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红婵：水花消失术之后

何霞

布达佩斯世锦赛女子跳水10米台决赛中

出征东京奥运会时，她14岁，是中国代表团里年龄最小的参赛选手，是未曾亮相国际赛场的无名之辈。后来，她凭借三个满分动作刷新历史最高得分纪录，一朝成名天下晓……全红婵练了7年，便拥有水花消失术，戴上奥运会的金牌。她的成长经历还演绎着体坛版的“寒门出状元”。

光环之下，面对凝聚跳水极致之美与无比残酷的女子十米跳台，“保护全红婵”成了中国跳水界的朴素心愿。

首战世锦赛 0.3分之憾

“对世锦赛有信心吗？”

“有。”

“目标是什么呢？”

“两个冠军。”

备战2022年布达佩斯游泳世锦赛期间，全红婵接受采访时给出简短又笃定的回答。常年扎实刻苦的训练，是造就这份信心的底气。

来到多瑙河畔，她没有第一次出战世锦赛的局促：“这边风景很好，场馆很大很漂亮，有一点紧张，但兴奋更多，为国争光，把每一场比赛当成决赛去比，发挥出最好的水平。”

随着比赛的推进，压力从四面八方涌来。

一方面来自最大对手、上届冠军陈芋汐。世锦赛前的队内测试赛上，全红婵一次因伤缺阵、两次不敌陈芋汐，质疑声不绝于耳。更多的压力来自自己——15岁的全红婵进入PEOPLE 人物身体发育期，个头从1米43窜到1米50。她还能维持一年前技惊四座的满分跳吗？

北京时间6月28日凌晨，充满悬念的女子十米跳台决赛打响。此前的10届世锦赛里，这枚金牌被包括朝鲜选手在内的不同10人瓜分，竞争的激烈程度可见一斑。

预赛中，全红婵第三轮做207C──向后翻腾三周半抱膝动作失误，只得到64.35分，与第一名的陈芋汐总分相差3.1分;半决赛，她重蹈覆辙，只得到62.70分，与陈芋汐的差距拉大到13.30分。

这个动作难度系数高达3.3，是考验女子跳台选手的一道门槛。全红婵曾透露自己啃下这块硬骨头“用了一年零几个星期的时间”。

决赛前两跳，全红婵发挥出色，特别是第二跳的407C空中姿态飘逸，水花效果好，7位裁判中有两位打出10分。第三跳，207C再次成了全红婵的拦路虎。由于起跳高度不够，空中动作打开较晚，得到更低的61.05分。三轮动作结束后，稳打稳扎的陈芋汐回到第一位。

“感觉自己受到很多关注，现场气氛特别热烈。比赛中有那么一瞬间想得有点儿多，第三跳以后就没有分散注意力了”。好在全红婵没有背上包袱，随后两跳发挥出了奥运冠军的应有水准，但最终仍以总分0.30之差惜败。

全红婵平静地接受失利：“今天还可以吧，除了207C差一点，回去要磨练磨练，咱们下次再努力努力，再加把油。” 陈芋汐已经进入发育平稳期，又有上届世锦赛夺冠的经验，成为继伏明霞之后蝉联世锦赛女子十米跳台冠军的第二人。全红婵披上外套，戴上口罩，径直走到刚出水的陈芋汐身旁，两人抱在一起，庆祝中国队包揽冠亚军。

年长一岁的陈芋汐喜极而泣，轻轻亲了一下全红婵的脸颊：“在她身上我看到了当年的自己，但她比我那时更厉害，水花和动作细节比我还要完美和出色。我们是良性竞争，有竞争才有提升。无论我们谁比得好，都要以平稳的心态面对成绩。”惺惺相惜之情，溢于言表，被网友称赞为“跳水天花板的神仙友谊”。

東京奥运会上全红婵的入水瞬间

6月29日，全红婵携手同龄人、同样是首次参加世锦赛的白钰鸣，在混合全能项目问鼎。这个项目进入世锦赛时间不长。2015年喀山世锦赛，中国队获得铜牌;2017年布达佩斯世锦赛，中国队位列第六;2019年光州世锦赛，中国队首次夺魁。

混合全能项目要求男女选手轮流出战三米跳板和十米跳台，旨在鼓励运动员板台兼项，向全能型选手发展。这是全红婵在国际赛场上的三米板首秀。被问到有何不同，她轻松回应说：“我训练时跳板跳得还可以。就跟平常一样，跳板和跳台轮换着来。比赛中，我没怎么注意分数，别人跳的时候我都在看，尤其白钰鸣跳时，我默默希望他能跳得好一些，再想想自己的动作，感觉今天我们发挥都很好。”小姑娘对自己高要求，笑着补充了一句：“我的脚尖和膝盖动作可以再好一些。”

