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畔溪那边

2022-06-13向本贵

时代文学·上半月 2022年3期
关键词:刘老板金牛

向本贵

“老王,你大喊小叫地要请我吃饭喝酒,莫不是又要放我的血吧。我对你说过多少次了,放我的血可以,得让他邹如福陪着,不然,休想从我口袋里弄到半文钱。”这么多年了,刘宏林都是叫王成柱副镇长老王,从没叫过王副镇长,他觉得他不配。

王成柱的四方脸上流露出一丝不悦,不过,瞬间又换成了满脸的笑容。有钱人,尾巴翘得高一点,把自己看得大一点。叫就叫吧,该给自己的没少给就成,于是嘴里说:“你怎么老是跟邹如福过不去,他就开了这么一家乡菜馆,挣几个辛苦钱,能跟你刘老板比?”

刘宏林不再说话,站起身,做出要走的样子。王成柱连忙拦住他,大声地对着楼下喊:“邹如福,快来。”

一会儿,一个矮矮墩墩的中年男人慌慌张张跑上楼来,从服务员手里接过酒杯,毕恭毕敬地伸到刘宏林的面前,刘宏林坐着没动,只在鼻子里哼了一声。

王成柱板著脸对邹如福说:“叫你家秀芬一块儿来。”

邹如福的脸有些发黄,说:“我这就去叫。”说完匆匆下楼去了。

刘宏林的脸仍板着,眼睛盯着邹如福的背影,像是要一口把他吃掉。

“刘老板,有什么不开心的事,只管对我说,我来帮你出气。”王成柱喝了一口酒,带几分讨好地说。

“仗着有几个钱,目中无人,你老王来了也这样不理不睬,怎么不让我生气。”

王成柱说:“是,是,到乡菜馆来吃饭喝酒,是给他邹如福面子。”

说话的当儿,邹如福就来了,他的后面跟着伍秀芬,手里端着酒杯,头却是勾得低低的,脸也有些发黄。见着伍秀芬,刘宏林的眼里闪出一缕光亮,盯着她就不移开了。

“王副镇长,给你敬酒,感谢你的关照啊。”伍秀芬轻轻地说。

“先给刘老板敬酒,夫妇俩一块儿敬。”

伍秀芬站着没动,邹如福推了推她,来到刘宏林面前,低声下气地说:“真没有想到啊,你做大老板了。”

刘宏林没有理他,眼睛仍盯着伍秀芬不移开。王成柱有些不耐烦地对伍秀芬道:“快给刘老板敬酒啊,一会儿我还有话要说。”

伍秀芬的眼里有泪水晃动,说:“宏林,我对不起你。”

邹如福说:“秀芬不会喝酒,我代她喝吧。”

他正要接过伍秀芬手里的酒杯,却被刘宏林喝住了:“秀恩爱,也不在此时吧。”

邹如福只得把伸出的手缩了回来。伍秀芬一仰脖子,把一杯酒吞了下去。

王成柱板着的脸挤出一丝笑,对邹如福说:“今年的高考结束了,大学录取通知马上就要下来,是不是要资助几个贫困大学生啊?刘老板说了,他准备再资助两个新考上的贫困大学生。”

邹如福的腰又弯下去三分:“我已经答应那两个在校读书的贫困大学生,一直资助他们到大学毕业。”

“我都替你感到脸上无光了,还半塘镇的首富,跟人家刘老板比,你们夫妇俩就是这个。”王成柱伸出一个小指头,在邹如福和伍秀芬的面前晃了晃,板着脸道,“真没想到,你们太让我失望了呀。”

两行泪水挂在伍秀芬被酒精烧红了的脸上,她把头扭了过去,不敢看王成柱,更不敢看刘宏林。邹如福却不停地解释:“乡菜馆虽赚了些钱,却不能跟刘老板比。”

“不愿意资助贫困大学生,帮扶几个贫困户总可以吧。乡村振兴,全民行动。刘老板答应让十户刚刚脱贫的人家致富奔小康,你不会袖手旁观的吧。”

邹如福的额头已经沁出了汗水:“我说了,乡菜馆只挣几个钱,早已入不敷出,你再要我拿钱,只能去银行借。”

“快出去吧。”不等邹如福把话说完,王成柱大声吼道。

邹如福拉着伍秀芬退了出去。

刘宏林不说话,独自喝了两杯酒。王成柱笑着道:“我知道刘老板的脾气,喝痛快了,才好说话。”

刘宏林冷冷地道:“你好说话你就说,我是不好说话的。”

王成柱被他的话怼得半天不知道说什么好,过了一会儿,就大声地对着一楼喊:“邹如福,找个姑娘来给刘老板倒酒。”

一会儿,从一楼上来一个姑娘,穿着虽旧了点,也没涂脂抹粉,却透着清纯朴素之美,瓜子脸,柳叶眉,高鼻梁,笑起来腮边的两个酒窝儿格外迷人。刘宏林的眼睛就瞪大了,心里却是刀剜一般疼痛。

姑娘对着酒席瞅了一眼,脸兀自先红了:“我不会喝酒,还请各位多关照啊。”说话轻柔如水,头不由得勾了下来,看着自己的脚尖。

王成柱盯着姑娘道:“新来的吧,前天来乡菜馆吃饭,没见着你。”

姑娘端着酒杯来到刘宏林面前:“刘老板,给你敬酒。”过后,眼睛盯着刘宏林,清纯的脸上露出一丝惊喜,“果真是宏林哥。宏林哥,好多年没见你了啊。”

刘宏林端起酒杯,一仰脖子把酒喝了,兀自喃喃:“女儿十八变,居然跟她姐长一个样了。”他的心里,当然是有这样一个小姑娘的,不谙世事,却像个跟屁虫,老是跟在自己和伍秀芬后面,赶也赶不走。不承想,十多年过去,黄毛丫头变成了大姑娘,还跟她姐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他说:“秀美,你是越变越漂亮了。”

伍秀美说:“我还以为宏林哥当大老板了,架子大了呢,谁知一点都不像大老板,满桌喝酒的人,就你穿得差。”

刘宏林问:“老王刚才说,前天他来这里吃饭没见着你,什么时候来的?”

“高考考失误了,离录取分数线差了八分,关在家里睡了三天,昨天才来我姐这里打工。”

刘宏林“啊”了一声,说:“复读,明年再考。”

“睡了三天,也想了三天。不复读了,就此结束学生时代,走向社会,开始新的生活。”

“甘心吗?”

“不甘心又能怎样。”两行晶莹的泪水挂在了伍秀美清纯的脸上。

王成柱在一旁说:“复读什么。我儿子那年高考考砸了,不也读大学了,不过学费多一点。”

“不能跟你王副镇长比啊。父母老了,身体还不好,复读的钱都拿不出,收费高的大学就更不敢想了。”

“钱钱钱。”刘宏林的脸色有些发青,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宏林哥,喝口酸枣汤醒醒酒吧。”

伍秀美小心地把一杯酸枣汤递给刘宏林,刘宏林接过,一仰脖子喝了下去。

王成柱笑道:“半天了,也不知道刘老板发的什么脾气,原来是因为没有美女作陪。”

刘宏林不看他,嘴里道:“你老王给我刘宏林面子,破费请客,还劳烦在座的各位作陪,我也得有所表示才是。”

说完,从一个鼓鼓囊囊的提包里掏出一摞封好了的红包,每人一个。给伍秀美红包时,她却不肯接,连连说:“我受不起的。”

王成柱抢过红包塞进她的口袋,笑着问刘宏林:“又挖到紅金脉了?”

“哪里。我还真信了当年探矿队留下的话,那支金脉挖完,就封洞歇山。不过老王你放心,你的红包不会少的,什么时候去金牛垭金矿检查工作,就什么时候给你。”

王成柱的四方脸笑成了一朵花:“喝过酒就去。”

刘宏林不作声,眼睛仍是盯着伍秀美不移开。

王成柱说:“当然,伍秀美也跟我们一块去金牛垭。”

伍秀美却是连连摆着手道:“乡菜馆忙,我哪儿走得开。”

“去,必须去。还不知道刘老板要不要你去呢。”王成柱拍了拍脑壳,“看我,差点把大事给忘了。刘老板,这次你还得放点血。”

刘宏林冷冷地道:“我知道,你不可能因为资助几个贫困学生读书,帮扶几户农家发家致富,就破费请我来喝酒,肯定又要打什么别的主意。”

“你一定听说了吧,前不久,后垭村一个五保老人生病在床上躺了三天,水都喝不上,一根绳子系在床柱子上吊死了。镇里准备修一个老年公寓,把全镇的五保老人集中起来侍候,可又拿不出钱,想来想去,还是只有向你伸手了。老年公寓修好之后,在大门口给你立一块功德碑。”

“要多少钱?”

“修平房,六封五间,五十万就够了。”

“还跟过去一样,和邹如福平分,每人二十五万。邹如福的钱什么时候到位,我的钱就什么时候到位。”

王成柱说:“你没来的时候,我已经问过他了,拿油槌也榨不出来二十五万的。”

伍秀美在一旁说:“我来乡菜馆两天,才知道我姐家欠下多少钱的账了。他们说,等孩子稍稍大些,就把乡菜馆卖掉,去打工。”

刘宏林的眉宇间分明流露出一丝得意,瞬间,又变成了不悦,说:“他邹如福不拿钱,一切免谈。”

王成柱的脸上就有了愠色,嘴里道:“这事以后再说。走,我们去金牛垭。”

从镇政府出来,小车沿着新修的简易公路往前走。一条浑浊的小溪在公路旁蹦蹦跳跳,公路也就跟着在山里缠来绕去。伍秀美说:“我小时候畔溪多漂亮,宏林哥,什么时候才能让畔溪变得跟以前一样,清澈甘洌,鱼虾可见?”

刘宏林的眉头拧了拧,想说什么,却被王成柱的话给打断了:“你小时候进进出出走的什么路,还记得吗?”

“当然记得,一条茅封草长的小路,天一下雨,放学回家时浑身湿透了。”

“现在呢?”

“那还用说,水泥路,一直通到畔溪村各家各户。”

“过去读书的教室是什么样子?”

