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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云、那雨和高高的草秸垛

2022-06-09侯建臣

山西文学 2022年6期
关键词:那朵云榆树喜鹊

1. 装满故事的云

我仰起头来一直看天。

我喜欢看天。

我一看天,小朋友们就看我,看着看着,然后也扭过头去看天。我们一起抬头看天的样子,像一群无聊至极的田鼠,傻傻的。他们的眼睛空空的,或者,他们只看到了太阳,太阳贼贼的光舔着他们的红脸蛋,好多人开始打喷嚏。看了一会儿,他们不看了,一齐又扭过头来,看我。我还仰着头,我还在看天。

突然有谁朝我喊了一声:望天猴——

接着又有谁朝我喊了一声:望天猴——

然后,他们一齐扯开嗓子朝我喊开了:望天猴——望天猴——望天猴——

“望天猴”是骂人的话,住在村东边的海海是望天猴,海海妈说海海一出生头就朝一边扭着,以为没事,就没在意,长大了就成那个一直望天的样子了。海海的哥哥是望天猴,我不是,可这时候他们喊我望天猴,发泄对我的不满。

喊了一会儿,他们走了,他们喊着“望天猴”越走越远,他们的脚步把他们的声音一扯一扯拉着远了。

我啥也不管,我只看天。我一直看,一直看,我看到了那朵拉着故事的云。

我一直相信天上有好多好多故事,奶奶就给我讲过好多天上的故事。

一进入农历七月,奶奶就给我讲喜鹊和牛郎织女的故事。她说七月初一,地上的喜鹊就少了,初二比初一还少,初三比初二更少……到了七月初七,地上就很难看到喜鹊了。它们去了哪里呀?它们去了天上。它们去天上干啥去了?它们是搭桥去了。七月初七呀,是牛郎和织女相会的日子,喜鹊从七月初一就飞到银河搭桥去了,到了七月初七,它们终于搭成了一座鹊桥,牛郞和织女就远远地从银河的两边走上鹊桥相会了。奶奶还讲北斗七星的故事,除夕的夜里,满天星斗,头顶上的天空有七颗星星闪闪发着光,排列成一把勺子,奶奶指着那把勺子,讲起了那个她经常讲的故事:在很久很久以前,天地是长在一起的,后来天地奇迹般地分开了,在天地刚刚分开的时候,地上到处都很荒凉,女娲娘娘生了两个孩子,一个男孩一个女孩……有一天,我问奶奶她讲的故事是从哪里听来的,奶奶说是从天上的云朵里漏下来的。奶奶指着天上,我抬起头来,真的就看到了一朵像马车一样的云。我看着那云,那云往前走着,我似乎听到了“叮叮咚咚”的声音,我想那一定是故事相互碰撞发出的声音。奶奶说,那朵云拉了好多好多故事,多得讲都讲不完,等有一天你再见不到奶奶了,奶奶也就变成了那里边的一个故事。后来,奶奶走了,我再抬起头来朝天上看的时候,就总感觉奶奶的故事正从那朵云里飘下来。

我经常想:天上有多少颗星星,就有多少个故事。但自从奶奶离开以后,我的想法变了,我想天上的故事一定比星星还要多。

天上出现了一个白点,还拖着一条长长的白线。小朋友们在远处朝着天上喊:“飞机飞机落落(laolao),给你戴个帽帽;飞机飞机落落(laolao),给你戴个帽帽。”

我没有注意到飞机和它拖出的长线,我还看着那朵云。看着看着,我听到了故事碰撞发出的声音,还看到奶奶的笑脸正从云朵的缝隙里探出来。

突然有啥东西滴到我的脸上,凉凉的,柔柔的。

是雨滴,对了,雨滴也应该是天上的故事吧?随着雨滴不断地从天上飘落下来,天空慢慢地慢慢地变得暗了。雨滴,莫非是忧伤的故事?

2. 雨的忧伤

开始下雨了,唰啦啦……唰啦啦……

天上,不知道啥时候,变得满满的了。云是什么时候变大的?或者这云压根就不是原来的云,那拉着故事的云,是棉花朵做的,那么轻那么轻。

天上的故事都是轻的,如果太重了,就从天上掉下来了。故事从天上掉下来,不知道会不会摔伤,就像长在树上的苹果,熟透了,就开始从树上往下掉,有好多就碎成了泥。

我问过奶奶,奶奶说故事是摔不坏的,故事不仅长着翅膀,还有颜色。它们会落在枝头上、落在青草上、落在黑石头上,也会落在人的头发上。我经常看着树枝上飞来飞去的小鸟、青草上晶莹的露珠、黑石头上雪一样的白霜,心想它们一定是从天上飘落下来的故事。我看着奶奶花白的头发,在风里一下一下地飘着,像是开在秋天的菊花花瓣,那么美那么美!我说是不是天上白色的故事落在了奶奶头上,奶奶笑了。奶奶的笑,像是飘落在她头上的故事在笑。