中国队原计划派出张家齐/白钰鸣组合，比赛前一天临时更改阵容。“我知道要上场时非常惊讶，也很惊喜。我随时准备好，感觉又多了一块奖牌”。这不仅是全红婵首次获得世锦赛冠军，更是捍卫了梦之队的荣誉，“更惊喜更意外，也更自豪，能够为中国跳水队赢得第100块金牌！”

7月1日的女子双人十米跳台决赛，几乎是中国金花的表演赛。东京奥运会女子十米跳台冠亚军全红婵/陈芋汐组合，以领先第二名69分的巨大优势，毫无悬念地站上最高领奖台。

尽管以0.3分之差无缘单项冠军，尽管跟期待的夺冠项目不同，但如愿收获两金一银，第一次参加世锦赛的全红婵成了最大赢家。她在镜头里的笑容很甜，跟一年前的东京奥运会一样灿烂。

全红婵在东京奥运会十米台决赛上的第四跳，全场满分。

东京奥运会 出道即巅峰

全红婵的东京之旅，套用时下的流行语来说，“出道即巅峰”。

全红婵生于2007年3月，如果不是因为疫情导致奥运延期一年举行，她还达不到奥运会跳水项目最低14岁的年龄要求。

机会从来都是留给有准备的人。在三站奥运选拔赛中，全红婵两夺冠军，以总积分第一的成绩争取到宝贵的奥运“入场券”，这将是她第一次出国参加国际赛事。对打分的国际裁判来说，全新的面孔意味着一张白纸。

全红婵在女子十米跳台决赛的五轮动作里，像是拥有水花消失术一般拿到三个满分跳，完美夺冠，除了啧啧称奇，全世界都在发问：全红婵是谁？

她来自跳水之乡湛江。

在这座中国大陆最南端海滨城市，跳水是闪亮的名片。这里涌现出“世界跳水技术之父”徐益明等优秀教练，还有奥运冠军劳丽诗、何冲，以及陈丽霞、何超等多位世界冠军。

2014年，7岁的全红婵在操场玩耍时，被前来选材的湛江市体校教练陈华明一眼相中。

当时她身高1米20，立定跳远能跳到1米76。身体轻盈且爆发力强，正是练跳水的好苗子。

进入体校，不仅学费全免，还管吃管住，对一个靠种植水果维持7口人生计的低保户家庭来说，是改变命运的好机会。2019年和2020年，她的妹妹和弟弟也以同样的理由被送去练跳水。

难得放假回家，全红婵一定会帮着爸爸在果园里干干活，为橘子树浇浇水。“爸爸很辛苦，却从不说困难”，她觉得自己的性格像爸爸，“冷静、孝顺、永不放弃，他永远是我的榜样”。

天赋+努力+机遇，缺一不可。

湛江市体校的条件有限，孩子们在露天的跳水池训练，跳板是铁制的，夏天被晒得滚烫，全红婵只能用毛巾挤水给跳板降温，“即便是如此艰苦的环境，她在训练中的刻苦、认真慢慢表现出来了”，在启蒙教练陈华明看来，“她的成功不完全靠天赋”。

全运会上，全红婵被熊抱出赛场

全红婵还曾经差点落选广东省队。如果没有体校主管教练郭艺的坚持，后面的故事恐怕要随之改写。

2017年底，广东省跳水队在深圳组织集训，全红婵去了，却落选了。这让郭艺有点不甘心，他和已经退休的老教练陈华明一起，给全红婵单独拍了一段视频，重点展现她弹跳时的身体素质。这次努力，让全红婵有机会去省队试训。

广东省队的主管教练何威仪还记得看到全红婵的惊喜。她不仅手型适合压水花，“手的能力比较强，提倒立可以连续提10个”，她的弹跳力、腰腹能力在同龄人里也十分突出，“别看她身形小，身体素质远胜同龄女孩甚至男孩。跑得最快，30米4秒5，考验核心力量的肋木举腿10个用时13秒，身体里蕴藏着与体型不相称的能量”。

全红婵是同一批运动员里最能吃苦的，“每天在陆上跳两三百次动作，水上也要跳120个左右”。

东京奥运会延期，更为全红婵的横空出世提供契机。教练何威仪敦促弟子加速练习，“别人练5个，她练10个;别人练100个，她练200个”。在新一轮奥运选拔赛开始前的半个月，全红婵刚把所有动作学齐，“她的运气太好了！”

转型为国家跳水队教练的陈若琳（右二）与全红婵（左二）等弟子合影。

“我的第一次奥运会之旅结束啦，很开心很满足。感谢各位哥哥姐姐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给你们比小心心”。回国后，经过三周的隔离，全红嬋代表广东队征战陕西全运会，接连摘得女子团体和女子十米跳台两枚金牌。

39天里，在两大赛事中三度折桂的小姑娘，还因耿直逗趣的表达爆红网络，添了“搞笑女”的封号;东京圆梦之后，她想吃辣条庆祝和开小卖部的梦想广为流传;被问到练跳水的动力，懂事的她坦言：“妈妈治病要花挺多钱的，我感觉自己也得挣钱，好寄回家给妈妈治病。”

