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胜天《牧童歌》中的艳情味

2022-06-10蔡枫练泳杏深圳大学广东深圳518060

名作欣赏 2022年18期
关键词:物象性爱诗人

⊙蔡枫 练泳杏[深圳大学, 广东 深圳 518060]

一、分离艳情味:痛苦即快乐

《牧童歌》共12章,24曲,264节诗,讲述牧女罗陀和黑天的爱情故事,分离艳情味自始至终贯穿着全诗。除了第1章的第1、第17和第25节诗提到黑天和罗陀“最初的会合”和第12章陈述“最终的会合”外,其余章节皆描述黑天和罗陀的分离。根据古典梵语艳情诗的创作原则,艳情味包括分离艳情味和会合艳情味,二者相辅相成。“在会合中惧怕分离,在分离中向往会合,这是艳情味的本色”,“只有将分离和会合这两种状态结合起来表现,艳情味才能产生极大的魅力”。《牧童歌》全诗中分离艳情味和会合艳情味水乳交融,极致地表现出“艳情味的本色”。诗人在描写会合艳情味时,暗示着分离;在描写分离艳情味时,又表达对会合的渴望和向往。在诗歌的开篇描写黑天和罗陀的会合时,诗人便为分离埋下伏笔。诗人在第1节描写两人游玩享乐时使用现在时态,而到了第2节,时间发生了变化,两人的情爱已成追忆。到了第27节,黑天和罗陀已从会合状态演变为分离状态。诗人通过描写黑天和牧女交欢,传递出分离艳情味。

诗人运用情由、情态和不定情来推进分离艳情味的发生和发展。在整个分离状态中,罗陀的情态和不定情经历如下演变:罗陀寻找黑天徒劳无功——通过女友之口听到黑天与牧女幽会——亲眼看到黑天与牧女幽会——嫉妒而离开——回忆与黑天的狂欢——相思——痛苦不堪——生病——因黑天失约而疑虑——幻想黑天正与其他牧女交欢——试图摆脱对黑天的渴望——出于傲慢谴责黑天——女友相劝后放下骄傲——嗔怒消退。诗人通过叙述罗陀情态和不定情的演变历程产生分离艳情味,通过罗陀的回忆和想象产生会合艳情味。分离的痛苦和性爱的狂喜交替出现,直至演变为最后的会合,产生会合艳情味。

与此同时,诗人借助幻觉的描写来强化分离艳情味,如第四节诗写道:“她的心奇怪地缓慢窒息,在檀香膏、月亮、莲花池的幻景中。当疲惫迫使她冥想你,冥想她孤独的情人那冰凉的身躯,她感到自己在秘密地复活——片刻,虚弱的女子重获新生。”罗陀在相思与痛苦中产生对黑天的想象与幻觉,脑海中浮现出会合时的幻象。分离的痛苦引起了罗陀对黑天的渴望,而这种渴望又促使罗陀陷入对黑天的冥想,会合艳情味强化了分离艳情味。

假如回到印度的文化语境中,诗歌中的黑天和罗陀并未真正分离。罗陀作为虔诚的信徒,象征着人的灵魂(小我);黑天作为崇高的神——毗湿奴的化身,象征着最高的存在(大我)。两人的结合象征着人对神的皈依,是个人灵魂对神圣灵魂的渴慕。诗歌中的分离艳情是连接原始会合和最终会合的桥梁,是人类灵魂的不断升华,是最后与神结合的催化剂。在这个意义上,与神分离的痛苦本身就是一种快乐,它促使人们冥想神,进而在灵魂上与神结合。

