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顿的重生:美国“锈带”城市的转型*
2022-06-10李家驹
李家驹
“锈带”城市转型与重塑的核心便在于将流动和外迁的资本重新集聚固定下来,从原本的制造业中心转型为新经济形态下区域乃至全球体系中的重要节点。
问题的提出
发达国家的传统工业城市在去工业化进程和全球价值链重组中沦为“锈带”是一个普遍现象。这些城市同时面临着城市复兴与重新适应全球化的双重挑战:既要处理探寻城市未来发展路径与解决当下诸多现实问题之间的张力,又面临着在区域和全球体系中的“边缘”处境下重新寻找自身定位和比较优势的难题。在学界的普遍认知和地方政府的具体决策中,资本增减与城市兴衰间被认为存在线性因果关联。因此,“锈带”城市转型与重塑的核心便在于将流动和外迁的资本重新集聚固定下来,从原本的制造业中心转型为新经济形态下区域乃至全球体系中的重要节点。[1]在资本积累逻辑的指引下,以政府招商引资、基础设施改建、劳动力培训计划为典型特征和场景的城市再开发项目就成为“锈带”城市普遍采取的发展策略和相关研究的主要对象。[2]
然而,从城市发展的内涵看,这种以资本积累为核心的发展路径强调依靠经济增量带动社会问题的解决。但就“锈带”城市而言,地方经济长期停滞甚至衰退,产业、资本和人口持续迁出导致的“城市收缩”已是一种普遍现象。在资本外迁且引资竞赛日益激烈的背景下,“锈带”城市的健康运行何以可能?在资本积累逻辑之外,城市发展是否存在其他路径与图景?
事实上,以“收缩”代替“扩张”导向的城市发展范式已在美国“锈带”地区广泛出现,即在承认人口、资本和城市物理空间不再继续增长甚至缩小的前提下,通过混合用途的土地利用模式、紧凑建筑设计、人居环境改造、生态环境修复等策略,寻求城市存量资源的高效利用。学者们也已在宏观和微观层面分析了美国“锈带”城市收缩的实施机制与效果。[3]然而,已颁布实施的各类规划案和各类公私合作项目都表明,尽管在发展范式上做出了反方向调整,但“锈带”城市的地方政府依然是将城市视为一个资本积累空间,通过“类企业”方式“经营”城市土地乃至文化与社会生活。于是,经济理性替代、遮蔽了真实社会生活中的所有价值判断和逻辑选择,一定程度上将国家与社会、政府与公民、市场与资本、分散的居民与公共生活之间的多主体、多层次互动简化和归约为“产业经营”。
随着对相关案例的持续搜集和实地调研的不断深入,笔者认为,既有研究和行政决策主要集中于资本与产业对地方社会的外部性改造,却很少触及地方社会的内生需求和社会关系重构,而“锈带”城市的健康运行,恰恰需要在难以获得资本增量的情况下,寻找经济增长与社会改良的妥善平衡。于是,如何设定议题、形成共识与动员社会力量,便成为“锈带”城市复兴的一个关键问题。基于在美国俄亥俄州代顿的观察,本文尝试回答以下问题:“锈带”城市转型与重塑的张力在何处?从资本积累和社会改良出发,参与城市治理的不同主体又如何解决这些张力?
