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海霞华山作品题画诗研究

撰文＝赵文文（西安美术学院）

跨版何海霞《看山还看祖国山》130×50cm

题画诗的渊源

题画诗作为一种中国特色的文学艺术创作形式，反映了传统文人的艺术追求和审美情趣。画中题诗，不仅可以丰富画面的形式美感，还能够使诗的情感、画的意境相互融合，形成一种诗情画意、情景交融的绝妙之境，为历代文人雅士所推崇，如宋人吴龙翰在《野趣有声画·原序》中云：“画难画之景，以诗凑成，吟难吟之诗，以画补足。”清代方薰亦有“高情逸思，画之不足，题以发之”之句。

我国的题画诗源远流长，种类繁多。它于六朝发轫，宋元兴盛，直至明清代大放异彩。或抒怀咏志、表达情感，或融用典故、借题发挥，或阐发艺术见解、叙述绘画意境，亦或顺应画境再创佳境。总之，诗情画意，相映成趣，拓宽了绘画和诗歌的审美意蕴及精神维度，使观者出入画内外，神游诗意间。

传统山水画中的题画诗往往描绘自然风光，体现了古代文人士大夫对自然的关注和向往，同时展现了天人合一的哲学思想以及人与自然的和谐之美。何海霞作为20 世纪山水画大师，一生画遍了祖国的大江南北，唯独对于华山情有独钟，始终沉醉其中，不曾间断地歌颂和描绘。他的华山作品和画面中的题画诗相辅相成、相互辉映，共同折射出了一种奋发向上、雄伟壮阔、气势凛然的独特精神面貌和时代风骨。

何海霞从华山寻求到人格精神与自然的契合点

华山是中华民族的“圣山”，古称“西岳”，雅称“太华山”，上古时期就在《舜典》《禹贡》中有所提及，中华之“华”便源于华山，因此，华山亦称“华夏之根”。它与黄河唇齿相依，共同孕育了华夏文明，古代国家的政治、宗教信仰等也与华山密切相关，更为此飘渺之地增加了神秘色彩。《山海经》曰：“太华之山，削成而四方，高五千仞，广十里，远而望之，若华然，故曰华山。”描绘了华山的鬼斧神工、巍峨陡峭和宏伟瑰丽，因其独特的地理位置和险俊奇美的自然风光被历代文人墨客争相吟咏讴歌、写生描绘。

何海霞自幼喜爱书画，早年随韩公典学画，后拜师张大千，有着深厚的传统积淀和扎实的绘画功底。20 世纪50 年代初，他辗转来到西安，与石鲁、赵望云一道深入生活，与自然为伍，并从自然生活中找到了与自己精神世界高度契合的华山。当时的中国，是一个生机勃勃、充满热情、积极向上的崭新时代，绘画也步入了从传统迈向现代表述的新阶段。在扎根大西北30 多年的生活体验中，何海霞从华山和传统诗词中获得了无数的灵感契机，不断探索新的绘画语言，从内容到形式均有很大突破，他的作品为陕西画坛注入了一股新的力量，陕西底蕴丰厚的文化内涵也滋养了其笔墨艺术。这段不凡的人生经历锻造了他坚韧不拔的意志和顽强拼搏的奋斗精神，无论是遭受排挤非议还是下放劳动时，他都笔耕不辍，以艺术服务于祖国和人民。

这个阶段的何海霞作品中，尤以华山题材居多，他曾说：“华山以险峻、挺拔、雄奇而著称于世，是祖国西部一朵永开不败的奇花，是我们华夏民族的骄傲。我画华山，意在画出他挺拔雄秀、高耸峻险的性格特征，画出他的率真。”何海霞一生多次登上华山，“饱游饫看，目识心记”认真揣摩北方山水的内在精神，“外师造化，中得心源”，华山的烟波浩淼、高耸入云、壁立千仞、雨雪晴霁全都在他的笔下幻化成一种人格精神的存在，与他的学养、情思、气度、风采融为一体。何海霞将诗境融于山水，诗助画意，强化通感，达到了升华主题，锦上添花的作用，使观者体悟到自然的博大精深，深刻理解传统文化的多面性，同时感受到了现代艺术精神的内涵。

