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蜻蜓说话

2022-06-09解永敏

山东文学 2022年6期
关键词:旋风海子河里

解永敏

八岁那年的夏天,胡海子第一次逮住了一只美丽的蜻蜓。

怎么是红色的呢?胡海子说。

胡海子说的时候,两只眼睛紧紧地盯着那只美丽蜻蜓的翅膀。之前,胡海子从来没有如此近距离地观察蜻蜓。之前,胡海子根本都不知道蜻蜓还能叫蜻蜓,胡海子只知道对这种蜻蜓的称呼是“蜓蜓官”。

“蜓蜓官”是官吗?

为什么又叫蜻蜓呢?

胡海子很纳闷,他根本不知道这样一只低空缓慢飞行的小东西,为什么可以这样称呼,也可以那样称呼。为什么呢?怎么有两个名字?胡海子纳闷得不得了。当然,这与胡海子年龄小和胡海子根本都没走出过小解庄有关系。

胡海子一出生就呆在小解庄。小解庄就这么大,三百多口子人,不到一百户人家,从出生到八岁的胡海子,最远的地方也就是到了小解庄村西边的赵牛河上,满打满算不会超过三公里,他怎么能够知道“蜓蜓官”可以叫“蜓蜓官”,也可以叫蜻蜓呢?而且“蜓蜓官”的称呼是方言土语,蜻蜓的称呼是学名。

什么是学名?什么东西都有一个学名吗?上学之后,胡海子曾经这样问过老师。

胡海子这样问老师的时候眼睛大睁着,嘴巴张开着,完全是一副如饥似渴的表情。

老师对胡海子如饥似渴的表情很欣赏,告诉他有些东西有学名,有些东西没有学名。接下来,老师还专门对胡海子进行了一次简单的测试。老师让胡海子把头摇了三下,说知道这叫什么吗?胡海子说这叫摇头。老师说对,这就叫摇头。老师又让胡海子闭眼睁眼三次,说知道这叫什么吗?胡海子说这叫睁眼闭眼。老师说不对,这叫闭眼睁眼,你把顺序弄错了。胡海子很高兴,他想老师对自己特别关照,一个班四十五个学生,老师独独对他进行了一次简单测试,而且测试之后告诉他,你的脑子没有问题,上课时一定要好好学习,不要去管什么学名不学名,这样的事情不需要问你自己都应该明白。胡海子点点头,在心里说,老师真好,自己是得好好学习呢。

不过,“蜓蜓官”这个名字,早已经深深刻进胡海子脑壳里了,每一次看到飞翔着的蜻蜓,他一准儿会大声地喊叫:“蜓蜓官”很好看啊,快看,快看……

当然,那时候的胡海子还没上学,他还不知道方言称呼和学名的关系。但那一会儿,胡海子最先想到的是跑回家,拿一把竹子苗的扫帚出来。然后,胡海子朝着正在飞翔的“蜓蜓官”猛地一拍,美丽的蜻蜓也就被他逮住了。于是,胡海子还会继续用扫帚去拍蜻蜓,还会随拍蜻蜓随唱出这样一首歌:

蜓蜓官,蜓蜓官,

张开翅膀做大官;

蜓蜓官,蜓蜓官,

请你下来抽袋烟;

抽袋烟,真舒服,

回家去哄你姑姑……

这样一首乡村歌谣,不仅胡海子会唱,很多乡村孩子都会唱。每一次唱这首歌谣的时候,都是胡海子举着扫帚拍“蜓蜓官”的时候。所以,胡海子对“蜓蜓官”情有独钟,胡海子对这首歌谣同样情有独钟。

“蜓蜓官”真好!胡海子说。

“蜓蜓官”有什么好的?小柱子说。

“蜓蜓官”就是好。胡海子说。

“蜓蜓官”没什么好的,只是一种飞物而已。小柱子说。

小柱子比胡海子大三岁,他们是最要好的朋友,他们从小在一起玩着长大,几乎每天都找到一起,连用扫帚拍“蜓蜓官”都在一起。所以,自己感觉“蜓蜓官”好,胡海子首先想到应该对小柱子说。然而,小柱子却不买账,他根本不觉得“蜓蜓官”有什么好,而且他很干脆地告诉胡海子,“蜓蜓官”就是蜻蜓,咱们这里叫“蜓蜓官”,人家城里人和其他地方的人叫蜻蜓,根本都不叫“蜓蜓官”。

小柱子这样一说,胡海子就有些不高兴了,怎么会是这样呢?咱们打小可是就把这种东西叫作“蜓蜓官”的啊?很多年之后,胡海子长大了,小柱子也长大了,他们都不在小解庄了,他们都到城里住上带电梯的高楼了,但他们每一次说起“蜓蜓官”的事,依然会忘情地端起一杯酒,在那杯酒下肚的当口,不由自主地伸开脖子唱起这首歌谣。

为什么“蜓蜓官”又叫蜻蜓呢?

