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校在劳动教育上不能过于强势主导
2022-06-14储朝晖
储朝晖(中国教育科学研究院研究员,曾任《陶行知全集》专职编辑、编委)
别又变成应试教育
一套涉及各门课程的《义务教育课程方案和课程标准(2022年版)》发布并没有引起多少人关注,而其中《义务教育劳动课程标准(2022年版)》作为第一份单立的劳动教育课标,尤其是在60余页内容中,关于学会洗衣、做饭、修电器等生活技能的几个词被单独挑出并加以报道后,立刻引发广泛而快速的传播。
如果以这种传播的方式开展劳动教育,难免让人感到肤浅化、形式化、功利化、短视化,真正的劳动教育或许难以有效开展起来。
联想到一些学校也善于做形式化的表面工作,会不会也用这种“标题党”的方式开展劳动教育呢?现在课标中关于烹饪、生产劳动等学习内容都分阶段设置了标准,尽管目前并未明确跟应试挂钩,但分类指标本身就是一种评价标准,会不会发展成为应试教育呢?应试后的劳动教育会不会又变成需要家长完成的劳动作业,从而加重家长负担呢?
劳动是什么?
回应各方面对劳动教育的疑惑,还是需要先把概念厘清。关于劳动的概念界定十分复杂,简而言之就是人创造可运用于生活的财富和价值的活动。这一表述显示它在时间、空间、内容上与生活的范畴相等。
于是,就出现了一个问题,“劳动”不仅比同时排在课表上的语文、数学、外语的范畴要宽广得多,也要比“德智体美”中的任何一方面都要宽泛。
追溯历史,教育与劳动这两个现代词汇产生的时间都不长,但“教”和“劳”这两个字广泛使用都有两千年以上的历史,流传甚广的《孟子·滕文公上》“或劳心,或劳力;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治于人者食人,天下之通义也。”在宋代朱熹所倡导的小学中列出了洒扫庭除,意味着教育与劳动之间交叠。
进入现代教育后,王国维较早阐明了完整教育的内涵,1906年他发表《论教育之宗旨》,提出教育宗旨在于培养“完全之人物”“谓人之能力无不发达且调和是也。”“教育之事亦分为三部:智育、德育(即意育)、美育(即情育)是也。”其中没有提劳动。
1911年,蔡元培提倡“以美育代宗教”,提出“军国民教育、实利主义教育、公民道德教育、世界观教育、美感教育皆近日之教育所不可偏废”也没有列入劳动。1918年,蔡元培提出“劳工神圣”,此后陶行知提出培养“健康的体魄、劳动的身手、科学的头脑、艺术的兴味、改造社会的精神”。
可以看出,从逻辑上分析,“劳动”确实与德智体美不在一个层面上,这也是1980年经过解放思想和教育思想大讨论后,最终没有将“劳”与“德智体美”并列写进教育方针的原因。世界上大多数国家都没有单独开设劳动课,没有单独进行或强调劳动教育,主要是由学生自主开展的实践活动。
2020年3月,中共中央国务院印发《关于全面加强新时代大中小学劳动教育的意见》(下文简称《意见》),明确劳动教育“具有树德、增智、强体、育美的综合育人价值。”也显示出劳动教育的跨学科、超学科特征。
简言之,有生活的地方就有劳动教育,劳动教育不局限于學校之内。
然而,当下劳动教育受到重视主要是由于信奉马克思学说中关于劳动的论述。恩格斯在1876年写的《劳动在从猿到人转变过程中的作用》中,明确提出并全面论证了劳动创造人的原理:劳动“是整个人类生活的第一个基本条件,而且达到这样的程度,以致我们在某种意义上不得不说:劳动创造了人本身”。
1934年1月,在中华苏维埃共和国第二次全国苏维埃代表大会上,毛泽东首次提出“使教育与劳动联系起来”。1949年12月,中国共产党召开第一次全国教育工作会议,在先后发出的多份政策文件中强调:新民主主义教育的方针是“为工农服务,为生产建设服务”。
劳动教育经历过一段时间偏差与异化后,1978年4月22日,邓小平在全国教育工作会议上将劳动与国民经济发展联系起来,指出:“为了培养社会主义建设需要的合格的人才,我们必须认真研究在新的条件下,如何更好地贯彻教育与生产劳动相结合的方针。”“现代经济和技术的迅速发展,要求教育质量和教育效率的迅速提高,要求我们在教育与生产劳动结合的内容上、方法上不断有新的发展。”“更重要的是整个教育事业必须同国民经济发展的要求相适应。”