“锈带”城市的健康运行,恰恰需要在难以获得资本增量的情况下,寻找经济增长与社会改良的妥善平衡。于是,如何设定议题、形成共识与动员社会力量,便成为一个关键问题。
代顿:传统工业城市的转型与张力
代顿位于俄亥俄州西南的迈阿密河谷,是俄亥俄州第四大都市区。[4]从19 世纪末至今,代顿经历了经济结构和城市空间形态的双重转型:从小型农业定居点发展为一个单独的集中型工业城市,再到如今产业结构多元化、由多个存在紧密经济社会关联的社区所组成的大型城市化地区。
传统工业时代的代顿呈现了西方社会学的经典城市动力学机制:工业化与城市化相互推动,并形成同构的空间关系。[5]以全国收银机公司(National Cash Register, NCR)和德尔科公司(DELCO)为首的大型制造业企业及其从属供应商在中心城市范围内形成产业集群,不仅围绕工厂建设包括住宅、学校、医院、商业机构、文化娱乐设施在内的城市基础设施与公共服务设施,使整个城市呈“同心圆”式向外扩展,还通过创办教育、医疗、文化、公益慈善,推动市政体系改革等方式深度参与城市公共事务,[6]对普通市民(同时也是产业工人)的工作价值观念和生活方式、社会团体的组织与运行,以及城市治理体系施加深刻影响,从而最终形成以大机器生产、大型制造业企业及其领袖为核心的“福特制+企业家长制”城市。大型制造业企业作为代顿公共产品的最主要提供者,成为地方社会网络的核心与主导力量。[7]
曾经的全国收银机公司(NCR)总部大楼,如今已成为代顿大学的科技研发中心
吸引服务业和城市改造的努力则不仅需要解决代顿地区内部的相互竞争与利益分歧,还需要直面来自其他“锈带”城市、全美其他地区的同质化竞争和全球价值链重组所带来的挑战。
进入20 世纪中期,代顿开始经历去工业化进程和城市空间形态转型:一方面,主导企业开始逐步迁离,与之相关联的大量企业随之关停或迁移;另一方面,由于人口膨胀、产业流动、基础设施老化、环境污染和用地紧张等因素,原本生活在中心城市的市民进一步向地价和税收更为优惠、环境更舒适的郊区流动,并陆续成立独立的地方政府实体,代顿从集中型城市转变为由中心城市和郊区市镇共同构成的城市化集群。如何挽留产业和吸引投资便成为地方政府、商会和当地精英思考的核心。为此,从20 世纪70年代末起,代顿政府采取了两类策略来解决资本与产业问题:一是通过介入劳资谈判、提供补贴和游说等方式挽留制造业企业;二是向以金融、医疗、信息、房地产和教育为代表的服务业和海外资本提供包括政策、税收在内的各类支持以吸引投资,将联邦和州政府的转移支付和地方财税收入作为撬动私人投资的杠杆,对特定行业、部门和城市区域进行风险投资,实施基础设施改造,并尝试推动代顿市与周边市镇进行合并。然而,这两类措施均遭遇挫折:挽留制造业企业的努力虽在一定程度上延缓了产业外迁,却未能从根本上改变这一趋势,2008年,通用公司和全国收银机公司宣布退出代顿;吸引服务业和城市改造的努力则不仅需要解决代顿地区内部的相互竞争与利益分歧,还需要直面来自其他“锈带”城市、全美其他地区的同质化竞争和全球价值链重组所带来的挑战。
不难看出,从资本积累的逻辑出发,代顿陷入了两难困境:一方面,面对资本在区域、国家乃至全球范围内的加速流动,代顿的行政决策者与地方精英极力推动资本的“再地域化”,即将相对固定的空间设施连同政策、税收、金融工具、生活方式等内容全部打包,以建构资本积累的地域性基础。然而另一方面,正是这种日趋激烈的同质化竞争使得资本的“去地域化”趋势得以可能,产业人口、企业的生产经营活动,以及社会关系等开始同原有的特定地域条件分离,资本与产业能够更轻松、更快捷地实现迁移。那些原本尝试集聚人口、资本和信息等流动性要素的一系列举措,反而加剧了流动性要素外逸的可能。于是,企业变成了“挑拣”当地劳动力、基础设施和政策配套的“顾客”,而由地方政府和商会组成的地方发展联盟虽成为城市发展的主导力量,却不得不“看资本脸色行事”。
代顿成为“地区关键地点”的城市转型策略面临区域内其他城市的竞争