胡海子的小时候总是在纳闷中度过。胡海子感觉乡村里的很多事情或事物让他纳闷,比如家家户户养的猪,为什么又叫“唠唠”呢?比如父亲经常推东西用的小推车,为什么又叫“推不够”呢?他亲眼见到,父亲用推车子推肥去自留地里的时候,累得上气不接下气,根本都不是“推不够”,而是推得“够够”的呢。

胡海子喜欢纳闷,胡海子也喜欢思考。八岁之前,从没离开过小解庄的胡海子,内心里的世界就是一个纳闷的世界,也是一个思考的世界。

一个春天的上午,阳光灿烂地照耀着小解庄,也照耀着赵牛河。胡海子约了小柱子去赵牛河里逮鱼,他们没有网,也没有钓鱼竿,小柱子问,咱们用什么逮鱼呢?胡海子说用“蜓蜓官”,把“蜓蜓官”放在水里,鱼闻到“蜓蜓官”的味道,一会儿就跑过来了,趁鱼们不注意的时候,咱们一下就把鱼给逮上来了。小柱子听后一下愣了,他说真的吗?俺怎么没听说过“蜓蜓官”可以把鱼引过来呢?胡海子说你没听说过的事情多了,这“蜓蜓官”逮鱼是很神秘的事呢,神秘的事你怎么能听说呢?小柱子点点头,说好吧,用“蜓蜓官”真的能够逮住鱼,俺可真是开眼界了呢。

不知道为什么,胡海子就认为用“蜓蜓官”能够逮住鱼。胡海子对小柱子说,昨天晚上俺做了一个梦哩,俺梦到在赵牛河里用“蜓蜓官”引来很多鱼,而且还把“鱼头”给引来了呢,俺一下就逮住了“鱼头”,其他的很多鱼就都跟着“鱼头”跑了过来。“鱼头”是首领,所有的鱼都跟着“鱼头”跑呢。

有这事吗?小柱子说。

小柱子感觉很奇怪,胡海子做梦梦到的事情,能够真的在赵牛河里出现吗?

一定会出现。胡海子说。

俺不信。小柱子说。

不管你信不信,一定会出现。胡海子说。

胡海子对“蜓蜓官”能够引来很多鱼深信不疑。当然,他没有见过“蜓蜓官”引来很多鱼,但他相信“蜓蜓官”一定会引来很多鱼。对此,小柱子就不以为然了,说胡海子是异想天开,这是根本都不可能的事。

小柱子这样说的时候,胡海子听见他鼻孔里的声音裹着笑意。但胡海子根本不管那么多,他依然深信不疑。他说,“蜓蜓官”能够引来很多鱼,这是很正常的事呢。这时候,胡海子脖子和下颏逐渐胀了起来,一瞬间,就涨红了眼睛。于是,小柱子不敢再说什么了,只好跟着胡海子走,胡海子让怎么样他就怎么样了。

小柱子对于胡海子这个小伙伴是很钟情的。之所以说“很钟情”,是小柱子感觉和胡海子玩得很好。村子里有很多小孩子,但小柱子就喜欢和胡海子玩。小柱子曾经对其他小伙伴说过,胡海子是个不错的玩伴,他活泼,好闹,动辄就把自己藏起来,再突然从某个地方钻出来,吓人一跳。小柱子因为惊吓,有时候会突然大叫起来,胡海子便在一旁开心大笑。所以,小柱子喜欢这样的感觉,即便是他不赞成胡海子说的事情,他也能够尽最大努力地去适应或者叫包容胡海子。

小柱子跟随着胡海子来到了赵牛河边。

赵牛河是一条很好的河,胡海子和小柱子都喜欢这条河。

胡海子和小柱子喜欢赵牛河里的水,更喜欢赵牛河里的鱼,还有赵牛河里的其他一些东西。胡海子不止一次地对父亲说,能给我做一条船吗?父亲说做船干什么用?胡海子说去赵牛河里划啊。父亲听胡海子这样说,突然就笑了,笑过之后,父亲说,能得你!你会划船吗?胡海子说咋不会呢?要是真的不会也没关系,学一学不是就会了吗?父亲听胡海子这样说很高兴,伸手摸了摸胡海子的头,说好吧,等有了时间给你做条船,让你去赵牛河里划,但你一定不能把船划翻了,那样的话我就没有你这个儿子了。胡海子听父亲这样说,也笑了,然后,他对父亲说,知道吗?我永远是你的儿子,你也永远不会没了我这个儿子。

胡海子和小柱子一起往赵牛河那边走,就想起了和父亲说过的话。胡海子笑了,小柱子说你笑什么?胡海子说我笑和父亲说过的话。小柱子说,你和父亲说过话还需要笑吗?胡海子说当然需要笑了,因为我和父亲说的一些话很值得笑。小柱子说,你和父亲说了些什么值得笑的话?胡海子便对小柱子说,知道吗?过几天父亲要给我做一条船,等船做好了,咱们就可以去赵牛河里划着船逮鱼了。

小柱子愣怔地望着胡海子说,真的吗?

