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思隔云端
2022-06-10别角晚水
别角晚水
“小先生,这一生过得悲辛无尽,有想过来世吗?”
——头十八年要忍住痛,遇见你之后又要忍住不爱……纪兰闲,我不想再忍了。
【1】
红泥火急火燎地寻过来的时候,明镜秋连凳子都没坐热,只好拿起筷子把面前那盘红通通的山楂糕夹住往嘴里随意地塞了一口。
囫囵吞下的糕点,哪还品得出什么滋味。都说这家点心铺是大晔皇城里的头一号,初次上门便不得不暴殄天物,明镜秋满脸写着可惜,摇着脑袋咕哝了几句,见一旁的红泥实在等不及了,才悻悻地唤来小二结账。
“可否记账?”她摸了一圈身上,后知后觉地发现此处并非自己以往常去的铺子,却习惯使然没带银子,不由得难为情地晃了晃腰间的令牌,“玉锦巷恒王府,烦请记上。”
“恒王府?”小二被那令牌上金灿灿的“恒”字闪瞎了眼,差点儿咬了舌头,又见眼前这女子韶颜稚齿,无一处不美,只是脸色过于苍白,像是气血不畅,不禁喃喃低语,“这位贵人难不成就是被恒王殿下撇在府中半年有余的病秧子王妃?”
“大胆!”红泥是随明镜秋从庆国公府陪嫁过来的,打小便护主,见区区一个小二都敢嚼舌根,当即怒不可遏。倒是明镜秋大大咧咧地摆摆手,半哄半拖地将她带出门去。
“小姐啊,你做什么拦我?自你嫁进恒王府,风言风语便一刻不停,如今就连贩夫走卒都能欺到咱们头上了吗?”
“可人家也没说错呀。”明镜秋用顺手带出的最后一块山楂糕堵住红泥喋喋不休的嘴,“我的确体弱多病,的确被纪兰闲在新婚之夜抛下,也的确仍是名义上的恒王妃嘛!”
明镜秋越表现得满不在乎,红泥便越替她委屈,正要再抱不平,忽地想起此次寻人回府的目的,忙将明镜秋往门外的马车上推:“小姐坐稳,车夫快走!”
“急什么,又有高门显贵的夫人小姐上赶着拜访吗?我又不是什么奇珍异兽,不过就是不受夫君待见罢了,那是纪兰闲有眼无珠,也值得她们……”
“不是别人,就是你有眼无珠的夫君,他回来了!”
大晔皇朝战功赫赫的七殿下——恒王纪兰闲,在成为明镜秋的夫君之前,与她仅有过淡淡的一面之缘。
那是崇晖十四年冬,震惊朝野的“钟氏之乱”结束后的第三年,大晔历经整顿,终于堪堪喘过气,明镜秋随父母兄长参加宫宴,目光扫过一片珠玉琳琅,停在纪兰闲的身上,便再也没有挪开。
她天生患有喘鸣之症,也不知是不是足不出户乃至孤陋寡闻的缘故,先前她从不知晓,世间竟真有人能长成纪兰闲这般,一举一动都是诗的模样,身上仿佛有夺星替日的光芒。
庆国公府虽空有尊荣并无实权,可家中氛围素来其乐融融。明镜秋身为嫡女,又因病弱而颇受怜爱,及笄早过也不曾被父母强求婚配之事,被娇纵惯了,也无人提醒她此举不妥,于是她目不转睛地盯着纪兰闲看。直到上座的皇后娘娘轻咳一聲,笑着问国公小姐久不动筷,可是膳食不合口味。
与皇后视线相接的那一刻,明镜秋看见皇后眼底闪过转瞬即逝的诧异。她不明就里,就好像她同样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把世家小姐的端庄自持抛到脑后,这般不知羞地盯着一个陌生男子看。可她清楚这绝不仅仅是见色起意。虽是初见,她却无端地觉得纪兰闲亲切,以至于当发现他眉间凝着一股散不去的愁绪时,她的心跳也不自主地跟着漏了一拍。
他的心思显然不在宫宴上,宴乐过半,案上的金樽玉盏依旧纹丝不动,被明镜秋眼睛一眨不眨地看久了,抿着薄唇回望了她一眼,眸中却霎时浮现出了某种不知来由的情绪,与方才皇后的表情如出一辙。皇后仍在同她攀谈,红泥站在后头轻轻碰了碰她,她自知失礼,迅速拾起大家闺秀的涵养,滴水不漏地应答。可渐渐地,她发现周遭都安静下来,庆国公同夫人都一个劲儿地冲她使眼色,她这才意识到皇后的问话并不寻常。
皇后问过她的名字、年岁、生辰八字,最后一问,竟是在与皇帝交换眼神,止住一切丝竹管弦后才开的口:“既然尚未婚配,你瞧瞧我家七郎,可为良配?”
