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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世间》:我一直在写生命进化的那种愿望

2022-06-09梁晓声张英

海外文摘·文学版 2022年9期
关键词:张英梁晓声人世间

梁晓声 张英

作为2022年新春大剧,《人世间》以现实笔触,回溯新中国五十年来的百姓生活史,通过中国北方城市里一个平民社区“光字片”周家三兄妹的生活轨迹为故事脉络,多角度、多方位、多层次地描写了中国社会的巨大变迁、百姓生活的跌宕起伏,呈现了一部中国式家庭变迁的生活史诗。

这部电视剧是根据梁晓声获得“茅盾文学奖”“中国出版政府奖”的长篇小说《人世间》改编的,长达58集。电视剧项目由腾讯影业等发起,李路执导,王海鸽和儿子王大鸥任编剧,雷佳音、辛柏青、宋佳、殷桃等领衔主演。

小说《人世间》,分上、中、下三卷共115万字,六十岁的梁晓声初稿写了五年,又修改了三年,靠手握铅笔一共写了八年,才创作完成。

五年写成《人世间》

张英:小说《人世间》里会有哪些时代印记呢?

梁晓声:小说家应该成为时代的文学性的书记员,这是我的文学理念之一。一路写来,我渐渐意识到:一个时代过去了,一个时代开始了,时代和时代之间不可能像打隔断墙那样截然分开。前一个时代与后一个时代,总会或多或少地发生现象、问题、矛盾的部分重叠。诚如我们常说的,旧的问题、矛盾遗留下来,尚未完全解决,发展中的新问题、矛盾接踵而来。二者彼此交融,纵横交错,中国各方面的发展成果都得来不易。如果要将发展成果讲足,最有说服力的方法是比较。既要同别国进行横向的比较,也要同自己的从前进行纵向的比较。在这种比较中,民间的实际生活发生了什么变化,尤其具有说服力。

于是,我就想写一部年代跨度较长的小说,尽可能广泛地通过人物关系描绘各阶层之间的亲疏冷暖,从民间角度反映中国近五十年来的发展图景。

张英:《人世间》最初是源于什么样的考虑?

梁晓声:在和好朋友交流时,我说想写一部超大超长的长篇小说。结果没想到朋友提醒我:不要写那么长,最好写二三十万字,好定价、好销售。你写那么长的小说,今天这个快节奏的时代,人都没有了耐心,誰出谁买谁看?

我年纪这样大,还想着我这本书应该怎样写、人们到底喜欢看什么、能多印多少册、多得多少稿费?那也太悲催了。我不愿这样去迎合市场,只想完成自己想做的事。我写了这么长时间,快写了一辈子了。好好写一部作品,向文学致敬。文学影响过我,相信它也会影响别人。

张英:《人世间》可以看出近五十年来中国社会的发展变化。那时候买东西还要有各种各样的票证。

梁晓声:这种生活并非城市最困难家庭独有,而是当时普遍现象。现在普通饭店的任何一桌饭菜,过去北方家庭春节也都几乎吃不到。1990年,我在北京家里第一次洗到了热水澡。中国社会发展变化之大,不回头比较,印象是不够深刻的。因此,我想将从前的事讲给年轻人听,让他们知道从前的中国是什么样子的。

1997年,我就有了写这本书的想法,想要写一部有年代感的作品,探讨这几十年中国老百姓的生活到底发生了什么变化。一直酝酿到2010年的时候,开始有一些人物在头脑中产生出来了。这本书写了三年,那三年确实很苦,用笔用稿纸写,400格的稿纸写在框内,每个标点都标得很清楚。

我写《人世间》的时候案头会有一些书,帮助我回忆70年代有哪些事,哪一年出现什么情况,比如深圳哪一年开始划为特区的,哪一年明星走穴开始盛行的,我要相对把握准确一些,有这样的书籍,比如说我们在70年代、80年代的工作和生活,就拿来参考一下。

中国百姓的平民史诗,记录五十年中国社会沧桑巨变,普通人的生活才是真正的人世间。

哈尔滨的大杂院

张英:您是出生在哈尔滨道里区安平街13号,一个普通的工人家庭。在自传体散文《似梦人生》中看到您这样描述自己的家庭:“母亲也是文盲。外祖父读过几年私塾,是东北某农村解放前农民称为‘识文断字的人。”后来,北大荒的知青经历,及至1977年,您于复旦大学毕业,分配到北京电影制片厂,命运才算彻底改变。

梁晓声:我出生在一个生活贫困的大家庭。父亲是哈尔滨一家建筑公司的三级抹灰工,母亲没有正式工作。家里共有五个孩子,我排行老二,上面有一个哥哥,下面有两个弟弟一个妹妹,一家七口全靠父亲一个人的工资养活,日子过得非常困难。我在长篇小说《人世间》中,写到了我笔下虚构的人物,就写到了糟糕的邻里关系。要结婚,在自家的房屋旁再盖出一个小小的偏房,可能就会影响邻里关系。哪怕你挡住一点儿阳光,邻里以为你多占了一点儿地方,这种情况都是有的。

那个年代有那个年代的邻里矛盾,但是主体可能是,越是底层人家多的院落,越会体现出一种抱团取暖的状态。每一户人家,在日常生活中会短缺很多东西,可能随时要借东西。

好在院子里边会有叔叔们,他们通情达理,都是为人正直,富有威望。因为有这样的人存在,他们会使很多生活里的矛盾和恩怨,通过民间的方式化解了。

北方的大杂院,之所以加一个“大”字,怎么也要在六七户人家以上。我家住的这几条街的名字光仁街、光义街、光礼街……连起来就是孔子所说的“仁义礼智信”。不知道当年是谁起的街名,这个起名的人一定对中国的传统文化有着很深的了解。

我经常早上起来的时候,天还没亮,家中小小的房子里边有一个炉子,炉子上面有一口大锅,大锅里煮的米,还不能煮熟,还得把火压上,因为火很旺的话会失火的。我起来第一件事把火捅旺,把粥煮熟。

我那个时候只不过小学四年级,床上还有两个弟弟,一个妹妹,北方的炉子要不断加煤,加煤要把锅端起来,我端不动锅的,端起来就靠在腹部,你放下锅的时候,突然发现衣服全黑了,但没有衣服可以换,除了过节之类没有第二套衣服,穿在身上的衣服是最体面能上学的那一件。

因为父亲在我小学读五年级时,就到大西北去工作了,家里五个孩子,他是建筑工人,他挣的工资又不高,比如说五级瓦工,能寄给家里也只不过四十几元钱。我从读小学,母亲一到我开学就让我找街道去写申请报告,还要请哥哥写申请免费,还要享受助学金。

实际上我小学是“逃学鬼”,就是经常不上学。不上学到什么程度呢?北方的冬天天亮得很晚,我的母亲应该是六点多钟就出门工作了,她当时为了挣十几元钱去做临时工。我的哥哥七点多钟就上学去了,他一直是学校的好学生,大我六岁。