胡海子说,当然真的,这事难道还有假?

小柱子摇了摇头,说咱们小解庄还从来没有过一条船呢,你要是有了船,那一准儿是咱们小解庄的第一条船。

胡海子说,那当然,俺就想当第一,当第一有什么不好呢?

小柱子说,当第一当然好,可当第一是要有条件的。

胡海子说,什么条件?

小柱子说,起码你得让你父亲把船给你做出来。

胡海子说,那当然,等着吧。

胡海子一直在等一条船,他等一条船的心思,比等着用“蜓蜓官”逮鱼的心思还要强烈很多倍。胡海子常常想象,他和小柱子,同时坐在一条船上,两个人同时划着船上的那两条杆。对了,他认为船上那两条是“杆”,他还不知道那应该叫“桨”。后来,小柱子告诉他船上要有桨,可以一条桨,也可以两条桨,没有桨船是没办法划的,没办法划船也就不能在水里走,不能走的船怎么能逮鱼呢?

胡海子望着小柱子,说你知道的还挺多呢。小柱子说,我比你大三岁呢,当然要比你知道得多。胡海子说,三岁有多少长?小柱子说,年岁不能用“长”来说,年岁应该用“大”或者“小”来说,比如大你三岁,或者小你三岁。胡海子点点头,没再说什么。

那一天,胡海子和小柱子走到了赵牛河边。赵牛河里的水很清澈,有些地方能够一眼望到底,还能望到水底下正生长着的一些水草。风儿一吹,水面上就会荡起许多大大小小的波,水底下的水草,就会随着那些水波在摇动,摇动得很好看,像一面又一面旗子迎风招展。

有一只“蜓蜓官”在水上飞!胡海子说。

是有很多只“蜓蜓官”在水上飞。小柱子说。

咋会有那么多“蜓蜓官”在水上飞呢?胡海子望着水面,很是惊叹。

这是一种景象,随着水面上的水波荡漾,一队一队的蜻蜓不知道从什么地方飞了过来。那些被胡海子和小柱子称作“蜓蜓官”的蜻蜓,飞得很壮观,而且每一只蜻蜓的翅膀上都闪着好看的光芒。这时候,胡海子兴奋了,他奔跑着到了一棵很大的倒垂柳下,一蹦老高地往下扯那些倒垂的柳枝子。小柱子不解,老远里喊,胡海子过来,你扯那些柳枝子干吗?胡海子不回答,依然在那里一蹦老高地扯倒垂柳的柳枝子。后来,胡海子扯下一堆倒垂柳的柳枝子,他又跑到旁边的田野里扯来几根红麻,将红麻的皮剥下来做绳子,将那些柳枝子很结实地捆绑在一起,一个类似于竹苗扫帚的东西就做成了。

弄这东西干什么?小柱子说。

这不是和竹苗扫帚差不多吗?用这个东西拍“蜓蜓官”,同样一拍一个准儿。胡海子说。

那些“蜓蜓官”在水面上飞,怎么去拍它们呢?小柱子说。

胡海子冲小柱子笑笑,他的笑很无奈。是啊,“蜓蜓官”都在水面上飞来飞去,怎么去拍呢?胡海子望着水面上飞翔着的“蜓蜓官”,脸上显现着思考的表情。后来,胡海子还真拍到了两只“蜓蜓官”。拍到两只“蜓蜓官”的时候,胡海子高兴得唱了起来。胡海子其实不会唱歌,但他那一刻竟然又一次唱起了“‘蜓蜓官’啊‘蜓蜓官’,张开翅膀做大官”。听着他的唱,小柱子说你都把“蜓蜓官”给拍死了,还怎么做大官啊?胡海子说“做大官”只是唱歌,“蜓蜓官”也不可能做大官,咱们只能用它来引鱼。

胡海子还真的用“蜓蜓官”引鱼了。

胡海子是在水边的泥滩上拍到的两只“蜓蜓官”,他从柳树枝子下面把两只“蜓蜓官”拿起来的时候,“蜓蜓官”已经死了。小柱子说你用力太大,如果用力小一点,“蜓蜓官”是不会死的,用活的“蜓蜓官”引鱼可能会更好。

胡海子知道小柱子说得对,他点点头,说要不咱们再拍一只?