二、会合艳情味:艳情即虔诚

会合艳情味与分离艳情味互相映衬,共同产生艳情味。诗人在第1篇第1节诗中,通过自然意象和人物行为,唤起了黑天与罗陀两人的会合艳情味;而在第1篇第17节诗中,通过花环、妆饰、感官对象等情由,进一步强化会合艳情味。诗中写道:“你倚靠在罗陀的怀抱里,佩戴着耳饰,抚弄着野花环。胜利,胜利之神,诃利!”诗人以自然景色引出艳情主题,黑天和罗陀穿过茂密的温达文森林,来到亚穆纳河畔,他们“秘密的激情”取得了胜利,随后黑天疲倦地“躺在罗陀的拥抱里/在她乳房的柔软斜坡上/诛杀摩图者的藏红色胸膛/沾染着激情的红色印记”。在这里,诗人利用自然景色将两人的会合层层包裹,展现出诗人对艳情味理论的高超驾驭。在诗人看来,情爱和性爱行为的意义在于唤起人的审美快感和宗教体验,即艳情味或虔诚味(bhakti rasa),如同诗人在诗歌的开头和结尾所阐明的:“如果记得诃利充实你的心,如果他的引诱之术唤醒你,在这些甜美柔和的抒情曲中,聆听胜天的吟唱。”“让你的心赞赏胜天的精彩吟唱!回忆触摸诃利的双脚是治愈这个黑暗时代狂热的良药。她告诉欢乐的雅度英雄,去嬉戏取悦她的心。”梵语诗歌抒情的本意在于诱导读者唤起对黑天的记忆,引导读者不断念想黑天的名字以充实自己的心灵,不断在回忆中表达对黑天的虔诚以摆脱当前的黑暗。作为虔诚派信徒,诗人认为黑天能够帮助人类驱散黑暗时代的恐惧,引领人类走向光明。因而,诗人在诗中反复描述艳情渴求和艳情行为,不断强化和渲染会合艳情味,以期在读者的宗教审美愉悦中唤起读者的审美快感和虔诚的宗教情感。如在第一章,诗人浓墨艳彩地写道:“美丽的牧女们疯狂地缠绕他进入自己的身体。朋友啊,在春天,年轻的诃利嬉戏,如同情欲的化身。”而在最后一章,诗人又再次不厌其烦地描写黑天和罗陀的性爱情景和感官享受,将“会合艳情味”推向高潮,将黑天和罗陀的最终交欢引向人神俱欢的宗教境界和梵我合一的宇宙圣境。对虔诚的信徒来说,黑天和罗陀的会合是小我灵魂走向大我宇宙的历程,是阿特曼(小我)从无知的状态,经历世俗的束缚和堕落后重建灵魂,亲证梵我一如的心路历程。诗歌中的初次会合与最后再会合看上去主题相同,但意义迥异。前者是肉欲上的,是灵魂原始状态的欢喜;后者是精神状态上的,是灵魂完善后精神层面的狂喜,是对宇宙生命的回归和礼敬。

三、艳情之辞:直白与隐喻

《牧童歌》作为经典艳情诗,从情欲出发,书写的重点始终围绕着性爱,并由性爱描写引发情感的激发,从而愉悦读者的感官。诗中对性爱场面的描写不胜枚举,对女性美的刻画直白而露骨。如在第1章中,诗人描写黑天和牧女们交欢时写道:“他那柔软、黑色而弯曲的莲花四肢开启了爱欲之节,美丽的牧女们疯狂地缠绕他进入自己的身体。”在第2章中,诗人描述罗陀回忆和黑天幽会交欢的情景,又写道:“我倒在柔软的蕨类植物上,他经常在我胸膛躺着。我拥抱他,亲吻他;他依偎着我,亲吻我。”这种对性爱的直言不讳和对性爱的大肆铺叙渲染既有宗教信仰的原因,也有社会文化的原因。就宗教信仰而言,印度教徒认为性表示完全地占有,是进行最亲密接触的行为。诗人不断描写性激情,试图唤醒读者的感官享受,允许读者在神的艳情游戏中获取宗教体验,进而主动亲近神,使性爱的狂欢转化为宗教的狂喜。就社会文化而言,印度古典艳情诗为宫廷吟咏和演出而创作,其最大的功能在于娱乐贵族,如同《火神往世书》所写的:“艳情味成为中世纪程式时期诗歌的基味(主要倾向),那时期的诗人或文论家都认为,艳情味是味王。”胜天作为杰出的宫廷诗人,其所写的艳情诗,洋溢着贵族的艳欲情调,展现出宫廷的审美趣味。

如果说直白露骨的言辞是艳情诗的底色,那么,充满着隐喻的华丽辞藻则是艳情诗的表色。隐喻的物象和直率的性爱,如影相随,相互映衬,直白的艳情描写往往借助自然物象的隐喻以达到若隐若现的审美境界。诗人在诗中大肆描绘自然景物,这些自然景物与黑天和罗陀的悲欢离合紧密联系,既是艳情味的情感表现,也是宗教情绪的体现。如第1章的第3曲,诗人在短短的十行诗中,运用了丁香藤、塔玛拉树、凤凰木花瓣、藏红花雌蕊、喇叭花、花蕾、仙人掌、藤蔓、鲜花、杧果树和茉莉花等十余种植物物象,营造出充满艳情味的浪漫氛围。他如多情的画家,细腻地描绘出火红的凤凰木花瓣、红色的藏红花雌蕊、暗黄色的喇叭花、鲜黄的仙人掌;又如嗅觉灵敏的香水师,呈现出麋鹿的香味、鲜花的清香、藤蔓的芳香……所有自然物象在诗人的笔下变得妩媚多姿,物象与物象之间如恋人般缠绵:茉莉花和猿尾藤互相缠绕拥抱,杧果树在藤蔓的怀抱里颤动,凤凰花撕裂年轻人的心……“一切景语皆情语。”诗人驾轻就熟地运用约定俗成的喻体,创造出诗化意境和情味景观,产生艳情味,进而营造出宗教意义上的神秘主义氛围,引导人与神的合一。