1959年，何海霞（左二）、石鲁（左三）、蔡亮（左一）、方济众（右一）在西安美协

何海霞华山作品题画诗的美学思想和时代精神

何海霞以笔下豪情写胸中逸气，以古诗词为题为华山树碑立传，留下了诸多华山题材的精品佳作。笔者从雅昌艺术网自1997 年至今上拍的何海霞华山题材作品以及《何海霞全集》《何海霞画集》《壮心写太华——何海霞笔下的华山》《梦幻成真·纪念何海霞诞辰110 周年精品集》等十多部何海霞权威著作中，统计到的何海霞华山题材作品近400 余幅，比较全面而详尽的涵盖了何海霞华山题材作品的面貌，并对画中题诗进行分类整理，从这些画面题诗中我们可以看到何海霞对山华山精神和民族精神的体悟。

（一）何海霞对传统诗歌在华山绘画中的继承和发展

何海霞具有深厚的传统笔墨基础和文化修养，离不开他人生中最重要的老师张大千。张大千一生博览群书，手不释卷，有着深厚的国学基础和古典文化修养，他曾感慨的讲：“有些画家舍本逐末，专在技巧上讲求，却不知要回过头来多读书，才是根本的变化气质之道，这是不能不特别指出的。”平时更是教导后辈：“作画如欲脱俗气，洗浮气，除匠气，第一是读书，第二是多读书，第三是须有系统、有选择地读书。”何海霞跟随张大千期间，不仅在绘画上得到了很大启示，在诗词、题跋、章款都有很大提升。他华山作品所题古诗涵盖了魏晋、唐、宋、明、清直到近代，共17 首，这些诗歌的意境与何海霞的艺术精神、华山的文化内涵高度契合，古诗新画，交相辉映，互相生发。可以说何海霞将中国传统诗歌的精髓在绘画中予以继承，并有很大的创新发展。

唐朝是中国诗歌发展的鼎盛时期，气象万千，博大雄浑，这与何海霞华山题材作品所呈现出的浑厚华滋、恢弘气度一脉相承。唐诗也是何海霞华山绘画题诗比重最大的。比如他在《华山图》中题到“‘白日悬高掌，寒空削碧成。’读唐诗别集得此佳句成图，何海霞急就。”这两句出自唐张说《奉和圣制途经华岳应制》，此诗作于开元十二年十一月唐玄宗游幸东都洛阳途中，极写华山山势之高险与皇帝车驾之隆盛，最后表达了希望皇帝能在政治上大有作为，以铭石绩功的愿望。全诗典重富丽，赞美而不谄媚。何海霞用清新健雅的笔墨将华山山势峻峭、壁立千仞表现得淋漓尽致，陡峭的云梯直达峰顶，冲入云霄，一派雍容典雅、恢宏大气的盛唐气象，使诗的境界和画的意趣完美融合，相应成趣。

左图：何海霞《百日悬高掌》纸本设色134×66cm

右图：何海霞《西岳峥嵘》纸本设色

自古诗歌和绘画便是相融相通相互补充的。李白在《西岳云台歌送丹丘子》的首句便发出了“西岳峥嵘何壮哉！”的感叹，这种感叹不仅李白有，何海霞亦有！当李白的诗意与何海霞的画境相结合，便衍生出了何氏最具代表性的山水作品——《西岳峥嵘何壮哉》。此诗中，李白将浪漫奔放、神奇大胆、天马行空的特质体现得淋漓尽致，诗人想象元丹丘出入于九重天宇，东到蓬莱求仙药，西归华山而成仙，将华山描绘的瑰丽神奇、雄伟无比，可以最大程度地激发人的想象力和创造力。何海霞师法古人，以唐诗唐韵将李白昂扬向上的情绪推到了极致，他的《西岳峥嵘何壮哉》个性鲜明，立意雄奇，笔力雄健，既反映出传统的多面性，又融汇了现代文化精神，创造出博大浩渺的艺术境界。