小柱子说,别拍了,先用这两只死的试一试吧,看看是不是能够把鱼引过来。

胡海子没再说啥,他又扯了一根很长的柳树枝子,然后,将刚才剥下来的红麻皮搓成一根细细的钓鱼线,一根钓鱼竿也就做成了。

你是要钓鱼啊?小柱子说。

就是要钓鱼啊。胡海子说。

能钓得住吗?小柱子说。

一定能钓得住。胡海子说。

胡海子把拍死的两只蜻蜓,不对,按照胡海子的说法应该是两只“蜓蜓官”,挂在钓鱼线的最前头。小柱子说没有鱼钩,能行吗?胡海子说能行,鱼不咬鱼钓,可直接把挂在鱼线前头的“蜓蜓官”吞到嘴里去,咱们不是就把鱼钓住了?小柱子笑笑,说鱼有那么傻吗?胡海子说,你以为鱼都很聪明?小柱子说鱼不聪明,但鱼也不会那么傻。

鱼还真没那么傻,根本都不会去吞掉胡海子挂在鱼线前头的两只已经死了的“蜓蜓官”。所以,胡海子没能钓到鱼。胡海子很纳闷,也很沮丧,鱼怎么不上钩呢?怎么不把两只“蜓蜓官”吞到嘴里去呢?不过,胡海子一小会儿就兴奋起来了,他发现丢进水里的鱼线被拉动了。于是,胡海子欢欢地告诉小柱子,有鱼上钩了,咱们钓着鱼了。然而,胡海子把鱼线从水里拉上来时,发现钓上来的不是鱼,而是一只碗口大的乌龟。

这事就有些奇怪了,胡海子用“蜓蜓官”做鱼饵一条鱼也没钓住,他有些泄气时,一只乌龟竟然将鱼饵吞进了嘴里,再也不吐出来了。

怎么会是一只乌龟呢?胡海子说。

乌龟是不是比鱼傻?小柱子说。

也许吧。胡海子说。

胡海子不是一个喜欢讲述的人,但从赵牛河里钓到一只乌龟之后,他一直想讲述,可又不知道如何讲述,更不知道讲述给谁听。后来,胡海子见到了四羊,就想讲述给四羊听。

四羊是院中叔叔二牛的儿子。胡海子一直不明白,二牛叔叔为什么叫二牛,二牛叔叔的儿子为什么叫四羊,他们家里怎么总喜欢用“二”和“四”这样的数字来取名字呢?有一次,二牛叔叔正和胡海子的父亲喝酒,胡海子跑到二牛叔叔跟前,说你们家为什么要用数字取名字?二牛叔叔听后笑笑,说数字取名字好啊,可以由“二”引来“四”,还可以由“四”引来“八”,这样不就是人丁兴旺了吗?

胡海子的父亲瞪着眼睛训了一番胡海子,说小孩子家怎么会如此没礼貌?没看见二牛叔叔正和爸爸在喝酒吗?这样的时候你瞎问啥?

胡海子很害怕父亲瞪眼睛,他知道父亲瞪过眼睛之后还会用巴掌,常常一巴掌打得他晕头转向。胡海子望了父亲一眼,又望了二牛叔叔一眼,说俺不问了,二牛叔叔喝酒吧。胡海子见父亲的脸色不再难看,便笑着离开了父亲和二牛叔叔喝酒的饭桌。

胡海子的讲述差不多都是从自己开始,胡海子说只能从自己开始,别人的事情咱什么都不知道,怎么讲呢?于是,他对四羊说,知道吗?“蜓蜓官”不能引来鱼,但“蜓蜓官”能把乌龟引过来。

胡海子这样对四羊讲述的时候,嘴角上流露出一丝得意之色,一种不恰当的表现欲使他把两条腿交叉起来,人像一根麻花站在四羊面前。后来,胡海子不再讲述了,但眼神分明是在向四羊炫耀着什么。

站在胡海子旁边的小柱子,听到了胡海子肚子里的咕噜声。紧接着,胡海子放了一个很响亮的屁。那个响亮的屁一定很臭,小柱子看到四羊用手捂住了嘴,也捂住了鼻子,小柱子自己也把手捂在了嘴上。

