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可贴
2022-06-13梁爱科
梁爱科
一
太阳驼着背一步步地,从熊家山背后爬上来,第一眼看到的就是虫子。
虫子坐在黄樱树的石堡上。
胡须参差不齐,东倒西歪,却坚挺有力。
胡须在虫子的下巴上抱成一团,然后随阳光一股脑儿投影在地上,成了一个拳头大小生锈的钢丝球。
眼下是一片金黄的稻田。只有零星的已经收割的几块稻田露出些许怅然,黑沉沉的,像失恋的哑巴。
虫子环视着这片大地。
他思索着,从一片金黄到另一片金黄,从一个日子到另一个日子,从这一家到那一家,排序,安排,实施,他把整个过程都预演了一遍。最终,他决定从二婆家的谷子开始,别的都排在后面,包括他自家的。人要懂得感恩,感恩也要分轻重缓急。这是虫子从黄坪中学毕业那一天就明白的道理,二十年了,一直没有改变。
虫子反手支在石堡上,顺着石堡前壁缩到地面。两条腿一直一曲站了一会儿,朝二婆家看了看,就一瘸一拐地来到二婆家。
二婆刚起床。正对着门口的小镜子梳头。二婆用余光看见了虫子,但她并没有叫虫子。虫子是晚辈,按照二婆的规矩,二婆一般是不会先给晚辈打招呼的。虫子每次见到二婆,都是主动招呼,而且心诚得像个刚会叫妈妈的小孩,声音里充满着单纯和敬仰。
二婆,起来了?
起来了,天都亮到床底下了还不起来?你以为二婆空得很啊。
二婆,今天先割你的,可以不?
二婆将目光从小镜子里拨出来,侧过脸,对着虫子说,虫子,可以噻,幺儿懂事呢,晓得先割二婆的谷子了。
那是必须的噻,二婆。虫子的谷子可以烂在田里,二婆的谷子绝对不能烂在田里。虫子面带笑容,既像跟二婆开玩笑,又说得很实诚。
你今天早上怎么嘴巴啷个恁个甜哦?有好事不要瞒着二婆哈。
有啷个好事啰二婆,好事还不是要你才能做。虫子顺着二婆的思维,一直往上爬。虫子也没有想到,自己的脑壳今天怎么这么灵光,清新得很,干净得很,完全不像以前那样,整天像一个木疙瘩,二婆开口说什么问题,自己就能答什么问题。想着想着,虫子忽然感觉身上有一种特别的轻松。
二婆,那你忙你的,我先回家扛搭斗。先割落荡那块?
二婆说,好,你先回去扛吧,小心点哈,特别是梁大爷家猪圈那个拐角,弄不好滚下去了二婆养不起你哟。
放心吧二婆,你又不是不晓得虫子的能力。
你倒是有能力,每次见你一歪一跛地扛个搭斗,我的心就一阵一阵地冒汗。
感谢二婆,你老人家一天都那么忙,还始终关心着虫子。
你是二婆的小孙子,二婆能不关心吗?只要你心头有这个二婆,二婆答应过你的事,一定要给你办到。
拐过梁大爷家的猪圈,虫子就听不到二婆说话的声音了。其实后来,二婆也没有说啥了,只草草地洗了洗脸,将吊在耳际的头发向上一捞,顺便搁在耳背上,就带着镰刀向自己的稻田走去了。
虫子看了看立在自家阶沿上的搭斗,发现今天的搭斗完全变了。它不再像以前那样,让人感到沉重,是一种负担,相反,现在越看着它越觉得亲切,越觉得有一份期待,甚至带着几丝感恩。虫子轻轻拍了拍搭斗,搭斗便醒了——一股黄里带青的灰尘便温柔地飞了起来。虫子蹲下身,略向后一仰,头就顶在了搭斗的上壁,然后反手扣住搭斗的下壁,轻轻将身子向前一倾,再双腿用力向下一撑,人就顶起搭斗站了起来,说,走,上班了。
虫子扛着搭斗走在路上,看起来就像是一张大大的灰色纸片在地上缓慢地移动。乡下的路弯弯曲曲,崎岖不平,再加上虫子脚跛,走路高一脚低一脚的,纸片移动起来极不流畅,常常会梗阻难下,特别是梁大爷家的猪圈那个地方,虫子硬是左躲右躲,上顶下蹲,反反复复多次才得以通过。过程虽然有点复杂,但是并没有能难住虫子。自从第一次扛上搭斗,虫子就没有一次通不过,而且次次不慌不忙,顺顺当当。
