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僧集僧诗:释蕰上《集文字禅》谫论
2022-06-13李晓黎
李晓黎
(阜阳师范大学 文学院,安徽 阜阳 236037)
僧人是中国古典诗歌创作主体的重要组成部分,与此同时,他们也参与集句诗的写作。释蕰上《集文字禅》便是诗僧所创作的极其特别却又少有人提及的集句诗集。本文拟对此展开一些讨论。
一、集句诗史背景下的《集文字禅》
集句诗史上,僧人写作集句诗,总体数量不多,但起点颇高。南宋释绍嵩《亚愚江浙纪行集句诗》七卷首开其端:“余以禅诵之暇,畅其性情,无出于诗。但每吟咏,信口而成,不工句法,故自作者随得随失。今所存集句也,乃绍定己丑之秋,自长沙发行,访游江浙,村行旅宿,感物寓意之作。……三百七十有六首,离为七卷。”[1]此集完整地保存了下来。这之后,根据学界已有的研究成果,诗僧集句成册的作品还有清代释超易《东山律陶》、[2]释苍然《沧然集唐诗》三卷,[2]前者已佚,后者今存但尚未得见。除此之外,单篇的作品,从宋至清,偶或得见,如元释至仁《集杜句述怀寄见心》[3]等。
从集句对象上看,诗僧写作的集句诗,与文人所作并无二致,或杂集唐宋,或专集一家,既没有受到僧人身份的影响,也没有被限定在僧诗的范畴。①
在这个背景之下,明末清初释蕰上的《集文字禅》就显得相当特别。《集文字禅》是严格意义上的诗僧集僧诗的集句诗集:其出自僧人之手,集句对象明确限定在僧诗的范畴,而且是专集北宋释惠洪《石门文字禅》一集。笔者目力所及,在整个集句诗史上,这都是空前绝后、独一无二的。
二、释蕰上的作品与生平
《中国古籍总目》“子部”收录释蕰上作品三种:“《鄂州龙光禅师达夫鸡肋集》一卷,清道汜等辑,明万历十七年至清乾隆间刻。《颂古钩钜》一卷,清释蕴上撰诵、清释蕴宏撰语录,明万历十七年至清乾隆间刻。《集文字禅》一卷,清释蕴上撰,明万历十七年至清乾隆间刻。”[4]②
《贩书偶记》卷十八对《鸡肋集》稍有介绍,其云:“《鸡肋集》一卷。桃溪释蕴上撰,侍者道汜、道冲录,康熙间嘉兴府楞严寺经坊刊。蕴上原名鈜上,其父讳华圉,谥文贞公,著有《汇书》、《禅记》、《宋元诗选》、《自嘻集》、《达心斋草》、《秉简斋草》、《梅湖集》、《桃溪集》等,版毁,最后著为一书,名《圣学宝鉴》,盖自先王经籍以来至于昭代,其间或论圣贤,或发扬忠奸,凡五十万言。书成以示贺对扬先生,叹曰:可与卓吾子《藏书》相表里云云。华圉与公安三袁、竟陵钟、谭相契。”[5]《清人诗文集总目提要》卷八直接转录了这段文字,并删去了后半关于其父亲的相关内容,其云“《鸡肋集》一卷,释蕴上撰。原名鋐上,自署桃溪人。此集侍者道汜、道冲录,康熙间嘉兴府楞严寺经坊刊,《贩书偶记》著录。”[6]《贩书偶记续编》卷十八著录“《集文字禅》一卷”,云“清鄂州释蕴上撰,康熙丁卯刊”,[7]进一步明确了《集文字禅》刊刻出版的时间。
以上三种作品全部被收入《嘉兴大藏经》中。《鸡肋集》是禅宗语录,《颂古钩钜》是佛教偈颂,《集文字禅》则是集句诗集。