对于转型中的代顿而言,这种两难困境更具挑战性:曾经推动代顿作为传统工业城市勃兴的主导力量、社会关系、社会运行机制及城市发展模型,在新的时代中面临缺位、解体甚至濒于失序和失效。而推动城市继续发展的关键要素,如发展理念与策略、公共产品供给与社会再生产等内容仍处于探寻和验证之中,不同主体在尝试解决既有问题和探寻城市未来发展可能时往往发生争论与竞争。代顿前市长莱茵·麦克林(Rhine McLin,2002~2010年在任)对代顿和“锈带”城市的转型困境有如下比喻:“我们就像满是高速行驶卡车的高速公路,糟糕的是不仅要停车,还要把所有的卡车和道路都加以替换。”[8]
于是,企业变成了“挑拣”当地劳动力、基础设施和政策配套的“顾客”,而由地方政府和商会组成的地方发展联盟虽成为城市发展的主导力量,却不得不“看资本脸色行事”。
从“生活质量”到“城市计划20/20”:代顿政府的地方形象表述与城市规划
在20 世纪70年初至80年代末的一段时间里,代顿的行政决策者和地方精英只是将产业外迁及其衍生问题视为一般性的周期性经济萧条,并未意识到这将会是一场长时间的整体性社会危机,因此更加倾向于用“推销代顿”的方式吸引投资,而不是吸纳更广泛的社会主体参与其中。
1974年,代顿发展委员会援引美国劳工部数据,强调代顿在生活质量和运营成本方面的竞争力。[9]低生活/低运营成本、劳动力资源以及区位因素共同构成了代顿政府推销自身的名片。代顿发展委员会不仅向企业界发送了大量信函,还在伦敦《金融时报》刊发文章宣传代顿的“90 分钟市场”区位。[10]1978年1月,代顿市长詹姆斯·麦基(James H. McGee)强调:“代顿不能变成富裕郊区中的一个濒临消亡的贫血核心。代顿不得不更加努力保持活力,保护自己的资源——就业和公民权——不向郊区或阳光地带加速流失。”[11]显然,在代顿政府这里,“代顿”事实上包含了两方面内容:在面向投资者时,“代顿”指整个地区拥有的全部地域性条件;当讨论城市面临的各类问题和利益分配时,“代顿”则仅指代顿市政府权界范围内的有限地域和特定群体。
随着代顿危机的持续以及全球经济状况的变化,进入20 世纪80年代末,部分地方精英逐步意识到代顿面临的经济、社会与政治变革远远超出了以往针对特定地域或经济群体的政策工具和经济手段所能应对的范畴,加之联邦政府投入不断缩减。于是,代顿政府便乐见公私合作、制订城市长期发展规划、多主体参与等城市治理模式。1987年,代顿地区商会发起了“挑战95”规划(CHALEENGE 95),委托莱特州立大学城市和公共事务中心负责项目设计,这也是代顿首个区域整体发展规划。在“挑战95”规划中,莱特州立大学的研究者连同其他专业机构一起设计公共辩论与议题设置的整体框架,促使不同阶层和区域的市民、社区组织、机构、企业代表以及政府官员参与讨论。在研究人员的协调与组织下,地方政府、商会、宗教团体、工会、媒体、社团和社区选举产生了指导委员会和九个专门工作组,对代顿发展问题进行归纳和讨论。在前期的社区调研中,研究者与社区工作者开展了问卷调查和访谈,发放超过50 万份规划摘要,举办125 场讨论会,从而确保了该规划的制订过程具有广泛的社会代表性。“挑战95”规划的初衷是寻找经济增长的可行策略和重点方向,但随着公共讨论的持续扩大和深入,该规划最终指向了代顿经济社会的整体发展,并按九大核心议题形成最终报告和城市发展规划。[12]
公共论辩虽强调了代顿地区内部合作的重要性,却未能真正解决存在利益诉求、权限和功能差异,相互依赖性却又日益增强的地域性组织之间如何有效形成共同体这一难题。
通过“挑战95”规划,公共参与下的多主体、多层次议题设置框架被代顿各界广泛实践和认可,成为动员社会力量参与城市公共事务的一种策略工具和基本制度,并在1996年的“2003 代顿愿景”(Dayton Vision 2003)和1999年的“代顿城市计划:20/20 愿景”(CitiPlan Dayton: 20/20 Vision)中得到延续。在这些规划案中,代顿市的城市定位被不断申明:代顿市应作为“关键地点制造者”(placemaker),成为整个代顿地区的“制造业中心、历史悠久的社区核心、艺术与文化社群的家园、迈阿密河谷的商业中心、社区遗产与特性的保有者、一个不断学习的社区”。[13]