不就是钓着一只乌龟吗,至于放这么大一个响屁吗?四羊说。

俺没放屁!胡海子说。

你放了,俺听到了。四羊说。

俺也听到了,还闻到了,挺臭。小柱子说。

真的?胡海子说。

当然真的,差点把我熏倒。四羊说。

胡海子笑了,四羊笑了,小柱子也笑了。

四羊比胡海子和小柱子都大,个子也高,拳头也硬,所以,胡海子和小柱子从来不敢和四羊打架,但他们却敢在四羊面前吹牛,什么样的牛大,他们吹什么样的牛。所以,每一次听胡海子和小柱子吹牛,四羊都很是不屑,但四羊又愿意听胡海子和小柱子吹牛。不过,胡海子这一次还真没吹牛,他和小柱子是真的用“蜓蜓官”做鱼饵,在赵牛河里钓上来一只碗口大的乌龟。

乌龟怎么会吃蜻蜓?四羊说。

不是蜻蜓,是“蜓蜓官”。胡海子说。

“蜓蜓官”也叫蜻蜓,这你还不知道?四羊说。

俺知道。胡海子说。

知道还给俺纠正啥!四羊说。

胡海子不再纠正蜻蜓是“蜓蜓官”,而是比画着给四羊讲述他是如何钓着的那只大乌龟。

这时候,胡海子的父亲走了过来。胡海子的父亲知道胡海子钓到一只大乌龟,胡海子的父亲看到那只大乌龟时很高兴。胡海子的父亲虽然很高兴,但他却没有表扬胡海子,而是把手一伸,在胡海子的头上弹了一个“脑瓜嘣”,说吹什么牛?不就是从赵牛河里钓到一只大乌龟吗,你要是从赵牛河里钓上来一只金乌龟吹一吹还差不多。

胡海子嗨嗨一笑,说俺没那本事。

胡海子的父亲说,没那本事就别吹。

小柱子接过话说,赵牛河里有金乌龟吗?

胡海子的父亲说,有啊,可惜你们没本事钓上来。

四羊又接过话,说叔,你能从赵牛河里钓上金乌龟来吗?

胡海子父亲说,俺也没那本事,“老旋风”有那本事,据说“老旋风”曾在赵牛河里钓上来一只金乌龟。

四羊说,是金子做的乌龟吗?

胡海子父亲说,不是金子做的,胜似金子做的,是闪闪发光的金颜色。

胡海子和小柱子,还有四羊,都被胡海子父亲的话镇住了。他们都很纳闷,“老旋风”是什么人?他怎么会在赵牛河里钓上来一只金乌龟?赵牛河里又怎么会有金乌龟呢?大家都知道,无论是赵牛河里还是其他河里的乌龟,身上的颜色都比较暗淡,怎么能是闪闪发光的金颜色呢?真是有些奇怪。

胡海子的父亲看出了几个人的纳闷,说不知道了吧?给你们讲个故事,你们就知道赵牛河里为什么会有金乌龟了。于是,胡海子的父亲讲了一个故事,他讲的故事很离奇。他对胡海子和小柱子和四羊说,从前咱们村子边上根本就没有这条赵牛河,而是一片一眼望不到边的盐碱地。

盐碱地里长庄稼吗?小柱子说。

长庄稼,但长的庄稼很不好。胡海子父亲说。

盐碱地里有“蜓蜓官”吗?胡海子说。

“蜓蜓官”与地无关,什么样的地方都有“蜓蜓官”。胡海子父亲说。

为什么没有赵牛河,而有盐碱地呢?四羊说。

胡海子父亲很会讲故事,他说很多年前赵牛河这地方只是一条小沟渠。有一年,离这里几百里的地方发生蝗灾,蝗虫如狂风蚕食着农作物,当地人无法生存,纷纷逃到了这里。见这里有大片闲置的盐碱地,便住下来在这里开荒种地。其中有个叫花子,啥活也不干,经常一个人蹲在路边喝酒,谁见了都说他是懒汉,这样的人只配做叫花子。后来,逃难的人正在沟渠边上开荒,遭到当地人的阻拦,并发生了激烈的打斗。打得难解难分时,忽听叫花子大声喊:都给老子住手!双方果真停止了打斗,见刚刚喝过酒的叫花子晃悠着走到过来说:俺叫赵牛,想奉劝大家,打斗会死人的!打斗是本事吗?双方打红了眼,岂能听一个叫花子的话?况且打斗中双方互有人伤,便又继续打了起来。叫花子见劝解不成,随即脱光衣服在沟渠里打起了滚,边打滚还边叫喊“疼啊疼”,而且叫声凄惨。那凄惨的叫声,又一次镇住了打斗的人。这时候,有人发现叫花子身子上停满各种颜色的蜻蜓,随着他的滚动,蜻蜓们闪动着美丽的翅膀,一会儿飞起,一会儿落下,叫花子在沟渠里翻滚成了一个“蜻蜓球”。如此情景,把参与打斗的两拨人惊住了,大家纷纷议论,这叫花子是咋回事?这些美丽的蜻蜓又是从哪里来?