【2】
明镜秋一时间羞臊无比,她原本不晓得大晔至高无上的皇后也是会用商量的口吻询问她的。这话实在问得温柔,让听者失了魂魄。
作为皇后钟爱的嫡幼子,纪兰闲无心储位,只想为大晔驰骋沙场,报国安邦,又与太子一母同胞,兄友弟恭,眼见这一生都会远离纷争福禄双全。放眼天下,哪还有良人胜过他?可嫁娶之事,凭的是你情我愿,他二人素昧平生,毫无感情根基,若他不愿……明镜秋低头揪着衣带,余光瞥见他冷冷地唤了声“母后”。
他果真不愿……她的肩塌下去一点儿,沉默着等待他的拒绝,谁知他环顾四周各怀心事的目光,竟闭口不再言语了。
许是他想着众目睽睽之下拒婚会伤了女儿家的颜面吧,他果真是个君子。明镜秋舒了口气,心想那便由她自己谢绝,可不过是这一会儿犹疑的工夫,皇后便亲自步下金阶,将他的手与她的交叠在一起。
纪兰闲的手很凉,明镜秋的手软得像棉花,也不知是谁先舍不得,总之谁也没有抽开。
在婚事昭告天下后,明镜秋也曾频繁出入恒王府,不厌其烦地对纪兰闲好。一见钟情并不浅薄,她先他一步陷进去了也并不可耻。久病成医,她最擅长消弭痛苦,他绝口不提他眉间常年深锁的忧虑是为了什么,她便也不强求,只用自己的方式,帮他装点府邸,送他礼物,绘声绘色地给他念话本子。她想,他再强大,也不过天生一副血肉之躯,苦痛吞咽久了会堵心,脸板得累了,也会想有人能逗他笑。
本以为他至少并不厌恶自己,可大婚当晚,明镜秋是和凤冠霞帔一起度过的。她抱着百子被在烛影摇红里昏睡过去,一遍遍地告诉自己,这便不算独守空房。
他留书道,钟氏残部犹在,联合边境动乱,军情迫在眉睫,他只能连夜出发。
但红泥很快便打听到了消息,愤愤不平地告诉她,他连留一晚上都吝啬,却在那日宫宴后跪求皇后许久,想必是为了悔婚。33B0EEA4-2271-4A2A-BFB4-3275DB1AD7AB
这消息算不上什么晴天霹雳,毕竟被一晾半年多,她听过的闲言碎语足以编排成戏本连演三天三夜。
坊间传言,纪兰闲年少时同太子及一众贵族一道读书,与其中两名伴读向来不对盘,还曾因策论对答起过口角。这两名伴读正是钟太尉的爱子,仗着老父是两朝元老,平日里便横行霸道、鱼肉百姓。后来太尉府犯上作乱,酿成祸害多年的“钟氏之乱”,纪兰闲请缨出战,因平乱有功而被封王。
故事到此原本也是一桩佳话,可其中偏偏添了一味女子香。据说纪兰闲虽不满钟氏跋扈,却与钟家三小姐钟窃玉交好,二人情谊匪浅,一度引起多方猜测。
钟氏作乱,钟窃玉竟在这节骨眼上因旧疾复发死在家中,自此,纪兰闲愈发寡言,年及弱冠,也未曾娶亲,落在碎嘴之人眼中,倒好似他是为情自苦,也不怪他不肯受人支配娶明镜秋了,曾经沧海难为水嘛。
万籁俱寂之时,明镜秋也不是没想过,倘若传言为真,又假使她早早知晓一切,会不会依然应允这桩婚事。可是没有如果,她的心已经敞开,而纪兰闲也已经稳稳地占据那里了。
既来之则安之,明镜秋常年被病痛折磨,身子不爽利,性子却从不伤春悲秋。她一贯看得开,自己想通不够,躺在病榻上还不忘开解红泥。
纪兰闲不在,明镜秋主动承担起女主人的责任,善待王府诸人,因此颇得尊敬。等到身体好些,她便常偷溜出府去玩,日子过得倒也有滋有味。
习惯过乐得自在的日子久了,如今听闻纪兰闲回来,她反而生出几分近乡情怯之感,跳下马车后站在王府门口踟蹰了好一会儿,才用手势示意下人们莫要出声,自己则踮脚快步往卧房冲。
她脑子里一团乱麻,也不知自己此举究竟为何,只知道断不能让纪兰闲瞧见她这副没出息的模样。她正低头小跑着,突然砰的一声,迎面撞上了人。
来人身形颀长,站姿稳当,她被撞得眼冒金星,连忙一迭声地道歉,肩膀却被人轻轻扶正了。
朝思暮想的声音跨越山海自她头顶传来:“小秋。”
她僵着脖子茫然地抬头去瞧,看清纪兰闲的那一刻,眼里倏忽流出一滴泪,紧接着,第二滴,第三滴……
她想她从未真正怨恨过纪兰闲,可他回来了,那些深藏于心底的委屈便从四面八方涌来,原来她竟是这样想念他。成亲之日,天气寒凉,喜烛凝了两泡泪,而她一声都没有哭。如今再没有什么能替她流泪,于是她偏要哭给他看,一声声,孩子一般地呜咽:“纪兰闲,你怎么才回来?”