我读初一的时候,家里的情况好一点儿了。哥哥那个时候考上大学了,家里的生活也相对稳定了一点。没想到哥哥上唐山铁道学院,大学第一学期,就患了精神病。

一个十几平方米的家,又有一个精神病人,他半夜出去要找“敌人”,拦也拦不住,我和母亲冬天的时候就陪着他,敲开一些人家的门,还要赔礼道歉,那种局面,非常尴尬。最后,我们学校知道我已经不能正常上学了。

张英:曾经在《我的小学》里读到您说:“我想挣钱,贴补家用。我捡过煤核,扒过树皮,拉过小号,最后老师找我谈话,你中学没毕业怎么办?母亲也是这个意思,最后我想考哈尔滨的师范学校,将来做一名语文老师,但是这个理想没有实现,后来就当知识青年下乡了。”

梁晓声:我们大多数人就是那样成长起来的,写到童年和少年,必然写到贫穷。我认为,对于身为教师者,最不应该的,便是以贫富来对待学生。我的班主任老师嫌贫爱富。但再困难的日子,也有快乐和安慰。母亲是一个很会讲故事的人,经常给五个孩子讲故事。母亲讲的那些故事,还有附近的书摊上的小人书、连环画,将文学的种子、讲故事的能力,埋在了我的意识里。

张英:1974年,初中毕业,您就下乡当知识青年,到了北大荒生产建设兵团插队。

梁晓声:我为什么下乡?上山下乡当知青,参加劳动每月有工资,而且工资很高,能有42元。什么概念?当时我父亲每个月才给家里寄40元。我一下乡能挣42元,当年可以养家糊口,养活好几口人。所以当时,我每个月给家里寄20元,再苦再累,我的选择无怨无悔。因为我们是寒带地区,有寒带补贴,一般知青挣32元,知青中有团部知青,或者做参谋、做干事,师部知青,甚至有副团长、参谋长,有兵团总部的,他们经常坐着吉普车下来的,虽然身份、职位不同,但关键的一点,工资都一样,差别不大。

为人正直一辈子

张英:《人世间》里的主人公周秉昆,是以您的弟弟为原型写的吗?

梁晓声:周秉昆是酱油厂的工人,我小弟弟就是酱油厂的工人,他退休也是拿着酱油厂的退休工资,他在工作中也犯过错误,由于失误跑了两吨酱油,后来他人了党,还做了纪委书记。工友这个群体的故事,在许多作品中被边缘化了,几乎很少有关于他们的故事。

小弟弟看过小说《人世间》,也很好奇电视剧《人世间》会怎么拍自己的经历和故事。但很可惜,小弟弟去世的时候,电视剧还在后期制作,没有完成。原本期待弟弟能看到电视剧,却未能如愿。

张英:从复旦大学中文系毕业后,被分配到北京电影制片厂文学部从事编辑工作,那时您只有一间11平方米的单身宿舍。

梁晓声:就房子这事,我1976年分配到北京电影制片厂,住的那个宿舍只有11.7平方米,一直住到1989年我被调到儿童电影制片厂,搬了一次家,房子由11.7平方米变为13.7平方米,增加了两平方米,一直住到2002年。

张英:刚刚过去的2021年,对您来说,是很难过的一年。

梁晓声:先是小弟弟、小弟妹去世,接着是三弟妹去世。除了人生别离的痛苦和悲伤外,一边忙着写作,一边还要尽我所能,想方设法去帮助这几个家庭,解决生活困难,过好日子。周家三个孩子身上的特质,我身上都有一些。我和我的知青朋友们,则像《人世间》里的大哥周秉义。比如周秉昆和他哥们儿之间的友谊,就和我做知青时对朋友们的感情一样,面对知青朋友的祸福命运,我能做到挺身而出。周秉义身上的理性,是我后来逐渐学习得来的,随着年龄的增长,我自己也慢慢成熟一些,还有周蓉身上的特立独行,也是我所喜欢的。

我的写作,是一场与自己的对话。当我写到周秉昆挺身而出的时候,我就会问自己:你相信人就应该这样做吗?你现在还能做到这样吗?你仍认为这样做是对的、值得的吗?虽然我已经七十多岁了,但以我的人生经历来看,我认为周秉昆这样做是对的,只有我自己相信了,我的故事才会自然而然地写出来。

張英:写作《人世间》也是自己内心世界的一次梳理。

梁晓声:我认为没有作家能够仅凭经验和技巧,就把自己并不相信的价值观写出来,能写出来的,一定都是发自内心的表达。我一直有个愿望,就是通过书写人物命运的种种变迁,来反映大时代的演进过程。一个人和城市的关系,主要是在他童年少年时的经历和印象,回忆起来更有感情。对我来说,故乡哈尔滨每个建筑、每个街道都有一种扑面而来的生活气息,《人世间》用文字为家乡人画了一组群像。我既写人在现实中是怎样的,也写人在现实中应该怎样。通过“应该怎样”,体现现实主义亦应具有的温度,寄托我对人本身的理想。

张英:我感觉《人世间》也是和年轻人的一次对话。

梁晓声:我期待《人世间》能给当下年轻人带来两方面思考:一是关于善的教育;二是帮助当代青年补上对中国改革开放以来的历史认知。对上世纪60年代至80年代的中国,现在的年轻人所知甚少。他们应该跨过认知上的盲区,了解父母那一代人的经历。他们是怎么走过来的,他们怎么看待利益、友情、亲情的关系。

如果我们中国人只剩下一件重要的事情,那就是钱的话,那么我们14亿人的绝大多数的那种痛苦,谁都安慰不了。

我看《动物世界》,我就在想,人和动物究竟有啥区别?区别就在于动物为了活着一定要捕食,来满足胃肠的活动。我们人类除了温饱生存,这世界上还有那么多有意义的事情,我们还可以相信除了金钱以外的另外一些事情。所以这样一想,唯金钱论是一个向下的问题,不是一个向上的人生。连小说的主人公周秉昆的境界都不如,也不如那个一心想去农村支教的蔡晓光。

我小的时候,家里那么穷,日子的光色那么灰暗,我为什么还读书?因为书里有温度,有美好的人性,美好的亲情、友情、爱情,哪怕愁苦,但是是真实的生活,读这样的作品才感觉到文学是好的。

人类为什么需要文学?文学的价值在于它能够给人以精神的滋养,人类归根到底需要文学,还是它促使我们在精神上和品格上提升、再提升。即使我们自己觉得提升的过程很吃力,我们也会认可那些好的品质,心怀尊重。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文学才和人类发生关系,具有引人向善的力量。

原著作者看电视剧的改编

张英:现在看电视剧,有觉得遗憾的地方吗?