这故事不可能是真的吧?四羊对胡海子父亲所讲的故事持怀疑态度。

也许是真的呢?小柱子听入了迷,他才不相信这是假的呢。

故事还没完,怎么能知道是真是假?胡海子说。

胡海子父亲望着三个小人,一脸真诚地说,无论故事是真是假,美丽的蜻蜓飞起来的样子一定很好看吧?三个小人点点头,继续听胡海子父亲讲下去。

胡海子父亲说,就在大家议论来议论去的时候,在地上滚成“蜻蜓球”的叫花子突然不见了,随之而来的是那些美丽的蜻蜓“嗡”地一声飞了起来,瞬间遮住了太阳,雷声立时大作,暴雨马上来临。这时候,天空传来叫花子的声音:想看到美丽的蜻蜓翔翔而飞,还是想看到暴雨成灾?

两拨人你望着我,我望着你,谁也不知道怎么回答。

叫花子的声音再一次传来:要想岁月静好,放下手中的屠刀……

大家反应过来,并意识到这叫花子不是一般人,随即把手中打架的家什丢掉,齐刷刷跪在地上,叩拜不已,有的还流出了哀伤的泪水。又是一个瞬间,天空阴霾散去,灿烂阳光洒向大地。这件事惊动了县令,到此视察之后,下令把叫花子打滚的小沟渠挖成了一条河,两岸人员以河为界,不得再滋生是非。从此,逃荒来的人和当地人隔河而居,太太平平,过起了安安稳稳的日子。

为纪念叫花子保人间太平,大家把这条河取名为“赵牛河”。住在村东头外号叫“老旋风”的刘黑子,是一个钓鱼的能手,他不种庄稼,一直靠在赵牛河里钓鱼为生。有一年,“老旋风”逮了很多蜻蜓,他把蜻蜓捣烂,再弄成鱼饵,想在赵牛河里钓些大鱼。哪知道,用蜻蜓做成的鱼饵没钓着大鱼,却钓上来一只碗口大的乌龟。那乌龟很奇特,金黄的颜色,盖子上还隐约显着“赵牛”两个字。这可把“老旋风”吓坏了,他想起叫花子赵牛的传说,便慌忙地把那只金乌龟又放回了河里。但不久之后,“老旋风”生了一种奇怪的病,只要一靠近赵牛河,他的两条腿就疼得不得了,离开赵牛河,腿就不再疼了。“老旋风”不得不废了自己钓鱼的功夫,老老实实种起了庄稼。

后来呢?胡海子问。

“老旋风”再也没钓过鱼,更没钓过乌龟。胡海子父亲说。

“老旋风”死了吗?小柱子说。

“老旋风”早死了,如果他还活着,现今差不多有一百三十岁了。胡海子父亲说。

这事很传奇啊?四羊说。

人生本来就是一出传奇大戏。胡海子父亲说。

胡海子父亲讲过这个故事后,胡海子再也不敢想象用“蜓蜓官”去引鱼了,更不敢去钓乌龟了,不过他和小柱子还是常去赵牛河边,想看看是否会有蜻蜓满天的情景。当然,那样的奇迹不可能发生,但胡海子和小柱子站在赵牛河边,像是听到了安静,又像是听到了喧闹。在他们的感觉中,安静与喧闹每天都在尖锐地对峙着。他们看到一只金黄色的蜻蜓撞击着一棵弯弯的倒垂柳的树干,一个白色塑料袋在空中随风飞了一会儿,落到了倒垂柳上,金黄色的蜻蜓很悠闲地站到了那个塑料袋上,看上去很像是在低声吟唱。胡海子看不懂那只蜻蜓到底是在唱歌,还是在说话。

胡海子很失望,他沮丧地摇摇头,对小柱子说:“蜓蜓官”就是蜻蜓吗?

小柱子说:蜻蜓就是“蜓蜓官”。

胡海子说:真的吗?

小柱子说:这还有假?

过了这个秋天,进入冬天的时候,胡海子再也不和小柱子在一起了,他喜欢一个人独来独往,心中怀着一个灼热而令人费解的秘密,连胡海子的父亲都觉察出儿子对蜻蜓有了一种疯狂般的妄想。他看见过胡海子骑在家里的一截围墙上,就像骑在一匹马上,一只手威武地指向空中,嘴里还吱吱呀呀地说着什么。

胡海子的举止让做过教师的邻居顾大婶为之担忧了,她提醒胡海子的父亲,要注意儿子的心智发育问题。胡海子的父亲却不怎么乐意听,他说,胡海子比其他同龄孩子就是个头长得矮了点,也仅仅是矮了一点点,脑子还是很好用的,只是他脾气有点怪,长大一些也就好过来了,再说他迷恋上了蜻蜓,有什么不好呢?一个人想怎么样和会怎么样,那是个人的造化呢。顾大婶摇了摇头,叹出一口气说,这个父亲和儿子,多么相似啊!

