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江阴要塞策反工作(下)
2022-06-15仇英唐大津朱芳芳
仇英 唐大津 朱芳芳
1948年6月,我们从中共华中工委所在地射阳合德装了一船棉花途经泰州,晚上突然来了七八个穿便衣戴袖章的敌人,称我们是共产党、奸商,是替“共匪”买物资的。敵人如狼似虎地跳上船搜查,在我的棉背心中抄出了金砖、金元宝和金戒指,共约10两左右,其中有5两是准备带给唐秉琳的。之后我们被扣押在警察所里。运载我们的船主叫唐余士,是解放区的一般群众,但有一定的觉悟。在唐坚华和我被敌人押上岸之后,他找到我们藏在镜子里的证件,迅速烧掉了所有密件。敌人后来又回来大肆搜查,翻遍了所有角落,船篷也拆开了,竹篙用铁钎通了,结果一无所获。
我们被扣押的事后来被中统县室的特务知道了,他们把我们带到一个挂牌公司的住宅里,实际是中统特务县室,把唐坚华关在靠厕所的一间潮湿的黑屋子里,我被关在后门楼堆柴草的地方,草上放一张半截的坏席子,蚊子成群扑面,大小虫子墙上、门上、草上、地上到处可见。当时我已被折腾了一天一夜,疲乏极了,头昏脑胀,脸脚肿得很厉害。就这样昏昏沉沉地过了一夜,哪知中毒了。脸上和四肢(穿的短袖、短裤)似是包着一层厚厚的红橡皮,皮肤几乎麻木得没有知觉,头昏得不知东南西北,全身浮肿,虚弱极了。
唐坚华和我被带到泰州中统县室的第三天,敌人把我们的东西送还给我,我发现镜子被拆开了,紧张极了,想把这消息通报给唐坚华,但不知道他被关在哪里。我向敌人提出上厕所,敌人把我带进小巷子,他站在外面,巷内有个厕所。我到处看,发现一间似是堆杂物的房子。我踮起脚看到唐坚华在那里,他走到窗前,我告诉他镜子被拆开了。他说敌人没有发现,估计是船户拆开烧了。
泰州的警察所和中统县室多次审讯、威胁、逼供,但我们始终坚称自己是逃亡地主逃出来做生意的,按照规定的假名字,唐坚华叫唐觉天,我叫仇秀英,拒不承认有什么政治活动。敌人多次逼供均未得到真实的口供,同时急于私吞黄金,故很快结案,把我们送到镇江中统省室的监狱江照庵坐牢。这是我们第一步的胜利。
江照庵是一座尼姑庵,这里面大约关有八九十人。唐坚华和几十个“犯人”睡在大殿的地上,我睡在小厢房的地板上。日常我们吃的是黄霉米,里面玻璃屑、石子、老鼠屎,什么杂物都有。喝的是菜皮汤、冬瓜水,没有油。这里臭虫成堆。一个小天井,几十个人的大小便都在里面,臭气冲天,卫生条件差极了。我面色苍白,全身浮肿,体力不支,头昏眼花,整天躺着。唐坚华亦瘦弱不堪,满脸黑斑。我党打入中统省室的徐冠苏接到此案,将情报送到华中工委江华那里。江华指示,要他利用工作之便进行营救。敌人共审讯了两次,一次可能是核对泰州上报的情况,还有一次是在晚上,突然审讯了很多人,直到半夜,唐坚华和我也被叫去了,实际是核对信息,走过场,问问名字,问问案情,很快就让我们走了。
我身体差极了,敌人怕我死在狱中,曾叫我保外分娩。我们怕节外生枝,给敌人知道什么线索,宁愿吃苦。我们说:“外面没有熟人,没地方去。”孩子8个月早产,一天夜里突然降生,没有接生婆,没有热水,没有草纸,什么也没有,激起全狱“犯人”的呼救。由于体质太弱,出血过多,我气息奄奄,当时如果发烧必死无疑。我和小孩骨瘦如柴,小孩的脸没有猫脸大,手脚像鸡爪,一身黄皮,同狱的难友纷纷凑钱支援,把旧汗衫、旧短裤、破衣服送给小孩做尿布。烧饭的难友袁如海、李佳松,提早烧早饭偷偷送来一碗粥汤。有位难友叫张维昌,是无锡人,去信他的家中,他的老伴带来了单、夹、棉的成套的小孩衣服,救了急。直到我们出狱,小孩仍然瘦小如刚出生时一样大,全身仍然是一张黄皮包骨。