【3】
纪兰闲被她的眼泪击打得不知所措,顾不上府中有多少双眼睛瞧着,他半搂住她,生硬地安慰。他本就不善言辞,翻来覆去也说不出什么哄人的话,只得掏出已经解决的军情急件给她看,想让她知道当初确实十万火急,丢下她实属无奈。
明镜秋红着眼睛,显然什么话都听不进去,望着纪兰闲那张不曾被边关风沙折損半分颜色的脸,只想立即揍上去解气——她也确实这样做了,个子不够高,便踮起脚,一拳狠狠地打在他的胸口。
不过,下一瞬,她听见他闷哼一声,支撑不住般往后退了半步。她的太阳穴突突直跳,下意识地去掀他的衣襟,于是一道自左肩横贯至胸口的伤痕就这样暴露在她面前,一览无余。纱布裹了好几层,暗红色的血却依然洇了出来,她猛地睁大眼,目光牢牢锁住他的伤,仿佛要伸手去碰。他连忙合起衣服,垂目不语。
“战场上伤到的?”明镜秋率先打破沉默。
纪兰闲“嗯”了一声,又自作聪明地找补:“快好了,不必担心。”
“血流成这样,你管这叫快好了?”她没好气地瞪他一眼,并未来得及收回的手掉转方向去捉他的腕子,边往卧房走,边碎碎念叨,“你给我老实在床上躺着休息,我去请医师。”
纪兰闲的耳尖浮上一抹红,眼神往一旁飘了飘:“不用……”
“我说请就要请!”明镜秋脾气上来,动作更急,却见右侧廊柱后绕出一个陌生男子,眉目温润,朝她点头致意。
“恒王妃,确实不用麻烦,我就是医师。”
纪兰闲白皙的手指总算重新找回了主动权,他反握住明镜秋的手,指尖轻轻摩挲了一下她的手背:“魏琛,师承药王谷。”
药王谷渊源百年,神医无数,明镜秋平素只能凭借话本子里的记载神往一番,现今见着了个大活人,自然放下心来。
“带了这么个活菩萨回来,怎么不早说?”她小声嗔怪。
纪兰闲侧过头看她,微微扯了扯嘴角:“因他此行并非为我,而是为你。”
魏琛是纪兰闲专门为明镜秋寻觅的医师,于喘鸣之症颇具心得。他是个极称职的医者,柔声细语地让明镜秋唤自己“小先生”便好,更从不掩饰关怀,同纪兰闲的性子简直南辕北辙。
可不知为何,每次问诊时,明镜秋总会透过笑若春风的魏琛想起纪兰闲那张冷淡的脸。只要她一想到他是如何别别扭扭地为她求医,这半年因被冷漠对待积压起的种种苦痛便不动声色地烟消云散。
纪兰闲回府后不久,宫中便传来懿旨,皇后爱子心切,设宴为恒王庆功。
时光仿佛泅渡回他们初见之时,熟悉的地点,熟悉的宾主,不同的是,这一次,明镜秋盛装华服,名正言顺地坐到了纪兰闲的身边。
庆贺声不绝于耳,菜过五味,纪兰闲面前的酒盏又一次被斟满。他双手放在膝盖,抑制着胸口的不适,正要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去端酒盏,明镜秋手疾眼快地将那杯酒托住,抢在他之前一饮而尽。