“破破烂烂的。下雨天,雨水从瓦楞的缝间漏下来,教室就成鱼塘了。每个同学的书包里都准备有一块遮雨的塑料布。”

“现在呢?”

“新修的教学大楼,窗明几净,坐在里面读书,就是一种享受。”

“路修好了,学校修好了,还有你们畔溪村,家家户户盖起了新房,就连自来水也接上了灶头。小溪里见不着鱼虾,就有意见了?”

伍秀美就不作声了。她听大人们说过,失去了畔溪的清澈,没有了畔溪里的鱼虾,才换得王成柱刚才悉数的这些个好。她悄悄看了一眼正在开车的刘宏林,发现刘宏林的眼睛正盯着车上的后视镜,她才知道,自己整个脸都在后视镜里。他一直在看自己。她连忙把头扭向一旁,心想,宏林哥怎么老是悄悄地盯着自己啊?

小车沿着畔溪旁边的水泥路往山里走了几公里,畔溪一分为二,左边一条小溪连着畔溪村,右边一条小溪从金牛垭流出来。刘宏林问伍秀美:“回家不?”

“不,昨天才去我姐那里打工。”过后问,“宏林哥,已经好些年了,从没见你回过畔溪村。金牛垭离畔溪村才多远,怎么就不回去看看?如今的畔溪村可是大变样了,都说托你的福啊。”

刘宏林没有作声,眉头却又紧紧地拧了起来。

小车往右边的山道一拐,就朝着山里开去了。走过了几道山湾,前面溪涧上有一座水泥桥,站在桥头的两个中年人像是站岗的哨兵一样,立正,敬礼。只是,两人行礼的样子有点滑稽,一个是左手,一个是右手,一个把手搭在额头,一个把手放在耳边。

伍秀美抿着嘴想笑。王成柱在一旁道:“怎么说,你这个做老板的也该教教他们的。”

刘宏林不以为然地说:“十年了,没一个外人能跨过水泥桥半步,我就得给他们发奖金。”

王成柱有些嫉妒地说:“十年前,你是个一文不名的穷光蛋,现在却是身价千万的大老板。真的不能比啊,我在半塘镇工作二十多年了,才混了个副镇长,每个月的工资只够你买一瓶酒、一条烟。”

刘宏林没有答他的话,只是扭过头来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过了桥,小车再没有沿着溪涧往前走,而是往旁边的山道上开去。不知翻过了几座山梁,前面的山垭上出现了一栋漂亮的二层楼房,白墙青瓦,静静地摆在七月的阳光里。楼房的外面,一道半人高的围墙,圈起了一片空旷的庭院。庭院的一半是用水泥铺成的停车场,另一半种的是瓜果蔬菜。几棵红辣椒点缀在绿油油的菜园里,几朵秋瓜花在瓜架上开得正艳。静寂的庭院,平添了几许生气。

一个老女人站在庭院门前,对着车里看了一眼,问道:“刘老板,做几个人的晚饭?”

“三个。”刘宏林指着老女人对伍秀美说,“这是赵姨,往后,你就跟赵姨住在这里。赵姨年纪大了,该你做的事情,你得勤快一点。”

伍秀美一脸蒙:“我姐说了,乡菜馆很忙的,我还得赶回去做活儿呢。”

王成柱说:“刘老板不让你回去,你就留下来,多少姑娘做梦都想来这里,却是没那个命。你姐那里我去说。”

伍秀美就默不作声了。在学校读书的时候,校长在大会上说,老师在教室里也说,要学会感恩。感恩祖国,感恩社会,感恩老师,感恩一切有恩于我们的好人。宏林哥不让自己走,一定是要自己帮着他做什么吧。这也算是感恩啊。于是她问道:“要我留下来,要做什么事呢?”

“我要是外出办事,跟着我就是了,平时,也就跟赵姨打打伴。”

赵姨给三个人倒了茶水,就去了旁边的灶屋。伍秀美跟在赵姨后面,要去帮忙做晚饭,被赵姨拦了回来,说陪着王副镇长说白话,也是她的工作。

刘宏林去了一趟二楼,下来的时候,手里拿着一大一小两个鼓鼓囊囊的信封,大的给了王成柱,小的给了伍秀美。伍秀美坚决不要:“刚才在乡菜馆吃饭时给我一个红包了,现在又给,什么意思啊?”

“提前把这个月的工资给你。”刘宏林说。

“工资也不该这么多。我不要。”

王成柱把大信封塞进自己的手提袋,说:“给你你就拿着。刘老板挖到金牛了,钱用麻袋装。”

“我姐说,在她那里打工,一个月也就给我一千五百块钱。”

王成柱的脸色却像是二月的天,说变就变了,冲着刘宏林道:“我侄女论长相,论人品,都是百里挑一的,你看不上,给你介绍别的姑娘,你也不点头,这样一个乳臭未干的女孩,却入你的眼了。”

刘宏林瞪了他一眼,冷冷地道:“那话,不要再说了。”

王成柱只得把没说完的话咽了回去,扭过头对伍秀美道:“到刘老板这里打工,有許多要求的。”

“刚才宏林哥不是说了,还能有什么别的要求?”

“来到这里,就算是关进笼子里了,不能离开金牛垭半步。”

“赵姨来这里十年了,也没说不想在这里待了啊,我为什么就不能在这里待下去?”

“不想你爹你娘了?不想你姐了?”

“打电话不就是了。”伍秀美对王成柱说,“如果从现在起,宏林哥就不让我离开金牛垭了,麻烦王副镇长回去对我姐说一声,让我姐给我送衣服来。天气热,我得洗澡换衣服啊。”

“问问刘老板,看他同不同意你姐来金牛垭。”

伍秀美回过头来,正好与刘宏林的目光相遇。她真是不知道,这么半天了,宏林哥怎么老是悄悄地看自己,像是看不够似的。

刘宏林说:“等会儿我要送老王回去,你跟我一块儿去取衣服吧。”

“那当然更好。”伍秀美心想,刚才宏林哥说了,自己的工作,就是在他外出办事的时候陪着他。这么说,从今天起,我就开始工作了。

送王成柱回来,天已经黑了。刘宏林对伍秀美说:“一会儿你就睡吧,我还要出去一趟,过一会儿才能回来。”

“去哪里?要不要我跟你去?”

“不要。”刘宏林把伍秀美带到二楼一间房里,“你睡这间房,我睡隔壁那间房,有事,叫我一声就是。”

“赵姨睡在哪里?”

“一楼灶屋旁边那间房。她说睡那里方便。”刘宏林说完,匆匆下楼去了。

看着他开了院子门,转眼就消失在只有点点星光的夜色里。伍秀美不知道天这么黑了他还要出去做什么,说要一会儿才能回来,一会儿是多久,半夜还是五更。

房里有一张床,床上的被子是新的,整整齐齐地叠着,还能嗅到棉布的芳香味儿。一张桌子摆在窗台下面,桌子上有一个热水瓶和几个杯子,还有一袋没有拆封的茶叶。看得出,这间房从没有人住过。

伍秀美在房里待了一会儿,就想去隔壁那间房里看看,推了推房门,锁了。她有些失望,只得下楼来,想跟赵姨说说白话。

赵姨正在灶屋洗红薯,旁边还有一些洗好的野菜。伍秀美叫了一声赵姨,赵姨才抬起头来,问她:“怎么还不睡?早睡早起,别刘老板起床了要出去办事,你却还睡着。”

“他出去了,什么时候回来还不知道呢。”

“不管什么时候回来,早晨他必定是天亮就起床了。”

“夜里出去做什么?”

“不知道。我每天的工作,就是给他做三餐饭,洗洗他换下的衣服,再就是打扫院子里的卫生,种种蔬菜。别的,我从来不过问的。”

“洗红薯和野菜,你还喂了猪?”

“哪儿是喂猪,是给刘老板准备的早饭。”赵姨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我来这里十年了,也没见刘老板正经吃过几餐好饭菜,红薯出来了,吃红薯,苞谷出来了,吃苞谷,荞麦出来了,吃荞麦粑。想起来我就心里疼。”

伍秀美就想起这么多年来,宏林哥捐钱做好事善事从来不犹豫,给王副镇长送红包眉头也不拧一拧。没有想到,他自己却是这么节俭,身上穿的,嘴里吃的,比农村的贫困人家好不到哪里去。

“刘老板交代我,说你年纪小,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早晨不让你吃红薯苞谷,要我给你煮稀饭,还要煎一个鸡蛋。”

“不。我也跟宏林哥一样,他吃什么,我就吃什么。”顿了顿,伍秀美问道,“您老人家来这里十年了,真的从没回去过?”

“没有。”

“不想家?”

“有什么可想的。”赵姨的眼睛有些湿润,“刘老板这么好的人,给我的工资开得高,家里有什么困难,只要他知道,一定会偷偷往我家里寄钱。”

“听说宏林哥开的金矿请了许多工人的,怎么没看见?他们都住在什么地方啊?”

“去金矿还要翻过后面一座山垭。工人自己有食堂,吃饭挖金,挖金吃饭,他们见不着别人,别人也见不着他们。”

“挖金不能跟洗衣煮饭种菜比,钻洞子,撬石头,又苦又累,他们也安心?”

