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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产者联合何以可能
——从马克思到当代激进左翼

2022-06-09

山东社会科学 2022年5期
关键词:联合体资本主义政党

廉 洁

(华东师范大学 政治与国际关系学院,上海 200241)

19世纪中期,各国工人阶级在同资产阶级的斗争实践中,认识到原子式的个体无法对抗资产阶级的压迫,要获得解放,无产阶级必须通过政党联合的方式团结起来进行斗争。马克思的联合革命思想是为无产阶级实现人类解放这一终极目标而提出的全面系统的战略性方案。21世纪,数字资本逻辑加速了资本主义全球化进程,以齐泽克(Slavoj Žižek)、朗西埃(Ranciere)、哈特(Hardt)和奈格里(Negri)为代表的当代激进左翼思想家以“诸众”“无分之分”“被排斥者”代替“没落”的工人阶级重构“新无产阶级”,推出“爆裂式联合体”“共同的共同体”“自治联合体”等后现代联合路径,为资本主义批判提供了当代视阈。那么,当代诸种后现代联合路径能够为人类解放开启新的道路吗?本文将在分析马克思无产阶级联合革命思想的基础上对这一问题进行解答。

一、经典联合方案:马克思对无产阶级联合革命问题的逻辑建构

(一)谁联合:无产阶级

对“现实的人”的关注是马克思恩格斯唯物史观的起点。马克思恩格斯合著的《德意志意识形态》可以看作是其科学理论在研究对象问题上与过去一切旧哲学的彻底决裂。唯物史观的前提是从现实的个人出发,正因为有了具体的、独立的“人”的存在,才有了之后一切的人类文明和社会历史,因而“现实的人”的存在是无产阶级革命运动的直接因素。人要获得独立,需要破除压迫人和剥削人的生产方式和交换方式,需要改变旧有的经济关系和社会关系,需要赖以生存和发展的物质基础和生活条件。马克思恩格斯将“现实的人”的解放这一终极目标具体化到无产阶级解放、实现共产主义的运动中。

无产阶级从诞生到队伍壮大经历了不断发展的过程。从原子式的工人个体到联合式的工人集体,无产阶级在与资产阶级斗争的每个阶段,都积累了有益的经验。无产阶级就成熟于这样一个阶段:“被剥削被压迫的阶级(无产阶级),如果不同时使整个社会一劳永逸地摆脱一切剥削、压迫以及阶级差别和阶级斗争,就不能使自己从进行剥削和统治的那个阶级(资产阶级)的奴役下解放出来。”在这种认识下,1847年,正义者同盟在伦敦召开第一次代表大会,改组成为共产主义者同盟,并用“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作为战斗口号。第一个国际无产阶级的联合组织——第一国际——应运而生,它的成立推动了无产阶级运动进入了新阶段,其“新”集中反映在开启了国际联合革命的序幕。使“无产阶级”真正富有斗争的灵魂,始于《共产党宣言》的发表,这正是马克思恩格斯为共产主义同盟的共同行动而起草的纲领。《共产党宣言》指明了无产阶级是“资本主义掘墓人”的伟大历史使命,指出了无产阶级的历史任务是建立“联合体”式的共产主义新社会。在此意义上,马克思阐明了扬弃资本逻辑的客观必然性,分析了无产阶级在劳动生产过程中所蕴含的颠覆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革命力量,完成了无产阶级与世界历史的批判性联结,将建立真正的“自由人联合体”与人的解放视为同步一致的过程。

(二)为什么联合:人类解放

无产阶级被剥削的问题不是一个民族的问题而是一个社会的问题。遮蔽于资本主义生产关系下的剥削关系,是无产阶级遭受经济贫困、政治依附和精神屈辱的根本原因。恩格斯在1888 年《共产党宣言》英文版第一章的标题上加了一个注释,用以解释“无产阶级”的含义,即“无产阶级是指没有自己的生产资料,因而不得不靠出卖劳动力来维持生活的现代雇佣工人阶级。”在这里,恩格斯从经济范畴定义了无产阶级的三重内涵:无生产资料、必须出卖劳动力、存在于雇佣劳动制中。这三要素揭示了工人阶级普遍贫困化的内在因素。随着工业大生产继续发展,资本的经济社会基础同现代社会所特有的阶级结构之间的不协调性日益增长,资本越是趋向世界性,工人阶级的贫困状况就越是趋向普遍性。由于无产阶级在经济上普遍被资产阶级剥削,从而在政治上被资本主义秩序所排斥。无产阶级由此成为了一个“由于自己遭受普遍苦难而具有普遍性质的领域”。正是由于他们所处的地位相同、生活水平均衡、利益需求一致、生活习性相似,由此,从斗争的混乱中和从贫困与剥削中逐渐成长起来的各国工人不断聚集成为同质化的集体。越来越多的无产阶级被迫聚集在一起,在世界范围内形成“整个无产阶级共同的不分民族的利益”的无产阶级同盟,从而“真正的联合起来”。