说来恐怕没有人相信。虫子从小患小儿麻痹症,落下了终身残疾,左脚长,右脚短;左脚健硕挺拔,右脚干枯乏力。走路总是左脚先出,再带出右脚,走一步,右脚就会画出个看不见的扇形。别人看起来,他走路十分吃力,其实他觉得并无大碍,步步顺其自然。一个正常成年人能做的事,比如挖土、犁田、背货、挑粪等,所有肩、挑、背、驼,他无一不会,且无一不精,但是不了解虫子的人都不会相信。特别是有人给他介绍对象的时候,一提到脚跛,对方就摆手。这让左邻右舍男女老幼都觉得虫子很冤。
但是虫子只能默默地忍受着。
这一忍,就忍到三十五岁。
蟲子被驼背姑娘甩婚后,曾经准备和邻居的伙伴们一起去广东打工。虫子爹说,去嘛,跟伙平他们一起,在家刨土刨得出个媳妇啊?你一年四季都在地上摸爬滚打,天晴落雨的,今天豇豆,明天茄子,辛辛苦苦就得一身饱。解决虫子的媳妇问题一直是虫子爹的心病。他说,你找不到钱不关事,找不到好媳妇也不关事,关键是要找到,管她是好是歹,找到就行,能生娃娃就行,我就你这么一根葱儿,你看你现在这个样子,媳妇都找不到,你看后面的路要啷个走!虫子知道爹说得有道理,也知道自己找不到媳妇这个问题的严重性,也想跟伙平他们一起到广东去看看外面的世界,但是一想到自己的脚,整个心都软了,冷了,哪个工厂能要我?哪个敢相信我并不比一个正常男人差?没有谁会给个机会证明,他们都希望自己厂里全是精明能干的人啊。虫子爹说,你整天就在屋里塞起,你怎么知道谁愿意让你证明?你看现在男男女女的,都去外面了,就你一个大男人在家,不要说找媳妇,连上街上看个姑娘都看不到了。这辈子,你要想找到个媳妇,我看是非要出门才行了。
但是虫子还是没有出门。
他就这样守着,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二
虫子熟练地把搭斗放到了田埂上。怕搭斗倒下来,二婆急忙放下手中的镰刀,过来用双手稳住搭斗。虫子双腿一撑,一下子站起来,急忙转到搭斗后面,双手捧着搭斗底面,在二婆的手扶下,轻轻将搭斗放平了。
你二公还没有来啊?
没有看见呢。二公走哪里去了?
喊春分去了。
哦。那春分要来不,二婆?
问出这句话,虫子有点责怪自己:怎么问出这么个问题啊,是舌头打滑了?虫子的脸有些发烫,他知道自己哪个地方被点燃了,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便弯下腰去抱谷把子,以为这样二婆就不能看出什么破绽。
二婆诡秘地瞟了虫子一眼,带着喜悦说,你二公去喊她,应该会来的。
虫子哦了一声,心想:春分能从箐坝嫁到黄坪给邻居娄家三哥做媳妇,就是二公做的媒,她是应该会来的。在乡下,媒人一般也被当作恩人。春分这个姑娘,在高山上养成了勤劳的习惯,嫁到黄坪也吃得苦,远远近近认识她的人都说春分这个姑娘很不错,是个贤妻良母,遗憾的是命苦,老公在外打工不幸生病早早就走了,留得春分两娘母相依为命,当时春分才二十几岁,漂漂亮亮的,像个仙女,而她的小孩还不足一岁,刚会叫妈妈。
正这样想着,虫子转眼一看,不远处走来两个人影,不难判断,一个是二公,一个是春分。二公矮矮的,穿着一件深灰色的短袖,走在前面;春分穿着白色的衬衣,走在后面,看起来却比二公要高出一些。
他们越走越近,影子越来越清晰。
虫子急忙转身准备弯腰割谷子,却被二婆叫住了。二婆说,虫子,你看哪个来了?虫子说,二公。
怕不只你二公哦?二婆看着虫子,又是诡秘地盯着虫子看。
