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水墨是国际语境下哲学的艺术

撰文＝张清源

对页左图：朱雨泽《空》系 C1-02宣纸水墨68×138cm2016 年

中图：朱雨泽《空》系 C2-03宣纸水墨70×139cm2017 年

右图：朱雨泽《空》系 C4-03宣纸水墨 70×139cm2017 年

本页列宾《十字路口的骑士》布面油画 79×147cm

一、从历史中反思

从十八世纪人类已经开始步入到工业化社会，欧洲国家由于技术革命的巨大变革引发了从手工劳动向机器动力生产转变的重大飞跃。随后带动了整个欧洲大陆的经济发展，彻底改变了传统的生产方式，同时促进了美、俄、德、意的科技革命和经济发展，拉开了整个欧美工业化、现代化进程，使得资本主义世界体系初步形成。科学技术的发展必然带动生产力的迅速发展，从而对社会政治、经济、文化、艺术、教育也产生重大而深刻的影响。将艺术引入国民教育中，是欧美强国的共识，是一个国家生命力及文化厚度的体现，代表着一个大国自身的性格。历史告诉我们，真理不是被“发现”的，而是被“制造”出来的，谁掌握了发言权，谁就能创造和改写历史。

例如英国，英国是第一个经历工业革命的国家，也成为工艺美术运动的发源国。工艺美术运动在这个国家开出了独特的天才之花，这就意味着到了20 世纪，英国又成了国际上新的设计思想的中心。英国出色的工艺美术设计师除了组织他们自己的社团展览，还对设计的发展有另一重要贡献：他们写下了很多关于自身的设计思想与方法的文字，留下了大量的文章和著作，在国际上一直影响深远。

那么曾经是世界艺术中心的法国之所以称雄，不仅是说它的力量雄厚，还指它的艺术文化是大多数欧洲人公认居于十七世纪前列的。他们发扬了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博学多才，产生了以尼古拉斯·普桑和克洛德·洛兰为代表的一派画家。他们的国王路易十四在当政时期十分明白，法国在欧洲称雄所需要的远不止庞大的军队，即使这个国家已经是最富有和最有实力的主权国家，依然非常需要欣欣向荣的文化生活，才会迅速提高其国际声誉。所以，在巴黎艺术学院成立大会上，路易十四野心勃勃地声称：“法国要用艺术去征服世界！”传统经典艺术是法国人打出的艺术牌。

上图：克劳德·洛兰（1600-1682）《帕里斯的审判》布面油画 1645-164650.8×36.4cm华盛顿国家美术馆藏

下图：罗伊·利希滕斯坦《哭泣的女孩》1963 年底特律艺术博物馆藏

再看东欧，从解放以来我们一直在学习俄国绘画。在俄国艺术的发展历史中，以批判现实主义最为辉煌，在关注现实和与欧洲的广泛交流中，以其题材、体裁、风格和手法的多样性与独创性在世界艺坛占有重要的位置。它与当时的法国文艺并驾齐驱，各领风骚经久不衰，又各自推出了本国的世界级大师，组成了文艺史上璀璨夺目的一串明珠。俄国这一阶段的文艺创作，成为一个多世纪以来人们研究的重点之一。

在二战之后成为世界头号强国的美国，在艺术上从抽象表现主义到波普艺术，体现着美国艺术的独特性，也由此构成了所谓艺术中的美国性。美国合国家社会之力，以经济发展、文化政策制订、艺术投入为引擎，来推广美国的抽象表现主义和波普艺术，反过来又影响了整个西方画坛，甚至引导了整个世界近一百年的现代艺术走向。这是美国人打出的反映着自己价值的艺术牌。

我们的近邻日本，于六七十年代，随着经济的复苏强大之后，逐渐在亚洲文化称霸，也打出了自己的艺术牌。日本人在发扬东方美学思想上做得比较纯粹，无论在艺术、设计、动漫、音乐、影视等方面都能够探究到东方美学的真谛。日本政府很早就明确提出，要从经济大国转变为文化输出大国，并为此制定了一系列文化产业发展战略。为落实这些战略，日本政府相继出台了一系列配套政策，并且将动漫文化产业确定为国家重要支柱产业，通过推行工业化大生产、建立文化产品产业链、扩大文化产品出口等，积极推动文化产业发展。