梁晓声:我非常尊重编剧和导演,毕竟电视剧是另外一种艺术。有一些细节可以有争议。比如原著中有一个人物,是上世纪70年代的人,按那个时期的定性,他算“投机倒把”,就是异地倒买倒卖,而且是几个人一起,形成了一个团伙,因此进了监狱。入狱之后,他和书中的主人公存在着人物关系。这样的人到上世纪80年代后,其中一部分就真的做起来了,成了当时的企业家,他们是改革开放后最早一批企业家。80年代有不少关于他们的“段子”,即所谓“骑着摩托背着秤”的人。在我的小说中,把他写成了一个负面人物,在改编时,变成了一个企业家式的人物,生意可能还要做大。当然,我从来不坚持自己的意见,我只在导演和编剧意见有分歧的时候,居中冷静地判断一下,或者选择替谁再解释一下他的观点,有的时候,综合一下双方的改编方向。

还有剧中写到周家姐姐(周蓉),她是一个很任性的女子,爱上一个诗人(冯化成,当时被打成“右派”),追随他去了贵州。在贵州,周家的父亲(周志刚)作为“大三线”的建筑工人,也在贵州,他去看他的女儿,走了很远的山路,看到女儿和诗人住在山洞里。那段父女之间的对话,我心里觉得,保留下来会很好。

我这个人从不坚持,因为这个坚持没有特别意义,可能拍完了,之后还要拿掉。

在原著中,有这样的情节,老父亲问来问去,走到一个山洞前,山洞前还种着花,觉得这个地方风景还挺美,这时看到一个女孩在那儿晾衣服。女孩一回头,问老父亲来找谁,老父亲说找谁谁谁。父女俩好几年没见,没想到会是那种情况,女儿一看到父亲,立刻就跪下了。父亲流泪,说帮我把背篓放下,他背着背篓已走很长时间……像这些细节,在我的想象中,都觉得拍出来会很好。

再比如说,父亲一路寻找女儿,发现村里好像在杀猪,真走近一看,其实是在杀狗。那时贵州没猪可杀,可人们也要吃肉。孩子们看到狗,既喜欢,又想到它也是肉。而父亲这种老建筑工人,看到那种情形,肯定会产生慈悲心。在路上,父亲看到一个女孩,抱着一只小狗,对他说:“你把狗抱走吧。”那个女孩身上穿的是带有血迹的白大褂,可能是建筑工人食堂里肉案上大师傅的工作服,也可能是医院里卫生员抢救伤员时的工作服……弄脏了,就扔在那儿了,山民的孩子就捡来穿上。女孩把小狗放在路上,父亲没有办法,只好抱在怀里。因为他知道,如果不抱在怀里,卡车一过,就碾死了。这些我都想把它拍下来,至少我有感觉,我愿意,但能不能保留,我也理解主创团队的选择。我理解原著变成影视时的取舍,因为这是必须的。

张英:《人世间》的小说,有可能会像《平凡的世界》一样畅销不衰,产生强劲的社会影响,电视剧《人世间》则会同当年的《渴望》一样,成为社会影响很大的电视剧。小说家看电视剧,从原著作者的角度,对比小说和电视剧,还有哪些感触?

梁晓声:从作品到电视剧的几个方面。我个人觉得,公众提出了一些不尽如人意的地方,有一些地方我也觉得太突然,但是,绝大部分的内容,我觉得非常好。

首先,我觉得片头很好,片头抒情、深情并且舒缓地呈现出电视剧最初的气质,我也喜欢我们的片头曲、主题歌,歌词好,唱得也好,曲也好。这个歌词,我个人认为,对于我们整个电视剧要表达的思想,进行了一种提炼。

我个人觉得电视剧里周母的形象的改变,是高于原作的。因为在作品中的周母,还是相对比较单薄,比较概念化。我没有用心把周母写成一个主要的角色,在某种程度上还是一个摆设,在小说原著中她是带有喜剧色彩、使阅读不至于过于疲劳的形象。但是经过萨日娜老师的呈现,我觉得周母在电视剧的前部分的作用是非常大,当然说到底,这是导演的功劳,他选的演员都是那么的棒。

还有一个情节,周父认可郑娟的这个情节,在书中它是这样的,周父只不过是在家里教儿子抹墙。他觉得儿子会抹墙了之后,就把他送到郑娟家,半路上,说你到那去,那以后就是你的家,你要学会的生活能力之一,就把那个破家抹好,以后有空就回来。我个人也觉得这样表达也可以,但是按照现在电视剧中的情况,我个人觉得,导演和编剧在戏剧解释上,似乎更智慧一些,因为使郑娟也听到了周父对于自己儿子的话,她感动哭了,我觉得这也是改得很好的。

另外,导演李路在电视剧里,选了相当多的东北籍的演员。这些演员在台词上呈现出的东北话语,这是我的小说无论如何呈现不了的,非常生动有趣,是非常好的选择。虽然我是东北人,但是一旦写小说,就是文字化了,所以这部剧里的演员们,有的时候交流的台词,哪怕半句话,但是互相之间,都能心领神会了。

这部电视剧的对白,我个人觉得是相当棒的,导演的安排,对文学的价值呈现,本身是有匠心的。另外还有就是秉昆出狱,秉昆出过一次狱,在原著中是因为母亲去世,现在由于母亲去世在前了,改成是由于曲老太太去世,我也非常称赞这一点。

当然,我觉得这是海钨老师、李路导演达成一致了,才会形成这样一种改变,对秉昆和曲老太太那样一个老太婆之间的友情,做了很好的一个诠释。

这个宋春丽演的金老太太,在原著中是坐轮椅的,坐轮椅有一个好处,就是铺垫了她不能到太平胡同的原因,但也限制了宋春麗这么一位出色的演员的表演风采。那么现在把轮椅去掉了,我个人觉得这个改编也是非常好的。

孙小宁,就是孙赶超的妹妹,在原著中,确实是死去了,而且死得比较悲惨。那么现在电视剧呢,改到后来她又出现了,在流水线上成了一名优秀的青年工人,拿的奖金也很多,自己还上夜校。

我觉得这些改动,都证明着导演和改编者对于原著的一种提升。当然,是不是恰恰是这个孙小宁,也就是赶超的妹妹和秉昆之间,有这个爱慕的感情?我觉得这个关系可能在我这里,多少有一点保留。

因为我是写小说的人,有时候不愿意讲人物关系,但是我觉得后边的那点,是绝对的对,曹德宝和这个春燕,后来德宝写了一封检举信,检举了周秉义。在原著中,由于这件事呢,德宝和春燕,就不能在那个新开发的小区生活下去,怕再碰到秉昆。秉昆走到小区那里发现,那里的房子已经要出租了或者要卖了,这时小说中只写到了秉昆失去发小儿友情的那种忧伤,实际上,秉昆和郑娟还是主动到了这个春燕家,去敲他们的门,去看他们。我个人觉得对于这些改动,我也是尤为赞成的。