关于释蕰上的生平,陈垣在《明季滇黔佛教考》卷六《乱世与宗教信仰第十七》中有“宽夫宏、达夫上”一条,引释蕰上《鸡肋集》中《先大人文贞先生行状》一文,对释蕰上的生平做了简单概括:“达夫蕰上,楚藩裔,遭张献忠之乱,……兄弟出家,……蕴鋐、蕴(左金右上),楚藩派名,……为僧后,去金边,名宏、上。宏字竹眉,号宽夫;上字竹元,号达夫。嵩山野竹弟子,山晖得意徒孙。”[8]而且,陈垣在卷二《法门之纷争第五》中亦指出《集文字禅》被收入《嘉兴藏》,“竹元有《鸡肋集》一卷,集《石门文字禅诗》一卷,在《藏》。”[8]
除了《先大人文贞先生行状》,《鸡肋集》中另有《自赞》一篇及写其兄宽夫的《参同居志》,再结合《集文字禅》中的相关内容,我们可以大致勾勒出释蕰上的人生轨迹。
释蕰上,湖北鄂州人,俗姓朱,原名鋐上,字竹元,号达夫,住鄂州龙光。生卒年不详,主要生活在明末清初的异代之际。系出帝胄,为“明太祖九世孙”。[9]其父朱华圉,③“明楚昭王七世孙”,[10]精通佛禅,“喜著述”。其兄蕰宏,字宽夫。明朝灭亡的前一年,其父遁迹山林,两年后去世,死前遗嘱,希望蕰上与其兄蕰宏能远离世事,矢志精修。故“国难之际,兄弟二人志慕出尘,以报君亲,祝发于云南金华山寺,礼野竹惠禅师为师。”[10]“历滇黔吴越蛮烟瘴雨天风海涛之乡,学道有年,归而筑室城东”[11]“一坐鄂州,二十余载”,[12]兄弟二人隐栖禅林,论道讲法,吟赏烟霞,以此自终。
三、石门后身,千古同心
《集文字禅》作于释蕰上晚年。其结束了一生的颠沛流离,回到故里,“筑室城东,莳花种竹,与兄宽夫弹琴吟咏,意之所发,集《石门文字禅》诗为一帙。”[11]此集卷首有舒峻极、杜国柱所作二序,共收诗51题81首。形式上,五言、六言、七言兼具,七言诗最多(54首),五言诗次之(17首),六言诗最少(10首);体裁上,古近体并陈,以律绝为主(古诗12首,律诗33首,绝句36首);排列上,以一年的时间推移为序,从乙丑年的元日开始,经历春夏秋冬,四季轮回,结束于除日;四时的分配上,春天是绝对的中心(春天66首,夏天8首,秋天3首,冬天4首)。
集句规范方面,释蕰上并未在每首诗之后,逐句注明出处。舒峻极在为《集文字禅》所作的序中云:“今达公所集诸体,取诸腹笥,不待检阅,殆与洪觉范千古同心,非得之蕉园静悟,未易及此。”由此知《集文字禅》的重点不在形式的规范,而在于释蕰上对惠洪其人其诗的熟悉、肯定和致敬。
所谓“千古同心”并不难理解。一方面,两人都是佛门中人,有共同的宗教信仰和精神追求;另一方面,两人的人生经历颇有一致之处。惠洪一生四度下狱,九死一生,晚年漂泊湘鄂,著书传法,“其人品、问学、道业、知识,皆超妙卓绝,过人远甚”;[13]释蕰上虽系出帝胄,然“国破家亡,晦迹缁侣,阅历艰险”,[14]“以虎口余生,同修净业”,[8]终老禅林,这种非常类似的沉郁顿挫的人生轨迹是释蕰上与惠洪心灵相通并将其引为同调、知己的重要基础。“石门当日因境会心,或有寄托,或有感触,或有赠答,不过一时之情发为吟咏,以快心悦志,何尝冀后人之集之耶。达公则以石门之情无非己之情,凡己之所欲言,皆石门之所以言,又何必当作者之名哉”,[14]故在《集文字禅》中将千古同心很好地呈现了出来,以致于杜国柱在序中惊呼“达公非石门之再来乎”,直接将其目为石门后身了。