雨滴落在我的头上,是不是故事落在了我的头上?我这样想着,雨下得大了。雨打在我的头上,打在我的衣服上,打在我的脸上,我开始跑。雨追着我,我跑到树底下,雨追到树底下;我跑到小河边,雨追到小河边。我朝着草秸垛跑,雨一直追着。草秸垛早早就等着我了,我一跑过去,就钻进去了。我常会钻进草秸垛里,草秸垛下面有个洞,那是我的地盘。一到了秋天田里的庄稼收割完后,爹妈把最后一袋粮食倒进粮仓后,就外出打工了。我想爹妈的时候,就会一个人悄悄地从家里出来,钻进草秸垛里边。草秸垛外边,风把草刮得“沙沙”响,我就感觉那是爹妈的脚步声,声音大了起来,我感觉爹妈越来越近,我似乎已经闻到他们的气息了;声音逐渐小下去,我又感觉他们正在离开,而且越来越远,我忍不住就流出了眼泪。奶奶知道我的秘密,她总会在我快要睡着的时候,远远地朝着草秸垛喊我,我不出来,我假装没有听见,或者干脆假装自己死了。奶奶就蹒跚着走过来,她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后来我想奶奶的时候,也会钻进草秸垛里。草秸垛里暖暖的,草秸特有的香味围绕在周围,草们一会儿摸摸我的脸,一会儿挠挠我的脖子。草们知道我的秘密。我不管这些,只就安静地屏住气息听着外边,我还想听到有人喊我的声音,我还想听到蹒跚的脚步声,慢慢我就睡着了……奶奶从四面八方朝着草秸垛走,奶奶的声音从每一根草里钻出来,往我的耳朵里钻……睁开眼睛,看着身边的草,聽着外边树叶跑动的声音、草们互相摩擦的声音,我终于忍不住号啕起来。

雨终于追不到我了,我蜷在草秸垛里,听到雨在外边转圈子,转了一圈,又转了一圈,已经转了好多圈,还在转。

声音变得越来越熟悉,慢慢就变成了我曾经听过的脚步声。

莫不是奶奶从天上给我捎来的故事?

莫不是奶奶随着那雨一块儿下来了?

只有奶奶知道我与草秸垛的秘密。

我从草秸垛里钻出来,我站在雨里。雨从我的头上往下流,雨从草秸垛的头上往下流。

雨变成了忧伤的故事,在忧伤中,我听到了奶奶的声音,我真的听到了奶奶的声音,那是奶奶在黑夜里坐在我的身边给我讲故事的声音。

3. 草秸垛

草秸垛是我的大朋友。

草秸垛很高,每次看见草秸垛,我都想让它替我摸一摸它头顶上的云。这是我很久的想法了,我真的好想摸一摸它头顶上的那朵云。

那朵云总在我家前面第二棵歪脖子榆树和第三棵歪脖子榆树之间挂着。我一直是这样认为的。可是喜平总说,云怎么能总是待在一个地方呢,云又不是大人,你能在一个地方一直待下去?我相信我不能,但听了喜平的话,我还是很生气。我说:就是那朵云,就是那朵云。我反正每次看到的就是那朵云。

我曾经爬上我家前面第二棵歪脖子榆树。我站在第二棵歪脖子榆树的一个杈上,伸出手,我整个人都快探到树外边,我都快从树上掉下去了,还没有摸到那朵云。第二棵歪脖子榆树的脖子向前歪得更厉害了,我感觉它是想帮我的忙,可是我还是没有摸到那朵云。我又爬上第三棵歪脖子榆树,我觉得云就在第三棵歪脖子榆树的旁边。我信心十足,我的手都在体会摸到那朵云的感觉了。可是站在第三棵歪脖子榆树的上面,我伸出手来,还是离那朵云很远很远。

调皮的风趁机捉了捉我的手,幸灾乐祸的样子,我听到了风的笑声,风的笑声跟喜平的笑声一模一样,我使劲朝风吐了一下舌头。

秋天的时候,爹把一车车的稻谷拉到禾场上去。一到秋天,我就很佩服爹,他一车车把好大好大的田野拉到了禾场上,把金黄的秋天堆在了禾场上。我的快乐,从这时候开始,也达到了高潮。

禾场就在我家前面第二棵歪脖子榆树和第三棵歪脖子榆树中间,禾场堆满庄稼,禾场一到秋天,就敦敦实实的。一只喜鹊从第二棵歪脖子榆树飞到第三棵歪脖子榆树上,喜鹊把秋天的风从第二棵歪脖子榆树拉到了第三棵歪脖子榆树上,风就在第二棵歪脖子榆树和第三棵歪脖子榆树之间荡来荡去。喜鹊真是拴绳子的好手,它把风拴在第二棵歪脖子榆树和第三棵歪脖子榆树上,拴得紧紧的,想挣都挣不脱。一群麻雀在风绳子上荡着秋千,风则发出了很不满意的声音,听起来是在一声声地咒骂着把它拴起来的喜鹊,肯定是。

就是从那时候开始,我看到了第二棵歪脖子榆树和第三棵歪脖子榆树中间的云。看那云的时候,我觉得它们绵绵的,它们绵绵的样子,很像是妈妈装在被子里的棉花。我想,要是把那云缝到被子里,是不是也很温暖?