然而,从执行机制与最终结果来看,无论是“挑战95”还是“城市计划20/20”,这种缺乏有效约束力和区域一体化协调机制的规划方案事实上很难解决代顿面临的一系列问题:以“区域合作”为例,该议题旨在协调代顿地区171 个一般目的的地方政府实体、32 个商会/行业组织及55 个学区,鼓励各方开展区域内部的双边/多边合作,以尽可能实现地区内不同社区、阶层和公私部门的利益平衡。然而,上述规划既未能形成多少具有可行性的具体项目,也未能建立长效组织来保障项目实施。公共论辩虽强调了代顿地区内部合作的重要性,却未能真正解决存在利益诉求、权限和功能差异,相互依赖性却又日益增强的地域性组织之间如何有效形成共同体这一难题。尤其需要指出的是,无论是20 世纪70年代的“推销代顿”,还是20 世纪末的城市综合规划,这些方案的实质都是在资本积累的逻辑下追求代顿的地区竞争力最大化,而并不注重如何在这个统一整合的社会空间内进行广泛的收益再分配,从而导致地区内部充满对立的观点和冲突,各方在缺乏有效协调机制的情况下争夺项目进程的控制权,或者在认定自身并无直接利益关联的情况下拒绝某项提案。
城市农业与合作社:地方社会的自我保护与新的城市想象
在资本积累的指挥棒下,代顿与其他城市、地区被一同置于区域和全球性的引资竞赛中,或者胜出,或者被淘汰。然而,区域协调问题也只有在以地方政府为主导,且政府制度“巴尔干化”的情形下才显得尤为急迫和突出。但是,当我们转向社区中的日常生活,却能够看到城市在资本积累、竞争与扩张之外,由社会自我保护与自我协作机制生成的其他发展可能。其中,城市农业与合作社经济为我们观察这一路径提供了典型案例。
“宝石城市场”虽是一个营利性项目,但同沃尔玛这样的企业存在本质差别:资本对于整个项目的发展是工具性的,虽不可或缺却并不直接产生利润,且从属于劳动。
2015年,在辛克莱社区学院讲师阿马哈·塞拉西(Amaha Sellassie)的倡议和设计下,代顿合作社联合当地大学、医疗机构、宗教团体等机构发起了名为“宝石城市场”(Gem City Market)的食品合作社项目,在代顿西区购买土地建造食品市场,吸引大型供货商和本地农户提供货源,平价出售各类食品(70%为常规食品,30%为有机和地方特色产品)。“宝石城市场”所需投资约为420 万美元,资金来源包括股份销售、社区捐款、贷款、公益慈善机构提供的拨款,以及政府资助。
作为应对当地食品健康危机和孵化社区合作企业而开展的专门计划,“宝石城市场”旨在为处于“食品荒漠”状态下的代顿贫困社区提供平价的健康食品和稳定可持续的就业机会,同时为社区成员提供相关培训以提高人们的健康观念,以期从物质和社会文化两方面解决贫困社区面临的就业、健康、食品安全等障碍,推动社区改良。对此,市场内主营各类新鲜食品和地方特色产品,并设有咖啡馆、烹饪培训教室、微型诊所和社区会客室。随着代顿人口的逐步减少和空置土地的增加,代顿地方政府和社区机构开始支持当地居民(特别是贫困社区居民)利用自家后院、社区内的空置土地和设施进行农作物种植,产出除供种植者自己消费外,还可以捐赠、出售。
“宝石城市场”虽是一个营利性项目,但同沃尔玛这样的企业存在本质差别:“宝石城市场”采取合作社模式,由全体会员共同所有,每年召开会员大会决定运营方向,投票选举产生董事会负责日常管理与运营,利润则由全体会员按股份分配——任何人都可以按每股100 美元的价格购买股份并成为会员(投票权仅授予18 岁以上的成年人),会员可享受折扣优惠。此外,合作社优先向所在社区提供就业机会和供货机会。如果市场最终关闭,会在清偿债务后将资产按持股分配给所有会员。市场工作人员按劳分配以确保“劳工主权”。“宝石城市场”章程明确提出,资本对于整个项目的发展是工具性的,虽不可或缺却并不直接产生利润,且从属于劳动。因此财富分配应以按劳分配为主,并以尽可能为社区创造公平的就业机会为目标。
