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疫情共处的第三年,家暴阴影中的女性艰难突围
2022-06-14龚怡洁
龚怡洁
封控之下,无处可逃
突然的疫情封控,打乱了梁欣的计划。
家住上海的梁欣今年50岁,在婚后曾遭到丈夫的多次家暴。数次报警之后,她和男方离了婚,并决定在今年4月底和女儿一起从原来的家里搬出去。然而,4月初开始的全城静默让梁欣毫无选择,只能被迫继续和前夫同居。
4月23日,前夫突然情绪大爆发,狠狠地朝梁欣砸东西,求生的本能让她和女儿赶紧逃出去。可是,封控中又能逃到哪里去?极度恐惧中,母女俩跑到了楼梯间里,但男方从家里跟着冲了出来,追着她们打。
“酒鬼在家里……他要杀了我!”当梁欣联系上反家暴志愿者小图和丁丁时,依然惊魂未定。这一场暴力致使她身上多处受伤,手指疑似骨折。
在疫情刚开始蔓延的2020年,联合国秘书长安东尼奥·古特雷斯就曾在当年年度政策简报中说,新冠疫情带来的社会经济压力和严格的防疫政策,让性别暴力事件呈指数级增长,被迫困于家中的女性在求助时要面临更多阻碍。
如今疫情已经持续了三年,家庭暴力阴影之下的她们依然深陷泥淖。
无处可逃
被恐惧攫住的梁欣,打起精神选择主动求助。她的首要诉求,就是和施暴者分离,找到一个安全的环境。但在严格的防疫政策限制下,所有的途径都被堵死了。
4月23日晚,经小区所在居委会的同意,梁欣和女儿在小区物业办公室临时借住了一晚。她们希望,在第二个夜晚来临之前,能找到一个临时的栖身之地。
梁欣首先尝试在小区业主群里求助。有邻居代她报了警,希望警方介入,帮助这对母女转移住处。但不知是因为防疫还是其他原因,警方并未在第一时间回应。
之后,通过联系中介,梁欣和志愿者找到了小区内一间可以随时入住的空房间。但居委会说,疫情期间,即便是在同一小区,如果搬到另一栋楼也必须得到那栋楼所有居民的同意。这个尝试也失败了,就是有人拒绝了她们搬进来的请求。
梁欣想着投靠同在上海的母亲和姐姐,但同样还是失败了。申请被两方的居委会拒绝——仍然是出于防疫考量。
“梁欣母女当时的状态非常差。梁欣身上的伤还一直没能好好处理,加上所有的尝试都走不通,又不敢回家,心理防线已经崩溃。”志愿者小图向《中国慈善家》回忆。
何去何从?家已经变成了最危险的地方,但她们不得不回去,要不然连厕所都没法上。
开门迎接她们的,是一个仍然暴怒的男人。他一把抄起玻璃杯,朝梁欣砸了过去。
还好梁欣有心理准备,一晃过去躲开了。可是,还能躲几次?
在这期间,在线陪伴的志愿者小图一直在努力拨打区妇联办公室的电话,但始终无人接听。志愿者们又多次尝试拨打12338全国妇女维权热线,好不容易接通后,却发现对方也是一位临时顶上的志愿者。她向她们提供了一些可能帮上忙的机构的联系方式,除此以外也无能为力。“今天下午上班到现在,我接到过六通电话,其中四通都是家暴方面的求助。”这位志愿者说。
近些年,在妇联和民政部的指导下,上海各区依托街道救助站,在其中开辟了反家暴庇护所,专门为遭受家暴侵害无法回家的受害人提供临时的免费住所。志愿者几经周折联系上梁欣所在街道的救助站,对方却表示,因为疫情原因,很多外地人滞留上海,为了收留他们,原本给家暴受害者预留的庇护处也被征用,整个救助站已经住满了。
小图最终通过私人电话号码,联系上了一位妇联的工作人员。在妇联的协调下,警方终于上门了,梁欣也从居委会那里获得了一张出入证。她带着女儿住到了旁边一家酒店,每天500元的住宿费,一住就是一个多月。
处理效率难以保障
整个上海封控期间,小图和丁丁处理了十几个类似的求助。
丁丁和小图一直关注性别暴力问题,她们告诉《中国慈善家》,很多受害者遭遇家暴之后,不太清楚该向谁求助、如何求助。而另一方面,针对疫情封控期间的家暴问题也缺乏一个具体的、明确有效的、易读易找的指引文件。