因为数量和集句成诗的方式的限制,从内容上看,《集文字禅》没有《石门文字禅》那么丰富,“石门后身”主要体现在安顿好此生、此心之后的人生记录上。释蕰上以远离尘嚣的半生之慨为底色,在对惠洪的生命轨迹的遥望和致敬中,藉由惠洪的诗句,呈现出自己恬淡闲适的佛禅生活,从而为“千古同心”留下了一个超越时空的悠扬回声。
释蕰上在《鸡肋集·自赞》中云:“五六童子饮啜笑言,二三老叟游泳追逐。有时遣兴,坐花间厀上,横琴歌一曲。……长年逸老,闲房坐花醉月,乐陶陶地。受用者烟云泉石,一段真风;莺燕松篁,两部鼓吹。消去了世上浮名,却也是生平快事。北窗高卧起,独抱焦桐;花下长吟时,饱饫空翠。”[12]《集文字禅》其实就是用集句成诗的方式对以上文字所作的集中呈现:
春随喜色生情野,但觉岚光翠如泼。犀顱道人相笑迎,瘦策扶衰意超越。篆畦半破烟舒徐,颀然绿发映华裾。谈笑先看押难韵,笔端五色图空虚。嗟余百念已灰冷,快当火急追清景。紫藤瘦倚背西风,心波不兴类古井。水光山色供盘餐,方衣童首住江村。蔬畦日涉已成趣,幽鸟自啼华不言。时更事往空流水,翰墨风流聊戏耳。朝来爽气西山高,睡足明窗临棐几。苍杉拂云烟翠深,解令寒谷生和珍。欲趋清景入秀句,且醉山中浩荡春。
《乙丑元日雪霁春和人闲庭静同伯兄参同和尚方瑶徐子煮茶看梅拈韵以纪》其一
晏居端若寄虚舟,欲趁春光烂漫游。幽境自能情外见,翠寒空觉此生浮。苍颜华首供衰莫,断梗闲踪任去留。我辈自追方外乐,为君一笑散沙鸥。
《春日闲居》其七
一溪花照碧天晴,野径无人独自行。但爱松风吹醉耳,朦胧何处鹧鸪鸣。
《郊行》
手倦抛书枕卧,梦回窗月窥人。澹泊既谐真性,白头相眎如新。
《竹琴》
或煮茶看梅,或信步闲行,或听琴题画。不仅生活环境清幽怡人,生活内容摆脱凡俗,而且,跟释蕰上相往来的,也多是志同道合、飘逸出尘的方外之士:
双林动曦光,千峰出云雨。酒酣巾帻堕,一笑小天宇。
《倚春园主人》
毕竟闲居好,而无迎送烦。清潭落玉尘,霜足拥花轩。优入圣贤域,闲看窈窕门。一钩窥隙月,相对两忘言。
《东湖隐士》
四五叠峰深处,浅红数笔残阳。晏坐时来有籁,立谭爱子轻狂。
《同允子纳凉松下》
且牵黄衲蒙头,睡起凭高远睇。自然知见含香,安用翻澜千偈。
《示升禅人居山》
释蕰上以集句成诗的方式,展示了自己忘怀世事、自由圆满的山林岁月。
释蕰上对惠洪的全力以赴地致敬尤其体现在其对惠洪一组六言诗的明确仿效上。这组诗并不被认为是惠洪的代表作,但平行移植到《集文字禅》中则立刻变得极其醒目。
《石门文字禅》卷十四有五首六言诗,前后相连,铸成一体,且题与诗互相配合,颇有特点,全诗如下:
《夏日睡起,步至新丰亭观云庵,妙墨与僧坐松下,作五诗。明日,阿振试沐华矮笺,请录之,因序焉。五月十六日,大热亭上忽雨如翻盆,枕书而寝,乃觉日向夕,隔墙荷气俱风而至,卧见窗间远峰点点可数,为之诗曰》
疏牖自分山翠,矮墙不隔荷香。睡美不知雨过,觉来一有微凉。
《要阿振出门,山已冥而烟翠重重,一抹万叠,秀峰缺处,日脚横度,红碧相通,余晖光芒倒射作虹霓色,微风忽兴,新秧翻浪,如卷轻罗,坐新丰亭,流目而长吟,读云庵老人戏墨,为诗》
壁上龙蛇飞动,坐中金玉鎗然。起望微云生处,一声相应残蝉。
《扶杖而东,渡五位桥,曲折而北,松下逢道人贤公,喜为之诗曰》
贤也嵚嵌历落,轩然颐颊开张。松下偶然相值,立谈爱子轻狂。
《乃相与濯足于落涧泉,语笑不相闻,于是听其声于习观亭,为之诗曰》