“还不跟我一样,图在这里挣的钱多,还图刘老板人好。工人们还担心刘老板不要他们呢。”

伍秀美就不作声了,宏林哥的形象在她心里却又高大了许多。

刚刚懂事的时候,伍秀美就知道村里有个长得十分标致的年轻人,老是跟在姐的后面,像一个跟屁虫,姐骂他,他也从不生气。看得出,姐也不是真心要骂他的,嘴里骂着他,脸上却是带着甜甜的笑,特别是那眼睛,含着温柔,含着绵绵的情意。让伍秀美高兴的是,因为姐,她也会沾许多光。宏林哥像跟屁虫一样跟着姐,她像跟屁虫一样跟着宏林哥。常常,她还会攀着宏林哥的胳膊不肯下来,姐骂她,三四岁,大姑娘了,还要宏林哥抱,羞不羞啊?宏林哥的脸红了,她却是高兴得不行,说:“就要宏林哥抱,气死你。”

伍秀美记得,那年八月,姐却嫁给了在镇上开乡菜馆的邹如福。邹如福年纪轻轻,开的乡菜馆生意却特别红火,挣钱像是摘树叶子。那天早晨,来接姐的人有一长溜儿,抬花轿的,放冲天炮的,敲锣打鼓的,热闹极了。姐走了,宏林哥也跟着消失了,再没人见着他的踪影,有人说他去了广州,有人说他去了新疆。父亲去世,他没有回来,母亲去世,他还是没有回来,村里就有人说,也许,他已经不在人世了。

后来,伍秀美上学了,常去姐家的乡菜馆。姐长得漂亮,往乡菜馆收银台一坐,就是一道靓丽的风景。可是,姐的两道秀眉总是拧着的,那张好看的脸也从来没有笑颜。人们都说,畔溪村的姑娘就数姐嫁了个好人家,日子过得多好,怎么眉头还老是拧着?这时候,伍秀美会想起宏林哥,姐心里是不是还有宏林哥啊?

伍秀美读小学二年级的时候,畔溪村的人们说,有一个姓刘的老板,花高价钱把金牛垭的几座山头都买下了,办起了金矿。没多久,畔溪的水就变得有些浑浊,溪里的鱼虾也没有了。村里人对这个刘老板办金矿致使环境污染颇有微词,可是,想一想他带给畔溪村的种种好处,也就作罢了。伍秀美清楚地记得,那天,村主任把四万块整修房屋的钱交给父母的时候,父母爬满皱纹的脸上挂起了泪水。伍秀美百思不得其解,别人拿着钱高兴都来不及,忙着买砖买瓦修新房,你们哭什么。

是在哪一天,伍秀美不记得了,她隐隐约约听到村里人议论说,那个开金矿的刘老板,就是当年老跟在姐屁股后面的宏林哥。她问娘,娘不说,问爹,爹也不说,她就去问姐,姐只是转过身去悄悄地抹眼泪。她不甘心,问村里人,村里人却吼她说,小孩子,打听这些做什么?其实,伍秀美已经长成亭亭玉立的大姑娘,知道了人世间的许多事情,宏林哥的出走和回归,一定都与姐有关。

如今,宏林哥把自己弄到金牛垭来,是不是也与姐有关呢?这就让她有些想不明白了。

想不明白,她就不想,站在二楼的阳台上看金牛垭的夜景。

小时候,她跟着姐和宏林哥来过金牛垭。那时的金牛垭,山涧淙淙,鸟语花香,可姐说,她和宏林哥来金牛垭,不是来采山里的花儿,也不是来摘山里的野果,更不是来捉溪涧里的螃蟹和鱼虾,而是来寻找牛头金的。金牛垭有牛头金,这是老一辈人传下来的话,像一个优美的传说,动听而忧伤,让人向往,又让人唏嘘。伍秀美的爷爷就曾对她和姐说过,从前,畔溪村的一个人在金牛垭放牛,下雨天,牛在前面走,他跟在后面,突然,他就看见牛蹄在草丛里踩出来一个黄澄澄的东西,仔细看,是一块石头,雨水冲刷后,石头就露出了本来的面目。放牛人十分奇怪,这石头怎么跟别的石头不一样,透着金黄,捧在手里还格外沉重。用牙一咬,放牛人就哈哈大笑不止,牛也不要了,一边往山下跑,一边叫喊着,我拾到牛头金了啊,我发财了啊。村里人都觉得十分奇怪,好好的一个人,怎么突然就变得疯疯癫癫了。想看看他怀里抱着的牛头金是什么样子,他不让,还大声地叫喊:“不要打我的主意,谋财害命呀。”

人们听到他叫喊了一个晚上,一时说要把破旧的茅屋变成宽敞的大瓦房,一时说要娶个年轻漂亮的女人生儿育女,一时又说要把父母的坟堆修好墓碑,发财不忘父母的养育之恩。人们还替他高興呢,穷了一辈子,苦了一辈子,终于要过上好日子了。五更的时候,却再没有听到他的叫喊声,村子也随之安静下来。第二天,有人悄悄去看,门开着,人却没了踪影。风雨飘摇,畔溪涨水,人们看见洪水里浮着一件破烂的衣裳,都认得,那是放牛人的衣裳。他死了,是跳进畔溪的水潭里淹死的。当然,大家都不会再提起他怀里抱着的那块牛头金。山里人信奉一个理,不该得到的,意外得到了,是没命消受的。伍秀美还听说,六十多年前,从山外来了一支寻找黄金的队伍,在金牛垭安营扎寨,钻探勘查。后来还是走了,留下话,金牛垭的确有黄金,但没有达到开采的贮藏量,国家也就不准备在这里办金矿了。金牛垭有一只金牛的传说,却在畔溪村人的口口诉说中,一代一代流传下来。

夜色里,深邃的天空中几粒星星眨巴着眼睛,远处的山谷里,有一只夜鸟儿高一声低一声地叫,像哭。

“宏林哥怎么还不回来?每天夜里都要出去吗?”伍秀美在心里反反复复地说着。可是,没有人回答她。不过,她能肯定,他没开车,不会出远门的。一定是去山里的金矿了。白天不去金矿,夜里去,又能做什么呢?

不知道过了多久,夜鸟儿不叫了,天上的星星似乎也已经疲倦,一缕淡淡的雾露从山谷漫起,像是给远远近近的山影罩上一层薄薄的被子。伍秀美打了一个哈欠,瞌睡随之爬上了眼皮。不等他了。伍秀美自言自语地说。

伍秀美睡得很香,好像还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和一群没有考上大学的同学去城里打工,是一家服装厂,活儿很累,工钱却少得可怜。她还想呢,这样苦,这样累,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

轻轻的敲门声响起,伍秀美醒来,窗棂上贴着一缕嫣红,早晨的阳光从窗棂透进来,整个房间都被染成了玫瑰色。

开了房门,赵姨站在门前。她想问问赵姨,是不是宏林哥叫自己了。赵姨却摆了摆手,轻声说:“他刚刚睡下,说话轻点。”

“每天都是这样吗?”

“也不是,今天算是回来得最迟的了。”

“为什么白天不去金矿,要在夜里去啊?”

“不知道。你也别问,只管把自己的事情做好就是。”顿了顿,赵姨说,“我是担心你饿了,叫你去吃早饭。”

伍秀美看了看旁边的房门,紧紧地关着,里面静悄悄的,不时还有轻轻的鼾声响起,便跟着赵姨轻轻地下楼来。

桌上摆着三个盘子,一个盘子里放着几个蒸熟了的红薯,一个盘子里盛着山里人常吃的酸菜,还有一个盘子是昨天王副镇长来吃剩下的一点荤菜。旁边有一碗稀饭,稀饭上放着一个煎得黄澄澄的鸡蛋。

赵姨说:“稀饭要是少了,明天就给你多煮一点。刘老板交代,吃多少,煮多少,没喂鸡,没养猪,吃不完,倒掉多可惜。”顿了顿,赵姨又道,“刘老板说了,这几天将就着吃,过些日子他有空了,就去山那边的小溪里捞鱼虾。他说你小时候最喜欢吃鱼虾了。”

伍秀美心里有些发热,儿时的事情,他居然还记得。她指着桌上摆着的几个红薯说:“宏林哥早晨真的就吃这么几个红薯?”

“王副镇长不来,他是绝不会让我给他弄鱼弄肉吃的。”赵姨这样说的时候,就把头扭了过去,用手抹着脸上淌下来的泪,“整天忙,还要熬夜,吃得又不好,我真担心他的身体会累垮的。”

“王副镇长常来这里?”

“也不是。一个月来一次,来了总要喝得醉醺醺才回去。”

伍秀美就想起昨天宏林哥给王副镇长的那个大信封,也许,他来这里就是为了那个大信封吧,于是她问道:“除了王副镇长,镇里还有谁常来这里?”

“听说是他分管乡镇企业这块工作。除了他,再没有谁来这里了。”赵姨眼睛盯着伍秀美,叹气道,“大老板,年纪也不小了,却是单身一人。我来这里十年,从没见他带过女人上山来。”

伍秀美已经陷入了沉思之中。这么多年来,畔溪村修公路,接自来水进村,扶持贫困人家脱贫致富,各家各户整修房子,多是宏林哥掏的钱。他说,畔溪村人替他行孝,把父母送上山,这个大恩他永远铭记在心,不可忘怀。修建镇中心学校教学大楼,原本也是他主动提出来的,却不愿意独自一个人掏钱,要跟邹如福拼着来。人们还是把大拇指对着宏林哥,已经掏了那么多钱给畔溪村做好事,做实事,再掏一百万建教学大楼,眉头都不拧一拧。校门口立的功德碑,一定要把他的名字刻在前面才是的。如福哥还真不好意思说掏不出那么多钱,就是借,也得把一百万凑齐的。如今,镇上修养老院,宏林哥又把如福哥扯上了,这究竟是为什么?

不多一会儿,宏林哥就起床了。伍秀美连忙把他的洗脸水打好,还把牙膏挤在牙刷上。过后,就静静地站在旁边看着他洗脸刷牙。宏林哥的眼圈有些发黑,脸也有些浮肿,但他的腰板却是挺得笔直,四方脸仍是那样有棱有角,网着血丝的眼里除了一种让人难以觉察的忧郁,还隐隐透着一股英气。算一算,宏林哥已是三十多岁的人了,怎么就没成个家。以他现在的条件,娶个好姑娘真不是问题,谁家姑娘不希望攀上这样有钱的大老板。

洗过脸,刘宏林坐在桌子旁边大口地吃起红薯来,就着盐水酸菜,一副很满足的样子,边吃边问她:“秀美,早晨吃稀饭习惯吗?”

“在学校读书的时候,早晨就是吃的稀饭。宏林哥,你怎么喜欢吃红薯?你应该跟我一样,早晨吃稀饭和煎鸡蛋。”

“红薯比稀饭和煎鸡蛋都好吃。”他三两口把一个红薯吃完,又捡了一个红薯在手里,说,“等会儿,跟我下一趟山,愿意吗?”