随着对全红婵身世的了解，大家对这个小妹妹又多了一份怜爱。

年少成名 保护全红婵

看到跳台上的全红婵，跳板跳水奥运四金得主郭晶晶赞不绝口：“每次看到一些特别漂亮、特别干脆的动作，就会勾起对以前的回忆。

我很羡慕，我跳了二十年，都没跳过这么多满分，小全一场比赛全跳出来了。”就连蝉联奥运会乒乓球男单冠军的马龙都夸奖她：“年轻一代的小魔王，是现在中国体坛的旗帜。”

东京奥运会后，除了拍摄中国跳水队的集体广告外，全红婵这样的“香饽饽”没有接个人的商业代言，也没有跨界参加任何综艺节目;面对蜂拥而至，提出送奖金、送房子，甚至送辣条的企业和个人，全爸爸一一谢绝。据悉，队里还下达不能在网上发布与全红婵合影的规定……

家乡的骄傲

那是因为在女子十米跳台赛场，年少成名的例子并不鲜见。

1992年巴塞罗那奥运会，13岁的伏明霞将金牌收入囊中。因为项目的特殊性，使得身材娇小、体态轻盈的女选手横空出世，但随后的“发育关”让一个又一个冠军选手泯为众人。

全红婵憧憬：“我还想代表中国，站在巴黎奥运会的冠军领奖台上。”于是，“保护全红婵”逐渐成了中国跳水界的共识。

中国第一位跳板跳水奥运冠军高敏呼吁大家冷静看待全红婵的成功，并给出中肯建议：“她马上就要长身体。这个阶段，女运动员特别艰难。在生长发育期和技术力量交替的过程中，小姑娘就像走钢丝。目前，她除了要消化荣誉以外，还有很多坎需要面对。如果想在下一届奥运会再看到她，她首先要想好如何走过那一条条钢丝。希望大家在她真正遇到困难的时候，能雪中送炭。”

光环带来的压力已经让全红婵诚惶诚恐：“不是很喜欢很多人关注，感觉心里面不太踏实。总感觉自己跳不好，大家就不会喜欢我了，我必须要跳好。”

郭晶晶退役后，中国跳水队一直在寻找新的“顶流”，如何延长明星选手的运动寿命，考验着运动员和身边人的智慧。

幸運的是进入巴黎奥运会周期，全红婵身边多了一人保驾护航——三届奥运选手、23岁成就跳台跳水奥运会五金的陈若琳。

母校的光荣

2016年里约奥运会后，陈若琳到中国人民大学深造，第二年进入国际泳联跳水技术委员会。她比全红婵大15岁，两人的运动生涯没有交集，但有很多相似之处——都是14岁成为世界冠军：陈若琳是世界杯冠军，全红婵是奥运冠军;都是15岁第一次亮相游泳世锦赛，连取得的战绩也是相同：女子十米跳台双人赛金牌和个人赛银牌。

东京奥运会上，女子十米跳台的全套动作满分477分，全红婵拿到466.2分，一举刷新自2006年国际泳联执行新的跳水计分规则以来的最好成绩。此前的世界纪录447.70分，正是陈若琳在北京奥运会上创造的。

东京奥运会上，陈若琳在现场与郭晶晶一同担任裁判评委，同样被全红婵的风采折服：“她第一次参加奥运会，就能把平时的训练水平跳出来，心理素质非常好，很厉害。”4个月后，陈若琳以主管教练的身份与全红婵一起投入国家队冬训。

这样的安排让远在广东的何威仪教练很放心：“全红婵今后可能遇到的问题，陈若琳都经历过，而且她都克服得很好。她非常自律，自我管理非常好，是全红婵学习的榜样，而且她们的技术特点也很像。”

在布达佩斯，镜头捕捉到陈若琳跪坐在地上，为全红婵按摩放松，还有她在忙碌的比赛间隙，抓紧时间吃上几口方便面的画面。全红婵比赛失误后，她在一旁耐心开导，“我以前是运动员身份，现在是教练员身份，她对我来说不是明星，就是我的队员，平时训练就是把我对动作的理解与掌握的技术教给她，她自己来领悟”。

陈若琳说：“虽然全红婵之后会遇到发育、长高、增重等困难，但她是一个能吃苦耐劳的孩子，平时训练稳扎稳打，对跳水的悟性很高，我会一直为她加油。希望她在比赛中发挥出来，我们一起进步。”

中国第一位跳台跳水奥运冠军、现任中国游泳协会主席的周继红曾说：“陈若琳获得里约奥运会冠军非常不容易，她用常人不能想象的毅力克服伤病、站上跳台，这本身就是一个奇迹！她表现得这么好，我非常激动。在女子跳台项目上，以前从来没有一个运动员参加过三届奥运会，并且全部获得金牌，她真的是一个奇迹。”

这一次，“奇迹”的接力棒交到了全红婵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