虫子不好意思,便说,二婆,我们去把搭斗拖过来。
二婆放下镰刀,说,好嘛。
二婆早哈!春分一到田里就给二婆打招呼。
今天要辛苦虫子和春分了。二婆说。
二婆的话落在虫子心坎上,把虫子的心烙了一个坑。虫子觉得很烫,很痛,而且很想把这种痛喊出来,让它站在自己的掌心,尽情地端详。但是虫子没有,也不能,他无法越过自己。从天而降的幸福已经在他的胸口筑起一道高墙,坚不可摧,至少现在是。二婆从来没有把自己和春分的名字连在一起过,不知怎么的,今天将我们连在一起了。二婆是故意的,还是随口而出?虫子相信二婆是故意的。虫子回忆着二婆刚才看自己的眼神,认为自己的判断准确无误。有了这个判断,虫子觉得今天给二婆家割谷子,多么苦,多么累,都是值得的,哪怕自己为此再受一点伤,也无所谓。
春分就在虫子身旁站着,还在等二婆将镰刀递给她。就在虫子看她的时候,她也看了虫子一眼,两个人的目光在窄小的空间碰出了无比灼人的热,紧接着是目光爆炸荡人心。但春分根本无所谓,她收回目光,接过二婆递过来的镰刀,转身就割谷子去了。只留下虫子立在原地,一时没有回过神来,像个说不出话的傻瓜。
二婆说,虫子,我和春分负责割,你和你二公负责搭。
虫子缓了半刻说,好的。
春分从虫子短暂的空白里看过去,正好看见了虫子的傻样:目光呆滞,一脸茫然。春分知道虫子的心病复发了。想起去年夏天虫子在河坝看自己的样子就觉得好笑,当时她正在河边淘红苕。她在河的上段,虫子在河的下段。一不小心,她篼里的红苕被河水三三两两地冲了出来,一漾一漾的,流得很慢,她却很急,来不及挽裤子,便匆匆下河捞红苕,不料下段的虫子绿着一双眼睛盯着自己。面对眼前这双很男人、很血性的眼睛,春分并没有紧张。都三十几岁的人了,娃儿都上小学了,这有什么怕的?何况还是大白天,不远处的河湾里就有数十个大大小小的男人在河里呢。春分不但没有怕虫子,相反,她还把内心的那点不屑故意放在目光里撒着娇抛了过去。她看到虫子被她的目光击退了,整個人像个被刺穿的气球,砰的一声,很不好意思地转身拖着自己的皮囊走了,走进了一片空旷之中。虫子走后,春分的心好像空旷了许多,明亮了许多,但是却分明存在一个墨迹般的暗影。春分的心情是复杂的,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用那样的眼神去看虫子,也不知道什么会在虫子走了之后既感到幸福,又感到疼痛。
唰唰唰,镰刀割谷的声音特别悦耳。
咚咚咚,虫子搭谷的声音应和着,天籁一般的和弦,在天地间奏起幸福的田园乐章。
虫子在转身抱谷把子的时候一看,二婆的谷子已经被割去一大半。时间已近中午,阳光照在脸上,汗水淌着,带着无数青幽幽的谷尘,偶尔像针尖一样把人扎那么一下,心痒痒地生痛。他眨了眨眼睛,用手揩一把脸上的汗水,似乎清爽了很多。
二婆说,虫子,干脆我和你二公先把搭好的谷子背回去晒起,顺便就把饭煮了吃了再来,你和春分把割好的谷子搭了就回来吃饭。
虫子揉了揉眼睛,把眼神投给春分,要春分回答。
春分收下虫子的眼神,却弯腰继续割谷,没有回答的意思。
可以不?二婆见虫子没有回答,便又问,要不你和你二公先回去,我和春分继续割?
这下虫子急了。虫子说,二婆,你和二公先回去煮饭吧,我……和……在这里一起,不,我搭谷子。
噗……春分笑着歪倒在田里,马上又自个儿翻了起来。
虫子,你龟儿见事不救哈,都没有说把你三嫂逮起来呀!二婆见春分大概没事,便开玩笑地说。
虫子说,我正要去逮她啊,可她自己却站起来了。
二婆和二公走了。
虫子问春分,三嫂,摔到你没得?