卧听石间流水,起寻洞口归云。但愿一生如此,闲游更复同君。
《须臾,月出叠石峰侧,散坐于知隐桥以迟之,余谓二子曰:兹游也,与存豁辈何远?所恨倔强嗟不及耳。乃咏而归。钟已绝而廊庑寂无声。为之诗曰》
月在留云峰上,人行落涧声中。归去殷床钟歇,满庭风露蒙蒙。
五首诗随着时间的推移,从日夕远眺、傍晚出门到松下逢友、山中赏月、叹咏而归,依次写来,打成一片。题目用来交代背景,诗歌则在背景的基础上,点染情境,韵散配合,境界全出,文字中弥漫开来的从容淡泊之心和闲适自由之意令人回味无穷。
释蕰上在《集文字禅》卷末明确致敬了惠洪的这五首诗。同样是六言的形式,同样是长题配短诗,同样是超逸的情思,唯一的区别就是变惠洪的五首为三首:
《冬日晨起,主净业阁,已而听理焦桐,乃扶杖问鸟,值友人见示集诗三章,客去□子拂牋请录,因序之。十一月十二日,两童子誓进西土业,余嘉其志,为之主盟,梵放哀声,响接林木,岚气勃郁,池光晻暧,他日生藕花中无疑矣,示以诗曰》
行道疾如转马,此生何殊梦游。岁月却还惊浪,阎浮等是一沤。
《少焉,暖日临窗,枕书而卧,听弹楚明光曲。其声和畅,神变不一,时而凄婉,时而怒号,时而意到声消,如疏钟静夜;时而繁声杂沓,若飞瀑县岩。顾其出入去来,似有神悟,岂笔墨所能形容哉。诗曰》
闲里虽无白业,倚蒲却看炉烟。睡起一桮春露,坐中金玉鎗然。
《曲终,步釒监衢外,流目长吟,幽鸟关关,若为醻唱。有客持诗相示,展而读之,三复已而和之。诗曰》
风月冥搜秀句,冷斋忽变春温。妙语欲浇舌本,为君折意销魂。
第一首交代清楚背景,立下时间的坐标,二三两首依次接续,从晨放梵音,到卧听琴曲,再到长吟和诗,诗中同样充盈着方外之人内心的自适与超脱,时间、空间的变化移动以及内心情思的流淌,在题与诗的配合中,一目了然。甚至有一些语言都一模一样,如题中皆用到了“流目长吟”一词,诗中皆用到了“坐中金玉鎗然”一句。我们可以很清楚地看到,无论是形式的搭配,还是结构的安排,亦或是具体思路的展开,甚至是题目的写法,释蕰上对惠洪的致敬都是毫不含糊、也是毫不隐藏的。
惠洪的《石门文字禅》被收入《嘉兴大藏经》。也许正是因为这样的致敬,《集文字禅》也被收入《嘉兴大藏经》,从而成为《嘉兴藏》中唯一的一部集句诗集。以集句的身份与所集对象同时入选《大藏经》,获得佛教的认证,这样的待遇,无论是在集句史上,还是在僧诗史上,都是独一无二的。
四、自带三家点评
佛教认证之外,《集文字禅》另一个独一无二之处是自带三家点评,集集句与集评为一体。一般来说,对集句诗的讨论,主要散见于历代诗话和集句诗集的序跋题词,点评的形式此前从未出现过,当然,此后也极其罕见。④
《集文字禅》首页落款云:“鄂州僧蕰上达夫著。永宁舒峻极渐鸿校,江夏杜国柱石安、杨璿七玉阅。”事实上,舒峻极、杜国柱、杨璿三人所作不仅仅是校与阅,他们对诗歌的点评以“舒云”“杜云”“杨云”的方式贯穿了全集。
舒峻极字渐鸿,号韦园,湖北广济人,“有《韦园诗集》十卷。其生于崇祯八年(1635),卒于康熙四十四年(1705)。康熙间入黄山,潜踪僧院凡数十年,阎尔梅尝擔簦重趼,访舒于二河浒草堂。此集按体分为十卷,凡诗一千五百首。”[6]杜国柱,字石安,江夏文学,有集名曰《到随草》,⑤《湖北诗徵传略》收其诗《子夜歌》一首,评其“颇有古意”。杨璿,具体情况未知,只是据《集文字禅》,知其亦为湖北江夏人,字七玉,官至迪功郎。⑥