在我产后的三四天,唐坚华的母亲来探监了。她是由华中工委社会部宋学武、江华派来和唐坚华联系的。宋学武、江华得到地下交通员聂姐的情报后,由工委社会部秘书朱泽想方设法找到了唐坚华的姨母、姨弟、堂弟唐路3人,三次到江阴,由唐坚华母亲出面探监,同狱中的唐坚华取得联系。唐坚华母亲以穷困潦倒的地主身份跪在监狱门口几小时,苦苦哀求。看到我和孙子瘦弱不堪的样子,她哭了。她向唐坚华传达了宋学武、江华的指示和慰问,要我们继续坚持到底,绝不泄露秘密,组织上正在营救。她还特地跟我说:“宋部长和江华同志说,要你们继续坚持,只要不泄露秘密,总有办法。”第二次是11月份,唐坚华母亲以送棉衣为由来探监。她对我说:“宋部长、江华同志带来了三钱金戒指,给你做生产(生育)费,我已带来了,是朱泽同志派人带来的。”我说:“金子我们不能用,敌人看见金子会节外生枝的。我们苦些不要紧。还是带回去给宋部长和江华同志他们吧!我感谢他们对我的关怀。”她点点头说:“他(唐坚华)也说不能用,叫我带回去。他说,这是带给你的,叫我问你!”自从宋学武、江华派人来狱中与唐坚华联系上之后,我们心情激动振奋,意志更加坚强。
10月份,狱中开始放人,不断有人得到保释通知。另一方面,时局紧张,狱中传言很多,敌人也心绪不宁,坐卧不安,发牢骚地说:当大官的太太都搬家啦,往上海、广州的火车拥挤不堪,等等。我们的心情也紧张起来了。唐坚华对我说:“我们要做最坏的打算。敌人是要做垂死挣扎的。准备牺牲,坚守党的秘密。”我说:“我们作牺牲准备,绝不泄露秘密。你的家里有人知道了,我家里还没有人知道。我的父母早已去世。妹妹北撤上山东了,无法联系。弟弟在一家染织厂做工,也不能直接去信。”我在苏州有个亲戚,但从未联系过,就试着写信给他,请他转告我的弟弟,内容是:“我们做生意被敲诈。现在镇江江照庵坐牢。货物充公,我们很好,不要为我们担心。方便的话,请告诉我的弟弟。”未几天,料想不到,我的弟弟来探监了,把我们吓了一身汗。我们被敌人逮捕之后,一直怕节外生枝,尽量不暴露外面的关系。我批评他:“你胆也太大了,怎么就跑来了。我没有直接去信,就是要你警惕。”他说:“没关系,我有证件。我不放心,心想你们不会是做生意的。”我没有理他的话。我说我们是做棉花生意的。外面时局紧张,怕生意外,让你知道就行了。他丢了些钱给唐坚华。他走后那些特务七嘴八舌地议开了,“你们的小舅舅很阔气嘛”“你们小舅舅混得不错嘛”“就这样走啦”,等等。牢头高老头的侄子发狠要活埋我,其实就是要讹诈送钱给他们。唐坚华买了几包香烟送他们才算平息。出狱之后,我弟弟到江阴时告诉我:他是中共地下党员,是上海一个片区的地下党联络员,党组织给他搞了一个假证明,一般情况下都可以通行。当时他才17岁。
在狱中半年,唐堅华一贯坚强,警惕性很高。他观察掌握不同类型的人物,区别对待。对不可靠的人客客气气敷衍了事,说话留神,以灰色面目谈吐。另一方面牢牢地掌握我们可以依靠的工农群众,做他们的工作,但又不露底。他还多次设想越狱逃跑。一开始他发现监狱后面有座山,想翻山逃跑。后来了解此山在市区,靠铁路,不行。他又在我生孩子的小厢房的床铺下面打洞。一天夜里唐坚华和我在床下敲了两块砖头,看到外面电灯通明,对面房子的墙上挂着钢盔和长枪,就赶紧放好砖头,用一张旧报纸贴好。以后,我们又动脑筋,通过烧饭的“犯人”袁如海、李桂松偷劈柴刀和斧头,放在我的小厢房的地板下。放风时,我到牢头的家里看电话的位置,准备逃跑时切断电话线。同狱的“犯人”李平是解放区的干部,到上海看病时被敌人逮捕,在我的小厢房里写江淮同乡会的字样,唐坚华用刮胡刀片刻肥皂章,伪造通行证,都是我负责放哨。又借袁如海、李桂松出去买菜之便,偷了牢门上的钥匙。敌人发觉钥匙没有了,警觉了,通宵严防。看牢的对“犯人”一个个排查,指指小厢房,嘴里叽咕:“有小孩。”觉得好像不是我们干的,我们感到好笑。劈柴刀、斧头、钥匙、肥皂章统统藏在我的小厢房地板下。得到保释通知后,我们才停止了行动。