如果我的小说可以重写,上面这些改动的地方,这些智慧之点,好的方面,我都会融进小说里去。包括周蓉后来招研究生的那一个细节,最后还是成全了那个年轻人。谁年轻的时候没犯过错误?不就那点错误,长于他们的成年人,怎么就不能给他们一次机会?所以我觉得这点呈现的就是一代人对另一代人的包容和关照,也是电视剧非常棒的一点。

当然,最后周秉昆带领大家创业的那些细节,电视剧呈现得都很好。但是,周秉义的死,电视剧开拍以后,我一直在想这个问题,就是他真的非得死吗?如果重新可以写这个作品的話,我也确实可能会认真地考虑这个问题。

就是那么一位好同志,我当时为什么要那样处理呢?我那样处理是觉得那么好的一个人,他内心的孤独——如果没有更多的人来理解我的话,我把最想做的事情、为大家做的事情做成了,就好像是普罗米修斯一样,那么我就功成身退,彻底地功成身退,就是我离世吧。这是我当时写小说,对于这种孤独的一个写法,但是这太作家化了。我估计重写修订的时候,真的会认真考虑导演和编剧的修改,所以我非常感谢导演,非常感谢编剧。大家对于电视剧有很多遗憾,我觉得都是原著本身的问题,是我在创作中不能达到更高水平的一种遗憾。

首次“触网”,看到了“80后”的情怀

张英:你在《人世间》里的第46集,演了审判长这个角色,你今后是不是要跨界当演员?

梁晓声:我不想当,我明智地闪在旁边,看李路和王海钨如何受累,但是我去《人世间》的外景地探过班,主要是我问他的助理,导演想我了没有?如果李导说真想,那个时候就是真累,我去探班,是不是能够使他解除疲乏?

所以我去探班,通常是给他鼓劲。我在北京电影制片厂和北京儿童电影制片厂,两个电影制片厂二十多年,从没有当演员出过镜。那一次,李路说:就算我求你了,对吧,你出镜我会很高兴。我为了让导演高兴,没办法,就破例上了一回荧屏,演了《人世间》里的审判长。

张英:你有很多小说改编成电视剧,都是和传统的电视台合作,很成功;这次不同,《人世间》是和互联网公司合作,感觉如何?

梁晓声:我是一个不能与时俱进的人,我最近才知道什么叫线上、什么叫线下。我可能还是看电视的那种人,我以前的电视剧,比如《雪城》《年轮》《知青》《返城年代》等,实际上都是跟电视台的合作。当时,电视台影视部门的同志和我在判断上,也是比较靠近的。所以他需要的,正是我想写的。

互联网平台就不一样了,给我的印象是,都是古装的,然后就是官斗、言情、谍战,如果线上就是这种情况的话,我肯定敬而远之。

去年十月,我参加腾讯影业、新丽、阅文联合发布会之后,还是改变了一些看法,因为在会上,我看到互联网平台其实也有许多现实题材的影视剧。这些作品还根据观众的不同年龄层,进行了细分。这些现实主义题材的作品,腾讯影业出了很多,做得也都很不错。可见,是前期互相了解太少,了解之后,我也对腾讯这方面做出的努力感到非常钦敬。

此外,我接触了许多“80后”,中国的“80后”是很不错的,他们基本已担纲部门主管或项目主管,有工作热情,有判断力。对于《人世间》这样的现实题材,他们也会参加讨论,我觉得,他们的工作态度都很好,内心里有情怀,是我原以为今天年轻人绝然不会有的那种情怀。

电视剧《人世间》成功,也要感激李路导演,这我要实话实说。据我所知,腾讯希望和李路导演合作,李路导演说,你们拿一些作品给我看吧。腾讯可能提供了不下十部作品,都没能让李路导演满意。最后,腾讯拿出《人世间》,说,还有这一部,你看一看吧。李路导演说,这是我想拍的。

这是一个缘分,这个缘分基于什么呢?李路导演是上世纪五六十年代人,在创作理念上,我们更接近一些。至于编剧,是腾讯和李路导演共同选定了王海钨,她是一位著名编剧,编过《中国式离婚》。

张英:你刚才说“拍完后,可能还是会被拿掉”,这可能是影视剧创作者最担心的事吧?

梁晓声:这是常态,一个时期以来,相当多的电影和电视剧改编后都是这样,倒是我前边说的那些,我写的电视剧,一般来说没发生过这个问题。

《雪城》没遇到这个问题,但《年轮》播出时遇到了。《年轮》从初中时期写起的,前面有六集都是中学时期,甚至小学时期也带了一点,六集后就下乡了。拍出来后,大部分电视台在播放时,把前六集cut掉了,直接从下乡开始。可能有一种考虑,觉得电视观众都是成年人,他们会看中学生的故事吗?前六集万一收视率不好呢?所以cut掉了。

《知青》中也遇到了这种情况。在《知青》中,用了一位叫尹建的演员,我给他非常饱满的一整段戏,那个戏要表演出来的话也会非常棒。

尹建在《知青》中扮演一名少年,邻居姐姐出自高级知识分子家庭,从北京落户到哈尔滨。少年的母亲是街道组长,负责发各种票证,少年因此和邻居姐姐有联系,他很喜欢这个邻居姐姐,有一种姐弟恋的朦胧感觉,后来邻居姐姐自杀了。没想到整个戏都被处理掉,演员成了在电视中偶然出现一下的面孔,这对他的影响很大。

我一直觉得,我对不起那个演员(指尹建),否则他可能像王凯(在《知青》中饰齐勇)一样被关注,想象一下就知道,这段戏会很好看。可这些我们都只能面对,每次跟他提起这件事,话没说完,基本就是顾左右而言他。

写知青的人生经历,已成一种责任感

张英:《人世间》你写了五年,为什么用了这么长时间?

梁晓声:写它的想法很久了,一直拖着没有动,因为一旦下决心要写,那么你至少要集中三年时间,三年间保证不再进行别的创作了,还要家庭生活比较顺利、自己身体状况比较好,实际上,我在写的过程中状态非常不好。

我原来是指甲很好的,可能是写的过程中营养不良,可能是写作中的焦虑,指甲开始扭曲,出现半脱落的状态。此外,我还出现了“鬼剃头”(即突发性局部大面积脱发,在正常人群中,发生几率仅0.1%~0.2%),一个时期内,我还要经常去肿瘤医院看一下我的胃,防止发生变化(注:当时梁晓声的胃部出现问题,医生怀疑是胃癌,建议全部切除,因梁晓声有家族病史,父亲曾有晚期胃癌,为完成《人世间》,梁晓声选择保守治疗)。

张英:《人世间》中涉及了两大群体,其一是知青群体,你写过许多知青的故事,为什么特别关注这个群体?