从数量上看,舒峻极评语最多(55条),杨璿次之(21条),杜国柱最少(17条)。三人之点评,位置并不固定,散布在题下、句中或诗后。以《春日闲居》九首为例,题下有舒峻极的评价:“舒云:九首浑沦一气而无追琢斧凿之痕,集句不易到此”,对整组诗歌自然浑成的高超集句水准给予较高的评价;其一、其五两诗之末,杨云:“是闲居”,“正是春日闲居”,这是对集句成诗主题清晰、内容明确的肯定;其二首句“双花含雪吐明鲜,老去消磨无杂缘”之后,杨云:“闲字骨髓”,是对集句艺术表现力的肯定;接下来的两句“十里松风长不老,三吴云水固悠然”之后,杜云:“天然洽对”,是对对仗工整的赞美;其九“闲拾堕薪成浅立,饭余春露啜深瓯”句后,舒云:“向居东山,橘黄叶落,与春风和畅,每每如此”,则是其结合自身体验,对诗句所营造出来的情境所做的进一步的引申和发挥。
总体来看,三人的点评涉及到诗歌的内容、境界、技巧、风格、字法、句法等各个方面。这其中,值得注意者有三:
第一,围绕集句展开评论。《集文字禅》中的点评有不少都是从集句的角度切入,既有大的视野,也有小的判断,内容比较丰富。
开篇《乙丑元日雪霁春和人闲庭静同伯兄参同和尚方瑶徐子煮茶看梅拈韵以纪》是四首七言古诗,分量颇重,三人在题下和诗末非常一致地都从集句的角度给出了各自的评价:
舒云:钱塘沈行有梅花雪诗各百首,皆集唐句,语多丛杂,似不及此。
杜云:此乃集千狐之腋以成裘,但见其贵重华美,不复见有针线缉合之痕。
杨云:四集读竟不知为集者。是我用古人,非为古用,且点缀生波处,一字不泛,而肌骨自足,真境满声。
舒峻极视野较大,其将题材类似的明代沈行的集唐梅花雪诗与此四诗进行比较,认为此四诗后来居上;杜国柱强调集句之难和此四诗完成度之高,完全没有牵强附会之迹;杨璿则肯定这四首集句七古在境界创造上的自足圆满。
三人之中,杜国柱的点评最是着力于此。或强调集句的如出一手,宛若天然,如《如春轩》诗后,其云:“波浪层折,如翔燕心绝,无牵强之痕”,《题画》诗后,其云:“是集是作,不可复辨”,《六月三日为先大人文贞先生四十周忌辰挂真侍膳二首》诗后,其云:“以他人之成言,写自己之孝思,而感慨郁结盘旋满纸,我亦几忘其为集矣”;或赞叹《集文字禅》之巧夺天工,如《一笑轩》诗后,其云:“末句映带轩名,巧而且浑,岂觉范老人预为集之者地乎?不然,何天造地设乃耳”;或指出形式不同,集句难易有别,如《元日立春》诗后,其云:“集古风易,集律诗难。似此一气呵成,真是天衣无缝”。
第二,对佛禅境界的点悟。《集文字禅》的作者是诗僧,其所集对象《石门文字禅》的作者亦是诗僧,且释蕰上对释惠洪的致敬明确且热烈,“非石门诗烂熟胸中,不能下笔如决溜放舟,一往无滞。”(《春日同徐方瑶过凭绿轩看竹》诗后舒评)所以,对佛禅境界的追求自是诗中应有之意,于是,对诗中佛禅境界的点悟自然也就成为点评者的切入之处。如《乙丑元日雪霁春和人闲庭静同伯兄参同和尚方瑶徐子煮茶看梅拈韵以纪》其二:
幽寻忽觉暗香吐,光烟翠横湥隝。方忻丈履日追随,安用声名照千古。倾坐高谈象帝先,坏衣县鹑无一钱。饭余便寝百无事,屋头枯木自安禅。屈宋宗枝君得髓,山日松风吹冻耳。那应梦笔生春虹,须臾沓幅乱书几。韵如春水初舍风,水光绿静山青葱。涧草有香空错莫,此山分得僧中笼。一桮春露容同啜,和气坐令寒妥帖。山色溪光泼眼明,窗风为我翻书页。向时衣裓识天香,卧看天雨云飞翔。西山卷帘入欄楯,为君戏语敌山光。
新春元日,释蕰上与兄长友朋一起煮茶看梅,山中清净,心头自在,于是,山色溪光、窗风天云,无不元气淋漓,让人抛下尘想,故舒峻极在“卧看天雨云飞翔”句下,点评云:“雨华佛境”。再如《倚春园主人》:
双林动曦光,千峰出云雨。酒酣巾帻堕,一笑小天宇。
释蕰上在诗中书写的是在山林生活的洗练下所达到的自由无碍、禅意洒然的境界,舒峻极在诗后评曰:“药山披云一笑,千古同调”,直接点化了中唐李翱问道于药山惟俨的禅门典故。《宋高僧传》卷十七《唐朗州药山惟俨传》云:
元和中李翱为考功员外郎,与李景俭相善。俭除谏议,荐翱自代,及俭获谴,翱乃坐此出为朗州刺史。翱闲来谒俨,辽成警悟。又初见俨,执经卷不顾。侍者白曰:“太守在此。”翱性褊急,乃倡言曰:“见面不似闻名。”俨乃呼,翱应唯,曰:“太守何贵耳贱目?”翱拱手谢之,问曰:“何谓道邪?”俨指天指净瓶曰:“云在青天水在瓶。”翱于时暗室已明,疑冰顿泮。寻有偈云:“炼得身形似鹤形,千株松下两函经。我来相问无余说,云在青天水在瓶。”又偈:“选得幽居惬野情,终年无送亦无迎。有时直上孤峯顶,月下披云笑一声。”[15]
李翱的两篇佛偈,后一首写药山惟俨的生活与境界,“选得幽居惬野情,终年无送亦无迎。有时直上孤峯顶,月下披云笑一声”,这与《倚春园主人》相当一致,都是吟赏烟霞,啸傲山林,摆脱了世俗所有的羁绊,自由自在,与道合一。
舒峻极“潜踪僧院凡数十年”,其对佛徒的精神追求、佛门的经籍典故自然熟悉,故在点评中常常信手拈来,如《春日闲居》其五诗后,其云:“蚬子酒仙,政黄牛端师子,俱在个中”;《九日同诸友东岭登高》“万事付鸟迹,脱身索寞滨。日月不能老,漏洩是今辰”句后,其云:“是道语”;末首《除日》诗后,其云:“真切见道语。非悟后不能有此”。
作为对《集文字禅》的点评,这些评语可以看做是“当行本色”,但放到整个集句诗理论中来看,这是此前从未出现过的内容,不妨将其视为有益的补充。
第三,与前代诗人的艺术对比。在集句和佛禅两个立足点之外,《集文字禅》的点评还有第三个立足点,即将《集文字禅》中的诗歌放到诗史中,品味并捕捉其对前人的继承。如《如春轩》:
精庐开横塘,曲折见流水。袖手望空青,山亦为余喜。但有林壑幽,欣然开笑齿。是时春正深,苍杉三十里。眷此山水清,小轩试凭几。俯仰忆前事,岁月乃如此。阴晴故多态,风日正清美。晓堂人未扫,蹇傲成纵倚。雨余步林幽,泥软脱芒履。柳衙行未穷,扑摝沙禽起。兴罢复何求,扪虱口如耳。
优游山林的生活,清丽冲淡的语言,恬静闲适的风格,空冷幽寂的氛围,与王孟山水诗的气质颇为相似,故诗后舒峻极云:“佳静宛然在目,使人神游其中,又云恬吟密咏,似辋川石门精舍、孟襄阳终南翠微寺诸诗。”舒峻极不止一次地从释蕰上的集句诗中读出王孟的味道:《又五首》其四“故山烟雨里,重柳晚风前”句后,其云:“居然王孟”;《览秀亭》诗后,其云:“亦似辋川南垞鹿柴诸咏。”