无产阶级获得完全解放的条件不是政治解放而是全人类解放。虽然市民社会的政治解放消除了封建制度的等级差别,具有进步意义,却带来了更大的社会差别。要获得彻底的解放,必须依靠无产阶级的社会力量,上升到社会解放的高度。这一判断的依据有三个方面:首先,机器大生产时代生产呈现社会性趋势。国际分工使各个私有的国民经济具有高度的国际性,生产力逐渐突破国家疆界向世界发展。资本使经济同政治融合在一起向世界发展,资产阶级的经济力量就同政治力量密切结合起来在世界范围蔓延。因此,政治解放无法从根本上消除剥削。其次,机器大生产时代劳动生产力呈现社会化发展。商品的生产和增长破坏了自然经济的分散性,“地方性的小市场联合成为一个世界市场”,排挤掉了先前社会的人身依附关系,造成人口的大范围流动、固定农耕人口减少及大工业数目增多,由此扩大了无产阶级对联盟和联合的需要。最后,无产阶级自我革命蕴含着巨大的变革性力量。无产阶级的自我革命是对无产阶级自身的直接超越。无产阶级是真正革命的阶级,承担着解放人类并自我解放的历史使命。正是现实的经验生活、劳动实践和斗争摸索,使“无产阶级易于联合成一个紧密团结的、准备战斗的和有组织的阶级”。

(三)何以联合:政党联合

政党联合是无产阶级联合革命的具体组织形式。“无产者组织成为阶级,从而组织成为政党”,联合起来参与斗争,是通往共产主义社会的唯一道路。无产者从分裂涣散的状态中联合起来聚集成为阶级,然后在同资产阶级斗争的过程中完成从自在阶级向自为阶级的过渡,组织成为政党,这是无产阶级在踏上革命与自我革命、解放与自我解放道路之前所必经的一步。在确立了政党联合作为联合革命的组织方式之后,马克思恩格斯开始解决政党联合的性质问题。恩格斯在《论联合的原则》一文中批驳了蒲鲁东式“为联合而进行的联合”,其是一种脱离了现存关系的联合,是一种纯粹宗教的行动。也就是说,在资本主义生产的起点上,联合主体通过资本而实现的联合只是形式上的联合。对此,马克思认为真正的联合应当是建基在劳动本身之上的联合,用劳动逻辑取代使人异化的资本逻辑。劳动逻辑的确立决定了政党联合革命不止是无产阶级一个阶级的使命,它还吸收了代表其他劳动阶级或劳动阶层利益的政党共同行动。共产主义事业是全人类共同的事业,必须对有一定群众基础、社会影响、愿意合作的政党采取团结的态度。马克思力图在“广泛的革命联合”基础上建立起“强大的革命组织”,在自由的基础上实现工人革命运动的地方协作与普遍联合的统一,建立真正的“自由人的联合体”。

无产阶级的领导权既是实现政党联合的前提条件也是现实保证。马克思强调无产阶级政党在同其他阶级和政党联合行动时,要放弃对其他一切阶级的幻想,要建立自己的独立组织,也就是必须坚持革命的领导权。共产党之所以能够承担领导无产阶级联合革命的使命,体现为三个方面。首先,共产党人丰富和发展了无产阶级运动的纲领和学说。共产党人“了解无产阶级运动的条件、进程和一般结果”。《共产党宣言》的传播改变了当时群众的思维方式和价值观念,塑造了社会个体的自我,并将之融入世界历史发展的总体格局,实现了理论与实践、个体与总体的“互补互用”。其次,在与资产阶级斗争的各个阶段上,共产党人始终代表着整个运动的共同利益,即“共产党人强调和坚持整个无产阶级共同的不分民族的利益”,使无产阶级联合革命的实践既有国际高度又有民族情怀。最后,共产党人从不隐瞒也不屑隐瞒自己的观点、目的和意图,“向全世界公开说明自己的观点、自己的目的、自己的意图”,并“争取全世界的民主政党之间的团结和协议”,赢得世界民主政党的信任。