“你昨天不是对我说过的吗,这就是我的工作,还说愿意不愿意的话。”

刘宏林就再没作声了,忧郁的脸上,居然有了一丝开心的笑容。吃过饭,让伍秀美给他提着一个塑料袋子,开着车,下山去了。只是,小车并没有在镇子上停下来,而是上了国道,向远方奔去。

“我们这是要去哪里?”

“县城,去过吗?”

“没去过。”

“走高速,一個多小时就到了。”

“秀美,对你说个话,你得听我的。”

突然,刘宏林说了这样一句无头无尾的话。

伍秀美心里不由得咯噔了一下,什么话,这样正经地说,于是道:“你说吧。给你打工,当然要听你的了。”

“这些日子,你陪陪我,九月的时候,去复读,我给你钱。明年再考大学。”

伍秀美心里一阵惊喜,嘴里却说:“不,我就在这里给你打工。”

“我当然希望你天天待在我身边,可我不想耽误你的前程。你上学的时候,我把要外出办的事都留在星期六或星期天,你还是可以陪着我的。书读了,没耽搁打工,钱也挣了。”

两行泪水从伍秀美的脸上淌落:“宏林哥这样关心我,我太感动了。除了星期六和星期天,寒假暑假,我都来这里打工。”

“当然。我只嘱咐你一句话,对谁都不能说起金矿的事。”

“我记着宏林哥的话就是。”伍秀美想起宏林哥刚刚开金矿的那几年,有好奇的人想看看金矿什么样子,如果能在山道上拾到一块牛头金,可就发了。可他们才悄悄转过山弯,就被站在山溪桥头的人拦住。那就改道进山吧,山上多的是野兽走出来的山径小路。没想到,不论从哪里进山,只要靠近金牛垭,就会从林子里钻出人来,绝不让近前半步。后来,不仅是宏林哥的人守护着不让外面的人靠近金矿,畔溪村的村民也都做起义务守护员来。宏林哥在金牛垭开金矿,畔溪村面貌焕然一新,人们当然要护着他的。他不让外人靠近金牛垭,那就帮着他看护金牛垭吧,男女老少,几百双眼睛,蚊子飞过也能看清楚。

“宏林哥,问你一个话,你愿意回答我吗?”

“什么话,问吧。”

“你在城里才打了几年工,怎么挣了那么多钱,做的什么活儿啊?”

这是畔溪村人一直想知道的谜团。刘宏林的父母脚跟脚相继去世,刘宏林没有回来,村主任在他家翻箱倒柜,想找到他的电话号码,没有,问村里在城里打工的年轻人,也都不知道他在哪座城市打工。村主任只得把村里人组织起来,代他行孝,送两个老人上山。

沒过几年,宏林哥却又回来了,还在金牛垭办起了金矿,人们就议论开了,买山,修路,挖金洞,得多少钱,特别是办有关的手续,都是要用钱开路的啊。偷抢,贩毒,他不敢。就有人说,他一定是被富婆包养,富婆给了他很多钱。这个话,人们还真相信。二十多岁,长得又标致,那眉眼,那身板,走在大街上,哪个姑娘不回头多看他一眼。他是穷怕了,挣钱也就不择手段了。

刘宏林没有回答伍秀美的问题,眉头却拧得更紧,有棱有角的脸面上凝着一层忧郁,似生石板一样的了。

那些日子,刘宏林曾经在几座城市落脚,也进过工厂,只是,才做了一个月的活儿,他就不辞而别。一个月几千块钱的工资,他看不上。离开最后落脚的那座城市,他就流落到那座只有几万人口的镇子上来了。镇子不大,却富得流油。

刘宏林进的是一家化工厂。老板问他,想工钱多的活儿做呢,还是想工钱少的活儿做?他不假思索地说,当然钱越多越好。

老板是个中年男人,看着站在面前的这个长得帅气、眉头却紧紧拧着的年轻人,心里不由得生出一丝怜悯,一定又是从哪个偏远贫穷的山村来的吧,于是说:“也不苦的,只是这活儿不能做久,做三个月,我就给你换活儿做。”

他进的化冶车间,工钱的确很高,但化冶车间的工人悄悄告诉他,年轻人是不能来这里做活儿的,对生育有影响:“我们都是有儿有女有家室的人,可你还没成家啊。”

刘宏林去找老板。老板当时正坐在办公室淌眼泪,问他有什么事。他说:“我爹娘就我这一个儿子,我不能绝后。”

老板说:“我第一眼看见你的时候就喜欢上你了。你不来说,我也是要把你的工作换一换的。”

刘宏林十分感动:“感谢老板。换什么工作我都能做,只要工钱多一点就好。”

老板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他,说:“我想请你给我帮个忙,工钱按天算,一天五百,不知道你愿不愿意?”

“愿意。”刘宏林在心里盘算,一个月一万五千,一年一十八万,十年呢。刘宏林的两个拳头紧紧地攥着,仿佛听到了咯咯的骨节作响,“老板您放心,我不会让你失望的。”

“我爹病了,老人家又不肯去医院。你的活儿,就是给老人换换衣服,擦洗身子,做三餐饭。”

刘宏林去了老板家。两层小楼房,四周是半人高的围墙,蔷薇花开,一片芬芳。小楼里更是富丽堂皇,精美的装修,高档的家具。只是,老人的房间却脏得伸不开脚,被子上还沾着屎尿,一股难闻的臭气直冲脑门。儿子没空,孙子在国外读书,请个人侍候,不用几天,就坚决辞职不干了。

刘宏林的眉头拧起,瞬间又散开,笑着轻轻叫了一声:“爷爷,我侍候你来了。”

老人张了张嘴,想对他说什么,却没有说出来。刘宏林倒了一杯水,自己先尝了尝,不烫,才递到老人的嘴边,老人是口渴了,把一杯水喝光,才透了一口气。

突然,老人就骂起人来。刘宏林还没有弄明白他骂的什么,脸上却重重地挨了一巴掌。刘宏林来不及摸摸自己发烧的脸,就闻到一股臭气从被子里冲出来。他连忙打来一盆温水,轻轻把被子揭开,老人没有穿裤,赤裸着的身子只剩下一副骨架,被子上却有一摊稀稀的东西。刘宏林双手把老人抱起,嘴里说:“爷爷,没关系的,我给你洗洗就是了。”

老人又把手扬了起来,这次,巴掌却没有落下去。刘宏林把老人抱在怀里,轻轻地洗去他身上的秽物,过后,又把弄脏的被子换了,才小心地把他放在床上。

刘宏林做这一切的时候,是想起生病的父亲了。在家的时候,他也是这样给父亲擦洗身子的。却不知道这时他的父亲已经死了,村里人找不着他,只得尽乡亲乡邻的情义,把老人送上山去。

他手忙脚乱地把弄脏了的被子放进洗衣机里洗了,又认真地把房间打扫了一遍,才坐在老人的床前:“爷爷,中午我们吃什么?”

老人不作声,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他。他说:“你不说,我就把饭煮稀一点,把菜煮烂一点,老人的牙不好,消化也不好,吃清淡一点好。”

饭菜做好,老人眼睛盯着饭碗,怎么哄,怎么劝,就是不肯吃。刘宏林不知道他盯着饭碗是什么意思,说:“你尝尝,好吃你就吃,不好吃,我再给你做。”把碗伸到老人的嘴边,老人还是不肯张嘴。

刘宏林就有点为难了:“你儿子开厂挣钱,要送你孙子读书,忙。安排我来侍候您,你却不肯吃饭,我可怎么办啊?”

没想到,老人这时却开口说话了:“忙了半天,还不饿?你吃吧。”

“我肯定要吃的。你吃了,我再吃。”

“不,你先吃。”

“那我得再炒一个菜,可不能吃你老人家的好菜。”

“不,就跟我吃同样的饭菜。”

刘宏林盛了一碗稀饭,坐在床前说:“我吃一口,你也吃一口。”

“你先吃,我再吃。”

刘宏林不知道老人为什么要这样,又不敢不听,这会儿老人没骂自己,没打自己,还说了这么多话,已经很给自己面子了,便说:“说好了,我吃过,就喂你,你一定要吃啊。”

刘宏林把满满一碗稀饭稀里呼噜就吃完了。忙了大半天,他已经很饿了。只是,老人的菜他是不敢多吃的,全是山珍海味,怎么能放开肚皮吃。

老人终于开始吃饭,一边吃,还一边说:“往后就这样,饭菜做好,我们一块儿吃。”

西斜的太阳从窗棂照进来,房里亮堂堂的。刘宏林发现,老人不再是那种凶神恶煞的样子,笑起来也是慈眉善目的,便说:“往后,你就把我当你的孙子一样,不周到,打我骂我都没关系的。”

老人紧紧地抓着刘宏林的手,哽咽着说:“我在床上躺三年了,儿子请来侍候我的人,工钱要得多,饭却不让我多吃,说吃多了要拉屎撒尿。还在饭菜里面放安眠药,让我晚上睡,白天也睡。你不那样,你是好人。”

刘宏林这才知道老人为什么一定要让自己先吃了他才吃,他是担心又吃了安眠药。他愤愤地说:“那些家伙太过分了。往后,你老人家想吃什么,我做给你吃;要解手了,叫我一聲。拉裤子里也不要紧,换换就是了。”

往后的日子,刘宏林给老人做饭、喂饭,给老人洗脸擦身子,没事的时候,就坐在床前陪着老人说话,哄着老人开心。老人说,他真是没有想到,临死的时候,还能过上几天舒心的日子。

那天吃过早饭,刘宏林收拾好房间的卫生,给老人洗完擦完,准备去做午饭,老人不让,要刘宏林坐在床前陪陪他。刘宏林说:“今天换换口味,给你做我们畔溪村人最喜欢吃的酸辣鱼,开胃,还有营养。”

老人说:“不用,你就陪着我说说话吧。”

刘宏林不知道老人今天为什么这样高兴,眼睛也不像平时那样黯然无神,而是透着一种光亮,瘦癯的脸上还带着慈祥的笑容。他只得坐下来,陪着老人,说些畔溪村的事情。刘宏林记得,走进这座小楼两个多月了,老人就喜欢听他说说家乡的故事。有时,说起畔溪村曾经的贫穷,人们的日子过得焦苦,老人还跟着掉眼泪。

突然,刘宏林发现有些不对,老人的眼神慢慢地黯淡下去,消瘦的脸面有些僵硬,枯瘦如柴的手摸索着从被子的角落掏出一张纸片,说:“这是给你的。”

刘宏林接过纸片看了看,把他吓了一跳,是一张存折,数目可不小。他连忙将存折还给老人说:“我不要,你儿子给我工资了。”

可是,老人已经死了,走得很安详,像是睡着了一样。刘宏林连忙给老板打电话,哭着向他报丧。老板匆匆赶了回来,他后面还跟着一群来帮忙的人。刘宏林将那张存折递给老板说:“这是老人去世的时候给我的。我不会要的。”刘宏林说的时候,眼泪像滚豆子一般淌落,“老人躺在床上的这些年,受苦了啊。”

“我装有监控,都看见了,你和别人不一样,我要从心里说一声感谢。我父亲给了你,这是他的遗愿,我不能拿回来的。”老板过后说,“我父亲没有上山,你的工作还没做完呢。”

“要我做什么,尽管吩咐就是。”

“给我父亲洗澡换寿衣,然后才能入棺啊。”老板伸出一只手,把大拇指和食指分开,在刘宏林眼前晃了晃,“给你这个数,愿意吗?”