春分说,没有。
虫子说,哦,二婆说我们两个把这点割好的谷子搭完背回去就吃中午饭了哈。
春分说,好的,我把前面这几窝割了就过来。
春分到底是有孩子的人,割完说过来就过来了,要是换了虫子,怕是不知要磨到什么时候才能过来。春分站在搭斗面前,说,你搭左面,还是搭右面?虫子说,我哪面都行。春分说,要不你搭左面吧,你右脚不好,搭左面好使力些。虫子说,我右脚虽然不好,但是并不比左脚差,完全是一样的。春分说,那你搭右面吧,我刚好习惯左面,从小养成了左撇子。
虫子刚换到右面,春分便啊啊大叫起来,面容扭曲得十分难看,像哭的样子。虫子被吓了一跳,忙问,怎么了?怎么了?三嫂,怎么了?春分急忙伸手拉着虫子的手往自己脖子上移。原来是一只蚱蜢,正在春分的脖子上立着眼睛一动不动。虫子的右手猛地一跃,一下就抓住了蚱蜢。
春分的神情马上放松下来。
虫子收回右手,将手中的蚱蜢放回了田里,两只眼睛眯成了一条缝,说,看来三嫂胆子真小哈,一个蚱蜢都害怕,你看你吓成那个样子哦?
春分说,我才不胆子小呢。她顿了顿说,总比有些人胆子大,他连看到我都怕,我又不吃人,不晓得他在怕什么?
虫子知道春分说的是自己,但又不知道怎么回答,只好就此住了声,抱了把谷子就开搭。
三
夜一片漆黑。
屋里昏暗的灯光,越过老屋的门槛,斜插进深深的夜里,成为一道足足有一米宽、十米长的墙。
墙的右下角是二婆,她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条,正在呼哧呼哧地吃。她的影子倒映在地上,身子特别长,看不见双脚,头也是歪歪的,看起来特别搞笑,却没有人笑。虫子紧挨着二婆坐着,手托一碗冒着热气的面条,也吃得很香。
虫子,你三嫂这个人可以不?
二婆,三嫂挺好的啊。
二婆咳了一声,春分就端着面条出来了,面条升起的热气遮住了她的脸。
春分没有坐在凳子上,而是紧靠着二婆的右边坐在了院坝的坎子上,和虫子一起,把二婆夹在了中间。
二婆在规则地暗着的灯光里,对春分说,今天辛苦你们两姊弟了,最懂事的还是我们虫子,每年割谷子都是首先想到二婆的。
春分心想,二婆的意思是要感谢虫子的,却偏偏要对我说,这不明显是在我面前有意夸奖虫子吗?她往嘴里送了一口面,边吃边说,是啊,虫子兄弟就是懂事,团转四面哪个不说他好嘛,都说他这个人哪点都好,就是脚不方便,其实他什么都能做的,甚至不比好多没有致碍的男人差。
二婆听着。
虫子也听着。
从春分的话里,二婆得出了这样的判断:虫子不错,什么都能做,但是虫子的脚不方便,也就是不好看吧。二婆觉得这是她从春分那里得到的对虫子货真价实的评价。
虫子有好几嘴面的工夫没有说话,春分说他的时候,他正在咕咕地喝面汤。春分说的每一个字他都听得十分清楚,凭他的记忆力,他一定能将刚才春分说的话一字不漏地背诵出来,如果要写成文字,凭他曾经获过黄坪中学中考语文状元的水平,他一定能不错一个标点地将春分对他的评价记录下来。
二婆说,是的,你这个兄弟确实不比一般男人差,我觉得他比很多男人都强。
虫子终于耐不住沉默了,他说,二婆,多承你的夸奖哦,我没得你说的那么凶咯。
虫子,你也不要谦虚,你看这十几年来,整个黄坪精强力壮的人,男男女女,老的少的,都走得差不了,方圆几里地,你看你数得出几个在路上走得伸伸展展的人。这个坝坝,十几户人家,春去春来的,哪样重要的农活离得开你,哪家拿不下的事不是你去解决的?我觉得整个黄坪这块土地都欠着你的。
春分接过话说,是啊,二婆,去年插秧的时候,眼看都要过季节了,虫子兄弟见我家那块秧田还是一片绿油油的胡豆,他看着比我还着急,跟我打了个招呼,我都没有来得及说句感谢的话,他就牵着自己的牛就去给我犁了。我说请他吃饭,他硬是不来吃。
听到这里,两滴眼泪温暖地挂在了虫子的脸上。只是夜太黑,二婆没有看见;春分也没有看见。
四
虫子的事,二婆有底了。