二、 当代联合方案:当代激进左翼对“新联合革命”的重构

当代资本主义的商品生产方式和资本积累方式发生了巨大变化。资产阶级为了资本的扩张,联合程度空前加强,共同压迫剥削全球的无产者。齐泽克、朗西埃、迈克尔·哈特和安东尼奥·奈格里等当代激进左翼思想家建构“新无产阶级”(new proletariat)作为新联合主体,替代“没落”的工人阶级,推出“爆裂式联合体”“共同的共同体”“自治联合体”等后现代联合方式,探索“新无产阶级”在数字时代联合革命的可能。

(一)齐泽克——“被排斥者”的爆裂式联合体

“被排斥者”正是齐泽克笔下的“新无产阶级”。齐泽克认为,传统工人阶级所具备的特征诸如被公司雇佣、存在于稳定的劳资关系中、被持续剥削等,“在今天几乎是一种特权”,并判定传统的工人阶级已经“没落”,无法领导今日的无产阶级革命。齐泽克认为数字时代资本主义秩序内部裹挟着四种撕裂式的社会对抗(social antagonisms):不断涌现的生态灾难、知识的私人化占有、新技术发展带来的社会—伦理困境以及新式的疆界(贫民窟等)隔离形成的被纳入者(the Included)和被排斥者(the Excluded)之间的对抗。正是资产阶级对前三种对抗中所提及的“共有物”(the common)的圈占,使越来越多的人被强制压缩为空洞的笛卡尔式主体,被还原为马克思在《政治经济学批判大纲》中所言的“无实体的主体性”(substanceless subjectivity),成为资本主义秩序的“被排斥者”。齐泽克认为第四种对抗中的“被排斥者”,正是今日需要联合起来反抗剥削与压迫的“新无产阶级”。齐泽克指出,“被排斥者”作为新无产阶级与无产阶级之间存在着本质的区别:无产阶级“是严格依据经济‘剥削’一词来界定的(经济剥削即无偿占有剩余价值,剩余价值是由‘把自己的劳动力当做商品在市场上出售’这种情形导致的),而贫民窟居民的决定性特征是社会政治性的(sociopolitical)。”如果说马克思的无产阶级是被资产阶级强制剥夺剩余价值而形成的主体,那么齐泽克构建的新无产阶级——被排斥者——则是被资本主义秩序所排斥而成为“剩余人”的主体。

齐泽克认为“被排斥者”能够重新联结在一起正是因为“被排斥者”共同地处于失去“共有物”的历史情境之中。当代资本主义内部所裹挟的四种对抗,前三种对抗是人类作为社会存在(social being)而相互联结在一起的共同本质。如果放任资本主义的自由繁衍,恣意“圈占”(enclosure)前三种对抗中所提及的人类共同品,将危机转嫁为人类共有的危机,那么,就会使越来越多的人与其本质剥离,成为被抽离了自身的符号性身份(symbolic substance)的“被排斥者”。当这些“被‘掏空’的主体”彼此间传递着共同的匮乏时,便形成“直接的对立联合(coincidence of opposite)”。也就是说,当被排斥者“意识到了自己的历史地位和所受的阶级压迫的话,那么他们就会认同边缘的、底层的、被压边的人群,也就是拉康所谓的‘认同病症’,那么他们就能够颠覆这种意识形态,开辟人类自身解放的途径”,“认同征兆就是全世界无产阶级联合起来,把人类的解放事业进行到底”。

爆裂式联合体(an explosive combination)是“被排斥者”的联合方式。齐泽克认为,由于前三种对抗都指向第四种对抗的“被排斥者”,使“被排斥者”成为一个复杂的话语,由此“被排斥者”不可能再以无产阶级的“单一普遍性”(singular university)的形式行动,反之,新的联合方式是以由行动各异的主体组成一种复杂的爆裂式联合体的形式共同行动。齐泽克认为,在资本主义社会中,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并没有“拜物教化”,而是“存在于人与人、物与物的关系的颠倒之中”。因为“在资本主义社会中,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是自由人与自由人之间的关系,他们恰如其分地追求自我利益。”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是自由人之间的平等的契约关系,爆裂式联合体在本质上是一种由于短暂的相互利益而缔结契约形成的政治联盟。齐泽克以一种“解构”(econstructive)的方式重新激活马克思的共产主义理念,赋予“被排斥者”无产阶级的观念,确立其全球政治组织和行动的需求。齐泽克认为,共产主义并非是一种观念,而是一种同现实社会对抗的反应运动。除了重塑共产主义理念,齐泽克还将“被排斥者”定位于真实的历史对抗之中,指出“在必须的时候,对资本主义进行暴力性的回应”