对于“宝石城市场”所在社区而言,项目对于恢复社区经济与生态环境、改善居民生活质量和推动公众参与都有所助益。但就项目本身而言,这一计划面临的首要难点是筹集启动资金。然而,合作社所处社区和面向群体都较为贫困,因此自2015年启动以来,该项目进展一直较为缓慢。为解决项目所需资源问题,项目执行团队一方面通过对话会等方式提高自身的公众知名度,吸纳会员、资金和各种形式的支持,另一方面向当地机构、团体和政府部门寻求帮助。这些努力获得了回报:代顿大学负责发放调查问卷、进行市场调研、帮助建立营收模型;凯特林健康网络(Kettering Health Network)、高级健康合作伙伴(Premier Health Partners)等医疗机构与“宝石城市场”签订合作计划,为想要参与合作社的员工提供50%的股份补贴,该计划共吸纳了超过1200 名会员,通过这种方式,“宝石城市场”获得了急需的资金,而作为代顿当前最重要雇主的几家医疗机构则将其作为员工福利和所承担的社会义务。同时,代顿政府对土地分区规划法案(zoning act)进行了调整,允许将空置土地和建筑改为农业用途。2019年9月,“宝石城市场”破土动工,2020年1月,该项目获得了来自地方政府的税收抵免和综合融资方案。截至2020年9月1日,该项目共吸纳超过2766 名会员,其中1277 名生活在西区及周边。2021年5月13日,“宝石城市场”正式开业。
城市并不单纯是资本积累的政治经济景观,同时也是一个生活的场域;公共事务的解决能够有助于推动地方经济发展,但经济增长却并非城市的唯一目的。
“宝石城市场”呈现了代顿城市转型新的可能:在吸引投资之外,社区居民尝试借助社会的自我协作机制解决食品健康、人居环境改善等对于普通人日常生活更具根本性的繁难问题。对于代顿而言,城市的发展路径也并非仅有吸引投资和发展服务业这一条路可走,而是可以通过城市农业将原本因城市化和工业化导致的“灰地”和“棕地”重新改良为更适宜人类生活的“绿地”,在人口、资本和城市用地不再扩张的情况下寻找新的出路。这并非是说社区改善、市民教育、食品健康等议题比吸引投资、推动经济增长更为重要,而是表明城市并不单纯是资本积累的政治经济景观,同时也是一个生活的场域;公共事务的解决能够有助于推动地方经济发展,但经济增长却并非城市的唯一目的。在地方社会的自我组织中,“代顿”并非资本全球流动图景下地方边界不断被消解、社会生活被异化的抽象节点,而依然在一系列情境中为人们的日常经验所建构与重塑,继续对生活于此的人们产生意义。与源自资本积累的城市景观改造和治理体系转型不同,这种源自社会内部的“地方建构”更加面向也更为贴近普通社会成员的日常诉求,因此也就更容易在具有共同诉求、理念和行为准则的人群之间建立共同体,从而基于个体选择实现公共产品的供给。
结语
在代顿的城市转型与重塑过程中存在两类截然不同却又彼此关联的逻辑:资本积累和社会改良,这两类逻辑推动代顿的城市形态、功能、组织与运作方式、治理体系和发展观念呈现出多样且复杂的景象。这不仅是由于代顿作为传统工业城市在向现代城市转型过程中存在一系列张力,更关系到“城市内涵为何,并以何种方式实现”这一根本性的问题。张力问题指向了代顿城市发展中需要处理的一干重要现实议题(产业结构转型、人口变迁、基础设施改建、社区改善、教育等)和资本外迁条件下城市艰难转型面临的诸多无奈。而城市内涵问题则与不同城市治理主体间的关系建构相关联:政府、企业与社区共同构成了一个形塑代顿城市与社会走向的三方关系,尽管这个三方关系在不同历史时期可以在资本视野下用“雇佣-劳动”关系,或依权力路径用“治理-被治理”关系加以解读,但无论是单一关系抑或这些关系的简单组合,都难以切近、也不足以完整解释随主体间关系变化而改变的城市景观与经济社会秩序。