在去往虫子家的路上,二婆走起路来感觉分外轻松,六十几的人像年轻了十岁。一件好事即将在她的努力下发生,她眼前看什么都是美景,听什么都是音乐,想什么都是幸福。可是忽然一个念头跳进了她的心头,像一只苍蝇一下子卡在了自己的喉咙,二婆轻快的脚步说重就重了。脚步迈不开,二婆站在那棵百年梨树下歇了下来,她要理一理忽然打结的思绪。虫子是我看着长大的,脾气、德行什么都好,就是脚跛,走路一高一低的,看起来很吃力;而春分呢,在箐坝高山长大,高寒的环境造就了她自幼吃苦耐劳的品格,人也聪明,婚后夫妻关系甜蜜,她老公走后,发誓再也不嫁。虽然从昨晚上他们的言谈看来,互相都还有那么一层意思,但是还没有精准到要她做出选择嫁还是不嫁的关键时刻,还真没有把握了。春分一向是一个说一不二的人。还是上个月吧,河对门有人到他家来“提亲”,她一句“我只要一个老公”就把人家封口了,让人家再也没有开得出第二句腔,最后只得闷着心情回去了。春分是一个性格开朗、温柔客气的女人,要是别人说她这样拒绝来“提亲”的人,我肯定不会相信,但是那天这个事是自己亲眼看到的,事实就是如此。
二婆——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叫。
二婆侧眼一看,是虫子。说,虫子,你走哪儿去啊?
虫子的脸忽然就起火了,很烫,一会儿就把他的脸烤得红红的,幸好这火一闪而过,他很快便恢复了平静。他说,三嫂叫我今天去帮她扛搭斗,她家明天要割谷子,我起晚了,现在才去。
二婆双眼推开愁容,诡秘地说,你昨天熬夜了?
熬夜倒没有,可能是昨晚上看茶喝多了,好长时间既感觉清醒又有些疲劳,翻来滚去的就是睡不着。
昨天春分都没有说她家今天要割谷,今天忽然就要割谷了,她是打电话请的你吗?
不是,她是给我发的信息。
二婆打趣地说,咦,虫子,还是你有办法啊,把你三嫂的电话都拿到了。二婆一把抓住虫子的左肩,耸了一下,说,快给二婆说,你是不是想打你三嫂的主意?
蟲子忙说,二婆,没有没有。像要推掉自己犯下的错误一样,干净,斩钉截铁。
没有?二婆说,虫子,你不要怕,想哄二婆?
虫子说,真的没有哦二婆,我不和你说了,要不,去太晚了,我都不好意思了。
你晚一次给我试试,有问题找二婆。二婆的话已经开始咄咄逼人了。
虫子怕二婆缠住自己,去晚了确实不好,于是趁二婆没有注意,一溜烟跑了,嘴巴里喊着,二婆,我空了回来看你老人家。
看着虫子一歪一跛地左拐右拐,二婆笑了。
虽然虫子犟着跑了,像个淘气的小孩,但是二婆从心底为虫子感到高兴,一种很好的预感又一次光明地照耀在自己的心里。
二婆本来是要去虫子家找虫子的,她想告诉虫子:春分是个不错的女人,你大胆地追过来,你就有媳妇了。现在,既然虫子都走了,就只好让他自己先琢磨琢磨。女人啊,就是一个泡菜坛子,心里泡的是什么,你得用双长点的筷子下去捞啊,要捞上来看清楚了才明白。
虫子到春分家里的时候,春分和孩子正在吃早饭。虫子说,三嫂,不好意思哦,我来晚了。
不客气嘛虫子,早晚倒没关系,反正我家就是那一小块谷子没有割了,今天十点钟开始,到天黑,我一个人应该可以割完的,你只要给我把搭斗扛到田里就可以了。春分又说,昨天不是叫你到我家吃早饭嘛,你又不来,你看我们都吃放碗了。你吃没有?没有的话将就吃点。
虫子说,算了三嫂,我才起床,也不饿,等我给你把搭斗扛到田里了再回家吃。
春分说,吃了去吧,反正不急,你一个人在家,吃了就免得回家煮了。
虫子说,那好吧。
春分给虫子拿来一副碗筷,便转身去给虫子热菜。
看着春分转身的背影,虫子的心跳快了起来,三嫂今天怎么这么漂亮啊!在春分的家里,他看到的春分每一寸身体都像梦中的仙女一样完美,每一个脚步都让人心醉,但可怕的是此刻她的每一寸肌肤都触手可及。他默默地祈求春分不要转过身来,就这样消失在背影里最好,他非常担心春分一转身便会引爆自己。最终,虫子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在璀璨的星光下,春分款款而来,优雅地端着一盘香气袅袅的肉片;温柔的笑容下,是她丰韵盎然的腰肢。这是虫子从来没有看见过的风景,但又似曾相识。这是多么美妙的场面啊!虫子不敢相信是真的,他屏住呼吸,轻轻却果断地拉下了眼皮,宁愿这是一场梦。
春分见虫子汗水直淌,急忙将手中的盘子放在桌子上,用手扶住虫子的肩膀,轻声问道,兄弟,你是不是不舒服啊?