于是,4月初,小图和丁丁等志愿者和海上指南针志愿者团队合作,撰写了一份《上海封控期间家暴救助快速指南》。这份指南首先鼓励受害者主动求助,并写明他们可争取的诉求,同时整理了详细的求助步骤。
“受害者需要非常细化的操作指南。”丁丁说,根据她志愿工作的经验,必须详细地向求助人阐明本地居委会、街道、公安等方面扮演的角色,提供具体的求助流程,并附上精确到片区的可打通的维权电话和心理咨询热线,加上所有责任机关的合作与及时响应,才能够真正帮助到彷徨无助的家暴受害者。
对于家暴受害者来说,优先级最高的需求,莫过于安全保障和及时就医。封控中就医是个大问题,但并非不能解决,需要官方机构及时介入。
在疫情期间,公安、妇联等有关部门工作量十分庞杂,导致处理求助效率下降,各个环节都被拖长,甚至得不到响应。
4月26日,志愿者们接到陈女士室友的一通求助。疫情前,陈女士临时住在男友租的房子里,封控后她被迫留在那里。没想到在那期间,男友开始对她施暴,把她按在床上抽打、扇巴掌,陈女士被打到耳朵出血,身上有多处伤口和淤青。再加上疫情下自己的工作也出了些问题,陈女士出现了自杀倾向。
志愿者拨打了警方的电话,这一次,警方及时赶到了。在陈女士的要求下,警方开具了一份验伤单。
“比较奇怪的是,那张验伤单缺乏很多信息,比如指定去哪个医院没有写,也没有警方的公章。”丁丁告诉《中国慈善家》,这就导致两个问题:一是陈女士不知道去哪里验伤可行;二是居委会不认这张单子,拒绝开具出入证。
志愿者只得尝试咨询当地妇联,再回过头求助警方,辗转几个回合,最终居委会才同意放人。平时,验伤这个环节不会花多长时间,但陈女士花了一天时间才完成这个程序。那一天,警方把陈女士送到了医院,她完成验伤后出来已是凌晨两点多,没有任何交通工具,只能步行半个多小时回家。
报警收集初步证据、保证受害人人身安全的情況是救急;而在后期的处理中,要考虑向法院申请开具人身安全保护令。通常,受害人需要自己准备好证据和材料,填写申请表,再到辖区法院递交——这在日常操作起来就不容易,会耗费受害者比较大的精力,而在疫情封控中的上海,这件事几乎不可能完成,因为求助者基本不可能线下去往法院,志愿者们也并未看到有开放线上申请保护令的渠道。
《中国慈善家》注意到,在2020年至2021年,深圳、重庆多个区的法院都已经开通了线上申请保护令的渠道。据媒体报道,重庆潼南法院从接受申请到审核、开具、送达保护令,花费不过两小时。
“责任机关的介入,能让维权者心理上有安全感,这很重要,”丁丁说,“家暴受害者有特定的需求,需要得到及时回应和有效保护。”
北京千千律师事务所执行主任吕孝权告诉《中国慈善家》,他和事务所曾因封控把所有的法律援助服务改至线上。封控办公室的热线求助,呼叫转移到值班律师的手机上。在线下行动受限的情况下,努力寻找提高线上工作效率的方法。
“封控中,援助的效率必然会大打折扣。多机构联动的机制也在疫情管控之下基本失效了,很难合作。如何不让它瘫痪,让相关的机构重视问题不放松,这是我们接下来必须要研究讨论的话题。”吕孝权说。
吕孝权建议,应该把反家庭暴力工作纳入地方政府在疫情管控期间的政策预案中。小图和丁丁也认为,这样的预案很有必要。“这一次上海的封控比较突然,或许没有足够的时间去做预案,但解封之后需要去做些事后的反思。比如,警方是不是能够有疫情期间家暴案处理的流程,以什么标准决定出警,可不可以把施暴者强制转移。比如妇联的12338,是不是可以了解附近有哪些救助站和庇护所是可以接收人的,等等。这个工作不应该是由受害者去做。这些收集信息和协调的部分,应该是有关部门能够提前准备的。”
6月,上海解封。梁欣和女儿终于可以离开酒店,第一时间住进了亲戚家。随着城市的复苏,烦恼似乎告一段落,但事情并未结束。在安全的住所得到落实之后,她还需要更多的保障,最终摆脱暴力。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梁欣为化名)58704D23-B9BD-4EFE-8967-19F81A15EEAF