梁晓声:因为我本身是知青。不只我是知青,那个时候出了多位知青作家,文学最广泛的读者是青年,青年和文学的关系可能更紧密。

此外,插队知青有时能从城里带去几本文学书籍,藏在某个地方,劳动之余,放在蔬菜叶的下面偷偷看,非常像地下工作者的状态,我在《知青》中也呈现了这一点。在知青中,当时我们被叫作“文学种子”,后来可以创作了,大家肯定就都来写,一写,肯定写自己经历过的事,我也不能摆脱这个规律。

刚开始写,是出于这个规律,再后来写,可能就会有一点责任感。这个责任感不是说知青这一代人,那时眼界没有那么宽,想到知青这个概念时,心里界定的,还是兵团知青。

我在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认识的那些知青,返城后,没有工作,拖儿带女。当时城市对知青返城这件事没准备好,在心理上可能还有一种忐忑。城市经历了一段混乱期,我就觉得,我应该告诉城市知青们的情况。

比如《雪城》,一开头就写,冬季深夜,一辆列车满载着知青停在哈尔滨站,开头第一句话就充满了紧张感,武警在那里戒备着,整个城市的神经都绷起来了。这些人从车厢里涌下来,有迎接的,有呼儿唤女的……《雪城》反复告诉城市和城市里的人们,这一代人变了,这很重要,他们变得成熟了,他们也反思了,成熟意味着他們懂得尊重他人、尊重友情。这是我作为一名写作者,当时仅能做的。

当时这样写,主要意愿是,如果拍成电视剧、拍成电影后,人们会对我的同代人好一点儿。实际上,这个意愿多少也是达到了。我觉得,一个写作者通过自己的作品,产生了一点儿作用,也就欣慰了。

《雪城》在《十月》杂志上发表时,有山西的知青(他们因各种各样的原因留在当地)抬着匾,从山西一直抬到《十月》编辑部。送匾,就是为了感谢,《十月》这样有影响的刊物能发这样的作品,这篇作品能把知青写成那个样子,这对他们很重要。当时中央电视台播《雪城》时,也有知青给电视台写信,表示感谢。

作为文学创作,那时一部作品也只能那样,它能不能传世,都变得不重要了。

工人的概念已发生巨变

张英:在《人世间》中,还涉及了另一大群体,就是工人,如今很少有小说会写到他们,为什么你会特别关注这些群体?

梁晓声:在今天,工友群体已被文学作品边缘化了,《人世间》圆了自己多年的夙愿。产业工人首先在概念上已发生巨变,今天的工厂和从前的工厂也大不一样了。今天已经没有从前那样,一个师父带着若干徒弟守一台车床的事了。在过去,师父对徒弟的影响是很深的,和我们看武侠片的师父与徒弟的关系是一样的。

现在工厂都是流水线。流水线上大部分不是城市青年,而是农村青年,农家子弟进城,就成了流水线上的工人。而从前的工人家庭子女,都去做别的了,有的自谋生路,有的幸运地考上大学后,进公司了,成白领了,等等。所以,从前的工人只是在作品里。

从前没有个体劳动者,街头街尾的理发部、小卖店等,也肯定属于体制内,至少要颁发许可证,绝对没有一个个体劳动者。在今天的话,个人能凭自己的能力和喜好来从业,选择相当宽。再往后,工人会成为另外一个概念,和过去太不一样了。比如建桥梁,你会发现好多工人,尤其是女孩子,甚至包括“90后”的女孩子,开大吊车,而且技术那么娴熟。所以,工人阶级也已经不是从前的那个概念了。

在《人世间》中,周家三兄妹到最后,你会发现,周秉昆退休时还是工人,还是普普通通的劳动者,这是他的宿命,但他并没有因为这一宿命,就没活出一个人样来。

看到最后,你会觉得,如果周秉昆就在身边,他有困难,我会帮助,他忧伤时,我会安慰,遇到什么困难时,他可以信任。我觉得,一个普通的人活到这个份儿上,也很了不得。他们的父亲也是退休老工人,当年“六小君子”也都是这样,谁都没变成大款。我基本上是按照社会学各阶层分析的方法来谈的,来设计人物命运的,而不是按照一般的戏剧规律,让他们成为大老板,我觉得这更符合我们的现状。

张英:在将来,可能不会再有《人世间》中的那样家庭了吧?

梁晓声:应该不会有了,因为农村家庭也发生了变化,今天大学生回农村探亲,吃团圆饭时,饭桌边同时坐着农民父亲、农民母亲、大学生、正在务农或打工的兄弟。城市的年轻人则多是独生子,家家户户差不多,你家饭桌边坐的都是大学生,他家的饭桌边也都是大学生。

张英:电视剧《人世间》中有周秉昆的爹,周秉昆的儿女会出现吗?

梁晓声:周秉昆的儿女都是“80后”,应该在第三部中出现,儿女也跟父辈有矛盾、冲突,找了一个对象,可能周秉昆夫妻觉得形象不对,脾气也不对,但最后也得让步,老父亲也得去给收拾房子。可能还生了一个儿子,说实话,还觉得不如周家的上一代人的颜值高。但原著是这么写的,导演和编剧可能会把这个改了。

周秉昆的父亲形象背后有我父亲的身影

张英:《人世间》里的周秉昆的父亲形象,感动了很多人。

梁晓声:我在小学三年级的时候,父亲就作为“大三线”的建筑工人,两三年他才回来一次。我下乡之后在北大荒,他在大西北,不能同时探家。因此当我大学毕业分到北京电影制片厂的时候,再跟他相见的时候,他确实就已经变成一个老头儿了,这中间已经十六七年过去了,一回想原来对他那么不了解,面对面也还是像看背影。因为你对他接触很少。

我那时候作为儿子会有一种情感补偿的心理,就是非常愿意和他在一起,没和他更多地在一起,他就突然不在了,那种感觉是人生的失落。但是你说的那个影响,他确实没有对我进行任何说教。

有一次,我那时候你想多么有棱角,80年代的时候批评起现实来,就是指点江山,口无遮掩的。我父亲作为一个老工人批评过我,就是在《父亲》这本书里写过。他说你可以瞧不起这个、瞧不起那个,你是不能瞧不起共产党的,你算什么。这使我非常的震惊。但是从那时候起,我倒对他是非常的尊敬,他毕竟从1949年前跨越过来。就那么一次算是他对我有影响,但是更多的是行动、做事。母亲确实教诲得多。

张英:大部分家庭里,父亲都是沉默不语的,母亲才是大家长。

梁晓声:周秉昆的父亲形象背后有我父亲的身影。中国青年出版社的社长皮均同志,他看完我的《人世间》,提了一个概念,还写了一篇短文,他说父亲是一种社会功能。我就给他回了一条短信,我说第一次看到有人是这样的一种概括。后来我一想,我也接受了,不但是社会功能,在家庭中也是一种特殊的功能。这个功能究竟包含一些什么责任啊,义务啊,等等,我们且不去说,我想说的是,我觉得现在的父亲们,尤其年轻的父亲们,虽然有知识了,有文化了,可能是不是并不多么会做父亲,而且好像父亲的家庭功能,被母亲们一次又一次地解构了,代替了。