虫子没有回答,一股汗水果断地滴在地上,将地浸出了一颗颗圆圆的扣子。
兄弟,你是哪里不舒服吗?快给三嫂说啊,你看要不要喊医生?
虫子用力将挂在颈子上的脑袋向上顶了顶,软绵绵地抬头看了看春分说,三嫂,没得事,一会儿就好了。
没得事就好,我看你那个汗水,一股一股地流,看起都吓人。春分说。
不怕的三嫂。虫子说,偶尔出点汗也是好事。
春分虽然和虫子是邻居,但她毕竟是从外面嫁进来的,所以并不知道虫子的身体究竟有没有问题。没有问题倒好,要是虫子今天有个三长两短,事情又出在自己一个死了老公的女人家里,而且又是在清晨。一想到这些,春分的心就一阵一阵地紧,她怯怯地问虫子,像一个见不得人的请求,兄弟,要不,受不了就先到我床上躺一躺?虫子还没有来得及回答,她连忙说,不不不,我说错了,她指着身边的杀猪板凳说,要不,我扶你到那根杀猪板凳上躺一下?
虫子一副奄奄一息的样子,喘着粗气,春分的话他都听得十分清楚,他早就想说“不”了,只是他的舌头被一种什么东西死死地拉着,嘴巴再怎么使劲也打不开。
虫子没有回答,春分越来越焦急。虫子这个状态,无论是横着还是竖着,只要被别人看见,就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的事。春分去叫医生不是,不叫也不是;出门做事不是,不出门也不是;叫虫子去床上躺不是,不叫他去床上躺也不是。春分简直想哭了,怎么虫子忽然就成了一个烫手的山芋了呢。
春分。
春分听见有人在喊她,回头一看,原来是二婆。她将身子探进屋里,像冬天里一棵入墙的梅花。
春分差点被二婆突如其来的声音吓得双脚跳起,急忙转身来迎二婆,说,哎呀二婆,幸好你来了,你看虫子兄弟,好像生病了一样,刚才大汗淋漓的,吓死我了,现在好多了,汗水已在干了。春分问二婆,你看他是不是生病了?
二婆用手摸了摸虫子的额头,冰凉冰凉的,再拉过虫子的左手,把了把脉,脉象也正常。放下虫子的手,二婆斜了眼睛,向下看了看虫子,再拉回眼神,微笑着对春分说,没问题,他刚才可能受什么刺激了,过一会儿就能好了。
听二婆这么说,春分的心就天宽地阔了,她佩服地说,二婆,你那手中医不出去摆个摊子治治病人,真是可惜了。
二婆说,现在的医生高明得很,哪里还用得着我这点医术哦,再说我都是六十好几的人了,也就是打发点日子了,把自己想办的事办了就知足了。
果然不出二婆所料,不足十分钟,虫子就精神抖擞了,他说,二婆,你也来了。
二婆瞥虫子一眼,却将目光移过来放在春分的眼眶里,说,看你龟儿那个样子,我能不来?
春分接过二婆的眼神,有点藏不住挂在眼皮上的那些尴尬,便说,是啊,二婆都来看你了。
虫子不想再唠叨这些自己并不愿意提及的琐事了,说,二婆,三嫂,你们先聊,时间不早了,我先把搭斗扛到田里。
春分说,得行不,兄弟?