整个秋天,爹都在场上忙着。爹要把场上的秋天变成一袋袋的粮食,然后拉回家,装进早就准备好的粮仓里去。整个秋天,风都被拴在第二棵歪脖子榆树和第三棵歪脖子榆树上,拴绳子的喜鹊不在了,它可能早就忘了要把拴在第二棵歪脖子榆树上和第三棵歪脖子榆树上的风解开,它是一个忘性比记性要大好多的家伙,如果老师让背古诗,它肯定是倒数第一;要不就是它到哪个地方跟伙伴们玩昏了头,根本就顾不上一个被它拴在第二棵歪脖子榆树和第三棵歪脖子榆树上的叫做“风”的家伙。麻雀们也不在了,麻雀们要玩的游戏真是太多太多了,每个游戏它们都不会玩太长时间,但有时候它们会为西沟边一棵沙棘树的最边上的那颗沙棘果会在什么时候变红而争吵不休。

场上静下来的时候,爹开始把脱尽粮食的干草秸堆起来。爹努力把干草秸堆得老高老高,冬天就要到了,爹好像是怕草秸们在冬天里会寒冷一样,尽量让它们挨得紧一点更紧一点。

爹把草秸垛堆在了第二棵歪脖子榆树和第三棵歪脖子榆树之间。抬起头,看那老高老高的草秸垛的时候,我又看到了那朵云。真的还是那朵云,看上去绵绵的,绝对像是我妈装进被子里的棉花。

后来的某一天,当奶奶走了以后,在我的眼里,那云就变成拉着故事的云车了。

草秸垛堆起来,场上空了,第二棵歪脖子榆树和第三棵歪脖子榆树也瘦了。风终于挣脱了两棵榆树,不知跑到哪里去了。这个秋天对于它们来说,真有点浪费了,它们或许是去找那只喜鵲了,但估计一玩起来,它们就会忘记了喜鹊曾经把它们拴在那里好长好长时间。

我家前面的第二棵歪脖子榆树、第三棵歪脖子榆树,和粗粗壮壮的草秸垛,把它们上面的天空撑得老高老高,那朵云也老高老高了。看着草秸垛,我总想让它替我摸一摸它头顶上的那朵云。喜平说那不是那一朵云了,我不信,我不相信看上去绵绵的云不是原来的那朵云。我把准备从兜里掏出来递到喜平手里的水果糖又装回了兜里。

我抬头看着草秸垛,草秸垛是我的大朋友,草秸垛肯定知道我的心思了,它一直挺着身子,向上,再向上,要摸到那朵云的样子。

我和喜平靠着草秸垛站着。草秸垛暖暖的,草秸垛有田野的味道,有树的味道,还有花的味道。或者,我也闻到了头顶上面的那朵云的味道。肯定是,肯定是草秸垛一直探着身子,踮起了脚尖,越踮越高,越踮越高,摸到了那朵我一直想摸却一直没有摸到的云。我跟喜平说就是那朵云,喜平说不是。我说你闻闻,喜平就闻闻。我和喜平都闻着,那朵云好像在我们的头顶上离我们越来越近。

我和喜平靠在草秸垛上,靠着靠着,我们睡着了。睡梦里,我感觉我的手里一直握着什么东西,我感觉那东西绵绵的,我想让它像云一样升到我的头顶上去,又怕它真的在突然之间从我的手里飘出去,飘得我再也看不到,就像奶奶和奶奶讲出来的那些故事。

醒来的时候,第二棵歪脖子榆树和第三棵歪脖子榆树开始晃动。有一片树叶从第二棵歪脖子榆树上飘下来,有一片树叶从第三棵歪脖子榆树上飘下来。又有一片树叶从第二棵歪脖子榆树上飘下来,又有一片树叶从第三棵歪脖子榆树上飘下来。

草秸垛上已经有好几片树叶了,周围的地上也有好几片树叶了。第二棵歪脖子榆树和第三棵歪脖子榆树上面的叶子还在往下飘,一直飘一直飘……

突然打了一个喷嚏,很响很响的喷嚏。第二棵歪脖子榆树动了一下,第三棵歪脖子榆树动了一下,连草秸垛都动了一下。是我打的喷嚏。

喜平也打了一个喷嚏,喜平的喷嚏比我打得还响。草秸垛又动了一下,第二棵歪脖子榆树和第三棵歪脖子榆树也动了一下。抬头看着那朵云,我问喜平:你说那朵云会不会冷?你说云里的故事会不会冷?喜平看看那朵云,喜平不说话。我看喜平不说话,我也不说话。

我的大朋友,那个草秸垛上,已经有好多的叶子了。

第二棵歪脖子榆树上又有好几片叶子飘下来……

第三棵歪脖子榆树上又有好几片叶子飘下来……

【作者简介】侯建臣,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高研班学员。曾先后在《中国校园文学》 《儿童文学》 《东方少年》《少年小说》《中国儿童文学》《北京日报》等报刊发表校园文学作品上百篇,有多篇作品入选儿童文学小说、童话、寓言、散文等各种年选。

责任编辑 / 吴    沛  peipei410@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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