(二)朗西埃——“无分之分”的“共同”的共同体

“无分之分”(part of no-part)是朗西埃的“新无产阶级”。朗西埃在联合革命的主体选择上,认为“并不存在共产主义无产阶级及其有组织的活动”。在他看来,虽然机器大工业的发展会促使一个现代的工人阶级形成,但是,“它(机器大工业)所要求的并不是一个阶级,而是非阶级(non-classe)”。他将无产阶级视为一个“整体”,认为无产阶级是由反抗旧世界的统治力量形成的,但是,无产阶级的出现又意味着对一个“整体”的分裂,因而无产阶级并不能实现真正的联合,进而建构了新的政治主体——“无分之分”。“无分之分”泛指存在于某种“整体”中却被“整体”秩序排除在外的人,朗西埃将“无分之分”建构为比“无产阶级”更为宏大的集体概念。他指出新无产阶级将基于充分的民主,存在于任何“在之间”:不同的身份、名字、地位之间,工具和主体之间,公民的状态和非公民的状态之间,可定义的社会人物和未被点算在内的社会成员之间,包含了一切“从原来的阶级滑落到不济的政治主体(并不仅仅是劳动阶级)”。

朗西埃认为“无分之分”的共同遭遇是促使他们采取共同政治行动的契机。“无分之分”作为“政治之政治主体”的被排除者,在治体内的真实位置是“某一主体配方”,是被误算和被漏算的部分。当“无分之分”一起“被重新点数、被重新赋予新身份”,就是新政治的开始。朗西埃认为,由于网络媒体、信息化和全球网络的兴起,交往通信成为资本积累的资源、手段和工具,有人把这种形式称为数字时代交往资本主义(communicative capitalism)。在这种资本主义秩序中,所有的交往规范都越来越嵌入资本积累过程中,并且与资本积累过程密不可分。由此,“政治在今天已不仅仅是不同利益者之间达到联合的共同体内的事,而更多地是单个存在者之间的事了。”但这一过程,同时也滋生了“个人主义”,这种“错误的民主”会使文明社会导向混乱。因而,必须矫正个人主义,这“需要重建社会机体,均衡分配职能与自然等级,并以共同的信仰联合起来,对抗民主式的离散”。“无分之分”作为那些没被平等地算在内的人,是共同体中共同遭遇排斥的他者,当共同境遇产生的交往理性与其所处时代产生的共同感性之间统筹为“无分之分”的共识时,这种共识能够促使他们联合在一起表达政治诉求,从而保证了共同体内政治的开放和激烈。

朗西埃将“无分之分”的联合方式诉诸于高度民主的“‘共同’的共同体”。朗西埃认为,“一个政党首先不是用来联合的,而是用来分裂的”,所以他果断抛弃了马克思的政党联合方式,转向民主的政治性共同体联盟。在朗西埃看来,政治是一种又破又立的行动,所以他对“民主”提出了更高的要求。朗西埃将“民主”的意蕴扩大,使之具有革命者所说的“社会主义”或“共产主义”的意思,并将其塑造为一种历史视野。朗西埃认为,“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已形成一个平等社会及其之后的世界扩张的物质基础”,而民主会一以贯之地在资本主义发展的下一步实现。朗西埃将民主建构为一种共产主义式、产生于诸众之间的新的政治关系,这样“民主才能真正凝聚成新的共同体”。民主促使“无分之分”联合起来,形成集体力量爆破资本主义边界的封锁去创建一个共同的世界。当民主得以实现后,政治才能成为拯救“无分之分”的事业。“无分之分”在争取权利的同时,也在“共同”的共同体内达到了新的平等,共同体的集体幸福由此成为每一个个人幸福的实现总和。朗西埃推出的后现代联合方案遵循着一种“从小政治走到大政治,再回头来专注小政治”的新政治规律。

