗忘了这一段记忆中的细节,却提及他通过“长期在昏暗的光线下贴近脸看书”的行径,有预谋地使自己近视,以迎合其“既不想要看别人,又不愿意被别人看”的心态。萨特在《存在与虚无》中说:

羞耻从本质上说是一种认知。我认知到我是别人眼中的我……仅仅由于他人的出现,我被置于作为一个在他人面前出现的对象而被评判的地位。……我处于这样一个世界,在这个世界里,他人的观察拥抱了我的存在,使我与世隔绝,就像隔着墙、门或者锁孔一样。

小说中的箱男凭借一个“丑角”的身份在大庭广众之下蒙羞,但作为一个小学阶段的孩子,他在此情境中承受的来自成年人的目光,其中往往并非包含强烈的侮辱成分,而更多的是滑稽与惊讶。也因为是丑角,他的行动恰好与他的角色定位相合,行动的戏剧性弥补了台词的演绎缺失,所引发的轰动效果并不应当比一个作为马主人的同学受伤更为强烈。可箱男仍旧意识到,大多数人是喜欢“窥视”别人的,尽管这种窥视有可能造成对“被看者”的侮辱,这也是人们不愿意当被看者的原因。对于聚光灯下的演员而言,场下的观众所处的黑暗环境同样是一个“看”而不“被看”的场所,足以构成一个理想的窥视场,与电影院、摄影棚、脱衣舞厅等场域同理,不同之处在于观众付出了金钱,获得了“看”的权利,演员也因“被看”而得到了相应的报酬作为补偿。因此这时场上发生的是否是一场闹剧,以及受辱者是谁,其实已经不是那么重要了,闹剧的发生不过使这一处境被更早地揭发出来。所谓“侮辱”的目光并非针对一次犯错,一桩丑事,而仅仅是源于“被看”本身,因为“羞耻”是人类一种原初的自觉,是“一种原始坠落的感觉,不是因为我可能犯过这样或那样的特定错误,仅仅是因为我‘坠入’了这个事物的世界,需要借助他人来成为我自己”。

为了阻隔无处不在的羞耻感,以眼镜为屏障是箱男的第一次尝试,然而眼镜的佩戴在阻隔的同时否定了近视所带来的“不看”的功效,且眼镜的“不被看”亦是一种从心理层面上自保的暗示,一种由主观意愿创造的幻觉。如威廉·雷巴特所言:“我的主观性连同他的内在自由都避开了他的视线。因此,他的倾向始终是要把我转变成他看的对象。注视渗透到我存在的深层,冰冻凝结了我的存在。”e外物的屏障对此收效甚微,箱男发现,如果是其他人面对这一处境,采取的方式往往是“在穿着和发型上与别人一样,期望不要与众不同”,即主体自发地否定主体间的差异性,逃避选择的自由,积极迎合他者及社会目光的改造,而箱男拒绝这一消极的抵抗手段,转而致力于寻找成为无懈可击的绝对“看者”的途径,从戴眼镜、学摄影到成为箱男,正如他自童年起便不抗拒成为谁都不愿饰演的“钝马”,他亦不抗拒一辈子作为“钝马”,抑或更为低劣微薄的存在。只要这一实体能够使他人缄口不语,视而不见,箱男便认定,这是一起完美的遁逃。

三、多角视镜

在温和而又有强大穿透力的光照下,一切都是那样柔顺。路人的表情和穿着所透出的敌意都被这面镜子消磨得了无踪影。那种恶毒而挑剔的神情也从视野里消失了。街景上唐突而杂乱的水泥路面、围墙、电线杆、路标等,在这镜子里都不再具有令人不快的棱角。世界就像每天都是过不完的周末傍晚似的,充满了温馨的气息。透过这面镜子,他一次又一次地与街景玩耍,而街景也回之以微笑。仅仅就这么看着这世界,就令他觉得无比舒适,仿佛自己已和世界和解了。