烈酒实在烧胃,她忍不住侧身呕出一声低咳,纪兰闲眉心一拧,将她半抱着带入怀中,轻声问她这是作甚。她狡黠一笑,凑近他的耳朵,温热的呼吸如有实质,弄得他耳根发痒:“你身上有伤,少饮些酒,有我在,不必勉强。”
她言出必行,将他护得严实,在他愕然的间隙又迅速喝下几杯,随即歪歪扭扭地往他的颈窝拱去,媚眼如丝,半真半假地嚷起来:“回家,我困。”33B0EEA4-2271-4A2A-BFB4-3275DB1AD7AB
纪兰闲怎会不知她的用心,俯下身,手掌轻轻穿过她的膝弯,把人抱起,又摆了个舒服的姿势让她倚在自己的胸膛上,在众人心照不宣的目光里起身告辞。
虽心知肚明明镜秋只是装醉,但回府的一路上,纪兰闲仍用大氅将她裹得密不透风,不料甫一下马车,她便没骨头似的软倒在他身上,他微凉的唇擦过她滚烫的前额,脸色瞬间变了。
他连忙遣人去西厢房喊魏琛过来,又吩咐红泥去煮醒酒汤,自己则抱着明镜秋疾步进了卧房,将她安放在榻上。谁知她刚躺下便又坐了起来,睁着一双水光潋滟的眸子,眼角微微泛红,一眨不眨地凝视着他。
他忍不住伸手揉了揉她的脑袋:“小秋,你醉了。”言罢,他便要去取湿帕子为她降温。
她察觉到他要离开,歪着脑袋往他身上一扑,嘴里嘟囔道:“你别走。”
他微微一愣:“我不走。”
明镜秋却撇了撇嘴,一个劲儿地摇起头来:“不,你骗人,你肯定又想去睡书房。兰闲,书房有我香吗?”
纪兰闲目光一暗,喉结动了动:“又妄言。”
嘴上虽如此说,但他到底没有再动,下巴抵着她柔软的发,任她的脑袋埋在胸口,小兔子似的蹭着。
“这次回来,就不走了,好不好?”她的声音很小,他却听得很清楚,连带着还听出了其中含着的一点儿委屈。
他轻叹口气,眼神是连他自己都意想不到的柔和。沉默了一瞬,他抚了抚她的背:“好。”
【4】
当晚,魏琛白跑了一趟,纪兰闲连卧房的门都没让他进。
回到西厢房后,魏小先生在冷冰冰的榻上躺下,想着纪兰闲的不厚道,一贯温和的表情出现了一丝裂缝。
纪兰闲是在翌日登门致歉的。魏琛难得有了脾气,扬着下巴等恒王殿下又赔礼又道歉,珍稀药材送了一箱子,这才从鼻孔里哼出一声,算作翻篇。
可纪兰闲并没有要走的意思,搬了椅子往他身边挪了挪,露出一点儿羞赧的神色:“魏琛,我想对小秋好。可我,不知该如何做。”
他眯起眼,欲言又止地看了纪兰闲一会儿,终是凉凉道:“殿下从前待钟三小姐也很好。”
纪兰闲怔了怔,似乎有些猝不及防。
“怎么,殿下贵人多忘事,已经不记得钟三小姐了吗?”
纪兰闲坐直身体,坦然地与魏琛对视:“怎会,窃玉是我为数不多的朋友,纵然她已作古,我也会一直怀念她。可是魏琛,她与小秋不同。”
“何处不同?”魏琛压低声音,眼神一刹那变得凛冽,“容貌、喜好,还是病症?”