刘宏林当然知道那个数是多少,连连说:“我愿意。”

打来一盆温水,老板从柜子里拿了条红色的毛巾递给他,然后对着站在旁边的人摆了摆手。房间只留下老板和刘宏林两个人了,刘宏林才小心地给老人脱了衣服洗澡。想到往后再也不能跟可亲可爱的老人朝夕相处了啊,再也不能小心地给老人洗洗抹抹了啊,他边洗边流泪,心里默默祈祷着:老人家,祝你在那个世界一切安好。洗完后,他大声道:“老板,你日后洪福齐天啊。”这是畔溪村人常常挂在嘴边的一句祝福的话,今天,他把这话送给了站在一旁的老板。

老板那张悲凄的脸上就堆起笑来,把一大摞红钞票塞进他的口袋:“要想发,不离八。这是四个八啊,我们俩都是要洪福齐天的。”老板过后道,“告诉我,遇到什么放不下的事情了?看你那拧着的眉宇间,似乎潜藏着难以言说的忧郁和怨恨,怕不仅仅是因为家里穷吧。”

“我的女朋友被别人抢走了。”

“你是要跟抢走你女朋友的那个男人一决高下?”

“他要是不说那样的话,抢了也就抢了,只能怪我家里太穷,争不过他。他说那样的话,却让我难咽下这口气的。”

“一口气咽不下,就憋着,总有还回去的时候。那时,我家里也穷,我那婆娘生了孩子就跟着别人跑了。我也是被逼着一步一步才走到今天的。把我父亲送上山,你还去我的厂子打工,哪里要有挣钱快的活儿,我就准你的假。”

刘宏林在那个镇上待了三年,口袋却吹气泡一样,快速鼓胀起来。他觉得可以离开那个镇子了,重重地向老板道了一声感谢,匆匆踏上了回家的路。

还真应验了老板说的他们俩都要洪福齐天的话,他指挥一群采金人,依着那时探矿队钻探的矿井打洞采矿,没半年,就挖着了那条红金脉。先是一定要感谢畔溪村的父老乡亲封棺戴孝送自己父母上山的大恩大德,过后,就拉开了架势,不跟邹如福拼个胜负高下,誓不罢休。

“秀美,你在车上等着我,我一会儿就回来。”

小车停在县城一家银行外面,刘宏林从伍秀美手里拿过塑料袋子,匆匆往银行去了。没多大会儿,他回来了,把塑料袋子重又递给伍秀美。塑料袋子变得鼓胀了许多,也沉重了许多。伍秀美才恍然大悟,刚才自己提的塑料袋子里装的是黄金,宏林哥去银行把黄金兑换成钞票了。

“先陪我办点事,然后去给你买手机。”

伍秀美说:“我也这么想,你给我的钱还没用呢,买个手机,你叫我也方便。”

“你那钱要寄回家去。七月八月,农村正是秋收秋种的季节,要用钱的。等会儿我陪你去一趟邮局。”

“不了,下个月发了工资再寄。”

刘宏林再没作声,掏出手机打了个电话。也不知道打给了谁,只是要他在办公室等着,他一会儿就到。

小车驶过大街,又转了一个弯儿,才在一栋大楼旁边停下来,还是像刚才那样,刘宏林说:“你在车上等着,我一会儿就回来。”说完提着塑料袋子匆匆下车去了。

伍秀美有点失落。也许宏林哥只是在路途中觉得寂寞,要自己打个伴,真办起事来,自己一个不谙世事的毛头女孩,却是帮不上忙的。

她无所事事地坐在车上,眼睛对着大街瞅。现在,她知道城市的模样了,高楼林立,车水马龙,人头攒动,霓虹闪烁。读书的时候,老师常挂在嘴边一句话:同学们,想走出大山,想走进城市,就得努力读书,用文化知识铺陈脚下的路。这才是县城,要是省城呢?要是北京上海呢?伍秀美的心里不由得涌起一种前所未有的渴望,宏林哥说了,九月,送自己去学校复读,明年再考大学。到那时,自己真就能从山村崎岖的路上走出来了。

刘宏林去的时间有点长。伍秀美想下车去,哪怕到附近的超市逛逛也行。可是她不敢,宏林哥回来没见自己在车上,还不着急呀。

“秀美,让你久等了。”刘宏林匆匆从大楼走出来的时候,伍秀美就看见了他,拧着眉,板着脸,一副不高兴的样子。只是,打开车门的瞬间,他板着的脸又换成了开心的笑容。

伍秀美问:“你手里的塑料袋子呢?”

刘宏林没有回她的话,脱口骂了一句。伍秀美就不敢再吭声了,心里却是犯了疑,那么一袋子钱,莫非是送人了。

小车转过前面的十字大街,在街口一家大型超市门前停了下来。伍秀美跟在刘宏林的身后,他没有在超市的一楼二楼停留,径直去了三楼。这时她才发现,三楼的每个柜台里摆的都是手机。

“自己选,看上哪款买哪款。”

“买个能打电话的就行。”

“金牛垭的信号不好,我买的4G手机,也才能在我们住的房子二楼打电话,走出院门就没信号了。”刘宏林指着华为手机柜台说,“就买这款吧,刚上市的新款,好看,功能多,信号也好。”说着,从口袋掏出一沓大红票子。

原来手机的信号也有强弱啊。伍秀美坚决不要刘宏林给她付款:“我自己有钱。”

“第一次来城里,宏林哥一定要送你礼物的。”他不由分说,将手里的钞票递给了柜台前的收银员。

之后,刘宏林又带伍秀美上了四楼。满眼所及,全是花花绿绿的漂亮衣裳。刘宏林还是说的同样的话:“自己挑,看上哪件买哪件。”

伍秀美没有作声,眼睛却有些发湿。从懂事的时候起,她就总是盼着过年,过年了,姐穿上了新衣裳,她也就能穿上姐脱下来的旧衣服了。姐出嫁之后,还像做姑娘的时候那样,把旧衣服给她穿。同学们还说:“伍秀美,怎么不买新衣服穿?没钱,找你姐啊。”她把这话说给姐听,姐不说话,只是把眉头拧起来。她再说,姐的眼里就溢出了泪水。她就不好意思再吭声了。姐也有难处的吧,不然,姐不会舍不得花钱给自己买新衣服的。

面对衣橱里挂着的漂亮衣服,伍秀美还没来得及看好,刘宏林已经自作主张给她买了两件,一件是米黄色碎花春秋衫,一点都不时髦,即便是现在的农村姑娘也很少穿了;一件是紫色紧身短袖衫,伍秀美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后来她就想起来了,前些日子宏林哥跟着王副镇长在乡菜馆吃饭时,姐就是穿的这种花色和式样的短袖衫。

“买衣服的钱,是不能让你出的。”她说着,又从口袋里把钱掏出来,就要去收银台。

刘宏林却指着她穿在身上的湖蓝色衬衣说:“已经走出学校大门了,还穿着校服啊。去试衣间把衣服换了,我们再去邮局。买衣服的钱我已经付了。”

回来的路上,伍秀美给父母打了电话,报个平安,还说这个月宏林哥给她发了工钱,已经寄回去了,要他们自己去邮局取。还有一句话她没有说出来,自己原本要下个月才给家里寄钱的,宏林哥说,她不寄,他就掏钱替她寄了。宏林哥是好人啊。过后,她又给姐打了个电话,说她正跟着宏林哥在城里办事。伍秀芬在那边说了些什么,刘宏林没有听见,他只是时不时地扭过头来看伍秀美一眼,说:“离九月开学还有一个月,没事的时候可以看看书,复习复习。明年这时候,我得给你准备上大学的学费了。”

伍秀美没有作声,只有两行泪水淌落。刘宏林吃惊地问:“怎么哭了,是不是你姐不让你在我这里了?”

“我姐要我听宏林哥的话,好好做活儿,别让宏林哥操心。我爹娘说宏林哥好,我姐也说宏林哥好。此时此刻,只有我更知道宏林哥的好了。”

刘宏林再没说话,眉头却拧得更紧了。伍秀美就不敢再说什么,看了一会儿手机,才又无话找话地问:“宏林哥,金矿请了多少工人啊?”

“依着当年勘探队探矿的金洞往里挖那一脉红金矿,人多了施展不开。就十二个人,个顶个的好劳力。担心他们累了,还轮着让两个人去山口的水泥桥头拦着进山来的闲人。”刘宏林扭过头来看了她一眼,说,“给你开的工钱,跟他们比要少得多,你没意见吧?”