母亲的心思比父亲要多,要细。我写过一些童书,童书里面写到成长中的孩子和父亲的关系,和爷爷的关系,和母亲的关系,最后发行证明什么呢,凡是写到和母亲关系的,那个书都发行得很好。

凡是写到和父亲、和爷爷的那个关系,那个书基本上都卖不动。我最初的时候,很认真地写了一位爷爷,写了一位父亲,后来恍然大悟,好多母亲在买书,更多的是母亲带着孩子到处在买。

张英:你写过一篇小说《父亲》。

梁晓声:我们读的小说中,包括屠格涅夫的《父与子》都是比较矛盾的、对立的,而且置父亲形象于批判位置。但是到散文里面的时候,突然发现无论是儿子还是女儿,写到父母的时候,包括父亲,写得都很深情,都很感恩,都很有温度。这个可能更是现实生活中的一种情况。

当我们和父亲在一起的时候,父亲还在,哪怕他在生病,这个关系都不一样。那些散文都是父亲不在了。我写小说《父親》的时候,是父亲还在,所以我还能写,那还比较理性,对父亲还有一些否定。但是当我父亲去世的时候,我写过父亲当演员,写过父亲的遗物,而且我父亲去世的时候我是给他戴黑纱戴了三个月我不能摘下来,我不能拐进我们那个铜陵宿舍的街口,因为他经常夏天的时候坐在街口,望着街景。我一转过去的时候就觉得,我没有父亲了,所以那种大的失落是一直到今天,一提到“父亲”这个词的时候,可能就会触碰到心灵深处最柔软的部分。

我们这一代的创作资源更丰富

张英:你刚才提到知青读者对你作品的感谢,在你看来,从文学角度看,这些正面描写重要,还是还原真相更重要?

梁晓声:这两个并不矛盾,如果真的还原到历史中的话,他们这代人在那里工作,就产生友谊,如果没有友谊的话,这些知青这么多年还会聚集在一起,还会抱团取暖,还会回去看吗?我个人觉得,现实主义一定是全面写、再全面写,客观写、再客观写。

张英:如何才能达到这样的境界呢?对于今天的年轻作家,你会有怎样的建议?

梁晓声:我最近读了两本东北作家的作品,辽宁双雪涛和郑执的,他们写得都很不错。我在大学里讲课时,也谈到这一点,写作这件事是写他者,最主要的使命是写形形色色的他者,给更多的人来看。即使以第一人称“我”来写,也还是写他者。这和中学生作文是不一样的。中学生作文,比如写父亲、母亲,读到后来,会发现题目都是叫《我的父亲》《我的母亲》,满纸都在写自己,这就是作文跟写作的区别。写作用第一人称,比如屠格涅夫的《猎人笔记》,里面都是我,但起笔都是写他者。双雪涛和郑执他们,在这一点上非常明确、非常清楚。

第二点,你会看到他们是在什么状态下写,他们的父辈都是大工厂的工人,或者至少是中等工业企业,父辈们都已老去,都经历过下岗时期的阵痛,工厂也不复存在,只留下了一些遗址,但工人宿舍可能还存在,他们可能是在工人宿舍里诞生,或者长大的,他们笔下更多的是写七大姑八大姨,写自己的亲人,那也是他者,因为这些亲人本身也是众生中的一员。另外,他们会用一些短句,我注意到他们行文非常短,短句排比下来,会使节奏比较快。所以他们这种写作,我个人觉得,都是非常有潜质的。

他们面临一个挑战,或者说面临着一个创作上的难点,与我们这代比起来,我们还可以写一些不寻常的事,比如上山下乡,是不寻常的。那不寻常的事会使人物的命运有较大的跌宕,会使爱情和友谊都置于这种不确定性中,所以写作拥有了回首望去的资源,拿来一部分就可以操作,而且知青这一部分还联系到社会大背景,甚至你再往前推,还可能联系到出身,所以这些都是我这一代作家天然的资源,就像大师傅做菜的时候,食材比较丰富。

现在这些年轻人面对的,已不是80年代到90年代的极具商业化的、“骑着摩托背着秤”的情况,不是今天他做生意,明天被抓起来了。他们也不可能到现在的大商业平台,说今天股市如何,明天破产了,他也接触不到这样的人物,他也接触不到高官,他笔下就是众生,人人都熟悉的那部分。而这一部分的生活形态,在2000年以后,便接近于波澜不惊。

因此,这会变成一个考验你写常态生活的能力,没有大的情节跌宕的情况下,还能把人物写出来吗?这对他们是一个考验。或者至少他们现在还没有跨过这个考验,是刚刚写到这个考验门槛前,有一天这个门槛就在那儿了。这种写作可以出一本书、两本书,到出第三本时,读者就要求你要有突破了。

写《人世间》是为给自己一个交代

张英:你是怎么突破这个门槛的呢?

梁晓声:我的突破心没那么强。你看他们写亲人,用文字记述亲人们的人生,是最好的纪念。我也写过父亲、母亲、老师、同学、表弟、哥哥、姐姐。我的祖父和父亲都是独生子,所以我的亲戚很少,也基本上都写到了,都写过儿子了,儿子还提过抗议了,说你以后不用写了,不要写我。还有一点也很重要,他们最初用文字来对抗,或弥补生活的失意,这也可以作为一个解读。我的生活已然是这样,靠我的笔,我要从这样的状态中突围。我最初也经历过这个时期,但是比他们强,那种突围心不那么强烈。当你获了奖之后,继续证明我在这条路可以走得很远,这是一个时期,可能十几年都是这样。然后你写着写着,就变成四十几岁了。四十几岁快五十岁时,我就调到大学去了,那个时候确实也觉得写作本身影响了我生活的其他方面。

调到大学对我的创作影响很大,调到大学创作这件事不再是你个人的事。你要站在讲台上对学子们来讲文学究竟是一件什么事。文科大学都有汉语言文学专业,你不能不接触文学的意义,你不讲出文学有意义,学子们凭什么考进来学四年呢?讲文学意义时,以前我们可能只是低头创作,自己都没有很好地去想过。

当你要讲出来时,就会回过头来看文学的起源——中国的、西方的……好的作品为什么好,经典为什么就是经典。不断思考其中的意义,然后你才可以在大学的讲台上讲。当你讲给学生们听的时候,也是给自己补课,原来文学的意义是这个。

再回来写作时,快六十多岁了,会进入什么状态,你不可能再为了稿费去写作了,六十多岁再为了稿费写作已经变成羞耻的事情,而且也写不过年轻人。我六十多岁了,我写那么多年,在大学里讲文学,但是也不否定年轻人写得多,为什么?要买房,要买车。所以有些事对年轻人是一回事,对我这个年龄是另一回事,当然,你也不可能再为名去写,都有点名了,还要它干什么?

