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期(短篇小说)

作者简介：孔鸣，山东新泰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1994年入读北师大作家班。著有长篇小说《沙》、中短篇小说集《怀抱玉》。现居北京。

嫦娥已经四十岁了，人到中年，岁月令她曾经的纤纤身姿平添了几分丰腴，娇美容颜亦平添了几分端庄。她是后羿的女人。后羿武功盖世，手执红弓白箭，射下九日，造福黎民百姓，威震天下。夫贵妻荣，嫦娥一举手、一投足，无不透出典雅的风范、高贵的气质，待乡邻亦和善，说话得体，深受乡亲们赞誉。后羿的女人，应该是这个样子。

英雄后羿，每日进山打猎，晨出，夜归。与嫦娥相比，他经受风吹日晒，面色黝黑，老相多了。

眼见后羿日显衰老，嫦娥忧心忡忡，绞尽脑汁，想方设法做一些可口的饭菜给他吃，但她的种种努力对后羿来说无济于事。后羿这么对嫦娥说，一个人到老的时候，自然就老了，纵使吃龙肉，都不管用的。嫦娥不信。嫦娥说，我不信。后羿有些无奈，叹一口气说，信不信由你，我要去打猎了，我今天一定能猎到一头猛虎！后羿冲嫦娥挥举起拳头。提起猛虎，嫦娥想起后羿当年跟猛虎一样的勇猛，少女一样脸上竟然潮起一抹红晕，让迈出屋门的后羿见了，忙又折回身，捧起她姣好的脸，再次对她深情地表白说，我负责赚钱养家，你负责貌美如花。这句话触动了嫦娥的心事，她挣开后羿，垂下头，喃喃自语地说，有一天也会老的……

后羿知道，嫦娥是怕老的。她每天用桂花熬水净面，才得以保持住姣好的容颜。后羿知道，他每次出门打猎，她都要去院子里那棵桂花树下采撷许多芳香四溢的桂花。她一个娇弱女子，站在一把木椅上，手举竹竿，颤颤巍巍地折桂花，也真难为她了。有几次，后羿想对她说，我来帮你吧。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想起自己还要急着出门打猎，是没有空闲干这些家务活的。再说，嫦娥也从未支使过他。嫦娥是个贤淑的妻子，因为与他的一个约定，甘愿被剔除仙骨做一个凡人，随他过人间世俗生活。想起这些，后羿便觉愧疚，好像欠了嫦娥一大笔情债，永远也无法偿还。有几次，他想把家里的那两粒灵药拿出来，一人一粒吃了，嫦娥不同意。两人早就约好了的，等两人一起白头偕老，过完人间美满的一生，待到60周岁那年，再吃灵药，那样他们就再也没有什么遗憾，开开心心地回到年轻时的样子，从此长生不老，永葆青春，做一对人间的“神仙眷侣”。那时候，他们还可以生儿育女。现在不能，嫦娥担心老得快，所以她不同意要孩子。她整天抱着一只小白兔，孩子一般地养着。看着嫦娥忧心忡忡的样子，后羿安慰她说，嫦娥，你不要烦恼，暂且忍一忍，还有二十年，一晃就到了，快得很……

后羿的话提醒了嫦娥，让她的两眼一下生出亮光来，令她兴奋起来。对呀，我怎么忘了，咱有两粒灵药的。

后羿也欣慰地笑了，说，是的，你放心好了，咱们是不怕老的。

说起那两粒灵药，两人都有些激动。那可是后羿千辛万苦爬上昆仑山，从西王母那里求来的。正因为来之不易，两人才约定，待白头偕老时再吃下去。这也是对两人的美好爱情的一种验证。因此，这也是一个浪漫的爱情约定。

后羿见嫦娥开心起来，心情也轻松着，说，那，嫦娥，你在家里待着，我去打猎。说完，从墙上摘下弓箭，背在肩上，去马厩牵出玉兔马。

嫦娥送后羿至院门以外，倚门望着他说，羿，今天是仲秋节，你可早些回来。

后羿翻身跃马，回头说声，我知道，我一定给你打头猛虎回来！

嫦娥望着后羿渐渐远逝的背影，心想后羿还是很英勇的，给她的生活也富足、体面。乡邻们有些家长里短，也喜欢找她来论断。嫦娥有耐心，话语亦温和，既不偏向东家，也不坦护西家，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经她从中调和，彼此和睦，生活欢愉。

跟往日一样，后羿走后，嫦娥掩上院门，返身进屋，将那些细碎的桂花搬出来，放进当院的那个石臼里，用石杵捣烂，滤出花汁，盛进酒坛里。一直以来，嫦娥想酿出一种千里飘香的桂花酒来，可是她浪费了许多香气四溢的桂花，最终也没能成功。嫦娥依然记得当年在王母娘娘的蟠桃盛会上，她带领众姐妹挥动长袖，载歌载舞，赢得众仙家一片喝彩。王母娘娘凤颜欢悦，赏赐她八月桂花酒一杯。千里飘香的八月桂花酒，是何等的爽润、甘美，令她容颜愈发千娇百媚、艳丽无双。可是现在，她的容颜虽未呈现老态，皆因那些香气袭人的桂花汁润面，否则早已色衰。因此，釀出令容颜青春永驻的八月桂花酒来，是嫦娥梦寐以求的事。

