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逢
2022-06-14非非鸟
非非鸟
下个周末,你?
我……还是请假吧。他犹豫了下说。
团长不好再说什么,只拍了拍他的肩,便掩门出去了。
他是小提琴手,也是团里的台柱。很多人来看演出,无非就是想面对面听他美妙的小提琴独奏。
玛吉尼手工琴,意大利的鱼鳞云杉,橘黄的琴体散发出梦幻般的绚彩。琴是女儿出生那年添置的。那次,他赴上海演出结束后,用原本买房首付的八万元,从金陵东路的一家琴行把它捧了回来。女儿才蹒跚学步,就喜欢听他拉琴,稍大点便央着要学。他逗女儿说,待出师了,這把琴就能归你。他至今记得女儿眸子里闪烁的喜悦,就像两串暖色调的颤音,落在琴弦上经久不散。
他的琴弦上,经常徜徉着舒伯特的《圣母颂》。
你知道琴都说了些什么吗?有一次,他刮了下女儿的鼻梁,故意考她。
就是温暖呀,浸在琴声里的女儿喃喃地说。
呵呵,果然青出于蓝呢。他很兴奋,甚至固执地认为,从眼神到体态举止,女儿每一个细节都绝对是自己的升级版。在女儿的眼里,从来只有琴声的明媚,就算是忧郁的曲子,也能被她读成色彩明亮的秋枫,飘零却不颓废。
三月莺飞草长的时候,城里迎来了一场百年难遇的音乐盛会,环形体育馆聚集了上万名观众。和顶级小提琴大师同台联袂演出的机会,是多少小提琴手梦寐以求的,当然也是他的梦想。
可是他居然放弃了机会。为什么?大家非常意外。
他没说,有一场更重要的演奏等着他。
拉开窗帘,阳光漫了进来。手术后仍沉睡的女儿,像浮在海面的一枚音符。
他捏起橘红的弓杆,舒展右臂,洁白如雪的马尾就轻轻划过银弦。在他眼前,似乎就现出了一座古朴而肃穆的教堂,女儿捏着一把琴,下巴贴在腮托上,矜持地朝他浅笑。
曲终了,女儿慢慢睁开了眼。
他凝视着女儿苍白的唇,轻轻把弓杆交放在她的手心,俯身吻了下她的额头。
当女儿微笑着说出心愿时,他就有些恍惚,迟疑了片刻,还是郑重地答应了。这把琴,等着你呢。他轻声细语地说,像是怕惊飞住在女儿发际的音乐精灵。
转眼就是秋天。团里接到了很多演出任务,对音乐的热爱,把他拽回了舞台。可好几次演出中,他的手指忽然就一阵慌乱,要不是老指挥严厉的一瞥拽回了他,节奏便乱了。他明白,是他心里少了样东西,没法控制气息。这感受,无法说出口。他选择了逃避,向团里申请退出了一系列的演出。
收到信,是女儿走后的两个月。
信是这样写的:素未谋面的叔叔,您好。谢谢您的女儿,也谢谢您。醒来后,我做了一个梦,梦见了一位穿蓝裙子的姑娘,捏把琴朝我笑。我知道,这一定是她。在梦里,她拜托我完成一个心愿……
他颤着手读完信,呆了很久。
后天,就是周末了。
他把信折好,小心地放在抽屉里,转身便去了团长办公室。他决定要参加周末的这场赈灾义演。
确定?团长有点儿惊异。他点了点头。
灯光下,他持琴缓缓走上舞台,深深吸了口气,定了定神,一串如歌如泣的曲子就从琴弦上摇曳而出,在半明半暗的剧场里轻柔地弥漫开去,每个人脸上都焕发着奇妙的光彩。
他眼角闪着泪光,忘情地拉着,一遍又一遍。忘记了舞台,忘记了结束,忘记了周围的一切。他只看见琴弦上坐着的女儿优雅地微笑,轻盈地飞了起来,变成了小天使,浅蓝色裙子就是闪亮的翅膀,一个接一个音符从她的笑容里走下来,就像五颜六色的花瓣,悠悠地飘落,汇成了一条流向春天的溪流……
这不是他的演出,是女儿的演奏,是她的轻轻诉说。他听到了,那似有似无的熟悉的律动,就像女儿小时笨拙的脚步,像年少的娇嗔,也像她青春的笑靥。
那些迷醉在琴声里的人们,全都热泪盈眶地站起来,掌声一遍遍地响着……
他的口袋里,装着个粉色U盘,里面有一段录音——陌生女孩手术成功后录下的心跳,是红十字会工作人员连同信一起送来的。那是女儿的心跳,他久违的节拍。
闭上眼,他好像看见那充满活力的嘭嘭声,从U盘流出来,电流一般流过了他每一个细胞,流过指尖,流过弓弦,流向无边的天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