纪兰闲闻言站起,神情浅淡,开口却掷地有声:“魏琛,你逾矩了。我视你与窃玉为友,小秋却是我的妻子。我从未将她二人混淆,也望你能分清,医者仁心,莫忘了你的身份。”
魏琛手握成拳,藏在案下,脸上的表情倒舒展开来,一如往常:“殿下说得极是。王妃和钟三小姐自然是不一样的,您得让她感知到这份不一样。您不妨试试,将您曾与钟三小姐一起做过的事对着王妃也做一遍,而且做得更好、更极致。”
明镜秋不知纪兰闲近日中了什么邪。自宫宴上她替他挡酒后,他像是一夜之间开了窍,所有曾经想都不敢想的亲密接触裹着糖衣从天而降,砸得她忘乎所以。她少有耐性,画艺平平,他便手把手地教她;她身娇体弱,在吃食上挑剔无比,他便亲自为她下厨;她惯会撒娇,一旦挂上他的脖子就不肯放手,他便回以拥抱,用温暖坚实的怀抱赠她一场安眠。
快活日子过久了,沉疴骤起时便更难以招架。第一次当着纪兰闲的面喘鸣发作,明镜秋发现自己根本无法抵抗随之而来的窒息感,只能任由双腿发软,身子倾倒,在眼前事物逐渐沦为白茫茫的一片前,窥见了他惊慌失措的脸。
她被纪兰闲和魏琛一左一右扶持着,也不知是谁开的口,一声压抑至极的呼唤,仿佛在凄风苦雨里滴着血淌着泪,那人叫她“竊玉”。
她从混沌中醒来,纪兰闲并不在身边。魏琛正在收银针,见她醒了,温和地笑了笑,说纪兰闲亲自为她抓药去了。
明镜秋接过温水抿了一口,并未有半分迟疑地仰头问道:“小先生特地将殿下支开,是有什么话要专门对我说吗?”
魏琛微微惊讶,如此便也不再扭捏:“王妃先前可听说过钟三小姐?”
讲述钟窃玉的故事时,魏琛整个人如同笼着一层惨淡的云雾,尽管语调并无波澜,仍然令人感到无比哀伤。
他说纪兰闲与钟窃玉是青梅竹马、两情相悦,无奈二人之间横亘着钟氏之乱。钟窃玉深爱着纪兰闲,得知父兄图谋,依旧毅然决然地选择与纪兰闲站在一起,还试图向皇室传递情报。她也正是因此被囚禁府中,犯病了也得不到医治,活活被病魔折腾死的。而他之所以了解这些,恰恰是因为他便是常年为她诊病的医师,自然也早就与纪兰闲结识。
“王妃,您或许曾听过关于她的一些传言,可肯定无人敢告诉您,钟三小姐容貌与您极为相似,还同样身患喘鸣之疾。”他顿了顿,低下头,双手不自觉地攥紧,似乎不忍伤害明镜秋,却还是继续道,“钟三小姐死后,七殿下郁郁寡欢,当日被指婚,大抵也是因为皇后瞧见了您的相貌,想宽慰殿下之心……我知替代之说很是残忍,可你们实在太像了,也不怪殿下……”
“小先生的意思是,纪兰闲今日对我的种种好,都是因为把我当成了钟窃玉的替身?”明镜秋毫不客气地打断他,扬眉道,“可我见小先生远比纪兰闲伤心,我左瞧右瞧也看不出他对她是如何情深义重了。再者,别说斯人已逝,即便钟三小姐仍好端端地活在这世上,这世间也仅有一个明镜秋,无论外貌如何相似,我们都是独一无二的。”
魏琛脸色微变:“王妃,强扭的瓜不甜。”
明镜秋忽然笑了,卷着被子,眼里一闪一闪的:“小先生,有的人想好好活在这个世上就已经是强求,像我这副身子,能挨到如今,就是我爹娘、兄长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悉心照料强留下来的。现在,我身边又多了一个纪兰闲。你有没有想过,倘若他是心甘情愿地被我强求呢?”33B0EEA4-2271-4A2A-BFB4-3275DB1AD7AB
院中由远及近地响起脚步声,明镜秋支着下巴望向窗外,极轻又极坚定地说:“我不从旁人口中了解纪兰闲。他值得与不值得,我会用自己的眼睛看,用自己的耳朵听,听他亲口对我说。”
【5】
人生本就多艰,明镜秋更不爱自讨苦吃,打发走魏琛后,便劝自己忘却这段算不得愉悦的谈话,因此连她自己都没有料到,有朝一日,她竟会主动与纪兰闲谈论起钟窃玉。
那时距离他们成婚将近一年,他们早已琴瑟和鸣,纪兰闲却突然变得举止神秘起来。或许朝中事务过于繁忙,这段时间,他总将自己锁在书房内,也不知成天在鼓捣什么,有一回还派人运了两只红木箱子进府,连明镜秋都不让碰。
她实在按捺不住好奇,在一日沐浴后风风火火地闯入书房,故意往他的腿上一坐,装作不经意地去掀他座下的箱子。
纪兰闲挡得飞快,还不忘顺势捞过她的手啄了一下。
她不好硬来,想到晨起时收到家中的来信,暂时按下心头不快,抱住他的胳膊摇晃:“大哥来信说,我的小侄子满周岁了。娘亲这些天想我得紧,身子不大舒服,爹爹就想着将这周岁宴好好操办一番,也让我有个由头回去,以慰娘亲思女之情。”
她有意话说一半,满怀期待地等着纪兰闲自己说出那句“我陪你”,可等了许久,希望酿成失望,他纵然温香软玉抱满怀,脸上依然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像是把全部精力都用来防备她出其不意地掀箱子上了。
她又提了一遍,得到他牛头不对马嘴的几声哼哼,彻底恼了,往他肩上狠狠一拍:“如果现在是钟家那位小姐与你说话,你也这样权当耳旁风吗?”