在D 的故事中,少年D 用胶合板、厚纸和镜子制作了一个多角视镜,便于随意调整角度偷看外界而难以被外界发现。在少年D 的认知里,多角视镜满足的是一种“对强悍的憧憬”,力量的增强是“看”,其重要性高于拥有一副强壮体格的愿望,而力量的削弱则来源于“被看”的可能。在少年D 初次使用视镜观看围墙之外的风景时,他感到“街上所有的景象都好像在用指责的眼光盯着他”,并产生了强烈的紧张感。正如萨特曾说过:“指向我的每一个窥视在我们的洞察中都显现为一个与某种可感知的形式的关联,但与我们所可能预设的相反,它与任何确定的形式无关。”当少年D 意识到被注视时,他感受的并非一双存在于某处的人的双眼,相反,这种恐惧仅仅归结于他自身对于他者在场这一可能性的预设。当他看到他原不能透过肉眼直观可见的景象时,他面对的是自然状态下并不能且不愿被他窥见的风景,风景拒斥了他的注视,使其产生内疚之感。与此同时,虽然他的行为本身在道德层面并无被谴责的必要,但一旦他想象自身当下的状态——置身于视线死角的窄巷子,手撑膝盖,视镜贴着额头的一副样貌——被人看见,并因此存在被冠以偷窥狂、窃贼等不怀好意的名号的可能,他便从自己世界的中心坠入对象性被摧毁的恐惧中,认定肉身与精神皆处于易受攻击与伤害的脆弱状态,既无法逃离处境,也无法继续行动,丧失了与多角视镜赐给的强悍交融自洽的能力。

萨特认为,意识致力于对除自身以外一切被意识到的外界事物进行“虚无化”,使其化作虚像:

要在意识的作用下化为想象中的形象,由自在的存在变成自为的存在,这时才能成为自然美和生活美。

当少年D经过再次尝试,排解压力,借助意识的能动作用改善了景象与自己的关系后,他发现自己与社会的关系也在“窥视”中得到了和解:“无论走到哪里,他都没有被苛责。透过这面窥视镜所看到的世界都无条件地宽容豁达。”因为此时此刻,如萨特所描述:

我纯粹是对于事物的意识,而环绕于我的自我圈的事物给了我证明自己固有可能性的非设定意识的潜在可能。

多角窥镜不仅使少年D 免除了被外界物化的危险,亦使其对外界的虚无化更为便利。透过作者对人物形象及特征进行的模糊化处理,少年D 是否是箱男,又是否成为箱男,我们不得而知。但是,多角视镜与箱男的窥视镜,相较于眼镜则更显异曲同工。除注视功能上的相似性外,二者皆有发现日常生活中难以关注到的细节的功效。在它的作用下,人的视线被动聚焦于一个有限范围内,时间成为一个以自我为中心的“同心圆”,“远景匆匆飞逝,近景缓缓流逝,景物的中心却静止不动”。人可以抛开一切功利性而“看”,抛开一切偏私、众生平等地“看”,为看而看,一个全新的、多彩的、具有审美意味的世界在这些社会的零余者眼前显现:

吸剩的烟头、狗的眼屎、窗帘摇曳的二楼窗口、被压扁的油桶的皱褶、圆润的手指头上紧箍的戒指、向远方延伸的铁轨、被水浸泡得硬邦邦的水泥袋、指甲垢、盖得不严实的沙井盖……所有的风景都是我的喜爱。它们远近不定、轮廓模糊、与我的境遇息息相通。连垃圾堆都让我倍感亲切。只要从纸箱里往外看,任何风景我都百看不厌。

其中不存在因地位而引发的区别对待,亦如箱男所幻梦的城邦一隅。

安部公房在《箱男》中多次以窥视为手段展现主体对于扭曲的现实世界的抵抗,让主人公借助于一系列物理的手段来隐蔽自己,从而获得窥视外界而不被外界所窥视的安全感。主人公透过窥视窗、眼镜和多角视镜等工具,得以不受干扰地更细致地观察所生存的世界,捕捉到常人熟视无睹的细节,获得了抵抗的快感。但這种抵抗所获得的成功终究是暂时的,最终得到的是自我麻痹的幻象,而真实的主体就像文中的少年D 一样,窥视者反而被窥视,箱男也只有在梦中才能走出纸箱。“他梦见的是开始纸箱生活前的事,还是脱离纸箱后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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