让我们回头再看中国，改革开放之后，我们国家的GDP 日渐壮大，随之追上日本及欧洲诸国，成为世界第二大经济体。但是我们悠久的文化传统与文明却历经了“五四革新”和“文革颠覆”。当下我们所有的文艺创作，无论观念、形式、语言、媒介都鲜明地反映出一种集体的现代意识和西方现代主义的影响。那么面对全球艺术浪潮的侵蚀和整合，本土文化的独特性正在逐步丧失，传统文化如何在当代传承？当代文化如何体现原创特色？首当其冲必须提出自己的文化立场和态度，确立起一个明确的学术定位方向；并且要建设当代中国人的审美概念，将之转化成民族凝聚力；在全球艺术语境中展示中国文化自身的特质，通过学术层面对国际产生重要影响。未来十年或二十年，中国在各方面强大了，那么我们该打一张怎样的艺术牌呢？我想，无疑会是立足于传统艺术之自然精神，师古而不泥古，又不断开拓与创新的中国当代水墨，而且必然会是以当代水墨这种新的艺术形式所凝练出的美学语言，成就艺术美学规范的重建。

上图：李广明《汉马》纸本水墨 45×70cm2020 年

下图：李广明 冰墨系列《忧山思水》纸本水墨 42×280cm2018 年

二、美术史的启发

以上所述，通过研究美术史我们更能够发现，任何一个流派的产生都必然与之母文化相关联。例如：日本的“物派”，不是站在西方美术的框架上发展的，而是在禅宗文化的延续下产生。“物派”在精神上强调尊重自然、重视自然的存在，提倡意识和存在的相互依存关系，同时强调了艺术家主观体验的自然性和直接性。在形式上，是把未加工的物质与自然界的物体以一定的手段加以联系，使其毫无雕琢地反映出自然的本质状态，也就避免了人为的定义化。这恰恰是吸收了禅宗的哲学因素：禅是不依靠任何理性和概念的东西，而只靠直觉去体验生命的一种自然传承关系。艺术涵盖了文化精神，日本“物派”艺术正是蕴含着日本传统的禅宗精神：禅的心性，就是破除一切人工的形式，真正把握住其背后隐藏着的精髓。正是这种心性，哺育着日本人牢记大地、亲近自然，不断品味着不加任何雕饰的朴拙。

其次，从西方美术史的角度来谈，我们可以发现：西方近二百多年来艺术的发展，也是在逐渐借鉴东方的艺术元素与艺术内涵往前推进，这点已经被西方美术史学家们普遍认可。西方文化的再创造历史并没有中断过，在这个漫长的文化再生产过程中，西方文化也融合了世界文化。那么当下，我们中国自身的文化当中是否还有可以被西方所继承和探究的理论与精神，是否能从中国传统儒释道精神中，再发现出那些能够被当下中国艺术家所传承和吸收的精髓；是否能够在对传统文化的衍生中进行不断的再创造，没有创造，传统文化又如何衍生？所以，一个国家文化艺术的崛起也并非是要照搬历史或者说是复古，体现在人的精神层面的文化才是最重要的。因而，不能只复形式而忽略了精神。同时，从五四运动以来，我们的文化艺术领域在不断地学习西方，但是，我们依然只是学到了形式而非精神。如果一个国家的文化艺术不反映出本民族自身的文化特性和精神价值，既无法引起国人的共鸣，也得不到国际上的认可，我们模仿别人也只是为了做给别人看的形式而已。