这个时候,确实进入到一个状态——我能不能用我的作品,最大程度上体现我终于领悟了的文学意义?接近它,完成它,给自己所喜欢做的事,并且对做了这么长时间的一件事,给自己一个能接受的交代。《人世间》就是在这个情况下产生的。

我年轻时从没想过当作家

张英:作为写作者,你的成长经历对你写作的影响是什么?

梁晓声:我最近在写一部回忆文章,刚给《中国作家》,他们过几天要发,是应山东教育出版社的要求给中学生看的,写我成长时期的那些烦恼。回忆时,我觉得我曾面临的烦恼和今天孩子们的成长烦恼不一样。我也会回忆到自己当年喜欢看哪些书。

我在里边谈到,当时我就想挣钱,几次想辍学。我是那种比较坚韧的孩子,父亲在我小学五年级时,就到大西北去了,家里五个孩子,他是建筑工人,挣的工资又不高。

我小学时母亲一到开学的时候就要打报告,就要找街道去申请,还要让哥哥写申请,要求免学费,还要享受助学金。

到初一时,我不再逃学,我哥哥那个时候考上大学了,家里生活相对稳定了一点儿,但仅仅一个学期,到初一下学期,我又成了特批“旷课生”——任何时间进教室都可以,座位调到靠门的第一排的边儿上,你坐在那儿就可以。

我哥哥大学第一学期没读完,就患了精神病。学校为什么对我那样?我和我哥哥在同一所中学,他考上唐山铁道学院,虽然在唐山,但当时名声不亚于清华,老师们都认识我哥,觉得十几平方米的家里有一个精神病人,生活能想象吗?我根本没想过当作家什么的。

张英:为什么后来走上作家之路呢?和你喜欢阅读是否有关?

梁晓声:我的阅读分两部分。一部分是读小人书,幸亏当年我们街区小人书铺很多,那是我最好的成长时光。四大名著,包括《聊斋》,初期我都是看的小人书。另一部分,是我后来看了大量的西方文学作品,我整个写作,都是受西方文学影响,不是受中国传统文学的影响。

中国文学分两类,古代的就是从《聊斋》到《红楼梦》,那个对你不可能造成创作影响,绝对不可能。还有一部分就是革命文学,但我没有经历过《林海雪原》《红旗谱》《铁道游击队》《平原枪声》那种生活,这些书对我也没可能构成影响,倒是西方文学,比如说《悲惨世界》《战争与和平》《静静的顿河》,还有高尔基、托尔斯泰、契诃夫等等,甚至那个时候,还可以读到诗,从但丁,到拜伦,再到雪莱,总之,那个时候印在纸上的字都有文学性,我都会躲进去,去陶醉一番。我后来的写作,西方文学的色彩是比较多的,但不是现代派,那时也没有现代派。受那种写作影响,我看到了另一种《人世间》,比如高尔基的《在人间》是不是《人世间》呢?比如说《悲惨世界》,也是《人世间》;屠格涅夫的《猎人笔记》,还是《人世间》;契诃夫笔下的人物,也是涉及到《人世間》……

一路写过来,甚至看《静静的顿河》,也是格里高利的《人世间》。写《人世间》是受这些影响,其中最深的恐怕是我看到了文学中的人性元素,而人性元素中,我比较敏感的,可能又是那种善的人性元素。我在读作品时,会对这一部分非常敏感。因为我本身处于那种生活,满目望下来,别人给你一次好的眼光,会心怀感恩,会对善比较敏感。所以从文学作品中,会看到这一点,写作时,也会用文学来表现它。

要知道,一个家庭如果父亲常年不在家,这个家庭又在当年的那个城市院落式的生活形态中,一般大家都愿意帮助这个家庭。我们都说邻里邻居,如果家里有男人,还有大小伙子,有时邻里关系可能很紧张,因为你不弱势。

那时邻居公认我家是弱势家庭,一个母亲带那么多孩子,所以一般不欺负你,有什么困难,大家都会抱团取暖,这时你也会看到人心中都是有温度的。上学的时候,同学们也很爱护我,何况我还是一个有文学性的同学。

我写过一篇散文是《感激》,一一记录下来我小时候经历的这些好人。我给《中国作家》写的这一篇叫《我的成长的烦恼》,我在回忆时,依然带着温度,这对我很重要。

我在回忆时说,职场烦恼算什么呢,谁没经历过?人类的社会就是这样,你经历的那点算什么?你再回忆时,那些便都归零了,变得不重要了。我觉得,把这些拿出来夸大、放大才算有深度,这不是我写作的方向,我写作的方向是追问一些人为什么他们心里还有同情,还有善,还有闪光点。

这个是我用文学记录下来的,至少也是生活的一部分,我要用写作这些,达成一种拾遗补缺。另外还有一点很重要,我在中学时,看到一幅雕塑的图片,雕塑者是法国的罗丹,作品叫《人马》。它为什么给我留下很深的印象?我当时不会想那么多,因为这是一幅小作品。雕塑中,人的躯体上半身向上努力伸展、扭动、挣扎,尽力从马腹中摆脱出来。它体现的是什么?进化。

你仔细想一想,如果我们不做这种努力,我们也只不过是地球上的人马而已,人身上的那种兽性在千百年前,是地球上最咄咄逼人的现象。地球上有这么多人,你会看到一批一批,一个一个,都试图从人马挣脱出来,有人挣脱了,我们称他是大写的人、可敬的人。

我发现有许许多多这样的人,我们也发现我们生活中也有许多这样的人。即使一个人成功地双足落地,是不是身上就完全没有了人马的那一部分基因呢?也不是,他依然有人马的那一部分。

你会看到很多人没有这个意识,还是像人马一样生活在地球上,并且自恃着,你会发现那真是有一天会偶尔露狰容的,而露狰容时,你会非常诧异。

我写从人马变为人的那种努力过程,可能会更符合我对深刻的理解。所以你们说《人世间》里,甚至包括我以前的一些作品,觉得人都是那样的,往好了写他们其实都是想写这个过程,而且我认为这个过程是我所秉持的文学一个挺重要的过程。

张英:生命的张力?

梁晓声:或者可以叫作生命进化的愿望。

我觉得“80后”非常了不起

张英:如今有一种声音,对年轻人很不满,认为他们不能吃苦,你怎么看?