我们入狱不久,很快就与组织联系上了。主要有两条渠道:一是借助狱中群众与组织联系。唐坚华在“犯人”中物色可靠的工农群众,这些人对我们表示出真诚的同情和关心。难友缪宝贵是江阴周庄人,以织布为业,因特务敲诈被捕入狱。他出狱时,我们请他带信给唐坚华母亲。难友袁如海、李桂松是沙沟小范庄的农民,他们因卖盐被敌人敲诈坐牢。他们出狱时,我们撕开金圆券写了密信,按了我们的血指印,请他们带信给华中工委社会部的宋学武和江华。二是组织上多方设法营救和派人到狱中同唐坚华联系。除了派唐坚华的亲戚到江阴,通过唐坚华母亲到狱中传达指示,又另派交通员去江阴,要唐秉琳利用合法身份和社会关系积极营救我们脱离虎口。还通知我党打入中统江苏省室的特情专员徐冠苏,利用职务之便转达上级党组织指示。
后来,徐冠苏被叛徒出卖,亦关在江照庵的牢头家里。放风时大家都能见到面。徐冠苏多次想接近我,我听说他是中统特务的专员,所以很警惕,不理他。一次他问我:“你是那个姓唐的年轻夫妻两个吧?”我朝他看看说:“我们是逃出来做棉花生意的。好玩呢,你坐你的牢,我坐我的牢,各不相关,少啰嗦。”他低下头,叹了口气不作声。我告诉唐坚华,唐坚华说要警惕。又一次放风,徐冠苏主动地告诉我他有胃病。还想说时,牢头的女人来了,他未讲下去。之后,唐坚华也开始注意他。有几次我到牢房的灶房灌热水,碰到他,他总是让我先,还同我点点头,但我总是警惕他。一次我想试探他,便不客气地把热水全部打光。他叹了口气,并没有骂人。我想这个人并不坏。以后每次打热水,我都留一些给他,但不和他讲话。还有一次他问我:“你生孩子怎么办?”我说在牢里生,他不作声。因我不理他,后来他就注意谁是唐坚华。到放风时,他总是站在那里看。进屋时,我和唐坚华一起走,他注视着。后来,放风时他就设法接近唐坚华,找机会和他讲话。一次,在山脚下他轻声地对唐坚华说:“要顶住敌人的任何严酷手段,要坚持到底,党在营救。”接到指示,我们心情无比振奋,意志也更加坚定。后来,趁难友出狱之机,我们给党组织写了密信:“绝不泄露秘密,作最后牺牲的准备,伪币作唐坚华的党费。”
不久,狱中开始放人。可是徐冠苏却被押解走了。再后来,听说徐冠苏牺牲了,我们万分悲伤。此后,上级党组织指示唐秉琳,由唐坚华父亲出面,在上海找了一家小店作担保,保证唐觉天(唐坚华)、仇秀英(仇英)是逃亡出来做生意的。因为党组织的营救,以及敌人没有得到任何证据,坐牢半年后(1948年底),我们获释了。
出狱之后,我们绕道无锡重返江阴。唐坚华家中已揭不开锅。我们将近大半年没有能到达江阴,他们生活困难得经常断炊。未久,我们化名朱一民夫妇,奉命回华中工委。由唐秉琳发了通行证,并派其副官杨蔚然护送我们渡过封锁的长江,到了八圩。那里驻有还乡团等。出了八圩不远,我们联系上了交通站,由交通站派人沿途护送。那是1949年初,冰天冻地,大河也封冻了。小孩也实在送了半条命。我们拼命地把他抱在怀里,尽可能地不冻伤他。沿途长途跋涉,行动紧张,常常小孩刚喂好,又出发了,来不及吃饭。大约一星期左右到了合德,华中工委已迁至淮阴。我和小孩都生病了,只好暂住下。唐坚华去工委,见到了曹荻秋、宋学武、江华等人,领导们高兴极了,亲切万分。
策反江阴要塞工作,始终在华中工委陈丕显、曹荻秋、管文蔚、宋学武、江华的有力领导之下,尤其是直接负责这项工作的宋学武、江华。他们策反工作业务精湛、经验丰富,从原则到具体事务无不考虑周到。中国人民解放军十兵团渡江前夕,打入江阴要塞的王澂明亲临前线具体领导指挥,徐以逊、陆德荣、王刚、李干、吴铭等同志英勇顽强,发挥了重要的作用,基本控制了要塞的有关部门。唐秉琳牢牢地掌握住兵权,周密策动,有力指挥,要塞官兵未向解放军放一枪一炮,而是果断调转了炮口轰击国民党军,掩护解放军安全渡过长江天险。十兵团司令叶飞曾说过:“基本任务是要保持60里防区。要控制3-4个港口,见到我部队不打枪、不响(指不打炮),迎接我部队登陆,完成了这项任务就是渡江的第一功……”1949年4月21日凌晨,解放军二十九军先头部队过江登陆。7时左右由唐秉琳宣布要塞起义。这天凌晨解放军从江阴登陆,打开了国民党军在长江下游的江防,彻底摧毁了国民党长江防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