杨璿则在《浩菴》一诗中读出了释蕰上对陶渊明的继承。“万事付颓然,妄尽方自释。把卷味长哦,窗风鸣摵摵。烟云有奇态,转头成陈迹。断弦掩流水,波影登几席。衣裾空翠浮,聚落一水隔。忽觉华气生,重拂林下石。坐令千岩秋,岂惟有诗癖。苍茫嫩日斜,寒光下注射。满庭浩风露,一水连青碧。念此岁月往,白发日夜益。林光泼流泉,追逐扶瘦策。佳处辄流连,梦境聊戏剧。呵手拗梅花,且复适吾适。”此诗无论是意象的选择还是语言的搭配,无一不真率自然,清远闲放,尤其是结句“且复适吾适”,胸襟之坦然浩荡,让人很自然地联想到陶诗“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的天机潇洒和忧乐两忘,故其在诗后一语挑明:“得陶之韵。”《偶成》其二“卧听石间流水,偶尔会意忻然。起望微云生处,断崖落照孤烟”诗后,舒峻极同样明确指出其“与悠然见南山同旨”。
最有趣的是《闲行》一诗:“杨柳护桥春欲暗,隔溪修竹露人家。聊将愁里十分兴,踏尽山樊糁径花。”诗后有两条评语,杜国柱云“即自作亦未有起承转合如斯之妙者也”,盛赞其完全看不到集句的痕迹,四句的起承转合,一片自然神行,不是原创却胜似原创。舒峻极则更进一步,毫不客气地断言,“诸绝句觉石门集中春词、晚春诸词反逊”,认为释蕰上的集句绝句,不仅不输原创,而且压倒原作,让人印象极其深刻。
综上所述,释蕰上的《集文字禅》虽然卷帙不大,知名度不高,但无论是在僧诗史上,还是在集句诗史上,其都应该有一席之地:它是目前可知的唯一一部严格意义上的诗僧集僧诗的集句诗集,是唯一一部被收入《嘉兴大藏经》的集句诗集,也是独一无二的集集句与集评为一体的集句诗集。
注释:
(1)但是,诗僧的身份毕竟不同于一般的诗人,在《江浙亚愚纪行集句诗》中,我们可以比较清楚地看到,释绍嵩对唐宋诗僧的作品是有着自觉且明确的关注的,一首诗中一句、两句的引用僧人的诗句,几乎是整部集子的常态。然七卷376篇作品中,却没有一首全部集自僧诗的集句诗。卷一《咏道中所见》表现得最为突出,这是一首五律,八句中有六句都集自僧诗。(若把贾岛看作诗僧,则是七句)但整首诗全部集自僧诗的的作品却付之阙如。具体分析可参张明华《文化视域中的集句诗研究》,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261—262.
(2)“释蕴上”之“蕴”字,书目中写作“蕴”,而《集文字禅》、《鸡肋集》中皆写作“蕰”,本文从后者,写作“蕰”。
(3)《楚风补》《湖北诗徵传略》《明诗纪事》皆收录朱华圉,文字繁简不同,但内容文字比较一致,皆自《楚风补》节录出来。章学诚《湖北通志未竟稿》“理学”部分,亦收入“朱华圉”,但“圉”误作“因”。小传文字与《楚风补》基本一致。《楚风补》即节录自释蕰上《先大人文贞先生行状》一文。
(4)集句文学中,笔者目力所及,今可知见的带有点评的集子只有晚清戴槃的《书经集句文稿》和《书经集句赋稿》,皆非集句诗集。
(5)《集文字禅》中有《读杜石安到随草赋赠》一诗。此集今未见于任何著述,不知其存否。
(6)《鸡肋集》中有《潭州准提菴故大师昱公行业记》一文,其开篇云:“乙巳之二月一日,迪功郎七玉杨公以鹤矶大师行实属余为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