(三)哈特和奈格里——“诸众”的自治联合体

“诸众”(Multitude)是哈特和奈格里的“新无产阶级”。面对资本全球化的现实,哈特和奈格里思考了新的阶级斗争的力量及其超越现代性变革的可能性,从而重新构想了马克思宏大叙事式的“新无产阶级”,用以对抗“后现代主义理论所设置的所有禁忌和排斥”,“诸众”由此诞生。在哈特和奈格里的设定中,“诸众”的概念对应被剥削的整个社会层面,“诸众不是工人阶级,但同时是一个关于工人阶级的概念(诸众也是有关被剥削的劳动力的一个概念),是一个比工人阶级更广泛的概念。”由于数字技术的应用,劳动被剥削的时间和空间层面已然发生改变,这就为“诸众”在时间上和空间上超越资产阶级的管控提供了可能。除此之外,哈特和奈格里还有意识地为“诸众”建构革命意识。“只有当诸众准备好了建构共同的斗争目标……在革命意识的形成中,这一转变具有决定性。”“诸众”也由此不仅仅是一个经济范畴,还是一个由阶级范畴演变而来的生命政治的形式。

哈特和奈格里认为能够使“诸众”联合起来的原因是他们已然共同存在于生命政治抵抗的生产之中。“诸众”作为一种由个体组成的复数网络,分散在资本主义社会的各种剥削中,共同行动的个体为了不被削减为一片混乱,必须用一种“共同性”来认清自己。由生命政治生发的对“共同性”的认知,是促使“诸众”联合在一起的基础。如何认清一种能构成被剥削主体抵抗内容的共同性,奈格里在《超越帝国》中给了答案:“工人不是由意识形态因素联合起来的,而是由他们所受的剥削的共同形式(主要是对群众知性的剥削,但在生产性劳动的其他每一个领域都有反映),是由劳动者被迫组织起来并表达自己的那些模式和形式的有效现实联合起来的。”换言之,今日使工人、农民等“诸众”联合起来的现实就是他们的劳动都存在于全球化的就业和剥削的普遍体系中,存在于劳动组织的同一模式中。在这个语境下,“抵抗随即与生命政治领域内的一种基本的投入相关联,并连接到生产与集体的合作机制的形成之中。”当“诸众”合作的合力和劳动力的创新性超越了资本主义的管控,超越了资本统治的形式,抵抗会从一种反应式的行为转换为行动,从帝国的内部形成反对资本主义霸权的新生力量。

哈特和奈格里建构“自治联合体”作为“诸众”的联合方案。他们认为全球资本主义的剥削形式较之前发生了演变,超越了原本仅在地方化环境(如工厂和各国国界内)中的福特主义原则。首先,抵抗的定义发生了变化,由原本仅仅是对工业剥削的抵抗转变为对整个社会剥削的抵抗。其次,利益的表达发生了变化,由原本单单是特定利益的一种表达转变为与所有工人紧密相关的社会利益的表达。由此变化而发生的抵抗,也不再仅仅是涉及工厂工人的抵抗,而是一种超越了资本主义控制能力的抵抗,其抵抗的基础“是生产性劳动的创新和超越,是生产性主体之间的独立的合作,是开发超越生命政治统治的建构潜能的能力”。在这种情形下,哈特和奈格里指出,“无产阶级式的国际主义是反国际的,是超国界和全球式的。‘全世界的无产者,联合起来’这种联合并非建立在民族认同的基础之上,而是直接通过共同的需求和欲望实现,这种联合无视国境与分界。”由此,他们放弃了马克思的政党联合方式,认为联合主体只能通过一个新的、激进式民主的力量来形成一个联盟,这个联盟拥抱全球化并“以此作为全球化内部可能反对全球化的场所”。在他们看来,理想的政治联盟应当是一个公共的、民主的政治空间,“它既不是一种身份,也不是一种制度的范式。它只能是一种活生生的参照系,是表达权利和民主潜能的一种现实。”据此,他们认为共同性应当是一种“富有活力的、积极的存在,但同时它也是默默无声的”,并将其产生诉诸于一种绝对的民主,即“所有人建立的所有人的政府,能在共同性中认识自己的个体的政治自治”。个体化的碎片在自治的基础上产生联合,从而能够联结为一种新的反抗模式——“自治联合体”。