他蓦地瞪大眼睛,被她堵得措手不及,顾不得细问她是从何处得知的钟窃玉,当下便解释道:“小秋,我从未将你二人认错,她是她,你是你,我对她是愧疚,对你是……”
他结巴起来,脸上通红,想说“我与她相处时从来不必忍住欲望,因为根本没有男女私情,可对你总是忍不住,想亲近你、拥抱你,时时刻刻看见你”……但他天生木头性子,一棍子打下去顶多一声闷响,这些近乎表白的情话,无论如何也无法立刻说出。
明镜秋见他僵住,只当他是编不下去,讥讽道:“愧疚?你欠了她什么?有了我这个新欢,忘了她这个旧爱,见异思迁,所以愧疚?”
“不是的!”他急忙否认,但又像是无法和盘托出,憋了半晌,认真道,“我真的只把窃玉当作朋友,虽相识许久,与她做过的事也不过是一道练字、画画,给她买过一次糖梨膏,唯一一次肢体接触是她中了暑热得昏厥,又恰好四下无人,我便将她扛了回去。除此之外,再无其他了。”
他答得老实,将魏琛的建议当作圣旨,以为讨心上人欢心便真要将他与钟窃玉做过的事重做一遍,做得更亲密,全然不知在明镜秋的心里,这番话仿佛坐实了他的奸猾、敷衍,将与另一个女子的回忆尽数套用在她身上,可这又置她于何地?
她越发恼怒,也越发较真:“你对她当真没有过半点儿动心?”
纪兰闲沉默了一阵,道:“有的。多年前,我与她初识在玉锦巷口,我的钱袋被偷,又被反咬一口,是她挺身而出替我解围。那时,我并不知道她姓甚名谁,满心想的都是找到她,可等我找到了,当初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悸动竟毫无来由地消失了。”
他知这说辞可笑,可他并不打算对明镜秋欺瞒一分一毫,眼见她怒意更盛,依旧硬着头皮说了下去:“但每每我与你在一处时,无时无刻都是欢喜。”
明镜秋从他的腿上下来,冷冷地睨着他:“原来是恒王殿下的爱来得快,去得也快,那你敢说,今日你待我好,和我的容貌、我的病症、我的性格像她毫无干系吗?如若你是因为我像你记忆中最初的那个钟窃玉才如此待我,那跟把我当作替身又有什么两样?”
【6】
带着红泥偷溜出府,马车向着千里之外庆国公府的封地疾驰,一路上,明镜秋都在痛骂自己。
她没能看清纪兰闲,可她看清了自己对他的爱。即使现在她负气离去,内心深处也从未想过一去不回,甚至當她甫一出府,门口两只石狮子都没来得及化成黑点,她就已经想着该从家里带回什么好吃的、好玩的给纪兰闲了。
路途颇远,明镜秋行了不到十日,内心已被思念填满。整顿车马的空隙,她寻了个茶寮休憩,一壶茶放到凉透都未能喝上一口。红泥瞧出她的悔意,连忙贴心地劝她回去,和纪兰闲好好沟通。
她正想接过台阶下去,茶寮四面一阵人仰马翻,铁蹄激起尘土,她被一群士兵打扮的人团团围住,嗓子里只吸进一点儿灰,却足以让她咳得上气不接下气。
身体的本能令她边咳边聚起泪,她左一耳朵右一耳朵地听着,方才得知短短几日,大晔便又变了天。钟太尉的残部卷土重来,而她好巧不巧,遇上的正是其中一小撮乱军。
红泥吓得面无人色,明镜秋稳住心神,腾出一只手安抚地拍拍她,却听人群中一阵骚动,有胆大的茶客交头接耳,说此次平乱的正是当年将钟氏杀得片甲不留的恒王殿下,他们一定能转危为安。
不知怎的,“纪兰闲”这三个字闯进耳朵,明镜秋那两眼眶将落不落的泪便立刻淌了满脸。
如今大晔并非太平盛世,她与纪兰闲本就聚少离多,为何还要将时间耗费在赌气上?她心底难过,反应迟钝,连乱军的头目行至眼前,都不曾察觉。只听那壮汉“咦”了一声,对手下笑道:“哟,这不是钟三小姐吗?原来她还活着啊!”
