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物整理,最后一次搬家
2022-06-15漪澜
漪澜
西卡
2022年1月15日,一场名为“来信”的遗物展在上海42咖啡馆举行,展出内容多来自漆畹生老先生的遗物——他生前收到的信件节选。而这些信件都是遗物整理师西卡亲手整理出来的。
一年前,上海老人漆畹生去世。他无儿无女,妻子早已过世,将房子留给了陪伴他走过晚年时光的护工,但对于如何处置房中物品,却未留下只言片语。公证员找到西卡,希望她整理老人遗物。
顺着屋内不算明亮的光线,一册册、一摞摞的书,或散落在书架上,蒙着淡淡的灰,或置放在书房中,一捆捆码得平整,有些甚至注好了标签……宁静,朴素,首次推开畹生老先生家门,西卡看到了这样的景象。“他的书、他写的东西、他的笔记,包括他记笔记的方式,用很多种颜色的笔突出记录他不同的感受,就像《脂砚斋》评语一样,特别细腻。”西卡判断,老先生是一个“知识分子”。
遗物清点过程有着常人难以想象的琐碎和复杂,小到一张草稿纸,大到家具、现金,西卡都需一一记录在案。从老先生房间里清点出的物品清单长达54页,印在一张展示用的挂布里,有六七米长。那天,西卡和团队的另外两个姑娘,一做就是12个小时。
“大部分辰光,我们都在书房整理度过,工作的直觉告诉我,这些书里大有玄机。”西卡说。
起初,大家都以为老先生没有任何家人,但从整理出的63封书信中,西卡发现并非如此。这些书信都来信于同一人——漆畹生的弟弟漆黔生。通过漆黔生在信中的叙述,大家发现漆黔生还有一个孩子。
“我于九月六日十一时三分开始变为一个男孩的爸爸”。
这个孩子叫“小明”,患有孤独症,在父亲漆黔生去世当晚被送至福利院。西卡决定做些什么,她联系策展人、志愿者,编写《生前整理笔记本》,连同漆畹生老先生的书籍、两位老人来往书信的扫描图一起放到展厅售卖,收益专门用于志愿者对小明的探望。
2021年,在北京某福利院生活已十年之久的小明,终于等来了探望他的人。他们不仅能讲出他的名字,知晓他的成长经历,甚至拥有他出生时的照片、父亲留下的信件。他们说,以后会常来看他。
“奇葩吧,觉得我做的事好奇怪,有时候觉得我太冲动,像去武汉这件事他们肯定不支持。”说起朋友们对自己的看法和评价,西卡笑了笑,又补充道,“正向的评价可能有勇敢、爱人的能力比较强。”
2020年新冠肺炎疫情期间,西卡在网上看到一篇有关“武汉遗物”的文章。她被打动了,想为在疫情中逝去的人做些什么。西卡联系了近一百家人,最终接受她入户整理的有三家。“3%的概率,不少了。”西卡说。
时至今日,西卡仍然感念那次前往武汉的经历,“我印象深刻的不是某一个细节,更多的是对于武汉这个城市的印象。这三家都给了我很大的包容和接纳,接受一个陌生人走进他们的私人空间。”
“遗物整理,是通过物品了解一个人。”西卡说。有时人们是看到了遗物才更理解自己的亲人。敖慕麟曾是香港凤凰卫视记者,曾在北京上大学,之后又去香港学习、工作近十年。2019年,他辞去工作回到武汉,想过一段与父母朝夕相伴的日子。
2020年1月23日,武汉“封城”,敖慕麟受凤凰卫视前同事邀请,参与武汉疫情现场报道。封城后交通不便,父亲敖醒吾主动当司机,每天开车载儿子做报道。不料,几天之后,敖慕麟和父母相继出现症状,并被确诊感染新冠肺炎。他和母亲属于轻症,但59岁的父亲却因病重被送往金银潭医院。两个月后,父亲离世,母子俩做出了捐献其遗体的决定。在纪录片导演、原凤凰卫视记者周轶君的牵线下,他们同意西卡上门整理敖醒吾的遗物。
在敖醒吾家,阳台上有不少他养的花草,在留下的手抄诗集里,他多次抄写和梅花有关的诗。他对很多事看得很淡。家里他的物件最少,他爱好书法,却总是在水帖上练习,不留痕迹;很少照相,和儿子旅游一圈回来,只留了一张合影。但他又对很多事情在意。他是一家装饰公司的安全监理,做事仔细;包饺子,皮要褶皱分明;家里的茶具,都要擦得锃亮。他早年在工厂工作,一个马克杯上印着他和工友们在饭桌上的合影。他驾龄近四十年,邻居有事,他总热心地开车相送……
“在许多人看来,似乎只有银行账号、不动产等才算重要的遗产,物品似乎就随便别人怎么处理了。”西卡说,“可是遗物才恰恰是一个人活过的证明。”
西卡本名王泽宇,在成为遗物整理师之前,她做过税务师、广告策划等工作,但她不停地问自己是不是真的快乐。
“有些人可能只经历一件事情就会很快蜕变,对我来说,需要一个过程。”西卡说。
2018年,西卡的眼部需要做一个小手术。主刀医生看出西卡心里的害怕,嘱咐护士握紧她的手,还像哄小孩一样假装凶她:“你眼圈不要红,你眼圈一红,我就知道你要哭了噢。你已经是大孩子了,不能像小孩子一样那么容易哭。”
西卡很感动,主刀医生一天要接待很多病人,可能两分钟就换一个,“但他还在很细微的方面关怀患者,给我一种安定感,这样的人太有力量了”。
这件事对西卡触动很大,她想做一份工作,一份可以直接帮助到别人的工作。她要当一名整理咨询师,颇为开明的母亲听到女儿的职业规划后沉默了。当她第一次接受委托,偷偷跑去武汉做遗物整理时,母亲知道后又沉默了。
西卡理解母亲的反应,她把当整理咨询师比作“1”,做遗物整理师则是“2”,“对于父母来讲,接受我的职业肯定需要一个过程。”但其实,在西卡的职业规划中,最理想的是抵达“3”——“生前整理”,让更多人了解到“原来我可以生前就规划好自己的身后事”。
“我的很多委托人都是老人,他们在为自己咨询遗物整理,这些老人都是一些很传奇的老人。”一个老奶奶令西卡印象深刻,她一生从事服装生意,尽管已至高龄,讲起那些藏在柜子里的美丽衣服依然神采奕奕。
“在我眼里她很酷。我们问她是否愿意在去世后将漂亮的衣服展出,她连说愿意,高兴极了。”西卡说。这个老奶奶并非个案,在日常咨询过程中,不止一位老人告诉西卡,他们希望能够捐献遗体。
“遗物整理并不是一个纯粹的悲伤的事情。”西卡说,“因为逝者和生者曾在一起生活过,我们生者应珍惜和他们在一起时的物品、生活过的日子。梳理这些物品,会触发人们回忆起一些美好的瞬间,以及年轻时去过的地方。”
对于生者而言,遗物整理意味着缅怀,而对于逝者而言,它意味着个人意愿在死后仍得到尊重。人不仅应拥有生前个人意愿被尊重的权利,还应有死后个人意愿被尊重的权利。那些我们生前安排不了的部分,应由我们的继承人代替完成。
西卡说,在国外,遗物整理被称为人生的最后一次搬家,只是这一次,收拾行李的人不再是自己。
展览现场
编辑 曹宏萍 2718286610@qq.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