三、从马克思到当代激进左翼:当代联合革命方案的贡献与局限

从马克思到当代激进左翼,无产者何以联合革命的视角、逻辑和论域都发生了转换。值得注意的是,齐泽克、朗西埃、哈特和奈格里都指出了(新)无产阶级联合的必要性、重要性及可能性,一以贯之地采用了宏大叙事方式,这具有鲜明的马克思的叙事特色。同时,他们在21世纪欧洲哲学话语发展和数字技术普及的大背景下,考察了当今世界可能联合的主体,激进化超越马克思,提出了一些新的概念和理论,推动了21世纪欧洲大陆激进思想的发展。

首先,在联合主体的选定上,重构了“新无产阶级”作为联合主体。齐泽克、朗西埃、哈特和奈格里虽然从属于三条不同的理论路向,但都激进重构了“新无产阶级”,其理由皆是认为传统的工人阶级已经被整合到全球资本主义秩序之中,需要寻找颠覆既有资本主义秩序的主体。新无产阶级较无产阶级而言,至少具有三个方面的“新”特性:从现实世界的来源上来说更为广泛;从所处的位置上来说被资本主义秩序所排斥;从经济、政治和社会上来说都是陷入贫困的主体。由此,新的联合主体是由各种理性、民俗、性别、宗教、文化或审美少数派融合而成的多重体。“新无产阶级”的形成以发动更广泛的政治斗争和修复革命意志为前提,这是当代激进左翼学者根据当下资本主义的新动向而对革命主体的创构(constitute),是超越了后结构主义狭隘的“微观政治”试图回到马克思式“宏大叙事”的激进尝试。

其次,在联合缘由的剖析上,提供了资本主义批判的当代视阈。齐泽克、朗西埃、哈特和奈格里都指出了全球资本主义对“人类共有物”的圈占和吸纳这一事实。联合主体的同质化原因最能反映联合主体的特征,并代表着联合主体的诉求。数字技术加持资本主义迅速往全球化发展,随之带来的伦理—政治的(ethico-political)挑战使新的政治主体认识到他们都处于相同的构型(figure)中。无论是“被排除于人类本性之外”的“被排斥者”,或是“必须共同直面自身困境之真理”的“无分之分”,抑或是“要求解放的共同欲望而结为一体”的“诸众” ,都是缘于他们被剥离了作为社会本质的存在,而在资本主义社会秩序中缺乏一个确定性的位置,这种共同的遭遇能够使“新无产阶级”聚集成为同质化的集体,是动员其共同行动的契机。当代激进左翼学者结合了资本主义当下独特的社会现实,揭示了数字资本主义剥削的新形式,为资本主义批判提供了当代视阈。

最后,在联合方案的设计上,推出了“新政治联盟”作为联合方案。齐泽克、朗西埃、哈特和奈格里在设计联合方案时,纷纷援引欧洲的解放主义遗产,用黑格尔式批判的内在性维度,重新构建马克思主义。由于全球资本主义的扩张,他们认为新联合方案必须建立在对形而上学的摧毁之上,认为“政党”应当在新政治主体联合时就逐渐消亡,这样作为“政治联盟”的集体作用就会增强,认为新无产阶级的革命领导权不应该归属于“政党”而应该归属于“社会”,从而将“政党”降格为单维的存在物。由此,推出了较“政党联合”更为宏大叙事的“爆裂式联合体”“共同的共同体”“自治联合体”等“新政治联盟”路径作为后现代联合方案。新政治联盟通过联合多重体的新无产阶级,聚集不同的社会政治力量,为实现共同的政治利益而结成相对灵活的后现代联合体,努力使各种被排斥、被边缘化、被淹没的声音得以发声,以期将新无产阶级稳固于一个崭新的社会秩序之中。