“他们钻洞淘金,苦啊,累啊,肯定要多给工钱。其实,你不用给我那么多钱的,跟我在乡菜馆打工开的工钱一样,我就很高兴了。”

“还半塘镇的首富呢,小姨子打工才开那点工钱。我瞧不上。”刘宏林的脸色一下子变得十分难看,不屑地说。

“我姐说,乡菜馆食客多,挣的钱的确不少,可开支太大,几个服务员的工钱都是下月发上月的。”

刘宏林没再作声,嘴角却流露出一丝笑来。伍秀美不知道为什么说起姐家里的难处他就要笑,说:“要不,你再给我安排一些事情做,不然,拿那么多钱,我受之有愧。”

“每个月要跟着我进一趟县城,平时给赵姨打伴,也是你的工作。我还担心,这样天天待在金牛垭,你不习惯呢。”

“还别说,我就喜欢安静的环境,跟赵姨说说话,或是看看山野的风景,多好。”当然,一个疑问在她心头萦绕不去,开金矿,畔溪里的鱼虾怎么就没有了呢?山坡上的花草树木怎么没有从前那么枝繁叶茂了呢?要是跟从前一样,抬眼满山坡的花草芬芳,低头畔溪里鱼虾可见,该多好。

这个问题,当然是不敢问宏林哥的。一会儿,她说:“其实,我也是可以钻洞子挖金的。我已经长大了,不再是过去扎着羊角辫儿跟屁虫一样的小姑娘了。”

刘宏林吃惊地道:“你怎么會生出这样的想法?我招的工人,都是成了家有了孩子的中年男人。别说女孩子,没家没室的年轻人,我也绝不招他们来金矿做活儿。”

“为什么?”

“对身体有影响。”

“你自己不就是没结婚的年轻人吗?”伍秀美心里的疑窦更重了,大着胆子道。

“该了结的了结,就把金矿封掉。”刘宏林嘴角流露出一丝笑来,牙却咬得咯咯作响,“金矿的那一线红金脉快挖完了,离这样的日子已经不远了。”

伍秀美就不作声了,不知道他还有什么该了结的事情没有了结,甚至比身体健康还重要,比山清水秀还重要。不过,她深信不疑,宏林哥要办的事情,一定是很重要的。

“刘老板,镇长和书记都问我呢,上次答应的钱,什么时候到账?现在动工修房子,明年开春的时候,就能把那些无依无靠的五保老人安顿在一块侍候了。”那天,王成柱又去了金牛垭,对刘宏林这样说。

“邹如福的钱到账了没?他的钱到账,我立马就把钱转过去。”

王成柱很是不悦:“要你放点血,怎么老把邹老板扯上?人家做的是小本生意,能跟你比吗?上次要他拿钱修学校,他都是在银行贷的款。”

刘宏林拧着的眉头居然难得地散开了,挂在嘴角的笑有些夸张:“半塘镇的首富,怎能说是小本生意?捐点钱修学校还要贷款?他的钱不到账,谁都别想从我这里拿走半分钱。”

王成柱不跟他说这事了,脸却板得更加难看:“忘了告诉你,县里最近要抽查县域厂矿企业污染环境的问题,几家矿山是重点,你要做好准备才是。不该排放的污水一定不能排放,该停工的时候一定要停下来。逮着了,没你的好果子吃。”

“知道了。”刘宏林的脸上浮现出一种奇怪的表情,说,“这么多年来,邹如福开乡菜馆的污水从来就是直接排放到门前溪里的,怎么就没人去查一查?”

王成柱拍了拍脑壳:“对啊,你在金牛垭开金矿,有污染,他在镇子上开餐馆,同样也是有污染的。我这就回去跟他说,污水要处理好。”扭过头来,瞅了眼坐在一旁的伍秀美,又舊话重提,“那时,我要把我的亲侄女介绍给你,你说这辈子不结婚的,原来是骗我。金屋藏娇,还是在金牛垭这样没人烟的大山里面,怎么她就行。”

刘宏林眼睛就瞪圆了:“你放屁。”

一旁收拾碗筷的赵姨连忙把伍秀美拉到厨房去了:“别听。两个男人斗嘴,什么话都说得出来。”

这时,王成柱不跟刘宏林斗嘴了,站起身,扬长而去。

刘宏林开着车赶了老远,才赶上他:“提前把那样的消息告诉我,我能不感谢你吗。”把一个大信封塞进他的口袋,心里说,红包给迟了,就生出话来敲打我。

把王成柱送到镇政府,刘宏林没有回金牛垭,小车停在镇外的公路旁,又徒步往镇里去了。

半塘镇是个古老的镇子。看看老街石板路上一个个碗口一样的脚窝儿吧,没有千百年的风雨霜雪,日月流连,石板上能生生地踩出这样的脚窝儿吗?走过石板街,新街又是另一种景象。宽敞的水泥街道,街道两边排列整齐的二层楼房。这些年,半塘镇的变化可真大。

突然,刘宏林停下了脚步,他看见了那栋漂亮的二层楼房,就在新街的中间。他对那栋二层楼房太熟悉不过。他和伍秀芬在镇中心学校读书时,就经常去那里玩,那是邹如福的父亲开的一家乡菜馆。邹家也是畔溪村人,邹如福的父亲做生意赚了些钱,就在镇上修了房子,举家搬了来。邹如福的父亲还记着跟他儿子一块长大的小伙伴,每次去乡菜馆,总会给他们弄点吃的。他还在心里说呢,邹家人真好。

高中毕业,刘宏林和伍秀芬都没有走进高考考场,相约去城里打工了。高中生有文化,做的活儿比别人轻松,拿的工钱却比别人多。刘宏林心里盘算,打几年工,攒些钱,就跟伍秀芬说结婚成家的事。

刘宏林万万没想到,才在厂子里做了两年活,伍秀芬说要回去结婚了。刘宏林瞪大眼睛问:“不跟我结婚,你回去跟谁结婚?”

“邹如福。他接我来了。”两行晶莹的泪水已经从伍秀芬的眼里淌下来。

“怎么是他?他在哪儿?”

“宾馆。他把回去的车票也买好了,晚上八点的火车。”伍秀芬扭过头去,抹了把脸上的泪,“宏林,忘掉我吧。”

那天晚上,刘宏林也买了一张火车票,回到了畔溪村。只是,跟回来,也就眼睁睁地看着伍秀芬坐上了邹如福接她的花轿。

刘宏林下决心,要把伍秀芬忘掉,可是,闭上眼,脑壳里全是伍秀芬的身影,怎么都赶不走。如果说,儿时的青梅竹马只能算是玩伴,从小学到初中,也是比爱情少,比友谊多。那么,上高中之后,打工的这两年,都已经长大成人,就不只是懵懂的相互欣赏和喜欢了,两颗青春的心,已经满满当当地装着爱情的琼浆玉液了。

两行泪水挂在刘宏林的脸上,他拳头攥得紧紧,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你邹如福不过是把父亲开的乡菜馆接手过来,挣得几个钱,就把我的心上人给抢走了,还说出那样戳心扎肺的话来。不把你邹如福打败,我刘宏林誓不为人。

回到金牛垭的时候,赵姨正在做晚饭,还跟平时一个样,有米饭、红薯和荞粑,一盘腌酸菜,一盘从园子里摘来的红辣椒炒豆豉。再就是中午招待王成柱吃剩下的两个荤菜。

刘宏林对着桌子上的饭菜看了一眼,交代说:“往后,不管老王来不来金牛垭,每餐都要做一个荤菜给秀美吃。年轻人,正长身体,得吃好一点。”

赵姨的脸上露出一丝笑来,做了荤菜,你自己多少也是要吃一点的吧,说:“她说就喜欢吃畔溪里的小鱼小虾,哪儿有啊,前些日子你去山那边的小溪里捞了半天,才捞得一点小鱼小虾,早就吃完了。”

刘宏林的眉头拧了拧,说:“山那边小溪里的鱼虾也不好捞了。过几天我去冲溪买点干鱼虾来。”说着,匆匆上楼去了。

伍秀美的房门紧紧地关着,却有说话声从房里传出来。她是在给谁打电话。刘宏林进了自己的房间,倒头就睡着了。不知道是中午陪着王成柱多喝了几杯酒,还是夜里去金矿着了凉,感冒了。

他做了一个梦,梦很杂,很乱,一时是跟伍秀芬一块在校园读书,一时又是在那个镇子上侍候病危的老人。后来,他就看见了邹如福那个愁眉苦脸的样子。他的脸上终于露出笑来。十几年了,他的目标眼看就要实现,他有了几分高兴和惬意。当然,他心里也有疼痛,他的报复,殃及了他心爱的女人。虽是痛恨她的负心,但心底里的那一丝柔软,却是怎么都挥之不去。

是赵姨叫醒了他。起床的时候,太阳早已落下山去,只有晚霞还在天边热热闹闹地燃烧着。伍秀美站在赵姨身后,她关心地问:“宏林哥,是不是病了啊?”

“可能中午多喝了两杯酒,有点头晕。”刘宏林像是想起了什么,说,“往后,没事的时候,你就学学开车吧,院子外面的坪场很宽的。现在学学,放寒假回来再学学,我就带你去考驾照。”

“下午,我给父母和姐都打了电话,我已经决定了,不去复读了,就在这里打工。”

“不要说了。听我的安排,书要读,工也要打,星期六接你来金牛垭,星期天再送你回学校去。”

吃过晚饭,天已经黑了,刘宏林又要去矿山,伍秀美说:“你不是说中午酒喝多了,不舒服吗,今天晚上就别去了。”

刘宏林没有回她的话,站起身,出门去了。伍秀美追上去,说:“要不,我陪你一块去吧。来金牛垭许多日子了,我还没去过矿山。”

“我说过,那不是你去的地方。早睡早起,明天还要跟我去一趟县城。”刘宏林匆匆的身影,转眼消失在夜色里。

面对着静寂的山野之夜,伍秀美心里有一种隐隐的牵挂。宏林哥钱是挣得了些,却是很苦很累的啊。

赵姨一旁看着她,一会儿才问道:“秀美,是不是想家了?”

“没有啊。下午给我娘打电话的时候,我娘别的什么都没说,就说一句话,要记着宏林哥的好,好好帮着宏林哥做事。给姐打电话,姐也说的同样一句话。”

赵姨犹豫了一下,说:“对你说个话,愿意听吗?”