从资本积累的逻辑出发,代顿的转型历程无疑可以按产业结构为线索,表述为一个传统工业城市在全球资本主义体系下由盛转衰的历史过程。在这一叙事框架下,传统工业时代的代顿虽然从大型制造业企业那里获得了发展所需的一系列公共产品,却也暗含着一旦主导产业迁离,公共产品难以为继的结构性风险;代顿政府虽接替大型企业成为城市运行的主导力量,以“类企业”方式“经营”城市,但在资本、人口和信息等流动性外迁和缺乏有效区域协调机制的情况下,不得不在区域/全球性的引资竞争中面对零和博弈的困局。地方政府和商会组成的地方发展联盟的确按照资本积累与消费的外在需求对地方社会进行了一系列物理景观和治理体系的改造,然而,正是这些力图吸引资本集聚的做法,却反过来为资本在更大范围内加速流动提供了可能,导致地方社会面临资本随时外迁的不确定性。更重要的是,在资本逻辑的归约下,包括市民日常生活、社会公共生活、城市治理等在内的社会和政治事象全部被归结为经济活动的结果,市民、社区和政府等全部被视为只能被动承受资本行为的客体。这些主体自身具有的能动性以及主体间关系——除了和经济活动有直接和密切关联的外——在资本视野下全部消失不见或被视为无关紧要。因此,尽管代顿政府用“城市复兴”作为设置公共议题、动员社会力量和寻求共识的话语工具,但这种地方建构只能反映资本对地方社会的工具性改造,既未回应代顿社会内部根深蒂固的问题,也未能呈现除经济增长与规模扩张之外新的城市发展路径。
在资本逻辑的归约下,市民、社区和政府等全部被视为只能被动承受资本行为的客体。这些主体自身具有的能动性以及主体间关系在资本视野下全部消失不见或被视为无关紧要。
从社会改良的逻辑出发,代顿的城市转型与重塑则呈现了新的可能。“宝石城市场”案例表明,地方社会自发形成的协作网络虽然更加强调“本地”(local)和“社区”,但其实践与话语却极为清晰地指向了资本全球流动和资本主义不均衡发展所导致的一系列负面影响。于是,地方社会中的不同主体便尝试通过日常生活和具体社区事务中的一系列场景、活动、普遍承认的价值规范与做法,将人口、物质与信息沉淀下来,通过社区活动重构社会关联,在回应社会内部诉求的过程中建构一套对于所有参与者而言都具有意义的“地方感”,进而重塑地方共同体。
利用空置厂房和土地开展城市农业,正成为“锈带”城市解决食品问题的普遍策略
以资本积累为核心的方案与以社会改良为核心的方案并非竞争性的替代关系,而是可以相互弥补,互为基础。
本文认为,以资本积累为核心的方案与以社会改良为核心的方案并非竞争性的替代关系,而是可以相互弥补,互为基础:一方面,地方发展联盟长期以来强调的“良好生活质量”“环境宜人”等城市特质恰恰可以借由社会自发形成的城市农业、邻里互助等路径加以实现;另一方面,“宝石城市场”等项目的顺利开展,不仅需要地方社会的自我组织,更需要法规、财税政策等制度性保障以及仓储、道路等基础设施作为运营基础,在两类逻辑的相互作用下,传统工业城市的转型与重塑事实上存在着多样的发展可能。同时需要指出的是,无论是城市发展范式的转型,还是以具体社区为起点逐步推进地方社会的整体改良,由于受限于资本、人力、物质等因素,代顿要完成城市复兴这一艰巨繁难的任务,仍需要长时间的持续投入。
注释:
*本文为中央高校基本科研业务费专项资金资助项目“美国传统工业城市转型研究”(4317002171)、江苏省社会科学基金青年项目“城市更新路径与社会治理的中美比较研究”(21SHC008)阶段成果。
[1] 参见William M. Bowen, ed., The Road through the Rust Belt: From Preeminence to Decline to Prosperity, W.E. Upjohn Institute for Employment Research, 2014。
[2] David Harvey,“From Managerialism to Entrepreneurialism: The Transformation in Urban Governance in Late Capitalism,”Geografiska Annaler, Series B, Human Geography, Vol.71, No.1,1989, pp.3~17; Tracy Neumann, Remaking the Rust Belt: The Postindustrial Transformation of North America, University of Pennsylvania Press, 2016.