除运用古典艳情诗常见的自然物象外,《牧童歌》也运用了春季、云、雨、风等自然现象来比喻或暗示情欲和情感的发生。春天是爱情的季节,在印度艳情诗中具有特定的意义。春天万物复苏,到处生机勃勃,容易激起春心荡漾的男女的情感。如诗人所写:“当春季情绪高涨,黑天在这里漫游,与年轻女性,朋友共舞。”乌云和暴雨是性高潮的隐喻,在第1章第1节诗中,诗人以“天空乌云密布,塔玛拉树使森林变暗”,营造出黑天与罗陀幽会交欢的氛围。而秣剌耶山风则是印度古典艳情诗常见的意象之一,在胜天的笔下,带着强烈的情感指向,引发会合艳情味和分离艳情味。当两人浓情蜜意时,秣剌耶山风吹拂,香气袭人,令人满心欢喜,“陶醉于檀香树林烈风的清香中,你的性感歌唱吐露心情/罗陀啊,进入马德哈瓦的私密世界”;而当罗陀与黑天失恋时,秣剌耶山风则刺痛相思之心,“秣剌耶风吹拂,播送爱情/鲜花盛开,撕裂离人的心”,“秣剌耶山风不会使她烧灼”,“秣剌耶山风啊,控制我的痛苦/爱神啊,射箭带走我的呼吸”。《牧童歌》中,黑天和罗陀故事发生的地点是亚穆纳河和温达文森林。这两个地方同样隐含着特定的宗教象征意义和文化意蕴,助力会合艳情味的产生。在印度神话传说中,温达文森林是神所在的天堂,也是黑天的诞生之地,象征着宇宙至高至远的圣地,暗示着黑天与罗陀的情欲从世俗走向神圣,从小我走至大梵的最高境界。亚穆纳河是恒河最长的支流,与恒河同为圣河,“因此亚穆纳河水不仅仅是象征,它本身就是神圣和纯净。在印度教看来,水也有复兴和转化的能力。在这种背景下,亚穆纳河河岸唤起了超自然的氛围,黑天和罗陀的会合被视为一次恢复活力的精神上的‘胜利’”。他们的爱情,甚至他们的情欲,超越世间的低俗,走向虔诚的圣洁。

四、结语

在印度的宗教文化语境中,印度艳情诗中的隐喻和象征具有形而上的超越性,这源自印度的宗教哲学精神。印度诗歌的思想内涵,如同印度文化,是倾向于出世的,以追求“梵我合一”为最终和最高的目的。诗人笔下的诗句看似在絮絮叨叨地描写花花草草、山山水水等自然物象,实际上是诗人在寻求隐含在物象之中的精神内涵。诗歌中的物象被披上了隐喻的面纱,用来暗示性爱游戏;自然之物成为唤起艳情味的辅助手段,自然景象成了宗教精神的生动图像。自然景物和感官意象成了性爱和情欲的刺激物,而具体的物象又往往具有形而上的超验精神。性爱场面的直白描绘和自然物象的刺激足以营造出浓烈的狂喜氛围,有助于将性爱的狂欢转化为宗教的狂喜。《牧童歌》作为宗教发展的产物,推动了虔诚运动的传播和发展。“在虔诚运动中,艳情诗人借助对神灵性爱游戏的细致入微的描写,从而将宗教意义上的圣爱世俗化,世俗意义上的性爱宗教化,消弭世俗和宗教之间的界限。”这也许正是诗人胜天的创作意图,黑天和罗陀从分离到会合让信徒获得审美体验,激发出宗教情感,将人和神置于平等的位置,使人获得与神亲近的途径。作为印度经典的艳情诗,作为虔诚派的圣诗,《牧童歌》是唯美的,也是严肃的;是妩媚的,也是虔诚的;是世俗的,也是神圣的。它是神的赞歌,它更是人的欢歌!

①② 黄宝生:《印度古典诗学》,北京大学出版社2000年版,第44页,第58页。

③ Barbara Stoler Miller.[M]. Delhi: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1977:89.(本文有关该书引文均出自此版本,不再另注)

④ 乐黛云:《世界诗学大辞典》,春风文艺出版社1993年版,第225页。

⑤[M]. Delhi:World Wisdom,2008:56.

⑥ 石海军:《印度文化大花园》,湖北教育出版社2007年版,第7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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