明镜秋心中疑惑,他既是钟氏残部,又将她认作钟窃玉,为何对她毫不尊敬,还目露鄙夷?
“看什么看,还真把自己当小姐了?”那头目啐了一口,嗤笑道,“不过是娼妓之女,天生命贱,太尉把你接回府,好吃好穿地供着,只不过让你去偷纪兰闲的鱼符,这点儿小事,你都办不成,反而让他有所察觉,害得钟家满门覆灭!可怜太尉一世英明落得如此下场,你一个废物却好好的!”
明镜秋如梦初醒般颤了一下。所谓鱼符,她曾听父兄提过一二,那是一块特殊的兵符,可以调动最隐蔽也最精密的皇室暗卫,一旦被盗走,皇后身边的最后一道也是最厉害的防线便会土崩瓦解。先前她从魏琛口中得知钟窃玉的种种,以为这女子至少深爱着纪兰闲,可原来这一切竟是一场刻意为之的阴谋。33B0EEA4-2271-4A2A-BFB4-3275DB1AD7AB
她深吸一口气,不由得担心起纪兰闲来,当下只想着该如何脱险,再将此事告知于他。那乱军头目却以为她自恃清高,不愿理睬他,顿时恶向胆边生,操起家伙向她的头上砍去……
千钧一发之际,她与红泥被一股大力拖离,平地烟尘四起,待视线重现清明,她发现自己已被安置在一架新马车上。架车的人腰间系着一块令牌,上面刻的是她再熟悉不过的“恒”字。
【7】
灰头土脸的明镜秋被纪兰闲一言不发地大力抱了许久,才又一个打横被抱上榻。
他绝口不提自己是如何早早发觉她不告而别,焦心之余又不敢贸然阻拦,只得派暗卫一路跟随护送,而仅仅打来温热的水,打湿了帕子为她擦脸。
她心里一阵柔软,懒懒地唤了一声“兰闲”,见他表情顷刻松弛下来,嘴角微咧,小猫似的贴上他的脖子,黏糊糊地问:“这回我可知道了,你说的对钟窃玉有愧,是不是跟鱼符有关?”
纪兰闲闭了闭眼,轻轻点了点头:“那日,她偷鱼符被我撞见,她哭得凄惨,百般哀求,说就当是个幌子,哪怕我立刻带人抢回来都行……我那时不知她病得极重,她那不配为人的父亲威胁她,倘使不取回鱼符,便不给她寻医施药,连魏琛都救不了她。我严词拒绝了她,其后不久,便传来她过世的消息。”
他停了一息,见明镜秋呆呆地望着他,眼里满是同情、怜惜,不禁捏了捏她的脸,将她搂得更紧:“小秋,你与窃玉不一样。对她,我很遗憾,可倘若再来一遍,我会想尽办法救她,却断然不会交出鱼符。可对你,我只想将你好好护在身边。”
他想,战事避无可避,可等一切尘埃落定,一定要立刻带她回家,让她亲自打开府中那两个红木箱子,那里面装着他们的喜服,上头的龙凤精巧得像能随时展翅飞走。
她不会知晓,他不得不为边境动乱离开之时,便想好定要将这场婚礼赔给她,就如同他永远不会告訴她,皇后指婚之时,思及庆国公府并无实权,本不预备即刻定下正妃,是他跪了整整一夜,为他一眼入心的姑娘求得一个应得的名分。
明镜秋的两颊泛着浅浅的红晕,歪头抱紧他的腰:“头十八年要忍住痛,遇见你之后又要忍住不爱……纪兰闲,我不想再忍了。”她闭着眼睛,下巴扬起,“要吻我吗?”