其表达华山雄伟壮丽、险峻冠绝的还有唐刘得仁《监试莲花峰》。何海霞说：“我画的都是华山的早晨，因为这个时间最能展现其真面目。用颜色去表现日出的光彩，使华山光辉灿烂，金碧辉煌，神圣而伟大。”这种审美意蕴正符合了唐诗中国富民丰、四夷宾服、万邦来朝的大唐雄风。展现的亦是近代李大钊先生眼中的“人生之春、人生之华”，是毛泽东主席口中的“风华正茂、挥斥方遒”，是一种踌躇满志，充满光辉信念和充沛激情的人生态度。

何海霞《西岳峥嵘何壮哉》纸本设色

何海霞华山松中经常出现的画中题诗为太白的《赠韦侍御黄裳二首》句：“太华生长松，亭亭凌霜雪。天与百尺高，岂为微飙折。”诗中以太华青松之傲岸不屈，喻君子之高风亮节。何海霞说：“松，是大自然界里的自然物种，形态是自然生长的，但是，人们用文化、用诗丰富了松树的审美趣味，这时，松，已不属于植物学或教科书中的教学材料了，它被赋予了种种高贵的品质和精神。”劲松立险处，正气显人格。1979 年初秋，何海霞雨游太华写生，作《劲松磊落多奇节》，一株苍松傲然屹立于山巅巨石，刚直不阿，苍劲挺拔，顶天立地，展现了一种别样的风骨和力量，既得其形又得神韵，给人以震撼和鼓舞。其表达志向和品格的还有魏晋左思“振衣千仞冈，濯足万里流。”

除唐诗之外，何海霞华山绘画作品题诗还有宋寇准《咏华山》，“只有天在上，更无山与齐。举头红日近，回首白云低。”陆游“三万里河东入海，五千仞岳上摩天。”明人王世贞“青天陡绝青柯坪，谁复能从坪上行。千载犹烦华阴令，独游惟见济南生。”陈世蕴“绕歌鼓吹咽江流，小队元戎此胜游。天设画图山远近，地蒸岚气树沉浮。”及部分明清画论、悟语，如董其昌“李成惜墨如金，王洽泼墨成画，二者相合，便成画诀。”石涛“岚气尽成云，松涛半似雨。”还有伟人诗词，如毛泽东主席“刺破青天锷未残。天欲堕，赖以拄其间。”中所体现的顶天立地的豪迈气概和履险如夷的大无畏精神。陈毅元帅“要知松高洁，待到雪化时。”中不畏酷暑严寒、挺拔向上的高尚品格。当代著名画家林锴的“河山才断岳当颜，身到金天第一山。地拔三峰迈切汉，悬云一础鬼当关。”何海霞从诗境中寻找画意，使诗歌以绘画的形式重新绽放了光辉绚烂的生命力。他在领悟画道、寻求新法的过程中，感受最深的还是华山直击心灵的震撼以及自身关于绘画道路的探索。

（二）何海霞华山作品题画诗的思想内涵及美学特征

古来画师非俗士，妙想实与诗同出。启功先生年轻时向国画大师溥心畬求教画画，溥先生每次都问其诗写得如何，而不问画。张大千不仅激励何海霞要加强文学修养，读万卷书，更以身作则，主张游历山川，亲近自然。因此，何海霞笔下的华山之所以能够呈现出云蒸霞蔚、气象苍茫、浑厚刚健的大家气象，既离不开他深厚的文学素养和扎实的诗词功底，更得益于他行万里路，看万重山的生活感悟。可以说“诗画一体”在何海霞的画中得到了详尽透彻的发挥。笔者整理到的何海霞华山绘画自作诗主要有四首，均表现了华山“自古华山一条道”“奇险天下第一山”的险俊突兀、巍峨壮丽。何海霞通过实地写生，领悟画理，从自然中寻求山水性格、寻找新的绘画语言。

“故地重游太华山，临别依依总留念。万壑青松频挥手，雨后白云带笑看。自惭画笔难描摹，安能藉慰好河山。且行且住且回首，不觉已过第一关。”此诗表达了何海霞“登山则情满于山”的文人情怀，他数次揣摩华山精神，体悟山水神韵并赋予华山人文精神和人格化意义，将眼前的现实之景和心中之情相融合，传达出物我相融的精神境界。只有身临其境，才能对大自然有深切的感悟，创作出好的作品。因此，何海霞笔下的华山给人一种磅礴又真切的审美感受，使人仿佛身临其境。