[3] 近年来相关讨论可参见Jason Hackworth,“Rightsizing as Spatial Austerity in the American Rust Belt,” Environment and Planning A, Vol.47, No.4, 2015, pp.766~782;孙群郎:《美国马里兰州的精明增长政策》,载《世界历史》2015年第2 期。
[4] 本研究中,“代顿”用以指称整个代顿地区,以强调地方内部人口、信息和物质之间的紧密关联,当需要指明由地方政府实施的行政措施或政策时,将单独使用“代顿市”“蒙哥马利县”用以区分。
[5] 关于工业化与城市化关系的讨论可参见Charles Tilly, Coercion, Capital, and European States, AD 990-1990, Basil Blackwell, 1990。
[6] 1896年,全国收银机公司总裁约翰·帕特森(John H.Patterson)向代顿公众发出倡议,提议按“董事会-经理制”改革市政府。1914年,代顿市民委员会投票决定实行城市经理制(city manager),代顿成为全美首个采取城市经理制的大城市。
[7] 德尔科公司创办于1909年,后于1915年并入通用集团;全国收银机公司创办于1884年。在传统工业时代,两家公司不仅是代顿最大最重要的雇主,同时是代顿最早的“财富500 强”企业。
[8] 来自2019年11月1日笔者对莱茵·麦克林的访谈。
[9] 报告指出,代顿的平均时薪(2.82 美元)低于哥伦布(2.92 美元)、洛杉矶(3.37 美元)和纽约(3.94 美元),同时,代顿的工人更愿意长时间工作(83.3%的人愿意每周工作40 小时)。见Rosilyn Overton,“Quality of Life”Can Sell Dayton, Consultants say,”The Journal Herald,February 12, 1974。纸质档案藏于代顿都市图书馆主馆代顿厅,档案盒名称为 “Dayton Daily News: Economic Conditions in the Dayton Area (1970s)”,查阅日期:2019年11月14日。
[10] 以代顿为圆心,飞行或驾车90分钟路程所覆盖的区域。代顿商会计算,代顿“90分钟飞行市场”涵盖了1.33 亿人口,全美65%的企业、75%的雇员和71%的制造业企业,远高于“纽约90 分钟市场”的2400 万人口,而代顿“90 分钟陆地交通市场”则涵盖了410 万人口,排名全美第十。
[11] Wes Hills,“Mayor Asks Area Cooperation,”Dayton Daily News, January 25, 1978. 纸质档案藏于代顿都市图书馆主馆代顿厅,档案盒名称为“Dayton Daily News: Economic Conditions in the Dayton Area (1970s)”,查阅日期:2019年11月14日。
[12] 这九大领域分别为:经济发展、教育、环境、基础设施、人的需要/人的关系、区域合作、资源高效利用,技术创新,交通运输。
[13] “CitiPlan Dayton: 20/20 Vision,”daytonohio.go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