虫子说了声“得行”,便自个儿扛搭斗去了。
二婆什么也没有说。
五
中午十二点了,火辣的阳光直射着大地,放眼望去,远远近近荡漾着一层層的热浪。二婆和春分一前一后地来了。
她们一到,虫子就说,三嫂,二婆,干脆中午不割了哦,这个天太热了,我查了一下天气情况,今天的最高温度都达到三十八度了。
春分征询般地看了二婆一眼,回过来说,二婆,我觉得虫子兄弟说的可以,等太阳过去再来也可以,要不,怕是遭不住哦。
二婆用目光分别敲了敲春分和虫子的眼门,说,我倒是一把老骨头,都晒了几十年了,再大的太阳都晒不住我。二婆又把目光转向春分,只是太阳过了再来的话,怕是今天你这块谷子就割不完了。
春分说,割不完倒不关事,剩下的明天早上来割也可以。
虫子心想,如果今天不割完,明天又来,自己岂不是还要来为那一小片谷子扛一回搭斗?那样的话就没有必要了,最好是今天给三嫂搭完。于是他说,我觉得天气太热了,怕你们中暑,可以先回家休息,等下午三点钟左右再来,如果我们三个人割的话,最多七点钟就割完了。
春分说,兄弟,你不是说你要去赶场吗?
虫子说,不去了,今天帮你把谷子割完才是最重要的,要不,你明天又得来一趟,多麻烦呀。
二婆说,我才要去赶场呢,你二公这两天又在喊他的肚子痛,非要我今天上街去给他买盒去痛片,你二公那个性格,你们是晓得的,要是今天不给他把去痛片买来,他不骂死我才怪。
看来二婆是定要去赶场的了,如果太阳过去后只有我和虫子割是一定割不完的,要是今天割不完,还得麻烦虫子明天早上来给我扛搭斗,这多不好啊。想到这里,春分说,干脆这样,二婆先去赶场,等你回来,再和虫子兄弟一起来帮我割。春分顿了下说,这样的话,今天稍晚点,估计是可以割完的。
二婆眼神一飞就越过春分的头顶,像一只鸟停在了虫子的眼里。她用无声的光告诉虫子:可以,先这样应付了,聪明人都晓得怎么做。
虫子将二婆的眼神还给二婆,转眼看着春分说,三嫂,我觉得你的建议可以,就这样,我们先各自回家休息,等二婆赶场回来,我们一起把它割完。
这样定好,二婆就一个人先走了。
田里就剩下春分和虫子。
周围只有蚱蜢跳跃的声音。
三嫂,走啊,先回家躲躲太阳。虫子的声音打破了阳光下滚烫的宁静。
春分迟疑了下,说,走吧。
春分没有想到,虫子一直跟着自己。幸好一路上都没有碰到别的邻居。她一直在想,怎么才能委婉地告别虫子,让虫子回自己的家休息,而不是跟着自己进自己的家。虫子是个聪明人,又天生敏感,是个好兄弟,她怕得罪了他。她想了一千个借口,没有一个能说得出口。
三嫂,我觉得我们两个可以中午两点钟就去先割倒。一进屋,虫子就说。
虫子的话自然流畅,没有任何破绽或漏洞,春分却不一样,她有点魂不守舍,虫子的话让她有些莫名的惊慌,她问虫子,为什么我们要先去割倒?