三、东西方哲学的比较思考

列宾《手术室的外科医生帕夫洛夫》纸板油画1888 年特列季亚科夫画廊藏

在中国，传统的思维方式是综合的一元论，二元论本质上是西方的思维方式，但是随着科学和工业社会负面性的突显，以及人类对自然过分的肆略和极大地破坏开采给自身带来了伤害，中西方哲学都开始重新思考中国传统的天人相和谐（西方称之为主客合一）思维方式对于当下艺术形态的启示。从我们自身的哲学精神来看，人类与自然的相平衡法则，亦是进入天人合一与主客统一的状态。在中国的道法自然理论体系中，早已完成了这种哲学逻辑的关系。中国艺术最高境界就是“道”之自然精神，这种精神以救赎现实人生，用知性的修养与厚重的个性追寻着艺术上的自由与无限。例如《庄子·庖丁解牛》中，庄子所追求的道，正是体现出一种道与艺术精神的相吻合。首先，未见全牛，因而他与牛的对立解消了，即是心与物的对立解消了。其次，由于他的“以神遇而不以目视，官知而神欲行”，因而他的手与心的距离解消了，技术对心的制约性解消了。于是他的解牛，成为他的无所系缚的精神游戏，他的精神由此得到了由技术解放而来的自由感与充实感。这正是庄子把道落实于精神之上的实例，是由技术所成就艺术性的效果，是从技术的观念中净化出来的艺术之精神，而这种精神更适用于当代之艺术精神。所以，当我们对于道的人生体验得到顿悟时，这便是自觉式的当代水墨艺术的自然精神，并且对中国新的艺术美学形式的发展，于不识不知中潜移默化发生了深刻的影响。

西方近代美学在探索过程中，也从人生宇宙之根源寻找美和艺术何以能成立的根据，由此把握到的也只是“一”“玄”“无”。例如谢林在《艺术哲学》中提出存在所以有差别相的原因，归之为展相（POTENZ），展相有三：“实在地形成的冲动”“观念的内面化的冲动”和“无差别的”，将世界、万有归入于“一”和“无”，而可以给艺术及美以基础的，正是第三展相。西方诸多哲学家，在穷究艺术与美得以成立的历程和根源时，常会出现与庄子精神在某一部分相似相合的立场，则所谓中国道之精神。其本质是艺术的，由此可得到强有力的旁证。费希尔认为，观念愈高，含的美愈多。所以，当下的艺术家进行原创创作时，首先要解决的是世界观的问题：对世界的认识，对自然的认识，也就是最能符合当下先进的思维模式，和更好地诠释出当下人类社会普世的价值观，进而产生方法论上的革新与探究。

左图：张朝晖 《冰枝玉条》纸本水墨130×90cm2021 年

右图：张朝晖 《冰枝玉条》纸本水墨99×69cm2021 年

四、近三十年现代水墨引发的思考

本页张朝晖 《桃花潭水》纸本水墨 100×70cm2021 年

改革开放之后，虽然实验水墨等所谓艺术形式相继出现，但事实上，这种艺术形式还是继续延续着西方现代主义的理念，只是使用中国传统的笔墨绘制西画的艺术语言，在艺术观念中持续弥补着西方现代艺术的课程，它并没有从本质上解决认识论的问题。所以也造成了当下依然有很多画家还没有完全认清楚这个问题的根本所在。而当代水墨之所以最能够阐述中国自然哲学的阴阳关系，关键在于它的精髓之中并没有把人与自然剥离开来，更没有把人与自然相互对立起来，而是传承了自然哲学的人与宇宙生态遥相呼应、人是自然的一部分，在完成艺术过程时，是人加入自然并释放自然的过程；以及人类顺应自然与之相平衡发展的精神理念。因而，当代水墨艺术家也是秉承着这种天地精神，和对世界万物的看法是以阴阳哲学为认识论的基础出发的。当今中国艺术界形成了多元化、多样式的格局。面对这种艺术争鸣的时代，每种艺术观念都是平行发展的艺术空间和原则，同样也不是通过简单复制、粘贴就能够达到相互交融的。我们要保持当代水墨艺术的生命力，最重要的是艺术家应该在其创作中保持“民族性下的文化纯粹”。对传统文化的理解和把握，并不是狭隘的民族主义，而是要保持艺术家真挚的艺术理念。在这样一个文化纷繁的时代中，立足于对传统文化理性的分析上，才能对现实与艺术做出正确的判断。当代艺术创作的形态和方式可以丰富多彩，形式的获取和对语言的挪移现象确实存在，但真正重要的是如何借用西方文化的这些形式和语言去面对传统的中国的文化，去透视中华文化中艺术的生存本质。而代表中国甚至整个东方艺术的母文化如果偏离了这一根本，就无法在艺术创新与当代艺术的国际发展中找到本土艺术自我的定位。眼下，当代水墨面临着左右为难的双向尴尬状态，当代水墨如何发展，首先要基于中国的经济强盛。如何在自身的情况下完成文化艺术的传承，中国的当代艺术如何走出自己的独立面，如何在当代国际化、多元化的生存境况中，对水墨艺术作出新的思考与确立，这些都促使着我们依然需要在水墨上找出重大的突破方向，而这个方向的总体精神依然是在呈现自然这种理念下进行发展的。当代水墨应该是术理，是哲学的艺术或者是艺术的哲学，不同于传统水墨是在“叙事”“说情”与“谈意”。当代水墨在未来世界发展的大趋势下，要完成的很重要的任务是如何展现出中华文化中的当代性，和当代时空下的国际性艺术美学语言的本土性参考。