梁晓声:我对现在的年轻人,主要是“80后”,觉得他们非常了不起,我很钦佩他们。至于“90后”,他们才刚刚开始吃一点苦。我已经都七十岁了,我还能活多长时间,但我儿子也是“80后”。

《人世间》在中央广播电台播出时,责编就是一位“80后”,是他发现了这部小说。我们会对“80后”有这样或那样的看法,认为他们只会追韩剧,或者追别的什么,可他一发现《人世间》,便力挺它,他打报告,他亲自制作,他觉得这是他最愿意做的一件事。

放眼来看,中国“80后”在航天工业、桥梁工业,乃至在一切方面,尤其受过大学教育的那些人,都当了工程师,当了设计师,他们太棒了。

下乡时,我们是锄大地的知青,每月工资四十几元,那个时候,锄大地的知青会说有什么牛的,不都挣420大毛吗?那时我们没有受到那么多物质方面的诱惑,什么享受都没有,你面对的都是差不太多的情况。今天“80后”在成长过程中,从小就面对一个商业时代,从你家电视大小、房子大小、玩具好差、上什么学校、入什么托、爸妈上什么班等等,都在互相比。这种咄咄逼人的差距,叠加在成长的天天月月年年中,就是这样,成长起来了。所以,我看你们还在努力工作,还在优秀一点,更优秀一点,上升一点,再上升一点,我心里就觉得很了不起。

张英:很多人觉得今天的年轻人不够深刻,你怎么看?

梁晓声:我就没碰到过一个人,说深刻到我一跟他说话,就会仰望他,我没碰到过这类人。无论在哪一行业,我都没有碰到过,我也没有读到过几本这样了不起的书。我在刚进北京电影制片厂时,改编过上海科普作家、后来写传记文学的叶永烈的书,叫《小灵通漫游未来》,里面写到,将来人会用大哥大。作家觉得,这是100年后的事,可无绳电话在上世纪80年代就已经出现了,现在每个人都可以用手机看视频,这个世界变化太大了。不过,这个世界在基本的几点上,没有变化。按亚里士多德的说法,人归根到底是社会性的,社会是一个秩序,秩序是管理者,你被别人管理,别人同时被另外的别人管理,就是这么一个形态。当你把这个都看清了,这些本质其实都没有变化,那该怎样看待我们的变化呢?一方面,出现了很伟大的变化,但另一方面,如《等待戈多》里,其中有一个细节,剧中人们都在等待什么,实际上等待一个类似先知的人,告诉我们人类社会向前会怎么样,可那先知始终没来,我们只能靠我们自己。那就坐下来,脱下靴子,抖抖沙子,重新穿一下鞋带。

从历史的长河中看,所谓变化,也不过就意味着把靴子脱下来,抖抖沙子,重穿一下鞋带。当你把这些都已经看到了,其他的深刻对你来说,还是深刻吗?

张英:你刚才说平衡状态,什么时候开始实现的?

梁晓声:我们的老祖宗是很厉害的,说“六十而耳顺”,我真是六十岁之后,才实现平衡的。我也在想,社会为什么会是这样的,时代为什么会是这样的?我理想的社会应该如何?

我希望的一个理想社会,一定是人们的社会保障问题解决后,不必再像今天这样透支自己的身体,乃至压抑自己的另外发展的那些潜能,而能比较从容地达成一个社会向前发展的状态。

我写过一篇短文,叫《某某某之死》,就是为“80后”写的,就是写那种“疲劳死”,予以了极大的同情。我笔下也写过一个女孩,说加班的时候跟“我”通电话说,她口中都有血腥味,因为长期加班到晚上十点后。

我也确实对媒体说过,甚至将来,我会写成提案。我们真的要牺牲几代年轻人的健康,来快速发展吗?在特定时期,那是难免的,全世界都是那样。但我们一定要缩短这个阶段,进入一种我们理想的常态。这可能是一种向往。

你要知道,一个作家看到这些问题时,就想写一篇这样的文章,因为不写出来,这种思绪就一直在心里,写完了,等于是自我完成。我留下了我表达看法的那个文字态度,如此而已。从那篇2000字的小文章到《人世间》,都是如此。你说有这个作品,没有这个作品,能怎么样呢?也没怎么样,没谁都可以,没有任何作品都可以,不要夸大。拍成电视剧能怎样,不拍成电视剧能怎样?什么都不怎么样。但是它拍成之后,可能在客观上会使一部分人觉得,你替我表达了,也替我回忆了,也替我重温了。通过观看,有了一種共鸣,客观上有那么一点点就可以。我很讨厌现在这种情况,什么都动不动说成是伟大的作品。

张英:《人世间》如果放到现在,和当下社会有什么形成对照的?

梁晓声:我也没有想到那么多,我就是自我完成就算了。我一定要想它对中国有什么作用、它对“80后”有什么作用、它对当代有什么作用,累不累?那样想,也写不出东西来。

张英:但多多少少其实像你写《人世间》,还是有对时代的回应在?

梁晓声:肯定会有对时代的回应,这个回应,你可以归结为个人的文字性表态,但不会是那种像网红一样,我一定得有多少粉丝,我才怎么着。爱看不看,我完成我的事。我是社会学概念上的创作,写社会学意义上的人,始终没有跳出来,并且也不打算跳出。我个人不认为我一定要跳出才是飞跃,我也不认为历史上我看过的作品中,有多少真的因跳出了,就成为名著了。虽然我读过一些西方文学作品,甚至可以说读得很多了,下乡之前就已经读到了,可以如数家珍的,都是在写细节。应该说,80年代以后,他们那些作家是最现代的、最先锋的,那些我所知甚少,也不知道最著名的作家是哪些,最著名的作品是哪些,最多知道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或者《百年孤独》《霍乱时期的爱情》。

我想谈的是,我们怎么样变得从众,怎么样变得人云亦云,明明不是那样,却认为是那样。在价值判断上,我们太从众了。我们怎么变成这样的?还是眼界不开,不知道,所以要多读一些书,多读一些书才不会人云亦云。

我不会争论,但我知道,事实不是那样。我们得一个国外奖又怎么了?法国80年代时就有三百多个文学奖,现在中国,哪个刊物都可以评奖。所以我不会认为,一旦贴上哪个标签,作品就好了不得了。

张英:这确实应该让我们反思。

梁晓声:整个欧洲在雨果之后,能拿出几部可以和《静静的顿河》相比的小说?给我举出一个例子来。但是做的时候,你们的潜意识里还会是那样的,经不起掰开了、揉碎了、当口对面来说的,一种假象。

张英:你刚才说到价值判断,比如相比之前《人世间》里面涉及到时代变迁的时候,里面体现价值观、价值判断什么的。现在的时代下有什么价值判断?

梁晓声:我觉得不要搞那么多价值判断,其实全部人类文化所做的努力,把它压缩再压缩,提纯再提纯,对人类最有效的那一点,就是人道主义,或者我们叫作人文。如果从人文中抽出了人道主义,“人文”两个字就什么都不是了。所以有时候,道理不就这么简单吗?大家在那儿忽悠,忽悠这个或那个道理,仿佛把它变得很玄,全部文化的成果就是人文,抽出人道主义,人文就什么都不是,而人文的人道主义的核心就是爱和善。因此,再回过头去看人类的文化、文艺做了那么多,做到现在,最努力的作者就是这一点,不做这一点,我们就会回到人马状态。之所以把简单的事搞得很复杂,是因为有人靠着复杂吃饭。

原载《作家》2022年第5期

责任编辑:蒋建伟、杨林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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