2002年,党的十六大报告中阐述党的教育方针为:“坚持教育为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服务、为人民服务,与生产劳动和社会实践相结合,培养德智体美全面发展的社会主义建设者和接班人。”将“生产劳动和社会实践”并列。
党的十九大以后,党对教育工作的领导全面加强,学校思想政治工作力度空前,确立了“十四五”建设高质量教育体系的目标,锚定2035教育现代化,强调“全面贯彻党的教育方针,坚持立德树人,加强师德师风建设,培养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的社会主义建设者和接班人”,2018年9月10日,中共中央总书记、国家主席、中央军委主席习近平在全国教育大会上发表讲话,提出德智体美劳“五育并举”要求。
在2021年4月新修订的《中华人民共和国教育法》中,首次以法律形式将劳动教育纳入教育方针,显示对劳动教育的政策要求。
关键在“做”中“学”
劳动教育只局限于课堂、教室,那充其量是劳动准备教育,是“讲”劳动,而非“做”劳动,不是真正的劳动教育。新劳动教育课表和2020年的《意见》都强调:“实施劳动教育重点是在系统的文化知识学习之外,有目的、有计划地组织学生参加日常生活劳动、生产劳动和服务性劳动,让学生动手实践、出力流汗,接受锻炼、磨炼意志,培养学生正确劳动价值观和良好劳动品质。”
在劳动教育中做什么,怎么做,要根据具体个体的生活来决定和选择,具体某个人生活中需要清洁,就去学打扫、清洗;需要饮食,就去学烹饪;需要运输,就去学驾驶……不能不顾生活需要强行排定,也不能要求所有学生都按照相同的程序和节奏烹饪、养殖、修家电,而必须依据个体的个性特征。
2011年,周浩选择从北京大学退学去北京市工业技师学院就读,受到不少人从现实考量的争议。从周浩的成长看来,他从幼儿园起就喜欢拼玩具,学篆刻,做模型,这恰是更忠于自己内心的选择。这件事显示出劳动教育如何才能有效的基本原理。
正因为此,劳动教育有了课标,却未必要有统一的教材、课程,劳动课的开展事实上没有一个标准的模式,而是需要教师、家长和其他社会成员创造性地开展劳动教育,因材施教,根据孩子的实际情况对劳动课的教学内容做出整体的设计与细节的调整。生活中遇到的需要劳动的情境就是特定情境中最好的劳动教育内容,事情怎么做就怎么学,怎么学就怎么进行劳动教育,课标中的内容最多只能作为一种选择参考。
确实有不少学校已经在校园里设置了教学生烹饪的设备,但是看了不少类似的设施,还是与生活有些脱节。由于做饭与吃饭没有联系起来,不同于家中来了几个客人需要做饭,学校所做的饭菜与生活中的吃饭需求未必是相互满足的,学生在有限的时间里所做的是老师已经作为任务安排好而非生活真正需要的劳动,与真实的生活难以水乳交融。同理,不少学校开设的泥工、印染、木工、电子等教室,有些仅是摆设,这些方式的劳动教育如何与具体孩子的生活建立联系,是学校需要考虑和改进之处。
生活是在不断现代化的,劳动教育也必须不断现代化,在信息化时代,劳动教育就不能局限于农耕时代的种植、做饭、洗菜,不能局限于工业时代的电器修理,而需要学会运用工具,发明工具,创造新价值,不妨可以编程、制作无人机。
学校不能过多包揽劳动教育,学校内也不应设置过于刚性的劳动教育指标。新的劳动教育课标是开放面向社会与家庭设置的家校社协同开展劳动教育的参考依据,学校如果在劳动教育上过于强势主导,就可能让本应成为生活技能的内容,变成硬性的教学内容,最后可能会让生活变味,使得劳动教育变得功利,催生课外班产生,或者家长代学生劳动之类不合理的乱象衍生。
劳动教育的过程是行动,目标则是为了创造幸福生活。只有当一个人遇到生活中需要劳动的情境,便能看事做事,自觉行动,十分有兴趣地、高高兴兴地承担责任。能够让人自觉通过自己的劳动创造幸福生活,劳动教育才算合格了。4E7ABBBF-654F-4F2E-BAF1-395A23B0BEB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