直升飞机是因为蜻蜓而造的。小柱子说。

怎么可能呢,一只蜻蜓就能造出直升飞机吗?四羊说。

不是蜻蜓造出直升飞机,是蜻蜓的样子提示人们造出了直升飞机。小柱说。

瞎掰!四羊说。

才没瞎掰呢!小柱子说。

小柱子和四羊争论的时候,胡海子在旁边静静地听着,他一句话也不说,不偏向小柱子,也不偏向四羊,但他对小柱子和四羊的争论很感兴趣。

你们继续说。胡海子说。

我们继续说什么?四羊说。

继续说蜻蜓,继续说直升飞机。胡海子说。

有什么好说的呢?小柱子说。

有好说的,你们说的很好听,也很有想象力。胡海子说。

小柱子和四羊谁也没再说,但小柱子从书包里掏出一本书拿给胡海子和四羊看。小柱把那本书翻到一个页码,对胡海子和四羊说:你们看看,是不是这么回事?

小柱子那本书的那个页码上,有这样一段话:蜻蜓通过翅膀振动可产生不同于周围大气的局部不稳定气流,并利用气流产生的涡流来使自己上升。蜻蜓能在很小的推力下翱翔,不但可以向前飞行,还能够向后或左右两侧飞行,其向前飞行的速度每小时可达72公里。科学家据此研制成功了直升飞机。飞机在高速飞行时,常会引起剧烈振动,甚至有时会折断机翼而引起飞机失事。蜻蜓却依靠加重的翅膀在高速飞行时安然无恙,人们便效仿蜻蜓在飞机的两翼加上了平衡重锤,解决了因高速飞行而引起振动这个令人棘手的问题……

胡海子看过这段话,沉默了一会儿,又一个字一个字地数。

胡海子说:连上标点符号,一共是212个字。

小柱子说:与多少个字没关系。”

胡海子说:有关系。

四羊说:有什么关系呢?

胡海子说:字多了解释得更清楚。

听胡海子这样说,小柱子和四羊再也没争辩。这时候,有三只蜻蜓飞了过来。蜻蜓飞翔着发出一种轻微的声音。小柱子问胡海子,听到蜻蜓扇动翅膀的声音了吗?胡海子说听到了,很美妙。四羊也说,蜻蜓真好,能用翅膀唱歌。

去拿竹苗扫帚吧?小柱子说。

不行!胡海子说。

为什么?小柱子说。

谁都不许再用扫帚拍蜻蜓。胡海子说。

不是“蜓蜓官”吗?四羊说。

“蜓蜓官”也叫蜻蜓呢。胡海子说。

如果不是八岁,而是八十岁就好了。八岁永远不知道八十岁人知道的事,八岁的人随便你怎么样都无人在意,如果是八十岁,你出来在村街上走一走,大家都会关注到你。

胡海子这样想的时候,依然站在赵牛河边望着水草上飞翔着的几只蜻蜓。他旁边没有站着小柱子,而是换成了四羊。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胡海子又特别喜欢和四羊讨论“蜓蜓官”了,不对,是蜻蜓。

八十岁的人是不是见过“老旋风”?胡海子说。

你家叔说“老旋风”活着有一百三十岁了,八十岁的人出生时“老旋风”五十几岁,所以一定见过“老旋风”。四羊说。

咱们小解庄现在谁是八十多岁?胡海子说。

顾井老爷爷啊。四羊说。

对,怎么忘了顾井老爷爷呢?胡海子说。

那天傍晚的时候,胡海子和四羊去了顾井老爷爷家。顾井老爷爷已经八十九岁了,身体依然硬朗。走进顾井老爷爷家,胡海子和四羊发现只有顾井老爷爷一个人在家。胡海子想喊一声顾井老爷爷,四羊也想喊一声顾井老爷爷,但他们都没能喊出口,而是被一种情景惊呆在了顾井老爷爷的屋门口。

胡海子清楚地记得,顾井老爷爷是个很有意思的人。还是一年前,不对,是两年零三个月之前的一个早晨,他第一次在赵牛河桥头上碰到顾井老爷爷。父亲正送他去上学,顾井老爷爷一个人安静地在桥头上坐着,看到胡海子在父亲带领下走过来,顾井老爷爷咳嗽了一声,又捋了捋花白的胡子,笑笑地对胡海子的父亲说,孩子这么小,你就送他去上学?胡海子的父亲喊了一声老爷爷,说不小了,马上就六岁了,六岁的男孩子光在家里会玩出事的。