五、当代水墨分形形式与新美学精神

当代新水墨是在生宣上渗化所产生的虚静淡雅的意境和虚无飘渺、空灵、神秘、悠远的视觉效果，与道之自然所追求的天人合一的思想是相符的。其实墨色是对彩色的抽象，它体现着自然哲学由灿烂多彩归于朴素平淡的哲学观念。当代水墨艺术创造从现实世界转至心灵秘境，并最终转向“本真”是完全符合新自然哲学思想和当代西方哲学的探索。这种探索是在精神层面和哲学命题的探索。一切带有形象或形象暗示的水墨都不是当代水墨的主旨。当代水墨是超越主客二分并超越时间与空间的。它不是对客观世界的再现，也非主观意识的表现，它是超越主客关系的哲学表述和精神追求。人们把分形与耗散结构及混沌理论共称为20 世纪70 年代中期科学上的三大重要发现。美国著名科学家约翰·惠勒(John A.Wheeler)说过“可以相信，明天谁不熟悉分形，谁就不能被认为是科学上的文化人。”关于分形几何的概念和与艺术的关系，我们已经在另文中论述了。在自然界中，分形现象普遍存在，俯拾即得。譬如：微观世界中晶体的生长，相变过程和化学反应，宏观世界中河流的走向，树枝的分叉以及地震震级的分布等；就连我们人体血液循环系统中血管的分支和脑电波分布都是分形的。分形理论认为自然界存在着“分形者生存”这一规律。我们可以延展的说：一切有机生命或曾经的生命体，都是在分形几何的关系中存在的，分形几何其实就是自然几何，这一切都是水的作用而形成的。我们认为水墨在宣纸上的氤氲和运动痕迹就是分形的。水墨分形的动力是水。水墨相互交融侵润而产生的墨迹线的扩张、延展、交汇等，人们对于这是熟悉的，因为这种类似的分形几何关系是时时刻刻发生在我们身边的。譬如：树叶的边际，花朵的花边，树木的年轮等等。

新水墨艺术发展的突破口就是“水”，并且“墨”在真正的中国艺术家眼里，也绝不只是种材料、颜料，它是能够出现丰富的色彩和构成物象的“有”。而使墨蕴含着这种玄机和易变的就是“水”，也可以说是“无”。我们之所以强化、强调用水的意义和作用，是因为它可以使水墨艺术更多地融入自然、意趣天成，将水墨的自然之美升华到更高层面的精神净土，简易而大巧，平淡而山高水远，于纯粹的创造中向自然神性的缅怀与尊敬，超越着功利，象征着自由，用以恢复生命的疲惫。

对页李广明 冰墨方案五——《忧山思水No.12》纸本水墨 136×68cm2018 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