烛火将帐中纪兰闲的脸映照得犹如暖玉,他轻笑一声,眼中似有霜雪消融,继而星辰闪烁:“好。”
【8】
纪兰闲所料不错,世事如有轮回,他再一次与钟氏对峙。可刀山火海,无法阻断他对明镜秋的挂念,他将她时刻带在身边,在军营里都带着。为了防止她突然犯病,他还连夜遣人将魏琛接来照顾她。
大晔与钟氏原本兵力悬殊,可自打进入决胜关头,大晔的作战计划频频被泄露,两方势力一度胶着。纪兰闲当机立断,放弃预先的计划,奇兵突进,将钟氏残部打得措手不及,眼看便要鸣金收兵,旗开得胜,从钟氏主战车上施施然地走下一人,臂弯里还提着一个。
那人走得极慢,被他提着的人垂着脑袋,浑身湿透,早已陷入昏迷。水珠滚落,尚未蜿蜒成线便被黄沙掩埋,可在纪兰闲眼中,那不是水,而是一地锋利的刀刃,密密麻麻地刺在他的心头。
他看得分明,来人是魏琛,被其挟持的是昏死的明镜秋。
他忽觉一阵撕心裂肺的痛,大晔的军机为何被泄露,魏琛为何会主动提出为小秋诊病,他为何会站在钟氏那头,明明窃玉便是死在钟氏手里……许多曾令他困惑的点滴聚在一起,就要凝成一个呼之欲出的答案,可他根本无暇顾及。
“你对她做了什么?”
“没什么,不过是将她浸在水里,让她犯病罢了。”魏琛的语气轻描淡写,可望向明镜秋的目光极为珍重、爱惜,像是透过她瞧见了谁。
锥心之痛令纪兰闲忍得唇色惨白:“你想要什么,你说便是,放了小秋。”
魏琛眼中闪过某种奇异的兴奋,像是迫不及待地要印证什么:“鱼符,你也肯给吗?”
哗然之声四起,钟氏为首者厉声唤魏琛回去,他们无法忍受明镜秋这张底牌被用成废纸,要知道此时此刻即便拥有鱼符又能如何,天高皇帝远,他们根本没有调取兵力的时间。
可纪兰闲静静地看着他,出言像是在许诺:“我给你。”
他很清楚魏琛这样做的意义。这般看似荒谬的交换,只是为了验证当年他不愿意为钟窃玉做的事,今日是否愿意为明镜秋做。
魏琛是在求死,或许早在钟窃玉死的时候,他的心就已经死了。
鱼符落在魏琛的脚边,明镜秋重新回到纪兰闲怀里的那一刻,魏琛身前身后万箭齐发。
鲜血涌出口鼻,倒下的那一刻,魏琛嘴角浮现出一抹极其浅淡、一瞬即逝的笑意。
其实,从一开始就错了,并非是明镜秋与钟窃玉相像,而是她自从被接回太尉府,终其一生唯一的使命,便是模仿明镜秋。
明镜秋多年前随父母赴皇城暂住,曾与纪兰闲有过一面之缘。她替寡言的纪兰闲解围,回家途中却遇上大雨,发高烧,病了一场,醒来便将这一切忘得干净。偏偏纪兰闲是个一根筋的呆子,对她一见倾心,又遍寻不获。
当时太尉府仍一心攀附皇室,府中眼线将这段轶事回禀后,钟太尉后知后觉地发现有一个被他丢弃在淤泥里的女儿,本就长得与明镜秋有七分相似。
他重金寻来药王谷弟子魏琛,终日用药甚至用毒,将钟窃玉改造成与明镜秋十分相似,连喜好都训练得一模一样。可即便容貌、性格别无二致,又占尽先机,冒认初见,她依然无法勾起纪兰闲最初的心动。
钟太尉并不知晓,魏琛其实是被驱逐出药王谷的。他恃才傲物,剑走偏锋,被当成旁门左道,不为师门所容。他照顾了钟窃玉三年,因同病相怜而爱上她,却又无力保护她,甚至到了最后,连她的病情都无法控制。她百病缠身,喘鸣症不过是其中微不足道的一种罢了。
魏琛嫉恨纪兰闲,不明白为何钟窃玉会假戏真做爱上他,爱到后来宁愿自己选择死亡,也要保全他。
魏琛更见不得明镜秋顶着和钟窃玉一模一样的容貌与纪兰闲长相厮守。
他不愿承认,这世上的种种相遇大有讲究,早一步或晚一步,都不能有然后。他和钟窃玉,都来迟了。
他挣扎着将鱼符收入掌心,眼前朦朦胧胧的,似有女子环佩叮当,娇娇柔柔地唤他“小先生”。
她说:“小先生,这一生过得悲辛无尽,有想过来世吗?”
他想,来世,他要来得早一些。33B0EEA4-2271-4A2A-BFB4-3275DB1AD7A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