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碗粥

又是一个加班的周五，走出办公楼时已经是夜里九点钟。明明傍晚和同事吃过加班餐，可冷风迎着脸一吹，又觉得饥肠辘辘。在工作日的尾巴上，突然难得地起了随性的念头，决定去老地方喝一碗粥。后半夜回家也没关系，只要我愿意。

这是一家坐落在居民楼下的粥铺，主打潮汕砂锅粥，也卖煎饼、小笼包一类吃食。铺面不大，只能放下八张桌子，食客坐得满，却换得不频，多是附近租住的年轻男女，边吃边碎碎念一天的见闻，能磨到打烊的半夜。还有我这样的看客，因为空间小，桌子之间挨得紧密，得以听清他们的对话，有种窥探到另一个世界的快感。

曾经住在永丰时，我最爱在下午步行去中关村壹号的必胜客，进门后左转走到最里面，选中间那张桌子，只因为旁边的桌子是店员轮班休息、插科打诨的常驻地，听闻他们的生活，便仿佛自己也参与了谈话，不知不觉就消解了孤独。

经营粥铺的是一对中年夫妻。北京许多人要孩子晚，他们的女儿去了外地读大学，两人已经退休了，一个到了年纪，一个办了内退。偏偏两人闲不下来，便开了这家粥铺。也没什么长远的打算，只是想先开着，等哪天累了，又或者有别的事，便不干了。

早在这家粥铺的招牌挂出来前，我就喝到过他们做的粥了。念大学时，北京有个叫“回家吃饭”的线上平台，主打家庭厨房概念，店家没有实体店铺，只是普通的社区居民，照给家人做饭的菜谱做些家常菜，再配送到顾客手上。我们宿舍总是四个人一起点，常点的那家店名忘了，菜品却还记得——焦熘丸子、糖醋小排、清炒地瓜尖，比餐馆少油少盐，端的好手艺。后来有一次我感冒发高烧，实在不想吃菜，就挣扎着点了份皮蛋瘦肉粥。不知道被什么心理作用驱使，喝到的一刹那，竟然觉得是无上的美味。

人最感念的是身处逆境时拉自己一把的人，我印象最深刻的则是最难受时送到宿舍楼下的一碗粥。之后还点过许多次，苋菜排骨、鲜虾干贝、招牌膏蟹，每一样都是好滋味。粥的火候正好，略微浓稠，食材的味道已经渗进每颗米粒，排骨几乎脱骨，皮蛋煮得软糯，虾皮一剥即落，蟹黄丰满到流油。夏天喝了出些汗，颇有以毒攻毒的效力。而冬天点上一小锅，几个人盛着分了，马上就暖到胃里，从而有了抵御数九寒冬的力量。

后来我升本校的研究生，当时的舍友或出国或工作，身边换了一批全新的人。然后，突如其来的疫情使我们上了整整一学期的网课，人人自危，自然没有点外卖的心情。回到校园后我才发现，早在五月，“回家吃饭”已经停止运营。我的账户，我的订单，我收藏的店铺，那些承载着本科记忆的事物，全部化为乌有。

遭遇同样命运的，还有我去过的许多家实体店。我有在应用上记录的习惯。蟹黄包，鸡汤煎粉，三春油泼面……如今带着“暂停营业”灰色字样的方框，依次出现在打卡过的店名后边。因为变化太快又太多，那一刻的心情竟是木然而平静的，没有太多反应。

真正让我掉过头来仔细回想这一切的契机，源于一家叫“香送”的面包店。这家店曾在校园里风靡一时，大一时去上早课，发现门口的柜子上摆得满满当当，全是香送白底红纹的纸袋子。它家最擅长做软欧包，咸口的起司火腿堡、甜口的流沙可颂都还不错。它莫名地从我们的生活中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好利来、原麦山丘等。这很自然，我也没多在意这件事。直到四月我写不下去论文，趴在图书馆的桌子上玩手机，忽然看到一条推送：北京香送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债权申报通知。之后陆陆续续地，昔日订餐的公众号给我发来一条条关于如何退款的消息，我才真切地意识到，它以一种很不体面的方式消失了。

在我曾经生活过的北城，世界固定到乏味，刚会走路时被妈妈牵着去称鸡蛋的小卖部，现在仍岿然不倒地立在原处。而在北京，变化太快了，五六年的时间，足以让常去的餐馆完成一轮大换血。我的味觉只拥有很短暂的记忆，像金鱼，那些曾经很爱去的餐馆到底是什么味道，我已经完全说不上来了。走马灯一样不止不休地变幻，会让我在无所事事的时候，很没有安全感。

一次翻朋友圈，偶然看到这家粥铺，我这才记起曾为了帮舍友点菜单上没有的排骨莲藕汤，从“回家吃饭”加了店主的微信。头回去粥铺，我点了皮蛋瘦肉粥，怀揣着忐忑的心情喝下第一口，终于放下心来确认，还是熟悉的味道。只是原来的那些朋友，如今真的天各一方了。

变化万千的世界里，人更容易记住那些珍贵的永恒。所以我格外珍惜在粥铺坐下来，静静地喝一碗粥的日子，无论怎样的情境、怎样的心情，都好。有时也会想，如果連这样的永恒都得不到留存，我该如何自处。在陌生的海上漂泊无依的游船，曾留恋发光的灯塔，还有在塔畔停靠的时刻，可总有一天周身只有浓重的黑暗，灯塔已经不再。那时候，水手只能秉着内心的烛火而活。其实那些美好的记忆从未消失，而是换了种形式存放在心底，成为燃烧的白蜡。它的光亮或许不足以照亮我们全部的前程，却足以温暖心灵的方寸之地。

编辑/胡雅琳

顾一灯，北京大学法学和经济学双学士，现居北京。小说、散文见于《中学生百科》《儿童文学》《少年文艺》《十月少年文学》等期刊，曾获第六届全球华文青年文学奖、第七届“周庄杯”全国儿童文学短篇小说大赛三等奖及第八届二等奖，作品多次入选《儿童文学选刊》等选刊及《中国儿童文学年选》等选集。5D6F4EC6-F3DA-457C-BB98-97EE264847E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