春分的话让虫子觉察到了什么。春分的脸有点带红,但一看就不是太阳晒出的红,而是内心情感浸润透出的红。这红可爱,调皮,它在有意地拒绝,却是羞涩的拥抱。
春分洗了把脸,把洗脸水往地上一倒,就自个儿找根凳子坐了下来,却不招呼虫子坐。
虫子从来没有见过春分这种状态。当然虫子并不是觉得这种状态有多么坏,相反,他因此看到了更真实的春分,他想形容,把春分和他都形容进去,却无论怎么努力都不行。
三嫂,我也想洗个脸啰。虫子一句话洞穿了宁静。
你洗噻。春分没有看虫子,却呼地站了起来,说,我去给你拿条新毛巾来。
虫子急忙阻止春分,一双手掌竖着险些把春分压倒,幸亏虫子反应快,迅速跨出跛了的右脚,柔中带刚地搭成了一把简易的椅子,让春分刚好坐在了上面,后面还有一只手轻轻托着,很安全。
春分成了一只惊弓之鸟,却分秒不差地得到了安抚。
春分坐在虫子的腿上,没有要站起来的意思。
虫子感觉自己像在蹬马步,但是全身都有一股源源不断的力量在温暖地注入,特别是双腿和双手。他想,这个姿势多好,他愿意就这样下去,成为一座托起春分的雕塑。
三嫂,不用拿新毛巾了,我用你的毛巾就可以了。
我的毛巾已经有点脏了,你等我去给你拿新的吧。春分一边说,一边站了起来。
虫子坚决不准,两大步抢先拿到春分的毛巾,取了春分的脸盆便嚯嚯地往盆里灌水。
春分见状便不再客气,静静地看着虫子洗脸。
虫子并没有像自己平时在家里洗脸一样,要将毛巾翻来覆去地揉搓,而是轻轻将春分的毛巾展开,再轻轻地对折起,像生怕弄掉了什么,然后提出水面,略带力量地挤了两下,又轻轻地展开,一下子铺在脸上,停留了数十秒才开始洗脸。整个过程,大概持续了五分钟。春分看到虫子用自己的毛巾把他的脸、眼、头、颈、耳朵至少一一抹了两三遍,似乎十分珍惜这条自己都已经早就想换掉的旧毛巾。春分知道虫子在想什么,她更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她的内心翻滚着、燃烧着。她一把夺过虫子手里的毛巾,用力将虫子抵到墙角,朝着虫子的左脸,死死地就是一口。
血,从虫子的脸上慢悠悠地浸了出来,一排火红的精灵悠悠地闪烁着。
虫子傻了。
闭着眼睛。
春分伸出自己的舌头舔了一下虫子的伤口,虫子感觉伤口上有羽毛掠过,那种细腻的温柔擦亮了他的心灵。
虫子握住春分的手,顺势一拉,春分就和虫子交换了位置。虫子把春分抵在墙上,目光拥抱着春分的眼眸,毫不讲理地用自己的嘴巴将舌头压进了春分的嘴里。
春分使尽力气一把推开了虫子。
虫子一脸无赖,大胆而直接地砸出一句话:“我们恋爱!”
春分快速且温柔地驱散了一脸的复杂,调皮地一笑,手指在虫子的脸上按了一下,说,谁叫你不老实?
六
春分找了片创可贴给虫子贴在脸上,时间就到了下午三点。
虫子说,太阳已经不那么毒辣了,我们先去割谷吧。
蟲子似乎已经融入春分的家,他不再叫“三嫂”了,“我们”也脱口而出,没有任何阻挡,一切顺理成章。这和他被咬了一口之前是完全不一样的。这也让春分感到有些意外:其实自己何尝不是这样呢,不也是一口把自己咬给了虫子了吗?春分想想,真是奇怪啊。
春分回过神来,捋了捋已经有些乱的头发,说,走吧,要不今天割不完就麻烦了。
顶着烈日,虫子和春分一前一后地走在崎岖不平的路上。太阳从天上斜射下来,照出两个紧紧地挨着的矮小的影子。虫子觉得此时此刻自己是幸福的,三嫂也是幸福的,不,春分也是幸福的,他叮嘱自己再也不能叫春分三嫂了,只能叫春分。但是,他觉得地上的那两个影子更幸福,他们只需要紧紧地相拥,而不需要别的相守和等待,他们的爱像雪一样洁白。
田里的谷把子,一把又一把的,像一个又一个匍匐在地上的士兵,斜排成了五个安静的纵队,一直守候在原地,看不出任何不安和焦躁。风吹在带着金边的谷叶子上,沙沙作响。虫子和春分没有说话,各自从田里抱起一把谷子走向搭斗就开始搭。
咚咚,咚咚,虫子和春分此起彼伏的搭谷声,高高低低,有规律地响起,非常和谐,在炙热的阳光下奏响了简单而悦耳的乐章。
虫子和春分搭谷的背影,因为阳光的隐退和夜色的浸入,由光明通透变得逐渐模糊,最后在月光的照耀下,成了一幅生动的剪影。
剪影的后面,是二婆慈祥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