嫦娥手扶石杵，心情愉快地往石臼里填着桂花。她有种预感，今天一定会酿出爽润、甘美的桂花酒来的。只要酿出八月桂花酒，她就可以……

家里有人么？忽听院外有人大声叫嚷。

嫦娥忙起身去开院门。一个眉清目秀的壮汉子肩上扛着一把柴斧立在当街。他向嫦娥温和地笑着，说，我是砍柴的，来讨杯水喝。

那你……进家里来吧！嫦娥说。她心里有些慌乱。她不知该不该请他进家里来，但她又不能让人家一直站在院门外呀。

她发现他在端详她，并且一直冲她微笑着。她感觉自己脸红了，一颗心狂跳起来。她感觉内心深处某样东西被唤醒了、激活了，让她有些难以抑制。她感觉他一步一步朝她走过来。她在心里惊恐地抵抗着，不要过来，不要……

她的唇被他的嘴吸住了，那一瞬间，她的世界一下子空白了。她的魂游出了她的躯体，让她变得轻盈无比。她恍若在王母娘娘的蟠桃盛会上，她带领众姐妹挥动长袖，载歌载舞，赢得众仙家一片喝彩。王母娘娘凤颜欢悦，赏赐她八月桂花酒一杯。千里飘香的八月桂花酒，是何等的爽润、甘美，令她容颜愈发千娇百媚、艳丽无双……

他太大胆了，这是她没有料到的，更使她无法抗拒。她只剩顺从。后来，她哭了。他吻去她的泪。他说，你跟我走吧。

她被吓了一跳。她问，你能帮我折桂花吗？

他这时才发现桂花树下的石臼和石杵。你在酿制桂花酒？

她点点头。你能帮我折桂花吗？7F9E0F00-D760-4A55-89FB-5238CE45D452

能。他说。他摸起那把柴斧，径直走到那棵桂花树下。他在树下站定，往两手心里吐口唾沫，然后抡起斧头，狠劲地砍向桂花树。

不要！未等嫦娥喊出口，咣的一声，那斧头已经深深咬住桂花树的身子，树身发出一阵剧烈的颤抖，斧头被一股强力弹出，树身的伤口立马愈合，天上便有缤纷的花瓣雨骤然飘落。

花瓣雨

飘落风中

莫把花期都错过

嫦娥面色惨白，失声叫道，不要！

他回头，冲她一笑，说，傻瓜，这是一把神斧。

嫦娥惊魂未定，喃喃自语，我不是让你砍倒它。

他冲她调皮地挤一下眼，孩子般的笑靥里露出两颗可爱的小虎牙，我向你保证，我这斧头一辈子也砍不倒这棵树，我只是震落树上的桂花。

嫦娥这才放心了，说，你说，怎样才能酿出桂花酒？

广寒宫。他说。

月亮上面？嫦娥眼里的光渐渐熄弱。她仰面看天。天色尚早，正午还不到。

他向她讲述广寒宫。他说他最想去的就是广寒宫。为了去广寒宫，他要不停地砍树，这样才能抵御广寒宫的寒冷。

她说，那么冷你还去。

他说，人要有一次想走就走的旅行。

她被他的话吸引着，向他讲述八月桂花酒。她说她最想做的就是带领众姐妹挥动长袖，载歌载舞，酿出爽润、甘美的八月桂花酒。

他是个情种，不失时机地向她调情。我就是你的八月桂花酒。

她脸红了，像少女一样害羞。她被这个樵夫迷了心智。很突然，没有任何预兆，说来就来了，这非常奇怪。她有过一次奋不顾身的爱情了呀。

她竟然很是享受他的调情，这令她心情愉快舒畅，就像流水样任意流淌，一会儿东，一会儿西，止都止不住，午饭也忘了吃。不知不觉，天色暗下来，接着又亮了，一轮圆月升了上来。

呀，好圆的月！这是嫦娥看到的最圆最亮的一次月。

是呀，今晚月最圆！他感叹说。咱俩去广寒宫吧，我砍桂花，你酿酒。

他的話让她心头一跳，忽地想起什么，对他说，你等着！

她起身去屋里翻箱倒柜地找啊找，把所有她想到的地方全都找遍了，也没有找到她想找的东西。她看看外面，月亮已经爬上了桂花树梢。她有些着急。她越是着急，越是四处乱找，越是乱找，越是着急。她一边找，一边在心里发狠，我就不信找不到，你把它藏到老鼠窟窿里我也要把它抠出来！想起老鼠窟窿，她定住了。他们家原有一个老鼠洞的，有一天，后羿主动把它堵死了。他是从来不管家里的事的，他只管打猎。这是他唯一干过的一次家务活，难道……她忙起身去找那个老鼠洞。

果然，老鼠洞被一张煮熟又晒干的野牛皮塞住了。她拽出那团牛皮，往洞里瞅了瞅，洞里黑咕隆咚的什么也没有。她的手无意间触到了那团牛皮。牛皮硬邦邦的，像个硬壳盒一样发出吭啷吭啷的声响。牛皮里包裹着东西！她忙去煮开一壶水，用滚烫的热水烫开了野牛皮。果然，一只玉瓷药壶裹在里面！她心里一阵紧张，起身向窗外侧耳倾听，她好像听到了玉兔马的得得蹄声。后羿正急急地向她奔来。她合上眼，手捂胸口，静一静心，然后拔开药壶的木塞，往手心里倒出两粒金黄的药丸。她把两粒药丸送进嘴里，一股八月桂花酒的香气顿时弥散开来，她感到全身一阵轻盈，是那种飘然欲飞的轻盈。那只小兔，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了她身边。她把它抱在怀里，朝院子里走去。

后羿回来了，他果真猎到了一头猛虎。他远远地看见嫦娥怀抱玉兔，轻轻盈盈的样子，款款地向他迎面走来，然后却突然离地袅袅上升。她好像有话对他说，往下挣着身子，但有一只无形的手抓着她，令她不能自己，一直朝天上飘去。随她一起飞上去的，还有院子里那棵桂花树，树下还站着一个手执柴斧的家伙。7F9E0F00-D760-4A55-89FB-5238CE45D45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