上图：何海霞《劲松磊落多奇节》纸本设色 46×66.5cm1979年

下图：何海霞《要知松高洁》纸本设色 46×68.5cm

本页何海霞《华岳清秋》70×139cm 1979年

何海霞的青绿金碧山水画代表了灿烂辉煌的中国艺术精神。“抱有雄心壮太华，不畏酷热肯攀登。日照千峰呈万状，夺目苍翠龙蛇惊。自知技穷难描写，试以水墨浑交溶。泼色刷青金碧灿，中西合璧图乃成。”这首诗阐明了何海霞青绿金碧山水画风成熟的过程，概括了其形成的主要因素，首先是他对传统书画的潜心研究，其次是对生活和自然的深入观察，最后是借鉴国外绘画技法。从何海霞的话中也可以得到证实：“在我的绘画中，油画、水彩、水粉技法我统统都吸收，我是老传统的‘叛徒’。当然，我不是完全否定优秀传统，我在老传统的路子上走了几十年，可以说宋、元、明、清各家各派全都学习过。到后来为什么我在技法上中西兼收呢？因为艺术是发展的，笔墨当随时代。如何在自己祖国优秀的艺术传统基础上吸收外来的好的东西，在艺术形式上进行探索，是当前和今后的一个重要课题。”这种继往开来的创造精神使何海霞的华山作品呈现出前所未有的的大视野、大气象、大格局，无论构思立意还是结构技巧全都无懈可击。

诗歌和绘画虽表达方式有异，却有着共通的美学底蕴和文化内涵。何海霞以丰富的生活体验，运用独特的笔墨语言诉说着自己对华山精神的表达、对生命情怀的体悟以及对人生的思考，彰显了中国文人的生命智慧。无论是他“半遮云海半插天，五岳奇险太华山。自古攀登一条路，英雄奇取在极巅。”中华山挺拔的山势所透出的峻峭风骨，还是“华峰柱天地，山河尽开颜。”中顶天立地的壮志豪情，全都展示了中华民族威武不屈的精神，折射出国人崇高的英雄气概。

何海霞的华山作品多描绘西峰的峻峭挺拔和苍龙岭的奇险壮美所凸显出的阳刚之气，既有大、小青绿，又有浅绛、水墨、泼彩、镂金，形式多样，个性鲜明。画面构图几乎都是采用放笔直扫，大开大合，孤峰刺天，近乎垂直且山腰云雾横锁的形式，体现出“峰插天界外，影倒黄河里”的壮美气势。有论者说：“何海霞笔下的华山，笔墨与山势融为一体，最能得华山之气势。在描绘华山的画史上，难以有人与他争锋。”如果说何海霞以笔墨描绘华山之形，则是以诗歌传达其神，笔墨体现出了华山的气度风姿，画中题诗则彰显了华山的风韵内涵。这些题画诗丰富了画面内容，延展了绘画意境，升华了作品主题，使诗因画显，画因名传，相辅相成，相得益彰。

对页何海霞《深山采药》127×200cm

四、结语

宋邓椿《画继》云：“画者，文之极也。”一件绘画作品的价值含量不仅仅流于笔墨技巧，而是画家人品、学识、才情、哲思、气度的外化。诗书画印一体历来是传统文人的艺术追求，题画诗更是其中的重要组成部分。何海霞的华山作品和华山诗相互辉映，充分反映了华山的民族精神象征意义，即积极向上的人生态度、百折不挠的奋斗精神、勇于创新的探索精神和豪情万丈的革命浪漫主义情怀。他作品画面所特有的苍茫浑厚、境界高远的何家山水范式，也为20 世纪中国画的发展与传承，融合与借鉴提供了一种新的摹本。画是无言之诗，诗是有声之画。山水画最重诗情画意，情景交融，题画诗在当代画坛普遍缺失的情况，想必也是一个值得我们去反思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