胡海子听着父亲和顾井老爷爷说话,故意抽了一下鼻子,这并非因为感冒,是他怕刚洗干净的脸蛋无缘无故地挨上父亲一巴掌。胡海子虽然不到六岁,却知道父亲性格无常,会无端地发脾气,然后轻轻溜到你身边,在你不留神时给你一个大嘴巴。

胡海子的父亲正和顾井老爷爷说着话,看上去很正常。但顾井老爷爷对胡海子父亲好像没啥兴趣,他拄着拐杖站起来,朝胡海子招了招手说,孩子你过来,老爷爷喜欢你哩。胡海子父亲顺着顾井老爷爷的意思说,快,老爷爷喜欢你呢!胡海子走到顾井老爷爷跟前,笑笑地喊了一声老爷爷。顾井老爷爷白胡子飘了起来,胡海子以为是风刮的,仔细看,发现顾井老爷爷笑得太过,长长的白胡子在没有风的时候依然哆嗦着飘逸有形。顾井老爷爷从兜里掏出几个红枣说,吃吧,红枣是个好玩意儿,硬生生塞到胡海子背着的书包里。紧接着,老人家拄着拐杖很滑稽地打了一个转儿,突然怪声怪调地唱道:“‘蜓蜓官’啊‘蜓蜓官’,张开翅膀做大官;‘蜓蜓官’啊‘蜓蜓官’,请你下来抽袋烟……”

胡海子笑了,胡海子父亲也笑了。

胡海子父亲说:老爷爷脾气真好,能活过一百岁呢。

顾井老爷爷摇摇头说:那不快赶上“老旋风”了?

胡海子父亲说:你得超过“老旋风”。

顾井老爷爷再一次笑了起来。胡海子从张开的那张嘴里看到一个黑黢黢的洞,他想那个洞里是不是藏着“老旋风”?还是藏着顾井老爷爷自己呢?胡海子这样想着,突然就左顾右盼起来,他嘴里开始嘟囔着。

那样的处境,像是逼迫着胡海子在思考什么。头天晚上刚刚下了一场透地雨,桥上的地面被冲洗过,现在半干半湿,早晨的阳光从远处投射下来,胡海子突然发现有不规则的光影和地上的水渍痕迹混在一起,形状酷似一只很漂亮的“蜓蜓官”。

我要去逮“蜓蜓官”。胡海子说。

我要像“蜓蜓官”一样飞起来。胡海子说。

你说什么?顾井老爷爷诧异地望着胡海子。

小孩子瞎咧咧呢。胡海子的父亲说。

胡海子这样想着,回过头来再看顾井老爷爷的时候,发现顾井老爷爷已跪在了八仙桌前面,将一堆火纸点燃。火纸在慢慢燃烧着,蝴蝶一样的纸灰升腾起来。透过雾状的纸灰,胡海子发现八仙桌上摆放着一只闪闪发光的乌龟,乌龟上面站立着一只湖蓝色的蜻蜓。那一刻,他听到了顾井老爷爷说:你是蜻蜓,你得越飞越高。他也听到了蜻蜓在说:为什么越飞越高呢?如今的天空,俺还能飞得动吗?顾井老爷爷说:飞得动,只要你想飞。蜻蜓说:今天飞得动,明天可能就掉下来……

胡海子有些纳闷,为啥要摆一只乌龟?乌龟上面还站一只蜻蜓?蜻蜓怎么还会说话?

是模型吧?四羊说。

不知道。胡海子说。

为啥要给乌龟和蜻蜓烧纸?四羊说。

不光烧纸,还磕头呢。胡海子说。

胡海子和四羊被眼前的情景惊住了。他们没敢走进顾井老爷爷的屋,只在门外偷偷观望着。这时候,村街上传来小孩子的唱曲声。胡海子和四羊都听清楚了,村街上玩耍的小孩子唱的是那首关于蜻蜓的歌:

蜓蜓官,蜓蜓官,

张开翅膀做大官;

蜓蜓官,蜓蜓官,

请你下来抽袋烟;

抽袋烟,真舒服,

回家去哄你姑姑……

几天之后,顾井老爷爷去世了。从顾井老爷爷家走出来的送葬队伍很长,吹奏着的唢呐声也很嘹亮。胡海子问羊,顾井老爷爷怎么没活过一百岁呢?顾井老爷爷怎么没超过“老旋风”呢?羊说,人们的祝福,都是美好的想象,有几个正常人能活过一百岁?有几个正常人能超过“老旋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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