“说吧。我当然愿意聽的。”

“夜里,你宏林哥可别过度劳累了啊。”

“每天夜里都要去一趟矿山,怎么不累。”

“就是嘛。五更才回来,还不得好好睡觉。”赵姨不无担心地说,“你宏林哥三十多岁了,你才二十岁,做那个事,要有节制,不要老是缠着他,不然,他的身子真的会累垮的。”

伍秀美的脸一下红到了耳根,连连道:“王副镇长那样说,赵姨你也那样说呀。我们各睡各的房间。这么多日子了,他连我的手都没有拉过。”

“真的?”赵姨一副吃惊的样子,“他看你的眼神可不一般啊。”赵姨一声长叹,“你宏林哥是有钱的大老板,可这么多年了,从没见他提起过成家的事。王副镇长来一次,就要对他说一次,先是要把自己的亲侄女介绍给他,他拒绝了,又给他说别的姑娘,他还是拒绝。真不知道他心里怎么想的。”

其实,伍秀美早就看出来了,宏林哥看自己的眼神不一般,热辣,痴迷,还隐隐藏着哀伤。有时她还胡思乱想呢,夜里,他要来敲自己的房门,该怎么办?可是,她的房门从来就不曾有过一丝响动。宏林哥心里怎么想的?整天总是拧着眉头,又是为什么?名啊,利啊,都有了,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无所事事地坐了一会儿,跟赵姨说了一会儿话,伍秀美就上楼去了。半边月儿像一弯禾镰,斜斜地挂在那边山垭的树枝上,使得远处山的剪影也变得清晰起来。伍秀美知道,山影下就是畔溪村了。这些年,听得最多的话,就是畔溪村人对宏林哥的赞誉。自己的父母,每每说起宏林哥,都是老泪纵横。农民纯朴淳厚,心地善良。村里人帮了宏林哥,宏林哥记着,宏林哥帮了村里人,村里人也记在心里。

后来,就有两行泪水挂在了伍秀美的脸上。按照宏林哥说的,过些日子,自己就要去学校复读了,也就星期六和星期天来这里陪陪宏林哥,到了明年这个时候,自己肯定已经收拾行李,走出大山,去城里上大学了。那时,再要来金牛垭,就只有等到寒暑假了。

山风裹着夜色拂来,有点凉意,伍秀美进了自己的房间,却是一点睡意都没有。少女的心里,是不是因为赵姨的话生出几许涟漪?抑或,过些日子就要离开金牛垭,对宏林哥不由得生出许多牵挂?

伍秀美复又从房里出来。楼下传来锅碗瓢盆的声响。赵姨还没睡,正在厨房准备明天的早餐。伍秀美不由自主地向走廊那边瞅了一眼。那是宏林哥住的房间。赵姨曾经说过,宏林哥的房间她从来就没有进去过,想给他打扫房间他也不让。在家时,房门闩着,出门时,房门锁着。好奇在伍秀美的心里弥漫开来,房里到底有什么不能让人见着的秘密?

走过去,推了推房门,居然开了。今天,宏林哥出门时忘记锁门了。伸手按了按墙壁上的电灯开关,伍秀美的胸口不由得怦怦狂跳起来。

其实,这间房跟她睡的房间没有丝毫区别,一个柜子,一张桌子,一张床,都是农村那种过时了的老式样。床上的被子又破又旧,还没她睡的被子好。

让伍秀美耳热心跳的是摆在桌子上的自己的照片。半身的那种,却被放大了,用一个精致的镜框嵌着,照片上的自己一脸恬静,特别是那眼神,盈盈如水,温柔甜美。

伍秀美双手捧着镜框,又觉得有些不对,照片上自己穿的这件碎花儿衣衫,分明是前些日子宏林哥才给自己买的,自己并没有穿着它照过相啊。

伍秀美一下子什么都明白了,泪水再也抑制不住,哗哗地从她脸上淌落下来,她给姐打了个电话:“姐啊,宏林哥他……你……”伍秀美带着哭腔说出这几个字,就又被自己的哽咽声打断了,她终于明白宏林哥为什么三十多岁了还是单身一人,而他又为什么要自己来金牛垭了。

断断续续的话语,哽哽咽咽的哭声,把伍秀芬吓得不轻,她在那边着急地道:“妹,这么半夜打电话,你宏林哥是不是欺负你了?别哭,我这就到金牛垭来。”

伍秀美对着手机说:“姐,不用来这里,我会好好照顾宏林哥的,他可怜……”可是,伍秀芬已经把电话挂上了。

怔了片刻,伍秀美悄悄开了院门,抄近道往山下去了,嘴里喃喃着:“姐啊,这么多年了,宏林哥心里只有你啊。”她知道,不去接姐,两个守在山口的人是不会让姐进山来的。让她替姐为难的是,姐来了,又该怎么面对宏林哥。

一会儿,伍秀芬就来到金牛垭前面的山口。是邹如福开车送她来的。果然,邹如福和他的车都被拦在了山口的水泥桥头。伍秀芬原本也是要被拦下的,她急中生智,扬了扬手里的手机,说是刘宏林找她有急事,要她赶快进山去,他们才放她通过。

半边月儿早已落山,借着星光,不知转过几道山弯,越过几道山梁,终于看见前面的山垭上有隐隐约约的灯影。近了,才看清那里有一栋二层楼房。一定就是刘宏林住的地方了。伍秀芬低声哭喊:“妹啊,你宏林哥对你好,喜欢你,怎么会欺负你啊?”

她的哭喊声惊动了在厨房忙活的赵姨,问她是谁,怎么到这里来了。伍秀芬说:“我是伍秀美的亲姐,来找我妹的。”

“她睡在楼上的,我这就去叫她。”赵姨心里却想,你妹在这里好好的,半夜三更,你哭哭啼啼来找她做什么。

伍秀芬跟在赵姨身后,仍在哭:“刘宏林是不是欺负我妹了?”

赵姨连连摇着头:“刘老板吃过晚饭就出去了,还没回来,什么时候欺负她了?”

“刚才我妹在电话里哭。”

“不可能吧。”

赵姨对着房门叫了几声,没有人应答,推开门,房里没人,不由得就着急了:“我看着她上楼来的啊,能到哪里去?”

“我妹是不是在那边房里?”伍秀芬看见那边房间的窗棂透出光来,不由分说,径直往那边奔去。

“那是刘老板睡的房间。”赵姨上前一步,拦住了她,“刚才你妹还对我说,来金牛垭这么多日子,刘老板连她的手都没有拉过,怎么会欺负她?”但她心里也不由犯了嘀咕,房里亮着灯,刘老板什么时候回来了?房里静悄悄的,两人在房里做什么?

“他没怎么我妹,你拦着我做什么?”伍秀芬闪过身子,伸手一推,房门开了。她的眼泪也就哗哗地滚落下来。她当然看见了那张照片,是她跟刘宏林在城里打工时照的,这么多年了,他居然还留着。

“宏林,我对不起你。”

从楼上下来的时候,她就打定了主意,除了找到妹妹,自己也一定要找到刘宏林,对他说一声对不起,要他忘掉自己。昨天邹如福已经把乡菜馆卖掉,回头再把小车也卖掉,还清这些年欠的债,两人也像农村别的年轻人那样,出去打工,挣辛苦钱养家糊口,他心里憋着的气,也算是出了啊。

“老人家,半夜过了,我妹能到哪里去?”

“我也不知道。她来金牛垭的这些日子,除了跟着刘老板去城里办事,白天从没有走出过院门的,更别说夜里了。”赵姨也急得像热锅里的蚂蚁。

伍秀芬掏出手机,给妹妹打电话,老大一会儿,手机里才传出无法接通的回音。她哪里知道,伍秀美走小路下山去,错过了与她碰面的机会。还是守候在山口的人拦住了她,此时,她正在赶回山里的路上。

伍秀芬着急地说:“告诉我宏林的手机号码,我要给他打电话。”

“我不知道他的手机号码。就是知道也没用,山里没有信号。”

“他在什么地方?我要去找他。”

“我就更不知道了。来金牛垭十年,我的工作就是给刘老板洗衣做饭,守着这栋房子,从没走出过房子前面的院门。”

伍秀芬再没问她了,沿着门前那条弯弯曲曲的山路,向山里寻去。

迷蒙的星光,使得山影更加沉重。没有虫鸣,就连夜鸟的啼叫也没了,空气里却飘着一种难闻的气味。一定是从宏林的矿山里飘散出来的吧。虽是挣得几个钱,长年累月在这样的环境里劳作,宏林的身體只怕也吃不消啊。伍秀芬又不由得替宏林担起心来。

转过一条山弯,又翻过一道山梁,伍秀芬看见远处的山垭上有一点光亮,似乎还能听到哐当哐当碎石的声响。她拔脚向着那点光亮跑去,一边跑还大声地呼喊着:“秀美——宏林——”

光亮越来越近,碎石的哐当声也越来越大。只是,她已经跑得两脚发软,唇干舌燥,筋疲力尽。

听到脚下有淙淙泉水的流淌声,她记得,这里有一条小山涧的。那时,爬山累了,就会蹲下身子,勾着头,咕嘟咕嘟喝一肚子山泉水。那个爽,那个清洌甘甜。然后坐在山涧旁,慢慢地品尝宏林采摘来的野果。无忧无虑,无牵无挂,虽苦犹乐。她真希望回到儿时去,那样,自己又能跟着宏林一块了……两行泪水,不由得从眼里淌落下来。

她蹲下身子,迫不及待地勾下头来,学着儿时的样儿,一连喝了几大口山泉水。她觉得,现在的山泉水,没有了过去的甘甜沁爽,还有一股别样的味儿。不过,她还是挺高兴的,尽情地要品尝出儿时的滋味儿来。

伍秀芬重又站起身,向着山垭上的那点光亮奔去:“秀美,你在哪里?姐来了啊——”静寂的夜空,回荡着伍秀芬焦急的呼喊。

这时的刘宏林正忙得不可开交。已经十年了,每天晚上他都要来这里忙碌到半夜,把矿工们从金洞里开采出来的金矿,用磨碎机打成粉末,一袋一袋装好,隔一个月,再把磨碎的金矿粉末倒进氰化池里漂洗,捞得的黄金再投进炼金炉,就成了拿去银行兑换现钞的金砖了。

这个月,他已经炼过一次金了,就因为王成柱的那句话,他得再炼一次金,去打点那几个掌握着他的金矿命运的人。

一种呼喊从山里传来,声音是那样熟悉。那是曾经融入他骨子里的声音。他拔脚就往山坡下面奔来,嘴里叫喊着:“秀芬,你来这里做什么?”