当代激进左翼学者对无产者联合革命的再考察,表达了他们对共产主义新社会的向往,是在数字技术时代对共产主义运动的新探索,但同时也暴露出他们在理论上的种种缺陷。

就联合主体来说,片面放弃无产阶级转向新无产阶级。马克思联合革命理论的主体是无产阶级,而当代激进左翼是新无产阶级。无产阶级与新无产阶级都是现代社会产生的特定群体。无产阶级是一无所有、一无所失、贫困的劳动者阶级,只能依靠出卖劳动力为生,是“单一普遍性”的革命集体。当代激进左翼学者以“被排斥者”“无分之分”“诸众”等被资本主义秩序所排斥的“剩余主体”充当新联合主体建构“新无产阶级”对抗资本主义,意味着他们放弃了无产阶级及其革命领导权。资产阶级的灭亡和无产阶级的胜利是资本主义社会发展一体两面的必然趋势,资产阶级的剥削压迫产生了越来越多的无产阶级,无产阶级在消灭资产阶级之后也会消灭自身。资产阶级进入数字时代发生了巨大的改变,无产阶级也没有固步自封,作为历史主体的无产阶级也不断地与世界历史相结合,把自我革命作为出发点进行批判与思考,以获得更高层次的真理。从存在于资本主义秩序之内的“被排斥者”“无分之分”,到哈特和奈格里的广泛存在的“诸众”,这几种路径建构起来的“新无产阶级”实际上都是对马克思论域中“无产阶级”概念的改造,将潜在的可能的革命主体与当下资本主义社会现实进行了嫁接。“新无产阶级”的形成看似以发动更广泛的政治斗争和修复革命意志为前提,但它却忽略了如何达到有目的的政治斗争及集体革命意志的形成。当代激进左翼学者片面放弃无产阶级及其运动,主观看待阶级运动的规律,割裂了无产阶级主体与革命潜力的内在一致性,落入了机械唯物主义的窠臼。

就联合缘由来说,忽视人类解放的历史使命转向仅解决当下的生存禁锢。马克思恩格斯通过论证无产阶级国际联合革命的历史必然性和坚持国际团结的重要性,表征了无产阶级联合革命的基本原则——破除狭隘民族主义和狭隘爱国主义的无产阶级国际主义,实现人类从必然王国向自由王国的飞跃。马克思指出政治解放并不是人类彻底解放的终点,必须以无产阶级的社会解放取代市民社会的政治解放,才能实现无产阶级、广大劳动人民及被压迫民族的解放,并指出无产阶级是实现人类解放的革命主体,从而把人类解放与无产阶级解放辩证地联结起来,超越了空想社会主义关于人类解放思想的抽象性处理。齐泽克、朗西埃、哈特和奈格里等认为当前资本主义进入了就业不稳定的时代,使得大量工人失去工作,外在于雇佣劳动制,从而被分散在社会的各个“缝隙”,存在于任何“在之间”,成为无实体的主体,这共同遭遇被排斥的历史境遇是促使新无产阶级联合在一起的缘由。但这也正是马克思当时遇到过的难题,《共产党宣言》也是在工人运动尚未取得重大成就、组织工人正在蓄势待发、正在努力将工人阶级组织为一个政党的时刻写成的。当工人、劳动者分散在不同的工作场所,从事不同的劳动分工,组织这支劳动力是唯一的出路,而不是通过“情动”(infect)合作主义,消解革命主体。当代激进左翼学者在新无产阶级联合缘由的剖析上,忽略了无产者联合革命的使命和意义,忽略了无产阶级只有解放全人类才能解放自己这一事实。

就联合方案来说,抛弃政党联合的方式转向政治联盟。马克思对于无产者何以联合的问题提出了明确的行动方案,即通过无产阶级的政党联合彻底打碎使更多人无产化的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在这个意义上说,马克思不将人类解放视为一个纯粹的政治问题,而是视为一个社会问题,将人类解放与消灭阶级两个问题辩证统一于自由人联合体的建立,是合乎理性思辨逻辑与现实革命逻辑的统一。当代激进左翼学者推出“爆裂式联合体”“共同的共同体”“自治联合体”等新政治联盟方案作为后现代联合路径,意味着他们放弃了政党联合的方式,放弃了无产阶级的革命领导权,放弃了依靠共产党的先进模范力量。“政党代表着人民的真正利益,因而能够保证人民实施有效统治。”政党的情感/力比多(libido)结构指向如何团结一致,政党集中了本阶级的利益要求和政治意识,以便有效带领群众开展政治活动。政党是一种超越国家范围的政治工具,将人们聚集在一起,为特定的政治愿景而奋斗。共产党更是代表了最广大群众的最根本的利益。当代激进左翼学者用政治联盟取代政党联合,这一转变体现了他们试图用政治身份取代必须建立、维持和捍卫的政治归属关系,将联合革命问题视为简单的政治合作问题。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后现代联合方案里的政治联盟在本质上只是形式的(虚假的)共同体。

四、结语:无产者未来联合何以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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