伍秀芬倒在山涧旁的路口,迷蒙的星光照着她纸一样白的脸面。

“你是不是喝了山涧里的泉水了?”刘宏林抱着伍秀芬,着急地问道。

“这一路找来,口渴了。宏林,秀美呢?”

“跟着赵姨在家里。我怎么会让她来这样的地方。”刘宏林抱着她,没命地往山下跑去,“山涧里的水是从金矿流下来的,有剧毒。我这就送你去医院。我就担心有人闯进金牛垭,除了派人日夜守在山口,我一个月才洗一次金,还必定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没有料到,还是出事了。秀芬,你一定要坚持住。”

“已经……迟了……有个话,我一直想对你说。邹如福说,还在读书的时候,他就喜欢我了,却不敢开口。王副镇长说,他儿子出国读书,急着要钱呢,给他钱,保媒的事包在他身上了。我不同意,我爹娘也都不同意。王副镇长就把许多年前他分管林业工作时,我家修牛栏砍了十几棵树没办砍伐手续的旧事重提,两条路,由我爹选,一是去西湖农场挑两年大粪桶,二是我跟邹如福结婚。我只有选择救我爹……我爹身体不好,去了西湖农场,是没命回来的啊。”她躺在刘宏林的怀里,无神的目光盯着刘宏林,像是看不够似的。

这时,刘宏林才知道秀芬匆匆嫁给邹如福的真正原因,他大声号哭:“秀芬,我错怪你了啊。”

刚刚从山口赶回来的伍秀美先是听见刘宏林的哭叫,过后,就见着一团黑影从那边山路上跑来,迎着扑了过去:“姐啊,我的话没说完,你怎么就把电话挂了。要不是守在水泥桥头的人说你上山了,我还在那里等你呢。”

刘宏林哭着说:“秀美,我们这就把你姐送到医院去。她喝了金矿下有毒的山泉水了。”

“我说了,不用……这样,我已经很满足了……”

刘宏林把一个厚厚的信封塞进伍秀美口袋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的晚上,两人刚刚办完伍秀芬的丧事回来,还沉浸在极度悲痛中。

“这是什么?”

刘宏林没有回答伍秀美的话,匆匆出门去了。半夜时分,伍秀美还坐在那里淌眼泪,她后悔不已,要是自己不给姐打电话,姐也不会死的啊。

突然,房子颤抖了一下,过后,轰隆一声沉闷的巨响从山那边传过来,吓得赵姨站在楼下大声叫喊:“秀美,快下楼来,是不是地震了啊?”

伍秀美跑下楼来没一会儿,刘宏林就回来了,她想问问他刚才是什么响,他却开着车下山去了。跟着他从山里出来的一群中年男人,都是一副茫然无措的样子:“刚才,刘老板把金洞给炸了。他这是要去哪里啊?”

“我也不知道啊。”伍秀美看着远去的汽车的光柱渐渐被黑暗吞食,掏出手机,拨了宏林哥的手机号码,先是无法接通,后来是关机。她想了想,说:“你们等着吧,他会回来的。”

“我们也是这么想的,他回来了,说不要我们,我们才会走的。这些年,刘老板待我们如亲兄弟一般,不得到他的一句话,走了,实在对不起他。”

伍秀美待在房间,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手机。第三天,手机响了,是父亲打给她的。父亲说:“宏林自首了,王成柱和县里一个分管工矿企业的领导也都被抓了,不把牢底坐穿,他们是不会回来的。儿呀,你还待在金牛垭做什么,我和你娘失去了一个女儿,不能再失去你啊。”

这时,伍秀美却想起了刘宏林曾经塞给她的那个信封。她小心翼翼地打开,里面是一摞存折,每张存折的数目都不小。她突然明白自己要做些什么了。

她先是去了镇子上,将宏林哥的罚款、姐留下的孩子的抚养费,以及父母的赡养费,一并交给了法院执行庭。那是大前天送姐上山时,法院判下来的。过后,又把宏林哥资助的几个贫困大学生的学费、几户困难人家致富奔小康的项目启动资金,如数给了他们。想了想,她又把一张存单交给了镇上的领导:“这笔钱,赶紧拿去修建老年公寓吧,让那些生活不能自理的五保老人早点搬一块来安度晚年。宏林哥没有交代,我自作主张这么做了,他肯定会同意的。”

回到金牛垭,伍秀美又马不停蹄地去了山里,看了被宏林哥炸毁的金洞,还看望了那群曾经跟着宏林哥挖金的人。他们正坐在用茅草秆儿搭建的金棚里,望眼欲穿地等着刘老板回来。伍秀美说:“宏林哥把金洞炸了,他也回不来了。你们要是想回去,我给你们路费,要是愿意留下来给我做活儿,我给你们工钱,只是没有宏林哥给你们开的那么多。”

大家都说:“要我们做什么,只管吩咐,我们照着做就是了。一定要等着刘老板回来,我们才会走的。再不能挖金了,工钱当然不会要那么多,给点基本工资,能养家糊口就成。”

“什么时候回来,还真说不准。也许,你们把活儿做好了,他会早些回来吧。”

“快说做什么吧,我们这就去做。当然是要尽全力把活儿做好的。”

“首先,需要联系相关机构和专家,把这些年堆积在洗金池旁边的矿渣,连同四周被污染的泥土,一并给处理掉。然后植树造林,绿化金牛垭。什么时候山脚下的畔溪水清了,畔溪里有鱼虾了,金牛垭的山头绿了,离宏林哥回来的日子也就不远了。”伍秀美回过头来,又对着跟来的赵姨道,“这些年,感谢你尽心盡意照顾宏林哥,你要走,我会多给你一些钱的。不是说你孙子快要考大学了吗,那会儿宏林哥怎么答应你的,我照着办就是。”

赵姨说:“我也不走。处理矿渣啥的我是做不动了,做做饭,洗洗衣服,给你打打伴,还是可以的。我孙子读大学的钱,我早就准备好了,不用你操心的。我们齐心把金牛垭弄得山色明媚,鸟语花香,为刘老板减轻罪责尽一分力。”

“也行。”伍秀美对着一群挖金人说,“你们也别住在金棚里了,都搬到砖房去住,商量事情也方便。”

一年过去,又一年过去,堆积在山坡上的矿渣被处理完之后,又清理被污染的泥土。过后,才开始植树造林,栽花栽草。

春风秋雨,随着季节的更换,来了去,去了又来。光秃秃的山坡上,先是有了点点绿色,后来,又有了阵阵花香。山脚浑浊的畔溪也慢慢地变清了,变得甘甜可口了,果真还见着了活蹦乱跳的鱼虾。

这时,伍秀美才发现,那一群跟着宏林哥挖金的人,不但吃得了苦,还很用心。栽下的松杉樟桂成排成行,在风雨里茁壮成长。培植的桃李果树也开始挂果,空气里氤氲着沁心的香甜味儿。更让人称奇的是,进山的路虽是高高低低,他们却精心地在两旁植上了五彩的花卉,像是一条艳丽的花带,从山脚一直往山里盘绕开去。山外一些好奇的人就沿着这条生机盎然的花带,探头探脑地往金牛垭走去,要不是被那些劳作的人拦了回来,他们一定是要走完这条花带,去看看刘老板挖到金牛的黄金洞的。

那天,伍秀美去了一趟县城。回来的时候,后面跟着一辆大货车,货车上装着一副精美的钢架,还有一些做工漂亮的招牌。伍秀美把工人们召集起来开了个会,过后,大家就都赶紧行动起来。首先在山脚的入口处,把运回来的钢架组合成一座气势恢宏的牌楼,牌楼上嵌镶着“金牛垭风景区”六个镀金大字。然后,一路上去,有金鱼湾,有芳草坡,有果香园,有花卉十里长廊,有七夕桥,有栗树垭,有古人拾金处,有金牛抱蛋,有金牛望月,有哭泉,最上面,就是金牛洞了。漂亮的告示牌被山里画儿一般的风景簇拥,别是一种风韵。

来金牛垭游玩的人渐渐多了。先是附近的村民,后来,县城的、市里的、省城的游客也来了。人们被山野的秀丽风景折服,被优美动听的传说吸引,为一个感人落泪的爱情故事叹息。当然,他们一定是要看看金牛洞的。站在金牛洞前,遐想着那个名叫刘宏林的人,是不是真的挖到那只金牛了。不然,他怎么会有那么多钱,感恩他的乡亲乡邻,跟抢走他心上人的邹如福对决。

伍秀美交代做活的人:“人们来金牛垭游玩,只是按照有关部门的规定,相应地收了他们几块钱的门票,往后,游客只会越来越多,你们的任务,是打扫卫生,拓展几座山头的花卉栽种、果林培育、植被覆盖,做好森林防火,保护好游客的安全。”

工人们说:“这个我们都知道。只是,来金牛垭游玩的游客也提了意见,十八里山路,十八里风景,十八里传奇。饿了,渴了,还得匆匆往回赶。”

一句不经意的话,却提醒了畔溪村的人们,他们把自家的土产货、特色小吃,全都拿了来,摆在花卉一条道上叫卖。于是,金牛垭山脚就有了畔溪美食一条街。琳琅满目,香气扑鼻,热闹非凡。

伍秀美那张漂亮而忧郁的脸上,也就露出了难得的笑容:“这样好,畔溪村的人们,也寻着了一条挣钱的路子。”

伍秀美的父母却急坏了:“儿呀,你也老大不小了,找个男人嫁了吧。养老女,爹娘不放心啊。”

伍秀美把父母的话当成了耳边风,只是时不时地嘴里喃喃着:“金牛垭的山青了,水绿了,真正变成金山银山了,宏林哥也快回来了吧。”她瞅着那条通往山外的路,眼里全是女人的温柔和企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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